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以后，秋風(fēng)如約而至。無論城市還是鄉(xiāng)村都適時地?fù)Q上秋裝。那些曾經(jīng)熱熱鬧鬧俏立枝頭歡唱的花朵，仿佛是粉妝深抹的優(yōu)伶，紛紛謝幕卸裝而去，空留下光禿禿的枝椏，在寒冷的秋風(fēng)中嗚咽哆嗦。秋天里花和枝葉離別的愁緒可以打濕許多古今的詩句，卻不會感染鄉(xiāng)村里的農(nóng)人。相反，他們心頭的喜悅一日勝似一日。忽一日，他們欣喜地亮開嗓子高喊：

“花兒開啦——”

“花兒開啦——”

鄉(xiāng)村里獲得訊息的孩子們，則會興奮地一路奔跑著高唱著：

“花兒開開，扁豆上街。

花兒開開，扁豆上街?！?/p>

孩子們的歌聲就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紛紛揚(yáng)揚(yáng)四外飄散，灑滿鄉(xiāng)村的角角落落。

墻頭上、籬笆上、樹丫上，甚至晾衣繩上，仿佛是誰對著鄉(xiāng)村喊了一聲口令，一夜之間，鄉(xiāng)下莊戶人家的屋前屋后院里院外，開滿了紫色的花朵。那是只屬于鄉(xiāng)村的土生土長的植物開的花——扁豆花。

這些紫色的花朵頭挨著頭肩抵著肩，嚷嚷著吵鬧著誰也不讓誰，向著高處攀登，爭先恐后地從葉間舉起生命的旗幟，揮舞著，搖動著，好像節(jié)日里天真的兒童手舉著鮮花，列隊(duì)歡呼秋天的隆重登場，簇?fù)碇燕l(xiāng)村打扮得花枝招展，并舉到可以仰望的高度。

扁豆的藤蔓依形就勢，蜿蜒著，盤旋著，不懈地向前生長著。一串串紫色的花朵，就是一簇簇跳躍的火焰、一只只振翅欲飛的蝴蝶。它們一律站在扁豆的藤頭上，藤頭向前長一寸，花朵也向前進(jìn)一寸，好像是在賽跑?；ǘ浔寂苓^的地方都掛滿了扁豆莢，一個個紫得透明，紫得誘人，仿佛是一張張會開口說話的乖巧的嘴，喊得你不得不停下腳步，留連忘返，驚訝于扁豆花和扁豆莢近乎奢華的美。

每年的秋天，我都要到鄉(xiāng)下老家小住幾日，去看望和親近那些鄉(xiāng)間的扁豆。扁豆是莊戶人家的親戚朋友，可以說凡是有人家的地方就有扁豆。走進(jìn)莊戶人家的庭院，不經(jīng)意間你就會發(fā)現(xiàn)，你的身前身后都是扁豆的身影，它們長得葳蕤茂盛氣勢磅礴，鋪展開藤蔓在你的頭頂上搭建起空中的花園。每每身處其間，我都會浮想聯(lián)翩，想把紫色的花、誘人的扁豆莢攬擁入懷，做一個美麗的夢。

游走在這樣美麗的空中花園里，最不安分耐不住寂寞的就要數(shù)孩子們了，他們會摘一片圓圓的扁豆葉子，將葉子放在手握成的拳頭上方的小孔上，然后另一只手用力往下一拍，發(fā)出響亮的“啪”的一聲，孩子們的快樂就變得實(shí)實(shí)在在有滋有味了。我的孩提時代，就因扁豆變得豐富有趣得多了，使我至今念念不忘，無限懷想。

兒時的鄉(xiāng)下，莊戶人家吃的蔬菜都是自家長的，園子里有什么就吃什么，沒有就只好嘬筷子。于是鄉(xiāng)下人就見縫插針地栽植扁豆。在鄉(xiāng)下，扁豆是隨意的。無論是在墻角里還是在樹底下，它們都生根安家，頑強(qiáng)地生長，像極了鄉(xiāng)間的那些孩子，吃得苦耐得勞，在條件最艱苦的地方，也能開出最美的花，奉獻(xiàn)最美的果實(shí)。因此扁豆與鄉(xiāng)下莊戶人家之間的深情厚意是滲透在骨子里的，是血肉相連的，這一點(diǎn)，從鄉(xiāng)間走出來的我體會最深。

剛?cè)肭锾欤遣嘶牡臅r節(jié)。瓜果已經(jīng)罷園，新鮮的時令蔬菜還沒有起身。這個時候，扁豆莢成了鄉(xiāng)下人飯桌上的花旦主角。每天飯桌上翻來覆去，除了扁豆莢還是扁豆莢。我心靈手巧的母親想出千般辦法變換著花樣燒扁豆，在扁豆莢里放自家做的醬紅燒，或者將扁豆莢混雜在米中煮成扁豆莢飯。講究的人家還將扁豆切成絲狀做成醬菜，小時候我曾吃過一次，至今每每想起還齒頰留香。扁豆莢成了我兒時難得的美味佳肴。

我清楚地記得，母親做的扁豆莢不僅我喜歡吃，也是城里小表妹的最愛。每次聽說要摘扁豆莢，小表妹總是興奮地拍起小手，顛著小腳沖在前面，頭上小蝴蝶結(jié)的翅膀也跟著一扇一扇的，仿佛要飛起來似的。那活潑可愛的樣子，使得小表妹看起來，簡直就是一朵開花的扁豆在奔跑。

在鄉(xiāng)下，我城里的小表妹是最受歡迎的，不僅因?yàn)樗穆斆髌?，也因?yàn)樗诔抢镉恤~有肉的幸福生活是我們無法企及的。小表妹成了我們一幫玩伴們心中最美的扁豆花，我們都很樂意和她一起玩耍。

聽說我們要摘扁豆，一幫玩伴們也呼啦啦地涌了過來一起摘。摘完了扁豆，勇敢的小男孩們奮勇地爬上樹，騎坐在樹丫上蕩起了秋千，小表妹和別的小女孩則站在樹底下仰著頭尖叫著呼喊著，盡情地釋放心中的興奮和快樂。摘扁豆的日子，不期然間成了我們一幫玩伴們和小表妹的盛大節(jié)日。

秋天漸行漸遠(yuǎn)，姑母終于要帶她回城了，小表妹有些戀戀不舍，哭著躲在廚房里不肯出來。我想是舍不得那些紫色的扁豆花，忘不掉與我們一起摘扁豆的快樂日子。母親大概是識破了小表妹的心思，讓我們一幫玩伴和小表妹再摘一次扁豆，小表妹終于嘻嘻地流著眼淚笑了。

小表妹這一走，還要等到來年扁豆花再開的季節(jié)才能回來，我們都有些傷感，把那些飽滿的扁豆莢，都一股腦兒倒進(jìn)了小表妹的竹籃里，也把我們幼小的夢想和希望裝了進(jìn)去。

小表妹走了，提著她喜歡的扁豆一步一回頭地走了。在她不斷回望的眼眸里，頭上小蝴蝶結(jié)的翅膀也跟著一扇一扇地顫動起來。忽然間，我們覺得心中最美的扁豆花，真的離開我們到城里去了，而且越來越遠(yuǎn)。觸景生情，平日里那些已上學(xué)的玩伴們，不知怎么就唱起了那首兒歌——

“花兒開開，扁豆上街。

花兒開開，扁豆上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