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銳說:有一天,我或許會追尋你而去。他端起一只高腳酒杯,對著圍坐在桌邊的一群同道說這句話,神態(tài)平靜,但他接下來又說:我就是這樣厚顏無恥。
原諒我,小梅,我已經(jīng)醉了。
他經(jīng)常這樣,所以我們已經(jīng)見慣不驚。只是小梅的臉色有點兒難看,她悶頭喝了一口酒,然后就站起身,向衛(wèi)生間的方向走去。在座的人都有些擔心,可是除了林子銳,誰也沒有勇氣尾隨她。八個人的視線追著這兩個人,直到他們消失在我們目光的盡頭。
我們喝吧,別管他們。興許不回來了。
在李大頭的提議下,我們一口喝掉了杯中酒,53度的壇兒汾。因為喝得猛了,稍微有點嗆喉。我看看桌子上的菜已經(jīng)吃得七零八落,主食、果盤也都已消滅得差不多了,就喊著服務員買單。李大頭朝我瞥了一眼,似乎是大伙兒還沒有盡興的意思。這回我卻沒有聽他的,自顧自地把賬結(jié)了。
等到林子銳和小梅回來,聚餐的一桌子人已經(jīng)散去了十之八九。只有作為東道的我和李大頭沒走。
這個關于艷遇的故事就是在這一次被我們聽到的。
故事還沒有開始講述的時候,小梅就獨個兒離開了,剩下我、林子銳和李大頭在場。后來她回來了,又離開,所以從始至終,她都是置身在局外的戲中人。
一出門,林子銳的酒突然就醒了。他嚷嚷著要去歌廳唱歌。我和李大頭對視了一眼,然后又把征詢的目光轉(zhuǎn)向小梅。她說:“你們隨意,我頭有些暈,先回去了?!彼脑捯魟偮?,林子銳就斬釘截鐵地說:“別人不去可以,你必須跟我走?!蔽液屠畲箢^覺得他的話說得過分了。
果然,小梅沒有聽他的。她有些蔑視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沖我和李大頭擺擺手,緊接著就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在車門打開的一瞬,林子銳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擋在了車門和小梅之間:“你不能走。”他固執(zhí)地重復了一次,然后就挑釁似地看著她。
小梅有些惱火了,她推了推他的身體:“你神經(jīng)病啊,林子銳。”就是這句話,把后者激怒了。
出租車司機等得不耐煩,多了一句嘴:“到底坐不坐?。俊绷肿愉J大聲沖他嚷了一句:“滾你媽的。”然后他就使勁地把車門關上了。在這個瞬間,小梅站在當?shù)?,看著有些發(fā)狂的林子銳,再也做聲不得??墒橇肿愉J卻沒有善罷甘休,他再度問她:“你到底走不走?”
這一回,小梅沒有悖逆他的意思,而是滿臉無奈地點了點頭。然后,我們一行四人,就去了位于河西的地球村歌廳。
一路上,我都在想他們倆的關系。小梅是林子銳的前妻??墒牵麄儌z離婚已經(jīng)三年了,林子銳沒有再娶,小梅呢,也沒有再嫁。他們倆惟一的孩子也不知道是判給了誰,反正見了誰還是一樣親,跟父親一個月,跟母親一個月。熟悉他們的人都說:“他們幾乎不像是離婚了。經(jīng)常見他們倆還往一塊兒湊?!?/p>
有一次,李大頭無意中跟我提起一件事,說這夫妻倆離婚,起因就是林子銳經(jīng)常去歌廳找小姐。小梅在婚后不久就知道了他的這個惡習,忍了兩年,大鬧了一年,然后就離婚了??墒牵x婚的時候,他們反而都有些懷念彼此在一起的日子,沖動之下,幾乎馬上就要復婚了。李大頭之所以對事情了解得這么清楚,是因為當時,他們?nèi)齻€人,都是同一個報社的同事。
小梅是與林子銳離婚后才去電視臺的,不久后居然闖出了一番天地,成了廣為人知的名主持。林子銳也沒有原地踏步,他開了自己的文化公司,代理幾家報社的醫(yī)療廣告,仍然沒有脫離媒體圈子。
看得出來,現(xiàn)在的兩人,都有些彼此牽扯不斷的意思。到了歌廳里,唱了一會兒歌,我逮了個空子,和李大頭咬了幾句耳朵。我說:“能不能把這倆再往一起撮合一下?”李大頭絲毫沒有這個興致,他說:“你算了吧。要是能行,早三年就辦成了。還會拖到今天?你看看林子銳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
我轉(zhuǎn)了一下身子,看見小梅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出去了。林子銳呢,正摟著一個面相含糊的姑娘唱著:“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我當時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些惱怒,就扯起嗓子喊了一聲:“林子銳?!彼剡^頭來,滿眼的迷離神色。我說:“你他娘的辦的這屁事,小梅呢?”
或許是我的聲調(diào)過重了,林子銳旁邊的小姐有些不高興了,“這位大哥,生什么氣呢?到這里來,不就是圖個一時高興嘛?你看看你?!蔽覜_她喊了句:“閉嘴?!绷肿愉J瞪了我一眼,然后就把話筒扔給了李大頭,大嗓門沖我來了:“你犯那門子渾,小梅這個娘們,早就看不慣我來找姑娘,你他娘的算哪根蔥,也來管老子的事?”
我有些氣血上沖,不由分說,就擼起袖子,拿起桌子上喝空的啤酒瓶子,照著林子銳的頭來了那么一下,只一下,他就倒下去了。然后我看著他掙扎了一下站起來,拿起我用剩下的那個啤酒瓶子,也沖我砸了過來。我躲閃了一下,他嘴里罵了一句:“孬種?!?/p>
這件事情發(fā)生之后,歌廳里就亂了一陣子。首先是那個小姐大聲喊著叫來了幾個人,然后就有隔壁包間里的人站到門口往里探望,李大頭以他那1米93的大塊頭堵住了外面的人,并且沖他們喊:“看你娘的毬?想看打架自己回去玩去,給,給,給你們武器?!彼f著話,還把自己手里的酒瓶子遞出去。
事情平息下來之后,李大頭就把我和林子銳拉著坐下來,以一種大哥的口吻說道:“二位兄弟啊,給老兄我丟人啊,我出來玩這么久了,什么時候遇到過這種事?橫什么橫?誰有能耐,都沖我這里來幾下!”他說著話,就把頭部伸過來,還把脖子下的衣服領子往下扯了扯。
見我和林子銳都沒有動靜,他又繼續(xù)說:“沒有必要,都是自己家弟兄。玩這些花樣做什么?”說完這幾句話的李大頭越來越像個大頭了。他緊接著說:“不就是個小梅嗎,至于讓你變成這樣?林子銳?她剛才是不是又拒絕了你一回?”我覺得大頭的話有些過火,就拿手扯了他一下:“還說這些干嘛?要繼續(xù)待下去,就唱會兒歌,要不,干脆走人算了,何苦再待在這個鳥地方?”在我說這句話的間隙,林子銳突然尖著嗓子笑了一下:“你他媽的就這點出息。”說完這句話,他就喊外面的小姐。喊小梅。可是小梅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這里。
林子銳罵罵咧咧的:“狗屁玩意兒。你們,還有你,李大頭,你以為老子就是稀罕小梅嗎?你知道我是在哪里遇到她的?就是在歌廳里。那時她剛剛大學畢業(yè),是我在這里認識她,然后想辦法把她弄到報社里去的。后來我一時糊涂和她結(jié)了婚,想想還是氣不過,才一直在歌廳里找樂子的。沒想到,她倒還真管上我了?這娘們兒!”
聽了這話,我和李大頭面面相覷,不認識似地看著林子銳。
“你們好像不太相信?千真萬確,不信你們問一下這里的老板。媚紅?!彼舐暫傲似饋恚灰粫?,媚紅來了。這竟然是一個看起來長相有些像小梅的女人。年齡在三十上下。
林子銳剛把意思說了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這個叫媚紅的女人既沒有否認這件事,也沒有肯定,而是字字清晰地罵了一句:“林子銳,你不是東西。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這樣罵你,我覺得你該罵。你真是一只畜牲?!?/p>
林子銳愣了。
“我沒有想到你是這樣狼心狗肺的一個人。小梅跟了你,真是瞎了眼睛。要說當年誰也沒有求你娶小梅呀。你為什么不談談你是怎么勾引她上了你的賊船的?想當年,到底是誰寫過十六首一百行的情詩給小梅,而且,又是誰每天都守在這里,口口聲聲說自己愛她?你曾經(jīng)立了重誓說不會把她的身份說出來?,F(xiàn)在你既然破了誓言,你就理所應當受到應有的懲罰。你現(xiàn)在就給我滾吧,老娘今天不稀罕賺你的幾個臭錢?!?/p>
從歌廳出來后,我們?nèi)齻€人都不吭聲。林子銳一路沉默著,一直到了解放路口,才突然開了腔,他喊司機停車。我和李大頭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們看著他掏出幾十塊錢的零鈔付了車費,然后就聽見他在前面以一種祈求的語調(diào)說道:“兄弟求求你們,去喝點酒吧。我有好多話想對你們說一說。我就快要憋死了?!?/p>
李大頭有些不高興地說:“你個王八羔子。”然后我們就從車里鉆了出來,一路跌跌撞撞地進了旁邊的一個酒吧。
坐下來后,沒等我們開腔,林子銳突然淚眼婆娑了:“我對不起小梅。兄弟我真的對不起小梅?!?/p>
李大頭打斷了他的話:“我們不想聽你扯雞巴淡,你只跟我們說一句實話,那個女人說的事情可是當真?”
林子銳點了點頭。
“按說這是你的私事,老哥我沒必要插言,而且我們了解你那么多,對你我都不是什么好事。這年頭,躲都躲不開這檔子事呢。你說是不是兄弟?你要是想說,可以在這里說,我們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如果不想說了,正好,我們就喝點兒酒坐會兒,一陣子再去洗個澡,就各自散了吧。你想清楚了,別說完了以后罵我們聽你的隱私?扯淡?!崩畲箢^說完話就點了根煙。然后又分別給我們遞了一根,對面坐著的林子銳剎那間就變得有些虛幻。
這次,林子銳果然變得慎重了,可是,他欲言又止的神態(tài)告訴我們他內(nèi)心里所經(jīng)歷的巨大的痛苦。他仰起脖子,猛灌了一口酒。我估摸了一下,這一下進去,足足有三兩。他很快用雙手抱了頭,然后就用一種游絲般的聲音喊了句:“小梅。你們打電話給小梅。”說完這句話,他就昏倒在地了。
李大頭有些吃驚地低聲喊了句:“他今天喝得太多了。趕緊送醫(yī)院吧?!?/p>
我們用了好大的勁才把林子銳扶到出租車上。在這個空隙里,他一直沒有醒來。而且,我有些恐懼地摸了一下他的鼻孔那里,發(fā)現(xiàn)氣息非常弱,就有些著急了。我把這個情況和李大頭講了,他嘲笑我大驚小怪,可是,他打小梅的手機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有些哆嗦。
“是我,大頭。今天林子銳的情況不太好,你們之間是不是發(fā)生了一點什么事……對,他醉酒了,很厲害,現(xiàn)在昏厥……你自己掂量吧。要是能來的話就直接到山大二院。我們現(xiàn)在去看急診?!?/p>
小梅急匆匆趕到時,滿臉的驚慌失措。一見我和李大頭,她幾乎就要哭出來了,連帶著責備我們說:“你們灌他酒了吧?”盡管被冤枉,可我們確實高興,因為從小梅的神態(tài)看,她遠比我們想像的要在乎林子銳。這個結(jié)果,是我們打心眼里所愿意看到的。有了這一層意思,我和李大頭相視一笑,都放下了心。
“你真是傻。我怎么會怪你呢?你真是個傻瓜。雖然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可我怎么能怪你呢?你寫給的十六首情詩我一直保留到現(xiàn)在,如果我比你先死了,你就把它們焚化到我的墳前。我一直不能忘記你對我的好,一直不能忘記,可是我又忍受不了你的急脾氣,你不該拿這種事情跟自己賭氣。你打架、酗酒,都是因為我的緣故。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的。你就為什么不能原諒我,不能原諒你自己呢?”
小梅在林子銳床前絮絮叨叨的時候,我們都沒有離開。醫(yī)生看著這個花容月貌的女子哭得梨花帶雨,都有些不忍心了,連哄帶勸地說:“您愛人沒什么大礙,年輕人喝點酒是常事,不要放在心上?!边@句話把小梅說得更加傷心了。醫(yī)生見勸解無效,就告訴我們看著輸液瓶,自己轉(zhuǎn)身離開了。
林子銳醒來的時候大概是凌晨三點左右。李大頭已經(jīng)在椅子上睡著了。我被一泡尿憋醒,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小梅仍然在病床前守著,眼睛呢,一眨不眨地盯著林子銳。她聽著他呼吸平穩(wěn),聞著他的沖天酒氣,看起來似乎樂在其中。我悄悄地嘆了口氣。
林子銳醒來后第一眼就看見了小梅。他伸出手,把她的手使勁地握住了?!澳阋恢睕]合眼嗎?”小梅點了點頭。
“我對不起你,小梅?!绷肿愉J的眼眶濕潤了?!拔也辉撃菢訉δ恪N医裉?,不,已經(jīng)是昨天了吧——我罵你什么了?”
“你罵我婊……不,你什么都沒有罵我,你喝酒了。喝得多了。銳,你真傻?!?/p>
我看見林子銳的頭歪了一下,似乎想要掙扎著起來。小梅伺候他躺舒服了些,然后有些情不自禁地落下頭去,吻他的額。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還是覺得舍不下你。銳,你的心并不壞。要不,不會在你女朋友過生日的時候拋下她不管,跑到正在生病的前妻那里。那天,你一定挨罵了吧?”
“小梅,我騙你玩的。我哪有什么女朋友?都是編出來的。我想你,可又氣不過,又不甘心輸給你。我知道你現(xiàn)在有許多追求者……”
小梅說這話時,大頭也醒來了。他一動身子,呼啦啦帶起了一片聲音。小梅猛然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在場,似乎有些尷尬。她看了看表,已經(jīng)快四點了。又看了看林子銳,我和大頭,然后確定無疑地說自己準備走了。她托付我們照看好她的前夫。
大頭顯然不大愿意繼續(xù)在這里挨下去了,但又不好意思拒絕這個女人,只好婉轉(zhuǎn)地說:“你現(xiàn)在放心得下他嗎?你在這里,他最高興。”
“大頭你不要亂講……再說,我家里只孩子一個人在,我怕他睡醒會害怕。原來只想著一會兒就回去的。拜托你們二位了……天明我再過來。”
在這個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林子銳盯著小梅的目光一刻都沒有放松。他似乎在祈求她不要離去。可是,這句話,他終于沒有說出來。
盡管如此,小梅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的目光,他在用目光拖拽著她。他似乎很害怕自己會再次失手丟掉她。
天亮以后,林子銳就完全好了。他說自己這個人“命賤骨頭硬”。
可是折騰了大半夜,我和李大頭都有些困了。我們商量了一下,又征求過醫(yī)生和林子銳的意思,就退了房,因為走得急,誰也沒有想起給小梅去一個電話。所以,在她急匆匆趕過來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離開半個小時了。
情急之下她就給林子銳打手機,聽到他爽朗的笑聲,她狠狠地罵了他一句:“你真是個王八蛋。”
他回敬了一句:“你個小婊子。”
片刻之后,她給他發(fā)了條短信:“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我詛咒你不得好死。我以后再也不會見你了。我要是再見你就不是人?!?/p>
看到這個短信,林子銳的心思有些恍惚。橫穿馬路時,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一輛黑色皇冠來不及剎車,斜斜地把他撞倒在地。
傷勢不是很重,皇冠車停了下來,我和大頭沖上去把他扶了起來。大頭狠狠地罵他:“你娘的毬,你是不是要尋死?別再把我們扯上了?!?/p>
林子銳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他對著我們嘀咕了一句:“雞巴,你頂多算我的一次艷遇罷了,好像我有多稀罕見你似的,我現(xiàn)在就可以把你忘掉了,小梅?!?/p>
話剛說完,林子銳似乎沉醉于這片刻的決絕??伤难劢菂s早被自己的淚水濡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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