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家屬區(qū)圍墻外的村子里有人家辦喪事。一大早,大喇叭里就是慷慨激忿、哀愁婉轉(zhuǎn)的秦腔聲。
在關(guān)中,一般,年齡大的老人過世,家境好點的,都要請秦腔戲班子唱大戲,謂之“喜喪”。戲,要唱三天。
靜靜地坐在家,耳朵里灌進(jìn)來飄忽的秦聲秦韻,感覺不錯,就像是三九天吃著涼皮子就個肉夾饃的感覺,忒爽!黑煞跟女聲的唱腔,交替?zhèn)鱽?。一陽剛,一陰柔,飄飄乎乎,這種隔著距離的聲音感極好。經(jīng)過空氣過濾過的唱腔,另具一番在現(xiàn)場無法感受的妙處。
淺一聲,強一聲,忽忽悠悠。胡琴兒、弦板的奏鳴伴著撕扯的男聲,一字一頓,經(jīng)由滲冰的空氣遞過來,添了點兒悲切。
又一個女聲,戚戚切切,淚一把、鼻涕一串的樣子,好像是靈堂吊孝那段戲,演員唱的細(xì)法,聽得人悲得心顫、傷得心涼,一聲聲、一腔腔地把悲涼直往人的心上送。
晚上,忍不住外面秦腔聲的誘惑,幾乎是要奪門而出的樣子,慌慌張張地奔著那出聲的地方,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暗黑的路上踉蹌。去搶被秦腔勾走的魂兒,讓它歸位。
結(jié)果,結(jié)果是,在家里的陽臺看到的紅燈籠,以為是唱大戲的戲臺子上掛的明燈。走近了,見沒人。繞過去,瞧仔細(xì)了,最近十米高的、白花花的蟒幡頂端上扎飾的一圈子燈泡。明晃晃的,照得蟒幡白慘慘的。
勾我魂兒的秦腔聲,自燈光昏黃的屋里漾出。昏黃的背景里,有人影子貼在白涂料的墻壁上,不甚動彈。
夜,冷甚。三九的夜,凍得外頭沒了人煙。
燈光不怕冷,有一綹兒、沒幾下的,在大冷的天地里倔犟著,不肯進(jìn)屋。
從去年以來,秦腔讓我愈來愈癡。
閑人既不懂音律,又不明白戲詞兒,但是斡聲腔越來越讓我想接近。就像不會吸煙,卻迷醉那旱煙葉子焚燒的嗆人味兒,看人家咂吧得有滋味兒,就想湊近前,看人家大口地吸,吐出來的白濃濃的廢氣,再吸入我的鼻腔,然后陶醉、迷沉,不想出來。
閑人以為,看秦腔,或者說,聽秦腔戲,以撂天地間兒最合適。在關(guān)中平原一馬平川的黃土地上,孤零零杵個戲臺子,鑼鼓家伙敲起來,一聲吼,能把天地炸開個縫兒,野性十足,這才是正宗地道的秦腔味兒。
最好,聽?wèi)虻臅r候,能再手捧個大老碗,一邊哧溜、哧溜地吃著油潑辣子面,或者是一老碗美美兒的羊肉泡饃。再把辣子醬擱美,把油調(diào)得旺旺的,糖蒜盡夠。這滋味兒,才叫燎炸咧!
吃完咧,把嘴一抹,碗往地上一擱,再來壺釅釅的濃茶,是那種陜青,茶葉子大大的,蹲在火爐子上熬出來的,茶汁兒稠得用筷子在茶水里一挑,能挑起絲兒的。那才叫一個味兒!
秦腔的性子,野、曠、悍,需要大天地。恰如農(nóng)家的孩子,放開養(yǎng),它活得旺。若果像城里的孩子那般養(yǎng),會病歪歪的。
秦腔是黃土地上的寵兒,它屬于土,土命。黃土地富含鈣,秦腔的骨子里不缺構(gòu)建風(fēng)骨的材料。所以,秦腔彪悍、野性,它不作態(tài)。罡風(fēng)刮起,呼啦啦的塵土里,那野性的一聲吼,隨風(fēng)散播,野得沒有邊兒。
因此,城里的秦腔戲看的人不多,活得不旺。就是在秦腔的茶座里,也只能是小打小鬧。秦腔需要大天地,曠野地。
外頭來的人,欣賞不了秦腔,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到農(nóng)村去聽?wèi)颍瑳]有了聽?wèi)虻谋尘?,秦腔的滋味兒自然沒有了。
秦腔不似江南的昆曲、越劇,軟糯吳語,小家碧玉或者是大家閨秀樣兒,需要勾欄地、雕梁畫棟的精雅園子,圈起來,細(xì)心地呵護(hù)。再賠上幾個酸文人,拿腔作態(tài)地?fù)u晃著瘦腦袋。江南的水氣重,所以婉轉(zhuǎn),那是讓水泡出來的,直酥了骨頭。倘若大意,稍有差池,就容易要命。因此,昆曲申請了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hù)。
秦腔不需要,秦腔是個放開來養(yǎng)的娃娃,命硬。
發(fā)稿/金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