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油十麥”。深秋九月,正是油菜播種的好時光。
那一天,我和大哥早早下地。大哥推著獨輪車,肩繩深深陷進那襯衣裹著的敦實的肩背,青筋蚯蚓般拱凸的雙手緊緊扶著車把。滿滿兩大拖簍糞土將他那本來就微微駝著的脊背壓得更彎了,簡直像一只被甩上岸卻掙扎著要回到水中的蝦。我在前面拉著車,背高高地弓起,繃得緊緊的肩繩拼命往肩窩里扣著,恰似纖夫那樣使?jié)M勁地向前邁著步。我倆默默無言地走著,只有車軸被壓得不時“吱呀!吱呀”地發(fā)出沉重的尖叫聲,打破這沉默。
深秋的土地平平靜靜,宛若剛經(jīng)過分娩陣痛的母親,在平靜地睡著。
土地實在累了。冬日的氣息正與凜冽的季風緊緊地依偎著,鏵犁卻早早喚醒土地,從那一刻開始,土地便慈母一般默默地在艱辛困苦中孕育。她最先用暖暖的愛將一粒粒種子深情地摟在懷里孵化。嫩黃的生命拱土而出后,她更是悉心地用母親的善良和誠樸滋潤著,養(yǎng)育著。莊稼茁壯了,成熟了,收割了,土地卻在心力交瘁的哺育中漸漸地瘦了,面容顯露出幾許憔悴,幾許疲憊。然而,此刻卻在靜默與溫柔中,表現(xiàn)出一種安詳。
油菜地到了,大哥放下車,解下肩繩,弓著的脊背一下子平了許多,嘴卻在喘息中一張一闔。我挽好肩繩,也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小憩片刻,我從車上取下鋤頭打起了垅行。手中的鐵鋤身子沾滿了斑斑駁駁的泥土,鋤嘴卻閃著銀亮亮的光。上午的太陽把燦爛的金色灑向黑油油的土地,撫慰著我手中的鐵鋤,撫慰著大哥身邊的獨輪車,土地溫熱起來,獨輪車那暗黑的色澤也顯得厚重起來。
秋野里一片靜寂。土地是那么凝重。痛苦,她默默無語;幸福,她仍默默無語。我手中的鐵鋤在土地中打著垅行時發(fā)出的音響,輕輕劃破天地間無聲的靜默。這聲音輕悠而亮澤,具有一種極淳樸的韻致,很動聽,像是音韻極爽朗感情極豐富的詩從土地中傳來,順著我的手臂我的身子向四處漫溢。我想,我豈止是在打著垅行,簡直是在創(chuàng)造著一種神奇的音樂,創(chuàng)造著一曲對土地情深意厚的樂章。這才是真正的耕耘呢!雖然自古以來,耕耘浸滿著焦苦的勞作,以及使生命得以延續(xù)的種種重負,然而在此過程中,分裂出來的這種如歌的感覺,卻也夠醉人的。
離我不遠的大哥,此刻雖然也不一定和我一樣浮想聯(lián)翩,但他那全身心投入的樣子,卻已經(jīng)在渾然忘我中創(chuàng)造著這份情境。大哥提著盛油菜種子的口袋,抓起油菜種子在小心翼翼地點播著。他仍是躬起腰,播撒種子的手幾乎挨著土地了。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手中點播的種子,憑慣性移動著腳步。透過襯衣,可以看見他那被陽光涂抹得黑黝黝的脊背。一年中,大哥少說也有四個月赤裸著脊背下地勞作。那黑黝黝的脊背像是涂上了黑褐色釉彩的甲殼,刮風時任風吹著,可那呼呼的風全被撞碎在皮膚之外,怎么也吹不進肌骨;下雨時任雨淋著,可那大滴的雨珠子打在脊背上,全被摔成八瓣,脊背上不留半點水跡。大哥經(jīng)過烈日的烤曬,又經(jīng)過風吹雨打,一年四季沒病沒災健健旺旺,連個噴嚏都不打。大哥下地干活還有個特點,他的腰彎得比誰都低。他常說,這樣做的活更細,我倒是想著,大哥的這種姿勢與土地更為親近。種著,種著,大哥伸直了腰,兩只明亮亮的眼睛瞇瞇地看著遠方的土地。不一會,他微微地笑開了。大哥一定是想起翻著金浪的油菜花盛開的時節(jié)。他那被歲月犁出溝溝垅垅的臉,立時像一朵怒放的花。
點過種子,大哥用簸箕裝起糞土灰,一垅一垅地撒開了。那糞土灰從大哥手中拋出,呈一道好看的弧形,厚薄均勻地落在種子的身上。大哥用慈母般的深情與熱愛,為即將出世的油菜苗送去關懷和愛護。隨后,我又用鋤頭將地垅覆蓋上,為種子蓋上了厚厚的被褥。
我們種著,自始至終,大哥一步一步地前進著,而我卻一步一步地后退。無論前進還是后退,我們始終走在土地溫暖的懷抱。我們的雙腳正深入土地,仿佛是樹的根系,與土地情深意厚地擁抱。我們也是一株莊稼,站在秋陽之中,無言地展現(xiàn)樸實而充盈的生命?!?/p>
發(fā)稿/鄒抒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