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朦朧的白光撕破黑沉沉的夜暗斜到監(jiān)舍的灰墻上,又迎來一個可能屬于我的最后一個黎明。上訴隨時有可能被駁回,那就是終結(jié)生命的時刻,像是畫上一個休止符那樣簡單。那就永遠沉淪到萬劫不復的黑暗中了,當你不得不面對它的時候,你才會感受到恐怖的戰(zhàn)果。死亡這個詞語,過去盡管不算陌生,卻畢竟不是感同身受。自從半個月前市中級法院一審宣判我死刑以后,死亡的概念不再是概念,而是實實在在的存在了。
我主管公檢法的時候,不止一次地隨同押送犯人的執(zhí)法人員到過刑場,我那時是監(jiān)督者、領導者,在我面前的那些猥瑣的罪犯不過是社會的渣滓,我從沒想到過他們?yōu)l臨死亡時的感受。嚇得屎尿屙一褲子的軟蛋也好,梗著脖子叫囂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的也罷,統(tǒng)統(tǒng)是健康社會的垃圾,誰會同情。當悶啞的槍聲響過,罪囚一個跟頭掀翻在地時,你只會感到惡心,他們臨刑前痛哭流涕的懺悔、對親人的依戀、對生的渴求,我統(tǒng)統(tǒng)視為不值一文的動物性的本能。
天吶,做夢也不會想到,有那么一天,自己將成為綁赴刑場被人視為渣滓的死刑犯。我與那些殺人犯、搶劫犯、強奸犯、拐賣婦女兒童犯、販毒犯們有本質(zhì)區(qū)別嗎?一想到這里,心里就像有千萬條小蟲在啃噬著,我無論如何是不該與他們劃等號的。我至少為黨和國家做了很多有益的事,二十年來這座城市的每一次閃光、每一次輝煌都與我的名字相連,報紙上有過這樣的褒獎,說我是街道社區(qū)老頭老太太們心目中的偶像,須知最難伺候、最愛挑剔和嚼舌頭的就是這些人,受他們擁護,這容易嗎?當然,一旦淪為階下囚,這一切光環(huán)都變成諷刺了,對減罪毫無意義,勝者王侯敗者賊。
人對生的留戀,只有在行將就木時才更強烈,疾病奪生,那是自然規(guī)律,沒有辦法的事,但當你的生命將被某種強制力量強行剝奪時,你總會心有不甘,總會心存僥幸,總會希望出現(xiàn)奇跡。我的生命軌跡會有奇跡出現(xiàn)嗎?答案本來應當是肯定的。
商學儉不可能不來救我,他和我都明白,我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從我被“雙規(guī)”那一天起,即使在沉沉的暗夜中,我也看得見他那雙睿智的眼睛,那雙眼睛深不可測的海洋里,是我的引航燈塔,是希望所在,使我有臨危不懼的從容。哪怕是市中院居然敢逞能判我極刑,我都沒有絕望,在法庭上我反倒淡泊地一笑,這面對死亡的平和心態(tài)連我自己都很欣賞,這風度當然來自商學儉那泰山傾而不驚的一雙眼睛。
走廊里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打破了黑暗中的寂靜,聽腳步聲不止一個人,這有點不尋常,大清早的,只有執(zhí)行死刑令才這么打破常規(guī)。腳步聲中止在我的牢門前,我從床上坐起來。鐵門丁當作響地打開了,我認出最先踏進牢房的那個天生有一副笑面的白臉法官,我的心咯噔一下,不祥之兆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難道是……吊得高高的那盞只有十瓦的螢火蟲般的燈泡亮了,法官那張不是笑也像笑的臉對著我,例行公事地向我宣布,我的上訴駁回來了,維持原判,為終審判決。然后合上只有一頁紙的硬殼公文夾,轉(zhuǎn)過身邁著機械的步子走了。哈,通向地獄的通行證就這么平淡無奇地下達了,像通知犯人開早飯。
我驚訝自己的鎮(zhèn)靜,我有點懷疑這宣告的真?zhèn)巍H绻沁@么個結(jié)果,也應當是我先于法官知道。上次一審的直判結(jié)果,我就是在他們組成合議庭之前得到消息的,這當然是商學儉的作用,他自己用不著拋頭露面,就能巧妙地把信息傳遞過來,以至于他們在法庭上將宣判書一念完,我就把準備好的上訴書呈遞上去了,弄得法官和公訴人措手不及,著實有幾分尷尬。這次終審判決怎么反倒連風吹草動都沒有呢?
按照我處事的原則,我先往最壞處想。是商學儉“撈”我歸于失敗,還是根本沒有鼎力,只是虛應故事?更糟糕的是他自己也掉進去了,自顧不暇,那將是最恐怖的了。除非是他自身不保,他不可能放棄我,記得我被省紀委“雙規(guī)”那天,他和省紀委書記一起向我交代政策,中間紀委書記上廁所時,他悄聲對我說,有兩條可保無虞,一是咬緊牙關,別胡說八道;二是好漢做事好漢當。他說,即使到了上斷頭臺那天,只要還沒人頭落地,他都有辦法把我從閻王爺手中拉回來。我感動、我深信不疑,作為市委書記的他,有這個權威,有這個能量,也有這個義務,無論為朋友還是為自己,他都只有一種選擇。
是呀,我與商學儉是什么關系?好比車之兩輪、鳥之雙翼,是輪流照亮這座城市的太陽和月亮,這雖是見諸報端有吹捧之嫌的溢美之詞,畢竟也道出了一點真諦。我與商學儉是同年、同學、同鄉(xiāng),又是同事,我們是手牽著手從家鄉(xiāng)的小學走入鎮(zhèn)里的初中,再考入縣城高中,直至聯(lián)袂進入省城最負盛名的名牌大學。畢業(yè)時正值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年代,又一起下放到軍墾連隊去當兵,后來回城當了中學教員,八十年代,從知識分子當中選拔后備干部的熱潮中,我們又腳前腳后地進了市委大院,由科長而處長,都是比著肩兒過來的,他放下去當縣委副書記,我則當副縣長,他升任市委副書記,我也當上了副市長。從情感上講,我們兩家也是走動得很勤的,他兒子和我女兒先后去了美國自費留學,他給兒子寄東西從來都是雙份的,我每到年終歲尾給孩子準備學費,也從來是不分彼此,兩家到了難分你我的地步,很多同事把我們這對搭檔傳為政界美談。
天有不測風云,我被一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牽連,馬失前蹄了。我知道商學儉會“撈”我,根本不用囑托。怎么理解他說的好漢做事好漢當?什么叫不能胡說八道?這是心照不宣的。小時候我們在家鄉(xiāng)漲水的小河里洗澡,我被急流卷入深潭,商學儉跳下去救我,我出于求生的本能,死死地抱住他的腰不肯放手,結(jié)果把他也拖到了水底,差點一起淹死,商學儉當時拼命捏我的鼻子讓我灌飽了肚子,直到把我嗆昏了,才拖死狗一樣把我拖到沙灘上,騎在我身上壓出了肚子里的水。我總算逃過了一劫。事后我怪他狠心把我灌了一肚子渾水,嗆昏了我,他有一套獨到的理論,他說凡是垂死的人,必定失去理智,出于求生本能,有把別人拖到同歸于盡地步的危險,所以救援之道是首先擊昏他、灌蒙他,這才不至于當陪葬。今天想起來,我現(xiàn)在的情形不是很相像嗎?我很快從胡思亂想中自拔了,我找到了證據(jù),他不但沒有險情,而且春風得意。看守送來了今天的晨報,頭版有商學儉的大幅照片,那是標榜他親民形象的作品,商學儉穿著早已不時髦的軍大衣,年關時下到下崗工人家中送米面,面帶微笑,與工人握手,例行公事又似平和親切,這也是我從前并不陌生的功課。這樣看來,他“這一步”走上去了!這不,報道中,他官銜前面那個“副”字不見了,他已經(jīng)是這個市的市委書記了。我為他高興嗎?是的,他爬得越高,越樹大根深,樹大則樹陰廣闊,躲在樹下才好乘涼。當然也難免心頭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從小一起并肩走過來、一同進退的伙伴如今可是霄壤之別了,一個大紅大紫,一個成了待決死囚。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只腳踏進地獄的人了,他伸出救援之手對他來說還有危險嗎?他害怕把他這個送殯的也一起埋葬了嗎?
我的機會實在有限了,抓不住就是死,抓住就是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我都不能放棄這最后一線希望。我大聲呼叫看守,要求馬上見商學儉。看守們一定以為我瘋了,死到臨頭還想見市委書記,這不太可笑了嗎?他們理所當然地不予理睬,我扯破了喉嚨罵街也沒有用。
一沓紙、一枝筆擺到了桌上,他們說現(xiàn)在講人道了,準許我給親人留言,想寫懺悔書也有足夠的紙張。我愣了好一會兒,真的抓起那枝很老舊的自來水筆,遺囑什么的寫不寫無關緊要,我必須給商學儉寫上幾個字,要言簡意賅,要寫得入骨三分,別人看不懂,他一看就懂才行。他這時候不來救我,我不能不疑心他是希望我速死了,我一死,這張嘴就永遠封住了,他也就永遠睡得香甜了。這個想法一冒出來,我自己先嚇了一跳,他有這么壞嗎?他難道忘了自己說過的話了嗎?什么叫一損俱損,還不是因為他與我是半斤八兩!
我一直沒有咬他,也真的沒想咬他,天塌下來我一個人頂著就是了,我寧可在監(jiān)牢里度過余生,用我的苦難換取他的榮華富貴,這我都認了。只求他對我好、對我的妻子兒女好,我又何必拉一個陪綁墊背的呢?更何況我也有私心,只要他不倒,我就多一分希望,他倒了,誰還來救我!
如果是一般的案情,我可以耐心地等,可我是站在地獄走廊里呀!我用過各種各樣的筆,毛筆、自來水筆、圓珠筆,任何筆都沒有今天這枝筆這么滯澀、這么沉重、這么不聽使喚,而且越用力越不下水,左右甩了一下,竟漏下一大攤碳素墨水,我愕然地望著在白紙上浸潤蔓延的污跡,不由得想起自己,我的人品、人生,此時像不像這混沌一片污穢的紙?我惱恨地摔了筆,暴怒地喊著商學儉的名字,天曉得我哪根神經(jīng)出了毛病,我竟吼出了這樣一句:別以為我死了就滅口了,我還沒死呢,還來得及!
這話嚇了我自己一跳。聽上去像是失去理智的胡言亂語,不正是這深藏在內(nèi)心深處涌動的熾熱巖漿的噴發(fā)嗎?我干嗎這樣委屈地、忍氣吞聲地替別人去死?是的,我索賄受賄的數(shù)額之大足以讓我死兩回,但我也明白,一旦我有立功表現(xiàn),那我也可能免死,我只要想立功,就一定是個讓世人瞠目結(jié)舌的大功。我這人講義氣,卻并不傻,我愿為朋友兩肋插刀,卻不甘心為人愚弄,當不明不白的屈死鬼。我多么希望我看作是生死之交的商學儉不是落井下石的人啊!
是我一罵罵出結(jié)果了嗎?奇跡發(fā)生了,很快傳來了消息,說市委書記商學儉馬上會來見我。像一只漏氣的氣球,盡管邊吹邊漏氣,不斷地在癟下去,可這消息如同又打了一股氣進去,我那四處滲漏的心又鼓脹起來。
時間在艱澀地消磨著,對于一個已經(jīng)下達了死刑令的人來說,我的生命是以分和秒來計算的。人已經(jīng)到了沒有盼頭的地步了,沒有盼頭的日子也是一種痛苦。
現(xiàn)在,我倒重新有了強烈的期盼了,那是生的留戀,如果讓我活,哪怕再回到衣食不周的童年,哪怕像鄉(xiāng)下一個普通農(nóng)夫那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臉朝黃土背朝天,我也樂意,村干部欺負我,我都不會告狀。不再有非分之想??上а?,這期望,對我來說都太奢侈了。也許,明天早上,所有的電視頻道、電臺、報紙都在熱炒本市一個最高級別貪官被執(zhí)行死刑的新聞,如果采用本省首例注射毒劑的執(zhí)行手段,那將更為轟動,給我一次最強勁、最后在媒體里熱賣的余榮,而后永遠銷聲匿跡,像一粒飄過人世間的灰塵。
商學儉始終沒有出現(xiàn),倒是我的律師來了。他是年過花甲的老資格律師,曾經(jīng)因為職業(yè)選擇的失誤,當了右派,那年月為階級敵人辯護的職業(yè)本來可笑,立場何在?同情敵人且為之張目,你不是敵人誰是?七十年代末期,我?guī)退恼?,幫他重新歸隊,他一直視我為恩人,后來成了本事頂天立地的大律師,綽號“施洋大律師”。也許因為這點淵源,他甘冒風險,自愿無報酬地為我出庭辯護,他其實也知道自己無力回天,也許是盡盡良心的義務吧。
他見我仍穿著睡衣傻站著,就催我快換衣服,我明白了。我歷來要面子,我曾對他說過,即使有一天上刑場,也要西裝革履、領帶打得漂漂亮亮地去伏法。他這一催促,我的頭嗡的一下,這一刻,我的心仿佛被人摘走了,整個人也仿佛蒸發(fā)了,我意識到,死亡的瞬間來到了。也就是說,商學儉并沒有任何動作,抑或是雖有動作也終未能力挽狂瀾。我仍不甘心,我請律師出面再爭取一點時間,我必須等等商學儉的消息。
我的律師眼里劃過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憐憫,甚至可以理解為揶揄,他嘆息著說,早走一分鐘,就早一分鐘解脫,大家都解脫了。我心頭一震,這是什么意思,他嘲笑我徒勞嗎,還是認為我直到最后也沒有看透人世間的冷暖炎涼?霎時我全明白了,為什么要說大家都解脫了?大家是什么概念?除了我還有誰?當然是商學儉,我一死,自然永不會再開口,他自然也就永遠解脫了。我的生命的構(gòu)成居然關系著另外一個生命的安危,我從來沒料到我會這樣舉足輕重。這樣看來,他的“撈救”只不過是綁在牛角前的一束青草而已,讓我永遠感激他的賜予,又永遠得不到那束青草。他不這樣穩(wěn)住我,怕我口無遮攔,把他的老底翻出來。
我變得憤怒了。我可以死,為我的貪欲付出我應付出的代價。但我卻不愿當別人的保護傘、替罪羊。你不是想在槍聲響起那一刻開始,坐享天下太平嗎?你別高興得太早。我上刑場的前一分鐘也來得及辦這一切,讓你知道該怎樣做人,否則你將付出什么代價。
我看見執(zhí)行我的人陸續(xù)來了,看見律師在與我談話,那些人便遠遠地站在走廊里,他們都戴著口罩,像在防“非典”病毒。我拒絕換衣服,同時大喊,我要揭發(fā),我要立功。我問我的律師,總該來得及吧?律師說,那要看重不重要。
當然重要。別的姑且不論,當初那一筆二百萬美元的回扣,可是有他一半呀,不然他的孩子怎能在國外過著闊少的生活?我的律師啞然失笑了,那表情是譏笑又是憐憫,他問我,那筆款子是存在誰名下的?雖是存在我的女兒名下,卻是雙方共有啊!商學儉當初就說,朋友不分彼此,存誰名下都一樣,況且他說別把兩個人都捆死了,日后萬一有閃失,還有救。律師此時這一提醒,我服輸了,他媽的,什么有救,他早打算好了,又要大口大口地吃羊肉,又不沾半點腥膻氣。律師說得對,在法律范疇內(nèi),商學儉無罪,我理應一個人下地獄。
我的律師為我做了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看著我穿好衣服,幫我正了正打歪了的領帶,低著頭走了。
我下意識地摸摸領結(jié),儀容對于我有什么特別的象征意義嗎?
(摘自《中外書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