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亦稱“微型小說”，是小說文體中最精致、最微小的一種。既然是“小說”，小小說就具備了小說應(yīng)有的文體特質(zhì)——人物、環(huán)境、故事等小說要素。與其他小說不同的是，因?yàn)樾⌒≌f文字大多是2000字以內(nèi)，要想吸引讀者，就必須濃縮小說的內(nèi)涵，將小說文體應(yīng)有的精神內(nèi)涵、藝術(shù)品格、審美容量濃縮于短小精悍的篇幅之內(nèi)，將作者對世界的認(rèn)知、精神的指向、生活的思考、審美的體悟灌注于作品，傳達(dá)給讀者，給人藝術(shù)的享受。

最近幾年來，小小說創(chuàng)作比較活躍，除《小小說》、《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等雜志外，很多文學(xué)期刊、一般的報(bào)紙副刊也發(fā)表小小說，為小小說的繁榮提供了平臺。小小說作家中除知名的楊子敏、于德北、侯德云、葉大春、謝志強(qiáng)等以外，活躍于小小說創(chuàng)作領(lǐng)域的還有秦俑、陳永林、滕剛、趙文輝、劉建超、戴濤等。小小說寫作的隊(duì)伍里，不僅有很多的年輕作者，而且很多知名的作家也加盟到小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來，小小說不僅佳作連連，而且藝術(shù)水平也不斷提高。早年汪曾祺《陳小手》之后，現(xiàn)在又有韓少功的《青龍偃月刀》，馮驥才的《積分有禮》、《刷子李》，孫春平的《自作自受》、《講究》……他們的創(chuàng)作，在某種意義上提升了小小說的審美與藝術(shù)韻味。

從小小說中，我們可以讀到中國古代筆記小說的因子——《莊子》、《世說新語》、《聊齋》、《容齋隨筆》等文學(xué)名著都可以找到小小說的雛形，歷史文化中的人物、故事更是小小說取材的重要園地，比如禪宗公案、名人軼事、神異靈蹤，都是小小說的最佳題材。如《廣陵散》（陳永林），《琵琶》、《草堂》（葉大春），《了悟禪師》（凌鼎年）等，都是取材于歷史的小小說。趙文輝的小小說《論劍》也是借助于歷史故事，憑借作者豐富的想象構(gòu)思的佳作之一。

趙文輝的《論劍》發(fā)表于《四川文學(xué)》2003年第5期。小說采用的是順敘的手法——按人物出場和環(huán)境的轉(zhuǎn)換來組織結(jié)構(gòu)。小說首先告訴讀者，仗劍者為什么心高氣傲以及達(dá)到怎樣的境界才能心高氣傲。劍術(shù)絕佳，琴藝超凡，得其一者已屬不易；二者皆佳，則只有少數(shù)人中極品才能達(dá)此高度。這樣就引出了小小說的第一個人物——樓蘭王。這位王者人稱“劍圣”，他“劍術(shù)精湛”，琴藝超眾，在樓蘭古國、皇宮內(nèi)外，無人堪與匹敵，“再好的琴師在他面前，都會韻律錯亂撫琴不成”。為尋找能與他賽琴論劍的高手，這位心急的國王“一路上累死三匹快馬”，來到中原找他的朋友鐘玉。鐘玉出場后，成為鏈接樓蘭王和無名琴師的中介。通過鐘玉，樓蘭王和讀者同時了解了琴師，“琴師乃一村夫，喜歡在山林中盤桓，和百鳥為友”。他極善于辨音，曾從山野婦人的柴火中搶出一段桐木，制作了“焦尾琴”，聲音美妙，“琴師于林中撥弦，百鳥竟齊來和唱”。同時，琴師的劍術(shù)也是蓋世絕倫的，他與人比劍從不用劍，而是用竹片，雖因失手傷人，但傷人者非劍而乃“劍氣”。面對神奇的傳說，樓蘭王表面上并不相信，內(nèi)心卻極其渴望盡快見到琴師。這樣就引出了琴師的上場。琴師抱“焦尾琴”來到鐘玉府上，可是琴師穿越花徑，忽聽客廳內(nèi)琴聲傳出，便停下來。為什么呢？因?yàn)榍賻熉牭搅艘磺蛾柎喊籽?，剛剛雪融而聞水聲。琴師聽著聽著，忽然臉色大變，對侍人說：“這音樂中暗藏殺心，為什么呢？”言罷回身便離開鐘府。侍者無奈，將琴師的離去與說法向鐘玉報(bào)告，鐘玉前往追趕，但琴師堅(jiān)持“不愿以身踐之”。鐘玉不得已，將琴師的離去告知樓蘭王。樓蘭王本想用自己的琴聲挫一下琴師的威風(fēng)，之后再與他比個高低，不想?yún)s發(fā)生了這等事。接下來，小說寫了鐘玉的詢問與樓蘭王的“頓悟”。原來，樓蘭王想以自己的琴聲來挫挫琴師的銳氣，所以選取了在琴曲中難度很高的《陽春白雪》，在彈奏過程中，窗外螳螂正在捕蟬，樓蘭王內(nèi)心希望螳螂盡快發(fā)動攻擊，將蟬捕獲。小說結(jié)尾是鐘玉的感悟和樓蘭王的慨嘆。鐘玉想到的是：“這難道就是殺心形于聲音？”樓蘭王則仰天長嘆：“三十年磨煉，不及一村夫啊！”

《論劍》篇幅雖小，但故事結(jié)構(gòu)巧妙，內(nèi)涵雋永。在樓蘭王與琴師不照面的琴劍較量中，高下自明，境界自顯。作者用正面描寫與側(cè)面描寫結(jié)合的手法，刻畫了樓蘭王與琴師的形象與性格。樓蘭王劍琴俱佳，但霸氣十足，心性焦躁。能一口氣累死三匹快馬，是他的急切；沒有人能在他面前撫琴也表現(xiàn)了他的霸氣。而對于琴師，作者全部采取轉(zhuǎn)述。樓蘭王知道琴師，是通過鐘玉的轉(zhuǎn)述，琴師拒絕與樓蘭王見面，也是鐘玉的轉(zhuǎn)述。但這樣的寫法并沒有削弱琴師的形象，反而使琴師的形象與性格更加豐厚。琴師是一個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底蘊(yùn)，悠游、浪跡于山野的文人形象，他懷抱高潔身心與大自然融為一體，而拒絕與俗惡為伍。他的焦尾琴取于偶然，得于自然。琴師不僅善辨識自然之音，更善辨識人心之音。這正是這篇小說的佳妙所在?！墩搫Α穼η賻熾m著墨不多，但讀罷小說，琴師的形象、琴師臻于化境的琴藝劍術(shù)都躍然紙上。

《論劍》中，作者善于剪取存在中震撼人心的片段，利用動靜結(jié)合的藝術(shù)反差使小說浪花飛濺，波瀾迭起。如果說劍是動中顯靜的藝術(shù)，那么琴可謂靜中顯動的藝術(shù)。小說寫了兩個琴劍高手的較量，而這較量是一種從未謀面的較量，是一種心性與人性的較量。《陽春白雪》在中國傳統(tǒng)樂曲中，有古琴曲和琵琶曲兩種，小說寫的是古琴曲?！蛾柎喊籽繁緫?yīng)展現(xiàn)自然的春韻、人心的高潔、審美的意蘊(yùn)，可是琴師卻從樓蘭王的樂曲中聽出了其內(nèi)心的殺機(jī)。這樣的反差，應(yīng)該說是作者對于小說藝術(shù)駕輕就熟的結(jié)果。

《論劍》中有幾個極具象征意味的關(guān)鍵詞組成了小說的重要元素：樓蘭王、劍氣、《陽春白雪》、琴師、焦尾琴、百鳥唱和。兩極的截然對照，加上鐘玉的穿針引線，增加了小說的可讀性與藝術(shù)意味。

仔細(xì)品味，我感覺小說結(jié)尾處，樓蘭王的滿臉愧色與恍然大悟，轉(zhuǎn)折速度太快，與樓蘭王出場時的形象和性格不夠和諧。

另外，就是知識方面的問題。古琴是漢民族最早的絲弦樂器，據(jù)說發(fā)源于江南?！渡袝酚涊d：“舜彈五弦之琴，歌南國之詩，而天下治。”白居易也極愛古琴，他在《夜琴》中寫道：“蜀琴木性實(shí)，楚絲音韻清?！鼻僦呤旨词乖谒逄茣r期也是中原多于邊塞。而樓蘭古國在公元4世紀(jì)就已經(jīng)消亡。7世紀(jì)，唐玄奘西游歸來時，看到的樓蘭國已是“城廓巋然，人煙斷絕”。因此，如果在漢代以前，從西域到中原是極為艱難的，有張騫出西域?yàn)樽C。所以小說中樓蘭王的中原之行，樓蘭王與琴師的琴劍較量在某種程度上，只能說是一種藝術(shù)的虛構(gòu)，難以作為知識來采信。

[作者單位：湖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

[附]

論劍

趙文輝

仗劍者心高，再能撫琴，就更氣傲了。樓蘭王便是如此。他有一手精湛的劍術(shù)，從未逢過對手。而他引以為榮的，還是自己的琴藝?；蕦m內(nèi)外，再好的琴師在他面前，都會韻律錯亂撫琴不成。他此次動身去中原，為的是找一個叫鐘玉的朋友，這個朋友能幫他找到一個在他面前不會亂弦的人。更讓樓蘭王向往的是，這位琴師的劍術(shù)卓絕，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人稱劍圣。樓蘭王一直因?yàn)檎也坏娇梢暂^量的高手而苦惱，這下好了，有琴又有劍。他為此而心切，一路上累死三匹快馬。

鐘玉把樓蘭王安頓好，說我給你說說這位琴師吧。琴師乃一村夫，喜歡在山林中盤桓，和百鳥為友。有一次，琴師路過一個小山莊，見一老婦人在燒火煮飯，柴火燃燒，傳出劈里啪啦的聲音。琴師駐足片刻，忽然跑到婦人面前，急速從灶中取出一截兒桐木，在地上用腳踩滅了火，然后掏出一把銀兩，將這截兒桐木買了去。琴師聽火燒的聲音，便知道是一根上好木材，于是請工匠制成一把琴，聲音果然美妙極了。琴師于林中撥弦，百鳥竟齊來和唱。但琴尾是焦的，琴師就將琴名命為“焦尾琴”。

樓蘭王笑：“虛也，虛也?！庇謫枺骸皠既绾危俊辩娪翊穑骸八c人較量從未用過劍，以竹片代之，卻還是失手傷過三人，亡一人。亡者并無傷口，原來是劍氣所致。”樓蘭王搖頭，心里卻迫切得很，催鐘玉引琴師一見。

琴師抱“焦尾琴”來到鐘玉府上。侍人引琴師上客廳，鐘玉和樓蘭王已備下水酒。琴師穿越花徑，忽聽客廳內(nèi)琴聲傳出，便停下來。是一曲《陽春白雪》，剛剛雪融而聞水聲。琴師聽著聽著，忽然臉色大變，對侍人說：“這音樂中暗藏殺心，為什么呢？”言罷回身便離開鐘府。

侍人報(bào)告了鐘玉，鐘玉不信，策馬追趕。琴師堅(jiān)決不回，說撫琴之人已動殺心，自己劍道雖可自衛(wèi)，卻不愿以身踐之，與一小人匹敵。鐘玉沒辦法，只好打馬回去，如實(shí)告訴了樓蘭王。

樓蘭王本想用自己的琴聲挫一下琴師的威風(fēng)，之后再與他比個高低，不想?yún)s發(fā)生了這等事。鐘玉問樓蘭王：“你真想……”樓蘭王搖頭：“我豈是那般心胸狹窄之人？”鐘玉不明白：“那是為什么？”樓蘭王將一杯水酒飲了，放杯的一瞬間恍然大悟：自己剛才彈琴時，見窗外矮槐上一只螳螂正對著一只鳴蟬，蟬將去還沒有飛起，螳螂忽進(jìn)忽退，遲遲不肯出擊。自己擔(dān)心蟬飛跑，想讓螳螂出擊捕蟬。樓蘭王把剛才的一幕講給鐘玉聽，鐘玉呆了：“這難道就是殺心形于聲音？”

樓蘭王滿臉愧色，長嘆：“三十年磨煉，不及一村夫啊！”嘆畢，他猛然抽出長劍，將從塞外帶來的那把名琴斷為兩截兒。

之后長嘯一聲，將手中長劍擲向浩浩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