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我終于找到了松鼠的家。

因為是初次見面，說起話來不免吞吞吐吐，老半天也沒把來意講明白。

“一下子說不清楚嗎？看起來是很復(fù)雜的事。”與別扭的客人相比，松鼠夫婦真是熱情又大方，“先和我們一起吃晚餐吧，吃飽喝足再慢慢講?！?/p>

松鼠太太端出來的幾道熱菜倒還普通，飯后的甜湯真是香濃。我連喝了兩大碗，舌頭都差點隨著湯一起滑下肚。

“這松子玉米湯不錯吧?！彼墒笙壬f分驕傲，“我太太的手藝當然沒話說，本人精心挑選的隔年松仁也功不可沒?！?/p>

聽到這話，隨著飽脹的胃而松弛下來的神經(jīng)又開始緊張。

坐正身子，干咳幾聲，剛喝下去的湯一定對潤滑舌頭有益處，竟然很容易就說出了想問的事。

“這個啊。”松鼠先生跳下椅子，到壁爐邊點燃了煙斗又坐回來，“你該知道，這對我們松鼠來說，是個重要的秘密……”

“知道知道?！蔽亿s緊說。

我當然知道對于松鼠們來說，如何妥善隱秘地藏起食物，然后又能在冰封的季節(jié)里準確地把它們找到，是很重要的家族秘密。但是，這對我來說也十分重要，所以才這么厚著臉皮找上門來。

“如果您告訴我，我發(fā)誓將保守秘密，絕不外傳。為了表示誠意，我愿意用一個同樣重要的秘密來作為抵押。比如……”我頓了頓，“比如人為什么可以只用兩只腳就能走路?！?/p>

“啊，果然是以博學(xué)聞名的狐貍家的人呀，竟然連這個你都知道？！”松鼠先生果然如我預(yù)想般吃驚，以至于被煙嗆了一口。

松鼠太太拍拍他的背，遞過去一杯水，“人的秘密當然有意思，也當然很重要，不過，難道你不應(yīng)該用你們狐貍自己的家族秘密來作為抵押嗎？”

咳咳。我沒抽煙斗也有被嗆到的感覺，但這畢竟也是來之前就想好的事，我再次下定決心，抬起頭看著松鼠夫婦的眼睛說：“好，就用我們狐貍的家族秘密來抵押，要是我把你們的秘密泄露出去，你們也可以公布我們的秘密?！?/p>

每只成年的狐貍都可以變成人，只要在月圓夜的月光底下，把狐貍皮脫下來，狐貍尾巴摘下來，找個地方藏好，就能變成誰也瞧不出破綻的人。變成人的狐貍想變回來，只要把藏著的狐貍皮和尾巴拿出來，穿好戴好，就又能變回狐貍。

我的父母有天晚上變成人出去，就再沒回來。他們一定是忘記自己把皮藏在哪里了。這樣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

我苦笑。大家都說我們狐貍很聰明，卻沒人知道我們的記性很壞。

我終于長到也可以變?nèi)说哪挲g了，我想變成人到人類的世界里去找我的父母。找到了就作為人類和他們在一起，找不到就還回來做我的狐貍。

嗯，還有，即使找到了他們，我也會想念朋友們，偶爾要回山里住。那個時候，我也希望變回狐貍。

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口很渴，端起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放到我手邊的杯子，喝一大口水。

“現(xiàn)在，請告訴我，你們松鼠家的秘密吧?！?/p>

“呃?！彼墒笙壬^看看松鼠太太，又低頭去看椅子腿，慢吞吞地說，“我們松鼠的秘密就是——其實我們都沒有辦法準確找到自己藏起來的食物……”

“什么？！”我跳起來，“怎么會這樣？那你們冬天吃什么？！”

松鼠先生尷尬地撓撓耳朵，“秋天的時候，我們一個勁兒藏，藏的時候當然也努力做標記記位置。可是當冬天真的來臨，雪覆蓋整個大地的時候，要找到它們，完全靠碰運氣。松鼠的運氣通常很好，總會在哪個樹洞里找到食物。不過，那多半不是自己藏的。我們松鼠的規(guī)矩是，不管誰藏的糧食，誰找到就歸誰?！?/p>

“事實上，”松鼠先生笑笑，“今天你吃到的湯里的松子，倒真是我自己藏了又找到的。這么多年來，這可是第一次?！?/p>

松鼠們的秘密果然像所有的秘密一樣讓人震驚。

我在椅子前站了很久，不知道說什么好，終于站起身去拿帽子和外套。

雖然客人很沒禮貌地連再見都不肯說，主人們還是很客氣地送到門口。

“不一定能找回藏起來的皮和尾巴，你還會要藏起它們試著變成人嗎？”走下臺階的時候，聽到身后松鼠太太的提問。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今夜的月，正圓。

扣子

熊太太一直在縫的棕色大外套終于快完工了，只要把扣子都釘好就能寄出。

她在抽屜里翻來翻去，想找?guī)琢：线m的扣子縫上去。

“這?？梢詥幔俊毙芴o熊先生看一粒綠扣子。

“很好?！毙芟壬f，“棕外套配上綠扣子，就好像石頭縫里冒出綠草芽?！?/p>

“聽起來不錯?！毙芴s縮鼻子，把綠扣子縫到外套上去。

“這粒呢？”熊太太又找出了一粒白扣子。

“也很好?！?熊先生說，“棕外套配上白扣子，就好像樹干底下鉆出白蘑菇?！?/p>

“嗯?！毙芴c點頭，把白扣子縫到外套上去。

“再看看這個?！毙芴贸鲆涣Ｋ{扣子。

“不錯啊。”熊先生說，“棕外套上的藍扣子，讓我想起老煙囪頂上的一角藍天。”

“很好?！毙芴[瞇眼，把藍扣子也縫到外套上去。

“還有這粒?！毙芴o熊先生看一粒黃扣子。

熊先生說，“棕外套上的黃扣子，就像陶罐邊粘了一大滴蜂蜜。我很喜歡，快縫上去吧?！?/p>

熊太太咂咂嘴，把黃扣子縫到棕外套上去。

“最后一粒?！毙芴岩涣＜t扣子舉起來。

熊先生看著它，沉默了很久，終于說：“也縫上吧。棕外套配紅扣子，就好像獵槍和鮮血?！?/p>

熊太太沉默地把最后一?？圩涌p上去。

所有的扣子都釘好了，熊太太把外套疊起來，裝進袋子里。

天亮以后，熊先生會把它拿到郵局，寄給在城里醫(yī)院住著的年輕的熊。也許整個冬天他都不能回來，一定會需要這件暖和的外套。

發(fā)稿/趙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