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葳搬來吉祥巷住下之后,覺得挺習慣。白天在院里看看書,做做女紅,午間之后出門在巷里轉(zhuǎn)轉(zhuǎn),曬曬太陽,夕葳也覺得頗為安逸。南方比北方太平,日子也就滋潤起來。
只是夕葳趁著出去散步的當兒,聽到了一些關于老房東的事。老太太姓吳,也不知是娘家姓還是夫家姓,名字更是沒人清楚。老太太在巷子里年歲算大,大家一般稱她是吳姥姥,可奇怪的是她不太喜歡人家這樣叫她,于是在面前,還稱她“夫人”,她才和氣地點點頭。老太太平常很少出門,特別是艷陽高照日子,是絕不邁出前廳的。這點夕葳也注意到了,老太太喜陰,不怎么見光。雖然有些奇怪,但夕葳仍是保持著對老太太的好感。她是個幸福的老人,雖膝下無子女,但為人和藹沒有架子。
日子在安寧中漸漸平淡,直到有一天。夕葳后來回憶說,那天晚上是她最難以忘懷的夜晚。
夕葳隱約看到老太太房里的昏暗的油燈熄滅了,她也熄了自己的燈,拉下幔子,迷迷糊糊地睡去。因為常年住在北京,總有些擔心受怕,久葳從未睡得很沉,容易被驚醒?,F(xiàn)在她這個總讓她睡眠不好的習慣總算是幫了她。
半夜,夕葳隱約聽見人的叫喊聲,她驚了一下,猛地睜開眼,隨著鯉魚打挺地坐起,思緒一下子完全清醒,她聽見外面喊著:“天呀!著火啦!救火啊……”夕葳整個人在床上腦中一片空白,過了一會,才像陡然回魂似的,跌跌撞撞地沖出房門。
原來是隔壁王家起火。
天空變得異然絢麗,火的顏色,由地面的亮白色上升到高空的黛紅,照亮整個小巷,如身穿盛裝的舞姬,妖嬈地在半空揮動靈蛇般的手臂,流轉(zhuǎn)著貪婪的眼睛,張開鮮艷的嘴唇朝眾人嫵媚地笑著,攝人心魂。
幾乎整個吉祥巷的人都提著木盆、木桶,拼命地向房里潑水,孩子們的哭聲尖厲凄慘,響徹整條小巷。夕葳猛地發(fā)現(xiàn)火已逼近老太太的西廂房了。她慌手慌腳地沖過長廊,直奔老太太的屋子。
即便是在火光的照耀下,老太太的那條長廊也昏暗,夕葳張開雙手摸著墻和大柱,跌進老太太的房門。老太太正緊靠著墻根,手中抱著一卷書之類的東西。夕葳被濃煙嗆得直咳嗽,她爬進去拉起老太太就拼命向外沖。她扶著她,小腳的老人跑不快,夕葳幾乎是架著她逃出來的。
“夫人,別拽著書卷兒啦!扔了吧!命要緊啊!”夕葳一邊跑一邊喊。
老太太沒說話,只是極其堅定地搖了搖頭。夕葳困惑地望著她。人家都抱著金銀財寶,她抱著這一卷書做什么呢?而且還小心地保護著,她到底捍衛(wèi)著什么呢?站在院內(nèi)時,火已漸漸熄下去,人們站在大火旁喘了口氣。夕葳這次才看清了老太太的臉。她看來似乎已年過半白,頭發(fā)灰白色,膚色很暗,只是眼睛卻依然如春天的潭水一般幽深而清澈,映出火光的輪廓,夕葳突然想也許她從前也是個詩一般的女子,柔順如水,亭亭如柳。
第二天早晨,火已完全熄滅了,人們坐在廢墟前靜默。只聽見王家最小的十一歲的女兒和他父親的哭聲。另外的兩個姐姐和重病在身的母親都已葬身火海。夕葳心中又驚又怕,安慰了王家父女,便回到院子里,老太太也因疲憊回到房子里休息了。夕葳不太放心,覺得應該去看看老人,便站在老太太的門前敲了敲。
老太太親自來開了門,把她引進屋。屋內(nèi)的損傷不大,只是靠王家的墻有些泛黑了。夕葳看見老太太正打理著的那幅書卷。
“來,過來,看看這個?!崩咸p輕招手要夕葳上前。
夕葳靠近她,看著她慢慢地把書卷展開。
那不是一幅書卷,那是一幅畫。
色澤清清淡淡的,不知是用色本身如此,還是年月久了已開始褪色,不過與背景的荷花池倒格外相配,似乎真是淡香宜人。畫的主題是一個女子,她的頭發(fā)絲絲可見,直瀉而下,只插一支發(fā)釵,簡潔而純美。臉若春桃,眸若點漆,欲笑還顰,欲說還休,秋梧般柔美溫和,江月般玲瓏剔透。
夕葳看得都癡了,好半天才說了一句:“這是……”
這是,老太太露出一絲淺笑,昏暗中她的眼眸忽地亮了一下又頓時暗淡下去,她慢慢地坐在竹椅上,從袖口中掏出一段綢子,綢末系著一塊玉。
夕葳緩緩上前,看到那玉雕琢精致,色澤純正,定出自富貴人家,玉上端端正正刻著一個“李”字。老太太專注著看著,淚水早已滿盈。
夕葳問:“這玉是……友人贈給您的嗎?”
老太太許久后才抬頭回答:“是他留下的。他說他從小帶著的玉佩……他說是緣分……”
夕葳若有所思地回到自己的屋子,坐在床沿上。她似乎忽然明白了老太太不喜陽光的原因——自從她聽了她的故事之后。
就如所有的故事的開端一樣——那時候,他們都還很年輕,吳老漢家就如村子里其他的農(nóng)家一樣,在繁重的賦稅下討生活,貧窮和苦難磨去了他的堅強,他常年站在入秋后荒蕪的田地里,望著他包著白頭巾的妻子和成群的大大小小的孩子。在這群孩子當中,有個高挑的女子,雖然灰頭土臉的,倒也眉清目秀。她是個撿來的孩子,撿她那天正逢天寒地凍,由此取名臘。
他看見她的時候,她正在木橋下的溪邊洗衣服,清水褪去她臉上的灰土,她顯露在陽光下,站起來想逃開陌生人的視線;而他卻久久不肯移步,難道真是神降臨?她腰肢纖細,不盈一握;身軀靈巧,踏雪無痕。
他給了吳老漢一筆銀子,讓他可以為下一個春天買來種子,并付完一年的地租。他帶走了吳老漢領養(yǎng)的美麗的女兒。在走前,他答應為她在家鄉(xiāng)畫一幅畫,背景正是她一直喜愛的荷花池。她喜歡他為自己購下的屋子,因為它又寬敞又舒適,還坐落在一個叫“吉祥巷”的地方,能討個吉利。那段日子是她蒼白的一生最有色彩的時光,而好景總不長。
“吱——”
“嚇——”夕葳忽然從沉思中醒過來,窗戶被風吹得拉開了一條縫。夕葳想起老太太臉上的神情,像是孤寂了一百年,她喃喃說:“好景總不長?!毕诔爸S似地笑起來,仗義每在屠狗輩,負心總是讀書人。然而吳臘,容顏蒼老,人心依舊,她幾十年如一日的等待,她早已人老珠黃,但她似乎從未放棄過幻想。夕葳想,她大概是不懂物是人非的道理。這房子,寬敞舒適;這屏風,木制的,精致典雅;這畫,家鄉(xiāng)還如此美麗,她自己也正值青春年華;還有這玉佩,他走時留下的,晶瑩剔透,刻著她一輩子也不認識的字,于是她常駐黑暗,原離銅鏡,凝視畫卷,她活在一段記憶里,她不前進,所以她不老。
夕葳后來說,他最終是走了,您如此空度,不累么?
老太太像被針刺痛了一般,縮了一下?!捌鋵?,走了也未必不好,人生悲歡離合,上天早有定數(shù)。他走了這么久,但初遇時的相貌仍刻印一樣的清晰啊?!?/p>
的確,他當時素色裝扮,風度翩翩,一表人才。目光清亮,嘴角帶笑,從容儀態(tài),如玉君子。他就如此生存于她的記憶之中,因為他不曾再出現(xiàn),所以他不變,他開始轉(zhuǎn)化為一種永恒。她的心早已被這幅畫、這塊玉和他不變的精魂占滿。她的生命也不再有其他的依托。
夕葳成為這深居閨中的老人的左右手,什么事也少不了她。夕葳幫她整理房子,拍去畫卷上的積灰,擦拭已經(jīng)很干凈的玉佩,還保持室內(nèi)的昏暗,撤走一切可以做為鏡子的物品。
直到幾年后,老太太忽然病倒了。
她極其安詳?shù)靥稍诖采?,說:“生老病死應隨天命,我這一輩子隨緣碰上了他也知足了?!?/p>
夕葳趕緊說:“夫人別瞎想,挺過這一關,李公子說不定回來接您呢!”
老太太揚起笑容嘆一口氣,又忽然一僵,問:“你怎么知道他姓李,我未向你提過吧?”
夕葳奇怪地望著老太太,說:“那玉佩上刻著‘李’字么?他沒告訴你?“
“他告訴過我,他告訴過我……”夕葳發(fā)現(xiàn)老太太的臉抖然消褪了顏色,像是化著濃妝的少婦突然洗去妝容回復素面一般,慘淡無光。“他告訴過我玉上刻的是‘臘’字,他也是臘月出生,正應了我的名字,所以是緣分啊……因為如此,我才狠下一條心來……”
后面的話夕葳已經(jīng)聽不清了,只見老太太目光呆滯無神,怎么喊也不見應。
直至深夜,夕葳見老太太睡了,便迷迷糊糊地起身回房。睡到半夜,夕葳聽到一聲尖厲的叫聲,她警惕地坐起來。就像以前失火的那天夜晚,她驚慌地沖出門張開雙手摸索著四周漆黑的墻壁,跌進老太太的屋子。與那天不同的是,照進房間的,不是火光而是皎潔的明月。室內(nèi)的一切格外清晰。老太太的床邊打翻了一個水盆,水已漫進床底。夕葳猛然清醒。她忘記把水盆拿出來。她看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水,也可以做鏡子。
老太太經(jīng)歷了幾十個春秋,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模樣,第一次從記憶中蘇醒過來。那玉佩被摔碎在墻邊,打在那幅畫上,留下丑陋的污痕。
夕葳探了探老太太的鼻息,然后跪跌在她床邊。水已浸濕她的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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