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廚房里,看著從舊家?guī)н^來的一刀、一鏟、一瓢、一碗、一筷、一勺。這些東西,全是母親用過的。
分到這套房子后,我從沒帶母親來過。我總想裝修好了、布置妥了再讓她進來,給她一個驚喜。后來她住進了醫(yī)院,我又想等她出院時,把她從醫(yī)院直接接到新家。
為新廚房置辦這帶烤箱的四個火眼爐子時,我曾夸下??冢骸皨專仍蹅儼徇M新家,我給您烤蛋糕、烤雞吃?!?/p>
可是,火葬場的人10時就要來了。母親根本就沒能走進這個新家。那一會兒,活到54歲也長不大的我,一下子就長大了。廚房里每一件家什都毫不留情地對我說:現(xiàn)在,終于到你單獨對付日子的時候了。
翻出母親的菜譜,每一頁都像被油熗過的蔥花,四邊焦黃。從那上面仍然能嗅到母親調(diào)出的百種滋味。我想起母親穿著那件舊大衣改制的圍裙,戴著老花鏡,伏身在廚房的碗柜上看菜譜的情景。
母親的菜譜上,有些菜目用鉛筆或鋼筆畫了鉤。畫著鉤的菜目,都是最普通不過的家常菜,如糖醋肉片、軟餾肉片、炒豬肝……魚蝦類的菜譜里,檔次最高的也不過是豆瓣鮮魚,剩下的就是煎帶魚。主食方面有油條、糖餅、麻花、油餅、糖包、家常餅、蔥花餅、棗糕、粽子、豆包、花卷、綠豆米粥(請讀者原諒,允許我還了這份愿,把母親畫過鉤的都寫上吧)。
我一次次、一頁頁地翻看著母親的菜譜,看著那些畫著鉤、本打算給我們做,而又不知道為什么終于沒有做過的菜目。漸漸地,我的手藝得到了先生的表揚:“你的菜越做越好了?!敝皇牵赣H卻吃不上我做的菜了。
今年春天,在菜市場上看到豌豆,想起去年春季母親給我們剝豌豆的情形。我常常買豌豆讓她做,因為這能給十分閑散的母親找點事情干。
幾天后,女兒寫信給我:“……我有時夢見姥姥,還是很平安地在過日子。我的眼前總是出現(xiàn)她坐在窗前,一邊在菜譜上勾勾畫畫地想著做什么菜,一邊伸著頭向外張望的情景,她是盼你回來。每次知道你要回來,她都會主動去買很多豌豆,急急地剝著,因為她知道你愛吃……姥姥這一輩子真是寂寞極了!而且是一種無私的寂寞,從來沒有抱怨過我們沒能和她住在一起。不說了,又要讓你傷心了……”。
母親是很寂寞的,她的一生都很寂寞。從此便盡量回憶母親在廚房里的勞作吧!
(選自《廣州日報》)
本文傷心點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是本文的傷心點之一,隨著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我們習慣以種種借口原諒自己對父母的忽略,就像文中的“我”想等到分了房子后,裝修好了后,進而想等到母親出院后再把她接過來,殊不知,母親是沒有時間等的。當母親離開人世,一切都為時已晚。那種自責與后悔之痛怎不叫人神傷?更叫人傷心的是母親一生無私的寂寞。她有女有孫,本該享天倫之樂,可是她為后輩操勞了一生,竟寂寞了一生,甚至直到去世也是寂寞地離開。這種巨大的落差幾欲叫人落淚!文章語言平實,令這種傷感愈加質(zhì)樸而深沉。
——程曉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