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見過我的姑奶,僅有的印象只是相冊里的一張照片。
實際上,那張照片里有很多人,姑奶只不過是其中并不突出的一個。表情平淡,嘴角微揚,那是一張溫和而普通的臉。
直至現在,凝視那張陌生的臉時,仍有錐心的傷懷。我知道,有些人我們是無法忘懷的,即便他們消失在我們成長之初,但卻深深地鐫刻在我們的生命線上,無法磨滅。使我們終其一生去完成兩件事——懷念,或者找尋。
我喜歡坐在陽光肆意穿透身體的窗臺邊,沉靜地讀席慕容的詩。
故鄉(xiāng)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
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
故鄉(xiāng)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惘
仿佛霧里的揮手別離
離別后
鄉(xiāng)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
永不老去
我極愛這個女子,她憂傷而敏感,溫情而悲憫,這個蒙古族女子,她永遠地遠離故鄉(xiāng),詩中充盈著游子的氣息,可是,卻是溫情的。我想,這與她的繪畫有關。我所看到的席慕容,是一個有著與我姑奶一般和藹面容的女人,我著實喜愛她那張微圓的臉。
我的故鄉(xiāng),是深山皺褶里一個極小的村莊,偏僻,落后。
小時候,吃過晚飯,悠閑地坐在院子里聽大人們說話??諝饫餄M是清新的泥土味,耳邊是蛐蛐兒的叫喚聲,有時混雜著青蛙的“咕咕”聲,若隱若現的螢火蟲在這詭異的聲音中飛來竄去。我把頭伏在父親的大腿上,聽著大人們述說這個村子的陳年舊事。
父親時常會談起姑奶。
姑奶是我老奶奶的第四個孩子,那會兒家中困難,又是個閨女,本不想要她,便將她用胎衣壓了,想把她憋死。而那個剛出生的孩子,健康而幼小的孩子,她奮力地哭著,仿佛想擺脫這可怕的厄運。鄰居家李嬸的敲門聲蔓延在黑暗的房子里。她在門外聲聲地勸著老奶奶留下姑奶,那是個孩子,也許有一天也將成家立業(yè)的孩子。這個善良的女人站在一片寒冷的空氣里用她溫暖的聲音一遍遍地勸著。
終于,天明前,老奶奶開了門,眼里布滿血絲,她用手捋了捋凌亂的頭發(fā),淺淺地嘆了一口氣,“進來吧。”這個年輕的母親在輾轉反側中終是斷不了天生的母性。
山里的夜極寒冷,姑奶已不會動彈了。好心的李嬸用被子包住我姑奶放在太陽底下曬了一天,算是保住了命,卻落下了羸弱的根子。那時家門口的梅花正開,我老奶奶說,這孩子生在這樣的時候,命硬,就叫梅英吧。從此這個小山村便有了一個叫姚梅英的女子。人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可那只是姑奶的苦痛的開始。
父親總像說故事般的告訴我這些,他的聲音低低的,帶著幾絲感慨。
夜沉沉的,山里的風絲絲透涼。草葉和土地的氣味撲面而來。這一刻,我竟想起了少年時唱過的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這曲悲歌竟唱了這么久。
清晨,村里極靜,只有鵝們高昂的叫聲,那是田間最易見的動物,脖頸修長,看起來甚是傲然的樣子。
村口的桃花盛開,一簇簇,好似粉色的云。那香氣,濃郁至極,仿佛能滲入皮膚。
山上有淡淡的霧,草葉上沾了露水,行走時,便濕了褲腳。站在高處看去,村莊成了一個個小盒子,錯落有致地擺放著。
姑奶,我的姑奶,曾在這山間放牛,將牛放在山上,任它們吃草,自己與一伙小孩追來趕去,山風吹來,吹起的是幼童歡欣的笑聲。她幼小而瘦弱,在這山間跳躍,在這風中放歌,我不知她的歌聲是否悅耳,也不知風兒會將它們吹向哪兒。
姑奶是識字的,雖然僅讀完了小學。她聰明好強,心氣極高,卻因家貧輟了學。我想起那姚家的祠堂,手撫著斑駁陳舊的圍墻,腳踏著綠油油、漫了腳跟的綠草,眼望著門楣上那幾個飛揚的字。父親曾告訴我,村中的小學便是設在這里,天冷時,穿堂風一遍遍呼嘯而來。我那尚年幼的姑奶就在這冷風盈袖的地方,漸漸長大。
在這里,姑奶長成勤勞美麗的少女,像所有的少女一樣希望嫁一個英俊的男子,讓他疼惜一輩子。
可惜,姑奶的幻想消失在一個微暖的清晨。那天她與往常一樣放?;丶?,家里來了客人,她偷偷伏在門后聽著,漸漸地,她捏緊了門框,咬緊了唇,淚水無聲地流下。
那時她僅僅18歲,家中極貧窮,沒有女子愿意嫁給她的哥哥,迫不得已,老奶奶只好命她與同樣貧困的周家換親。
那夜,她哭了很久,用被子壓抑住她洶涌而出的傷心,可是哭完了日子依然要過。經過幾番反抗與掙扎,看到哥哥可憐的樣子,又經過母親的一再苦勸,她終于抹去了眼里的淚水,與尋常農家女一樣低順著頭嫁出了村子。
為了維持那個極簡陋的家,她學過裁縫,會做各種衣服,也曾自己做磚造房,甚至有了一棟那時村子里最好的兩層樓房。
我父親從小是我老奶奶與姑奶帶大的。我爺爺后來多次結婚離婚,生活得很糟糕,沒有一個完整的家。有時姑奶喝多了酒便會抱住我父親哭泣,哭這個沉默的孩子并不亞于自己的苦命。而對于父親來說,姑奶和老奶奶那兒才是家。
姑奶常常在深夜里為大家做過年的新衣,夜已深,一陣冷風鉆進房里,那個畏寒的女子只是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個哆嗦,然后仍舊挑著嘴角拿起針線。
她又是那么喜愛讀書人,1979年,我父親高考落榜,姑奶拼命勸爺爺讓他復讀。我父親終于考上大學的那天,她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的話。她說此生別無所求,只要看到慶崽書讀得好就打心眼兒里高興。她說,好,好!慶崽,真有出息,爭氣,以后有了鐵飯碗,一輩子都不用愁。
這個女子,給了我父親美好的童年、少年,也使他有了美好的現在與未來。
聽說,姑奶的性格像極了老奶奶,好客、豪邁。她像男子一般喝酒,抽煙,說話擲地有聲,獨立而聰敏,家中的事,全由她說了算。
這樣的女子,大抵是沒有人不喜歡的。母親常說起她,那時,母親正帶著幼小的我,無人幫忙。母親說,那時,只要有人幫忙抱一會兒我,她便十分感激了。
母親和我在姑奶家一呆就是一個月,姑奶幫著洗衣、做飯,還日日蒸蛋羹給我吃,這是母親記得極清楚的。
現在覺得無處可去的時候,母親就會說起勤勞好客的姑奶。她說,如果姑奶還健在,我們就去她那兒了。
老奶奶去世時,我們又趕回了家鄉(xiāng)。夜深時,父母要守夜,我們一大幫孩子便去睡覺。行走在深夜的鄉(xiāng)村,天空是濃厚的藍色,村里人睡得早,連一點燈火都看不見,靜靜地,透出幾絲詭秘。有時會有鳥雀的叫聲,與翅膀的撲扇聲。
眾人都說,若不是姑奶的死,老奶奶還會活得更久呢!
老奶奶跟了姑奶一處住,姑奶照料她,雖然那時老奶奶仍是一副當家人的氣勢,家中大事全憑她定奪。
姑奶沒了,沒有任何預兆就沒了,這是老奶奶唯一的女兒,唯一與她如此相像的孩子。這如一把大錘,狠狠在她頭頂擊下。
姑奶的死,那么突然,誰也沒有料到。
那日中午,姑奶去別人家串門,突然嚷著頭疼,旁人便拿了紅花油,不斷地抹到她腦門上,發(fā)現不對時已經來不及送她去醫(yī)院了。她死于腦溢血,去世時只有45歲。她是那么不甘。據說,她死時眼是睜著的,第二天她的大兒子從外地呼天搶地地趕回來撲倒在她的面前哭叫著她時,她的眼里竟?jié)L出了一行淚,隨后才合上了眼。
那時的老奶奶,已有八十多歲,家中人全聽她的。而后,她漸漸老下去,到后來,意識不清。得了老年癡呆癥那會兒,總有人刁難她。我不知道,她是否想起了姑奶。
姑奶,那個勤勞能干的女子,全憑自己一雙手撐起了一個家并建了新房??傆泻眯┤说剿莾捍T,她拿出果盤,拿出酒菜,從不曾吝嗇。
這個家族中極出色的女子,終于消失在了那年的春季,像漸融的雪花一樣,給予我的,只是留在那舊相片中,一抹淡定的笑。
我想找尋她,在故鄉(xiāng)豐茂的林間,在滿山開遍的杜鵑叢中。
我想起幼年時,父母牽了我的手,在故鄉(xiāng)開滿了蒲公英與野菊的小徑上散步。那些陳舊的黃昏中,夏日清朗的空氣里裹滿了植物辛辣飽和的香氣,天際出現一道清淺的銀河。鄉(xiāng)間的空氣極好,不像城市中幾乎不見星星,那時我尚且年幼,不知憂慮,雙眼亦沒有被課業(yè)與小說腐蝕,仍能清楚地看見滿天如澗泉流瀉般呈現出寫意姿態(tài)的星斗,晶亮得任何人的雙眼都比不了。
經過矮矮的平房,經過躺著曬太陽的狗,經過玩鬧的孩子,經過綻放的花朵。默默地,空氣里充盈著光亮,我經過這座溫和的村莊。
我經過一個女人的笑顏,柔和,平淡,樸實,卻牽動人心,這些舊事,散發(fā)著淡淡的隱秘氣息。
這些,都是溫暖的。
在這樣的深夜里,我想起了我的姑奶與故鄉(xiāng),寫著與她們有關的文字。我親愛的姑奶啊,你知道有一個女孩這樣深情地想你嗎?
發(fā)稿/趙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