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來，突然想起今兒是高叉叉同學的生日。高叉叉是我媽的學生，跟我一屆，那會咱倆在一塊兒上輔導班，他堪稱眉目如畫，五官精致小巧，任性嬌氣可愛可惱，可惜他是一男的，長這么漂亮明顯站錯了隊，我那會經(jīng)常怨毒地盯著他，心想要是五官能過戶多好。

高叉叉不僅面如芙蓉眉如柳，這做派也像一女的。跟你說話永遠不自覺地要拉著你的手，你表現(xiàn)得稍微三心二意點，他就撅著粉嘟嘟的嘴用胳膊肘搗你，滿臉嬌嗔。講到眉飛色舞時，說一句拍你一下，跟居委會大媽交心一個樣兒。

他字寫得也特秀氣，橫平豎直，端的是大家閨秀的樣兒。而我那時候字草得交上去人以為是間諜的密信，所以日后但凡碰著要遞交正式公文，我都找他代我謄，他干這事特有耐心。后來咱倆是陰錯陽差考到一所中學，他在我隔壁。咱們有一勞動技術課，學十字繡，我看著一圈人在那穿針引線我就特茫然，后來肝膽俱裂地嘗試了一下，結果扎得兩手全是針眼，好端端一手愣是捅得跟漏勺一樣。多虧這十萬火急的當口有高叉叉拔針相助，我在操場上撒歡的時候，他坐邊上嬌俏地歪著嘴，給我書包下墊上報紙，然后輕盈地捏住針，微微翹起三根晶瑩剔透的手指，繡一會就拿遠點看看整體效果，然后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等我玩完了，大汗淋漓地過來，他支著下巴，翹著腿，腳一上一下地顛著，然后嗖地從身后抽出那十字繡放我面前，我剛要接，他又藏背后，稍帶挑釁地看著我。我當時心情就很腫脹，心說：“大老爺們跟我玩這招？”

他撇撇嘴嬌嗔地說：“你不謝謝我?。俊?/p>

“我謝您嘞，您就是我再生父母?！?/p>

“你真壞，好，給你，你收好哦，我走了，拜拜。”然后就跟一小白兔一樣蹦蹦跳跳地走了。

那繡得真叫一個好，我交上去拿了全班唯一一個優(yōu)加。老師還興師動眾讓我介紹經(jīng)驗，我在那大聲疾呼了半節(jié)課，意思這刺繡是咱們中國的國粹，咱們有義務將這門藝術傳承下去云云。

高叉叉那時候一下課就抿著嘴唇兒，低著頭，捻著衣角，晃著身子，跟待嫁似的站我們班門口，他一來，我那左鄰右舍就捅捅我，說：“你媳婦來了?！币婚_始接見接見也就算了，聽他說說他丁香般如泣如訴的哀愁，可您老這么惆悵，那多沒勁啊。像高叉叉這樣花前月下，傷春悲秋的，我聽著覺得還沒政治課逗。后來干脆就裝聾作啞，與他形同陌路。于是這孩子就跟一怨婦似的在外頭苦著臉兒直跺腳，我則繼續(xù)怡然自得地在里頭和人青梅煮酒，挑燈看劍。僵持了一禮拜，高叉叉同學終于戒驕戒躁立地成佛，沒再睜著倆云煙氤氳的眼睛，小臉紅撲撲地和你細數(shù)他綠肥紅瘦的玲瓏心事。

我以為這事到此就完了，可有一天，我們做操歸來，他猛然勾出一條珠圓玉潤的腿，惡狠狠地絆了我一跤，然后捂著小嘴一路嬌笑地跑了。

我?guī)讉€同學特悲天憫人地看了我一眼，說：“您這回是真頂著雷了，就這綿里藏針的可比刀光劍影還難對付啊，你還是適當?shù)亟右娊右娺@位吧，否則臨了非得被他弄殘了?！?/p>

但完了我還是一切照舊，唯獨走路的時候，把倆眼珠子丟地上走，生怕在某個路口，高叉叉又伸出他脆生生的小腿兒。

見我風雨不動安如山，高叉叉惱羞成怒。放學的時候，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對我進行聲淚俱下的討伐，話說的也跟女孩一樣兒顛來倒去：“你怎么能這么對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我在那笑得直到肺疼，笑完了我捂著肚子擺擺手對他說：“你當這拍韓劇??？”然后跳上車絕塵而去。

這么一來，他也認了，咱倆井水不犯河水，直到我被任命為英語課代表。我和他的班共用一個英語老師，而他是那班的英語課代表，和我算是同僚，經(jīng)常得比翼雙飛到辦公室?guī)透木碜樱驮谧雷拥紫碌盼?，我的褲子進去是白描，出來就成潑墨，但我是強忍怒火采取堅壁清野的戰(zhàn)術。因為事到如今，我也知道，就得將心比心拿高叉叉當一女的看，他這回情竇初開，整個就一火災隱患，稍微熱點他就得自燃了，順便殃及池魚把你帶個體無完膚，所以誓死不和他搭茬。

可他那天居然穿一密釘?shù)尼斪有?，然后照著我的膝蓋凌空一腳，我當即疼得表演跳高，操起《牛津大詞典》就沖他腦袋砸下去。結果回頭您就看，辦公室里，他嬌喘微微地捂著額頭，泣不成聲地向老師控訴我的暴行，言辭極盡夸張之能事，譬如：我的頭都被陳迅喆打成雞心狀了。

我巨鄙夷地看著他，心說：“還打成盆地狀呢，這年頭還興打小報告啊？你上次絆我我不是沒說什么嗎？”等他哭訴完，我拎著褲子說老師您看，這全是被他踢的，還有這口子，他上次絆的，當時血就滋出去10米。我那會因為品學兼優(yōu)，也算老師手上一寵臣，所以老師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高叉叉一看輿論導向產(chǎn)生偏移，立刻按住胸口做痛不欲生狀，頭還輕輕地撞著墻，作出以死明志的樣兒，我心想有種你用力撞！

后來老師為了息事寧人，生怕他回家想不開，又知道我素來寬宏大量，就算降給我天大的災，我都能顫顫巍巍地把根留住，于是讓我寫一檢討。我基于小學時候寫檢討熟能生巧練出的功底，20分鐘洋洋灑灑寫了800字兒，拍拍屁股走人。高叉叉一直含笑看著我寫，給老師過完目之后，他還特意要過來，獰笑之，把玩之，稱贊之，總之，不亦快哉。

3天后，又要改外語卷，那天老師在旁邊，他就裝得正襟危坐，老師一走，他立刻金蟬脫殼，揮舞著倆蹄髈過來，這時候只聽一聲斷喝：“高叉叉！你干嗎！”原來咱們英明神武的外語老師剛回過身，突覺背后妖氣頓起，于是一個回馬槍，正好將其暴行盡收眼底。我登時老淚縱橫，心想終于平反了。而高叉叉之前在老師心中的光輝形象一潰千里，我當即就給他題了一詞：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于是這回改我翹著二郎腿，哼著小曲兒看他接受提審，就見他跟篩糠似的抖個不停，可勁地往老師身上蹭，說：哎喲，老師，哎喲，對不起了啦，人家不敢了嘛，真的啦，老師……

等他挨完訓，我摔給他一張畫兒，該畫逼真地描摹了他的忸怩作態(tài)，有著極高的欣賞價值。

誰知他立刻扭臉先發(fā)制人把該畫作呈給老師，老師只看了一眼，就對我投來了會心的微笑，覺得我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圖文并茂地描繪出高叉叉的丑態(tài)，是非常值得嘉許的。但為了公平公正，她還是簡短地批評了一下我將人民內部矛盾升級為敵我矛盾的錯誤。

后來我生日的時候他送了一倍兒有面子的大禮，世俗如我，革命意志立刻動搖，當場與其義結金蘭，從此以姐妹相稱。輪到他生日前一個月的時候，他天天跟我叨咕：“陳迅喆，你要送我禮物喔，不要忘了喔。”

我說：“知道知道，您已經(jīng)說了一千零一夜了，您生日現(xiàn)在我記得比國慶還牢?！钡^貴人多忘事，我還就給忘了，結果他跟我嘶吼了半天，搞得我很有在飛機跑道邊上的錯覺。為了保住我的聽覺，我中午趕緊突出門房老漢的重圍飛身上馬，火速出去給他買了一破爛兒交差，然后跟他吹這玩意價值連城，他還真信，而且樂得小臉兒通紅，露出八顆貝齒，素腕流轉，抓住我胳膊，說：陳迅喆，你對我真好。

那個時候，我被他耍的小手段弄得驚訝而疲倦，雖說他是個男孩，可是每次他靜靜坐在那兒的時候，甜美豐潤的氣息就絲絲入扣地蔓延開來，周遭的空氣立刻變成了一朵軟軟的棉花糖，糊住我的眉眼。

高叉叉，今兒是你18歲生日，多年不見，不知你依然是那個明眸皓齒、眼波流轉的男孩，還是已成長為一身戎裝、呼嘯滄桑的男子。

但我永遠記得你在14歲生日時，在陽光和樹影間，露出善良的牙齒。你臉上的光暈是年幼的我所見過的最為驚心動魄的美好，從此我的記憶就像曝光了的底片兒，空余那個明晃晃宛若透著凝脂的中午。

生日快樂！我想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