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假設我能回到那個時代。那是一個令人無比懷想的時代,簡稱為民國以來的大學時代。我可以無限遐想著把自己放進那個時代的任何一個角落。
那時的大學不叫最高學府而只叫大學,雖沒有多少大樓但絕不缺少大師。那時的教育是沖著把我變成一個真正的人,不用擔心我那些可能偏激的言論會受到白眼。惟一需要分心的是今天又去聽誰的課。自己拿不定主意,我所敬重的那些教授們也會為我分析,就像當年的金岳霖勸殷海光去聽另一個老師的課。我要真不喜歡哪一個老師或是教授,還可以參與去拆他的臺,把他趕出學校。當然,我的老師肯定都教給了我不要迷信權(quán)威,要我與他平等地討論問題,還像金岳霖當年聽說有人提到哥德爾的書也想去找一本來讀時,他的學生沈有鼎很認真地對他說你讀不懂,于是他也就很坦然地作罷。我想,我極有可能就是要給我的老師以這樣建議的學生。我當然還有可能會被老師抽到黑板前幫他把一堂課給講完了。所以我一定要知道那時的講堂何以真的叫圣地。有一個例子是說,20世紀50年代初,留英回來的王竹溪(楊振寧在西南聯(lián)大時的老師)到山東大學講學,講座途中,束星北走到臺上說:“我有必要打斷一下,因為我認為王先生的報告錯誤百出,他沒有搞懂熱力學的本質(zhì)?!彼笃鸱酃P一邊在王先生寫滿黑板的公式和概念上打叉,一邊解釋錯在哪里。一口氣講了大約四十分鐘。王竹溪一直尷尬的站在一邊。校領(lǐng)導為此找束星北談話,束星北說:“過去大學都是這么做的。”這就是我想去到的那個時代的大學。
如果我生在那個時代,我也要寫小說,我跟誰去學?我會去忝列誰之門墻?有一支隊伍的領(lǐng)頭是俞樾,傳了章太炎和吳昌碩,章瘋子又傳了黃侃、魯迅、周作人、錢玄同、許壽裳。周作人又傳俞平伯、廢名、江紹原、沈啟無。廢名又傳了沈從文,沈從文又傳了汪曾祺。這一支應該是不錯的,但汪曾祺就再也沒傳下來了。想來想去,都是小說這手藝是不能傳的。
所以在那個時代不如不寫小說,而是隨便讀點什么書,作點什么學問,甚至隨便選文理科目。我當然還有機會選擇導師,我還可以選葉公超??纯次业耐瑢W都可能是誰:梁遇春、錢鐘書、卞之琳、季羨林、穆旦、楊聯(lián)升、楊振寧。我之所以選葉公超是我特別喜歡他的教學方式。據(jù)季羨林先生回憶:“葉公超講英文,幾乎從不講解,一上堂,就讓坐在前排的學生,由左到右,依次朗讀原文,到了一定段落,他大喊一聲:Stop!問大家有問題沒有。沒人回答,他就讓學生依次朗讀下去,一直到下課。學生摸出了這個規(guī)律,誰愿意朗讀,就坐在前排,否則往后坐。有人偶爾提出了一個問題,他便斷喝一聲:查字典去!這一聲獅子喉有大威力,從此天下太平,宇域?qū)庫o,相安無事,轉(zhuǎn)瞬過了一年?!?/p>
大學是這樣的大學,它就該是這樣的,它就葆有這樣的傳統(tǒng),由這個基點出發(fā),那時的傳道、問學、書香,那時的文學、哲學、戲劇,那時的國粹、純?nèi)宓牡湫?,那時的學人、詩人,乃至軍閥刺客周身都充滿了這樣的古風,由這些文化背景構(gòu)成了整體的近代語境,這些“常言”就構(gòu)成了今天仍然可以不斷再生的空間或是可以繼續(xù)言說的資源。
掩卷深思,彼人彼事,在在昭引,迫人縈懷。正所謂一個人,一則事,都是一段歷史。這一切都留存于“近代以來最重要的話語錄”中,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話語,說過了一百多年,但是,好些在今天看來仍然具有振聾發(fā)聵的價值。那是經(jīng)由一大批求學問道之士艱難的望聞問切,經(jīng)由傳統(tǒng)學術(shù)的衰敗,國力的孱弱,人生、大道等等文明意味的重新追索,以及生命的追問,才遺留下的這樣一本珍貴的細節(jié)。依我看來,整個近代史或許最有價值的東西都在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