所謂“上帝折鞭”的古戰(zhàn)場,是指重慶市今之合川區(qū)(原合川縣)東郊的“釣魚城”。
據(jù)說,這是一個“改寫”了世界中古史的地方。
我中國人稱之為“元憲宗”的蒙古帝國第三代大可汗蒙哥,御駕親征,恨恨而死在久攻未克的釣魚城下。于是,西征兩河流域,已經洗劫了巴格達,占領了敘利亞,正擬進軍北非的旭烈兀,進攻南宋湖北鄂州(今武昌)城的忽必烈,進攻潭州(今湖南長沙)的塔察兒,紛紛撤調主力軍回蒙古高原,在蒙古貴族間展開了爭奪大汗宗主地位的長期戰(zhàn)爭。蒙古帝國對世界的征服從此出現(xiàn)轉折,走向頹勢。
成吉思汗(元太祖)曾越過高加索山脈,深入南俄草原,打敗俄羅斯諸侯聯(lián)軍;窩闊臺汗(元太宗)的軍隊征服了除諾夫哥羅德之外的俄羅斯各國,橫掃了波蘭、匈牙利、南斯拉夫、羅馬尼亞等中歐諸國。蒙古鐵騎所到之處,搶掠屠戮,一片狼藉,所以教皇格里高歷驚呼為上帝的“罰罪之鞭”。蒙哥大汗的死地釣魚城,以其延續(xù)宋祚20年,緩解了歐亞戰(zhàn)禍,流產了蒙古勁旅對非洲的征服,被世人比作“上帝折鞭處”。
6月中旬,廣州的信君早晨讀南方都市報,看到我寫的《普京為何要拜訪索爾仁尼琴》,致電說,重慶有個民間思想家王康,對俄羅斯很有研究,在鳳凰衛(wèi)視有過多次專題演講,咱們去會會他如何?當然是好。于是,呼朋引類,6月21日我們一行6人從廣州飛奔重慶,北京還有兩個作家也同日赴渝。
其實,王康先生現(xiàn)在的“主業(yè)”是研究抗日戰(zhàn)爭,其知識背景自然包括二戰(zhàn)史及相關的日、蘇、美諸國現(xiàn)代史。但他沒有推薦我們去看他最有興趣的史迪威故居、宋美齡故居之類陪都遺址,卻提議同我們一起去60公里外看合川的釣魚城古戰(zhàn)場——雖然此地他已去過多次。
說了這么多,才來介紹釣魚城!因為對于釣魚城古戰(zhàn)場的地理位置、戰(zhàn)事發(fā)展過程,我沒有什么獨家的東西,不想多說。您知道了有這么個好地方,想多一些了解,在“百度百科”里輸入“釣魚城”,便可知端的。若想做進一步的研究,那便要找《元史》等相關著作來讀了。整理這些資料,剔除旅游宣傳品的夸飾成分,大致抄錄如下:
1234年,南宋與北蒙聯(lián)合,夾擊滅金后,南宋出兵收復河南失地,遭蒙軍伏擊而失敗。1235年, 蒙軍在西起川陜、東至淮河下游的數(shù)千里戰(zhàn)線上同時對南宋發(fā)動進攻,宋蒙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1241年,蒙軍攻占南宋大片土地,而四川則是三大戰(zhàn)場(另兩個為京湖戰(zhàn)場—— 今湖北和河南一帶,兩淮戰(zhàn)場——今淮河流域一帶)中遭蒙軍蹂躪最嚴重的一個地區(qū)。1242年,宋理宗派遣在兩淮抗蒙戰(zhàn)爭中戰(zhàn)績頗著的余玠任四川安撫制置史兼重慶知府,入蜀主政,以扭轉四川的頹勢。余玠采取了一系列政治、經濟和軍事措施,包括在四川的主要江河沿岸及交通要道上,選擇險峻的山隘筑城結寨,星羅棋布,互為救援,構成一完整的戰(zhàn)略防御體系。
1243年,余玠采納他招徠的播州(今遵義)賢士冉琎、冉璞兄弟建議,遣冉氏兄弟筑釣魚城,移合州州治、石照縣治于其中。釣魚城筑于今合陽鎮(zhèn)嘉陵江南岸釣魚山上,嘉陵江、涪江、渠江三面環(huán)繞,城分內、外,外城筑在懸崖峭壁之上,城墻系條石壘成,儼然兵家雄關。城約25平方公里,有大片田地和豐富的水源,周圍山麓也有許多可耕田地,這使釣魚城具備了長期堅守的必要地理條件以及易守難攻的特點。釣魚城因此成為四川整個防御體系的一個節(jié)點和最為堅固的堡壘。
1257年,蒙哥大汗決定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滅宋戰(zhàn)爭,親率蒙軍主力攻四川,意欲發(fā)揮蒙古騎兵長于陸地野戰(zhàn)而短于水戰(zhàn)的特點,奪取四川后再順江東下,與諸路蒙軍會師,直搗宋都臨安(今杭州)。
1258年秋,蒙軍4萬人分三路入蜀,相繼占據(jù)劍門苦竹隘、長寧山城、蓬州運山城、閬州大獲城、廣安大良城等,迫近合州。蒙哥遣南宋降臣晉國寶至釣魚城招降,為合州守將王堅所殺。
宋開慶元年(1259年)二月二日,蒙哥汗率諸軍從雞爪灘渡過渠匯,進至石子山扎營。三日,蒙哥親督諸軍戰(zhàn)于釣魚城下。七日,蒙軍攻“一字城墻”(又叫橫城墻, 其作用在于阻礙城外敵軍運動,同時城內守軍又可通過外城墻運動至一字城墻拒敵,與外城墻形成夾角交叉攻擊點。釣魚城的城南、城北各筑有一道一字城墻。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城墻、城樓多為旅游公司的仿制品,唯“一字墻”和“水軍碼頭”故壘蕭蕭,隱然可見當日景象)。九日,蒙軍猛攻鎮(zhèn)西門,不克。這一天,蒙古東路軍史天澤部也到達釣魚城參戰(zhàn)。
蒙軍于四月二十二日重點進攻護國門。二十四日夜,蒙軍登上外城,與守城宋軍展開激戰(zhàn)?!对?8226;憲宗紀》稱“殺宋兵甚眾”,但蒙軍的攻勢終被宋軍打退……
50多年來,蒙古鐵騎在亞歐大陸如秋風掃落葉一般所向披靡。蒙哥大汗入蜀以來,所經沿途各山城寨堡,多有南宋守將投降而輕易得手,不期這個釣魚城卻久攻不下,蒙哥命諸將“議進取之計”。術速忽里認為,屯兵堅城之下不如留少量軍隊圍困之,而以主力沿長江水陸東下。一向驕橫自負的眾將領卻不肯示弱,反以術速忽里之言為迂。蒙哥終未采納術速忽里的建議,決意繼續(xù)攻城。
六月,蒙軍前鋒總帥、驍將汪德臣率兵乘夜攻上外城馬軍寨,寧將王堅率兵拒戰(zhàn)。 天將亮時,下起雨來,蒙軍攻城云梯又被折斷,被迫撤退。亡金降將汪德臣,不知是立功心切,還是仗著身經百戰(zhàn)的智與福,單騎至釣魚城下勸降,為城中射出的飛石擊傷,旋即不治而死。釣魚城久攻不下,又折其大將,使蒙哥不勝其忿。
蒙軍久屯于堅城之下,又值酷暑季節(jié),水土不服,致軍中暑熱、瘧癘、霍亂等疾病流行,情況相當嚴重。據(jù)《元史》記載,蒙哥大汗于六月也患上了病,而拉施特《史集》更明確說是得了痢疾。另《馬可波羅游記》和明萬歷 《合州志》等書則稱蒙哥是負了傷(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畫冊《合川釣魚城》自然取此說,并作有“蒙哥汗中炮圖”)。
七月,蒙軍自釣魚城撤退,行至金劍山溫湯峽(今重慶北溫泉),蒙哥逝世。蒙軍被迫撤軍,護送大汗靈柩北還。率東路軍突破長江天險,包圍了鄂州的忽必烈,為與其弟阿里不哥爭奪汗位,也不得不撤軍北返……世界歷史的長河因此轉了彎。
從1243年二冉筑城釣魚山,到1279年守將王立開城降元,合州5縣17萬軍民以釣魚城為據(jù)點,歷經寶祐初年、開慶元年、景定和咸淳年間等大小200余場鏖戰(zhàn),成為所向無敵的蒙古鐵騎的噩夢,“以一柱支半壁”,堅持抵抗強敵36年,確是中外戰(zhàn)爭史上的奇跡。
難怪抗戰(zhàn)期間,蔣介石要在此地辦中央軍校的高級干部培訓班,借以激勵將軍們御寇的氣節(jié)和膽略!現(xiàn)在,臨江的石壁上有蔣中正的題詞“堅苦卓絕”。導游小姐給我們講解蔣中正的這個“堅”字為什么不能算是錯別字,又介紹“文革”中它何以躲過浩劫:你看,古戰(zhàn)場博物館(即護國寺原址)后院陳列的那些石雕菩薩,多半都被削去了腦袋, “王堅紀功碑”上的銘文也被當“四舊”給“破”得不剩幾個字了;而這里的一個職工不知是有心計,還是偷懶,他拿水泥將蔣中正和何應欽等國民黨反動派的題字一涂,反而保全了它們。
我早就料到這個古戰(zhàn)場的遺址也不能幸免于難,早就猜到作為旅游景點的所謂古戰(zhàn)場多是今天的建構,不過我覺得真真假假的也沒有什么不好。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對于我這樣對戰(zhàn)爭史并無多少興趣的人,上面講了那么多,無非想說明釣魚城在歷史上的重要地位,隱含著這塊地方能拒強敵于門外那么多年,必是江山形勝、大有可觀的意思。
事實上,釣魚城不僅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還是1982年國務院公布的第一批“國家級風景名勝區(qū)”。其山水風物之典雅優(yōu)美,與全國最有名的三大舊戰(zhàn)場(威海劉公島中日舊戰(zhàn)場,旅順日俄舊戰(zhàn)場,福州馬尾港中法舊戰(zhàn)場)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是在那三個地方,你作為一個中國人會覺得很窩囊,而在釣魚城就不會有這種壓抑感。
作為古戰(zhàn)場遺址,這里的主要景觀有城門、城墻、皇宮、武道衙門、步軍營、水軍碼頭等。我印象最深的有兩處:一是城墻旁炮臺不遠處,有一碾炸藥的石碾,似可聞到火藥味;石碾真假難說,碾盤、碾道應該是古人所鑿。二是兵工作坊“九口鍋”,鐵灰色的一大片,占地約3000平方米,圓型的柱礎和制造火器的鍋狀凹坑清晰可見,坑中積水如鏡,倒映天光云團,似有雷電孕育,并無飛鳥留影,啟人遐思。不難想象,36年攻守之間,既有楚大夫屈原《國殤》中描寫的那種短兵相接的悲壯,也有唐人李華《吊古戰(zhàn)場文》所描述的“主客相搏,山川震?!?、“無貴無賤,同為枯骨”的那種慘烈。
對于這些血風腥雨的爭戰(zhàn)史,我們應該怎么看呢?釣魚山的摩崖石刻給了我們三種回答。
一種是入世的“現(xiàn)實主義”的。如前面提到的蔣委員長的題詞;還有此前1927年春陳毅游釣魚城的題詩,后兩句為“壯烈英雄氣,千秋尚凜然”;此后1946年,滬淞抗日時的名將孫元良將軍在此題壁,留句“偉哉我先烈,雄風播萬世”。
第二種是出世的。這個地方本是渝州名勝, 早在唐代,合州名僧石頭和尚就在釣魚山創(chuàng)建了護國寺和懸空臥佛、千佛石窟等摩崖造像,從而留下眾多僧侶的行跡和文人騷客的墨寶。其中栩栩如生的懸空臥佛上方,有南宋著名學者王休題寫的“一臥千古”,頗得看破紅塵、無視人間雞蟲得失的禪韻。
第三種在入世出世之間,是隱士的心態(tài)。導游小姐講,有人做打油詩批評“一臥千古”的佛爺說,“都學你睡大覺,江山誰來保?”但在離臥佛不到10米的地方,就有明代嘉靖年間合州人李尚德的摩崖詩,中有“山屬大明蠲宋憤,水仍巴字嘆川流”。他中了進士,將北上為官,實無意仕進,“登途已擬歸來賦”。這樣的人對“易姓改號”中的政治變遷是不大在意的。這種心境與劉禹錫的名句“人生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韋莊的名句“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等,是一脈相承的。既有人生苦短的慨嘆,也有功業(yè)無憑的覺悟。
對于我來說,第三種比較合口味。我一直贊賞顧炎武的人本主義立場:“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怎么)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痹谶@個意義上,“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上街不用擔心有人搶手機或電腦,吃飯不用擔心米和菜有毒,小孩上學不用擔心路上被人拐走,這些比誰來當市長和總理都重要得多。
正是這種心態(tài)使然吧,游釣魚城,我最喜愛的是兩樣。一是大水池中的睡蓮花,朵兒大,顏色還特別鮮艷,不是一般的紅、白兩種,還有金色,紫色,好多種簇擁于田田綠葉之上,煞是可愛。二是護國寺里的一株古桂樹,高聳入云,據(jù)介紹高達21米多,是南宋紹興25年(1125年)所植,卻郁郁蔥蔥,枝繁葉茂;要是金秋丹桂飄香的時節(jié)來此,芳香定然如醇酒般誘人。
游罷名勝古跡,我們在城內的“農家樂”午餐。“老板”應該就是釣魚城內的農戶,卻不一定是當年耕戰(zhàn)結合堅守者的后裔。這里的田園風光實在太美了!這里的山巒無頂而是高臺平地,除了與山谷形成高低錯落,農田房舍與我家鄉(xiāng)江漢平原的景象沒有太大的差別:碧綠的稻田上嬉戲的蜻蜓款款飛,池塘里綠荷中挺拔出一枝枝如畫筆般含苞欲放的荷花;房前屋后是一叢叢修篁,每叢間有幾枝長長的尚未展葉的像天線指向碧霄……
面對此情此景,我當然沒有興起西晉人張翰那種辭官回故鄉(xiāng)的念頭。我既無官可辭,家鄉(xiāng)也只是“看起來很美”。就像我們在江津區(qū)鶴上坪看到的一樣,居住在這里的農民,不能拿風景當飯吃當錢花,為了養(yǎng)家糊口供孩子上學老人看病,還得離鄉(xiāng)背井去遠方的城市打工,擠窩棚受白眼。
這樣說下去,就不是悠游了,壞了自己的心緒,何苦呢?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