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璀璨的那一年，我高中三年級。

高三三班級重組，我被分在第六班，一個由成績最劣的學生組成的班級，老師和同學們都已經(jīng)摒棄了高考的希望。同學們紀律渙散，呼朋引伴，不亦樂乎。我也索性輕松自在，成日浪跡山野。和我一起肆意逃課的還有宋成，我們同進同退，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朋友。

宋成年齡比我稍長，少年老成，行為處事頗有計較。他出身棋藝世家，父親是學校所在區(qū)有名的圍棋于。

學校外面有個茶館，時常聚集著附近的圍棋和象棋好手。宋成家學淵源，造詣匪淺，經(jīng)常上陣廝殺，戰(zhàn)績斐然。我在一旁看他下棋，卻因水平差距太大看得云里霧里。象棋趨進趨退，捉子避吃，看起來饒有興趣，待自恃走子無誤，我便也坐上桌和別人較量起來。

宋成無所事事的時候便和我下象棋。混跡棋壇多年，他的象棋也略有根底，但我認真下來，卻不是毫無勝機。兩人都心高氣傲，經(jīng)常殺得難解難分，由此茶館里下棋成了我打發(fā)課后無聊時間的一個很好辦法。

茶館里閑散自在，棋客們年紀參差，不避尊卑，最年輕的就是宋成和我。這里水平最高的叫趙亮，身材修長，一臉笑容，據(jù)說曾經(jīng)多次參加大賽。他通曉棋理，棋風穩(wěn)健，在看過他數(shù)局讓子讓先棋后，覺得他已是一位十分厲害的高于了。

平凡的茶館里永遠不會平淡。除了每天和低手對局，也有高手來邀博弈，初人弈途的我自然無有勝機。第一次遇見的一個精壯漢子，殺得我沒一盤開張。此后連續(xù)五六天的捕據(jù)讓我耿耿于懷，由此更是費心竭力思索局中勝負。

雖然也經(jīng)常和高手對局，但苦于沒有宋成圍棋那般高度的象棋水平，只得要求讓子。劉超就是同我下讓子棋最多的一個棋手。盡管他只屬于茶館里的中游水平，但讓我卻綽綽有余，一個月下來，從讓車到讓雙馬，殺得我人仰馬翻，平時的消遣娛樂就只得省去不少。

到了放假，春節(jié)來臨，我還想著和宋成的鏖戰(zhàn)。別人過著快活年的時候，我卻到書店買了一本棋書，在家啃起棋譜來。書的名字叫《象棋殺著大全》，記得是人民體育出版社出版的。學棋從殺著入手特別快，我摸索著上了路。書中很多精妙殺著我都生平未見，水即就如癡如狂。學得一個巧妙的殺法，一天都為之興奮不已，心里想的就是怎么使用這個殺著在實戰(zhàn)中一擊制勝，結(jié)果到樓下的棋攤?cè)ピ囼?，一心一意想要巧殺對手的我反倒被打得潰不成軍，但盡管如此，我下棋的激情卻沒有絲毫銳減。

高三最后一個學期，升學無望已成定局，我所在的班級顯現(xiàn)出特有的輕松。有被分到最差班級的資格，不是腦袋特別愚笨，就是特別聰明。林語堂言“天才總是厭惡學堂的”。同學們放棄了高考，無畏無懼地快樂著。我和宋成的象棋馬拉松也進行得如火如荼，綿延戰(zhàn)火直燒到了高考離校方才罷休。

高考成績揭曉，除了語文，其他學科我考得一塌糊涂，惟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畢業(yè)之后在和宋成的較量中漸漸占了上風。宋成卻因此喪失了對象棋的興趣，甚至有時候還勸我去學習圍棋。我心想象棋已難精通，何必分心旁騖?貪多反而不專，我明白以我的年紀開始學棋電達不到火成，卻只求能將自己的思維能力發(fā)揮到極致即可無憾。

于是我投入了更高的熱情去研究象棋譜。我接觸了朱晉楨原著，楊官磷特級大師評注的《橘中秘》。卷首語所述的棋藝理論讓人讀來頗為神往，更精彩的是書中的順炮棄馬局，在對手中套之后僅用十三著就力斬對手，簡直是神乎其神，堪稱古譜對局典范。在棋力增長的同時，我關(guān)注著象棋的淵源文化和發(fā)展，待我知曉“橘”之所指乃是出自《玄怪錄》橘中弈仙，更為之迷醉神馳。

高考后，家里人集體研究了我的去向。經(jīng)過父母的商榷，最后決定讓我繼續(xù)讀書。于是我背負著父母殷切的希望來到省會城市就讀一所自考大專。遠離了父母的我更是放浪形骸，在學校四處尋覓對手，很快我認識了陳福攀。

陳福攀只比我大三四歲，在象棋上卻早已十分老到了，據(jù)他所說，他擺弄殘排局走遍了十三個省市。抱著對未來的期望，籌措學費來此進修攻讀。和他見面那天，好事的同學安排了一場學校棋王大戰(zhàn)，每個班的頂級愛好者，都聚到了一起。我們鏖戰(zhàn)到夜深，寢室熄丁燈，我們又把戰(zhàn)場轉(zhuǎn)移到了會議大廳。陳福攀少言寡語，一副碩大的眼鏡架在他削瘦的臉是上，顯得很靦腆。在我兇猛的進攻中折了一陣，情急之下他急于表現(xiàn)自己，一時間語無倫次，甚至滑稽。待了解他之后，我才為他對象棋深刻的理解及人生哲學所折服。而陳福攀久久以來卻對我與他初識時的鹵莽耿耿于懷——我愣愣地問了他一句：“你會下棋?”也不記得當時是不是如此出言不遜，總之他一服就看出我是個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相識那晚我和陳福攀聊了很久，也把他珍藏的棋書翻看很久。在他那里我知道了四大名譜、四大名局。在觀看那些精彩絕倫的排局的時候，我沒想到它竟長遠地影響著我的思想和精神。

我們成了象棋搭檔，在很快殺遍整個學校之后，我們的目標轉(zhuǎn)到學校外面的天地。有一次找到一個象棋下得火熱的茶館，我們都為之興奮不已。然而就是這個小小的茶館卻讓我們舉步維艱。只贏了幾個水平相當?shù)偷膶κ趾螅覀儽銣S入慘敗。更多的時候兩個人沉迷在相互間大量的對局中，想像著在某一天大獲全勝打垮對方。每天從早至晚，瘋狂激戰(zhàn)，其實就連最刻苦的學生學習起來也未必有我們這般熱情。興趣是引導一個人執(zhí)著追求的最好的老師。

陳福攀除了棋力略勝于我，身材電比我高。照他的話說，因為用腦過度，人長得特別瘦。和陳福攀對局是我在那時候最為緊要的事，而我的這位朋友兼對手也絲毫不敢小覷我。全神貫注中，陳福攀總是不知不覺將煙灰抖落在棋枰上，激戰(zhàn)過后，棋盤就蒙上了厚厚一層煙渣子。陳福攀談起棋來也是專注得不聞身邊事。有一次與他同行，他口沫橫飛地正抒發(fā)著晚上的悟道，手舞足蹈中竟撞到一個廣告牌。他伸手一摸頭部居然滲出了血，口中大呼倒霉，但這也沒影響我們每天必行的對局，只是那天陳福攀從認識我以來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丟盔棄甲，毫無顏面。

時日如飛，轉(zhuǎn)眼就過了一年。賈島詩云：十年磨一劍。我將象棋打磨了一年多，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來顯示了。放假同家，無論是棋攤還是茶館，都留下了我的足跡。十八歲的光陰就在象棋里消磨了，飄渺得猶如煙云。我抱定“二十以前不成國手終生無望”的定律，堅決要把自己的棋藝水平在二十以前提升到巔峰。在同年紀的人歡歌笑語，結(jié)伴同游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家里獨守著自己的象棋。閑暇問我便到周圍的象棋茶館找人交流，這時我遇見了當時的市冠軍小溫。

小溫三十不到，棋藝相當厲害，我接連折了好幾陣，隨后他主動提出讓馬?？墒且呀?jīng)輸?shù)脷饧睌牡奈夷睦镞€有心思明辨局中機關(guān)，結(jié)果又是大敗。事后有認識他的人給我提醒，我才恍然，原來是市冠軍，難怪棋力非常。據(jù)說此人迷戀象棋久矣，曾經(jīng)自費投入大師門下學藝，苦心孤詣無人能及。而后又聽說其舍棄工作，割斷親情，浪跡江湖，以棋為生，不由得搖首嘆惋。

到了三月，在料峭的春風里，我又來到了學校。陳福攀經(jīng)過一個假期的歷練，信誓旦旦地要痛砍我，而我期待這次交鋒也久矣，于是和他約定了百局大戰(zhàn)。百盤之戰(zhàn)進行得異常激烈，我起始就處于領(lǐng)先。陳福攀每天黃昏回來談起自己的敗績，都咬牙切齒要把我拉下馬來。晚自習的時候，我們又蜷縮在寢室里繼續(xù)廝殺，當全樓燈火通明，晚自習下課了，我們經(jīng)常還殺得難解難分。這時候陳福攀寢室里的同學都回來了，于是一大群人聚攏來，說說笑笑，指點棋局。時間長了，和陳福攀一個寢室的同學都成了我們忠實的棋迷。

春暖花開，萬物復蘇。一天我和陳福攀正在茶館里對局逍遙，忽然出現(xiàn)的一個人讓我霎時瞪大了眼睛，竟然是小溫。小溫臉色蒼白，一臉疲態(tài)，大概是去遠處博弈歸來，竟流落到了此處。打過招呼，我便邀請他喝茶，他沒多說話，只嘆了口氣，原來已經(jīng)捉襟見肘。于是我和陳福攀贊助了他車費，待他走后，陳福攀對我感慨地說，象棋的命運真慘淡啊，市冠軍這般高手也是衣食無著啊。多年以后，每次遭受冷遇我都會想起陳福攀的這番話，象棋淡泊，而業(yè)余棋手的命運更多是飄搖不定。

在百盤大戰(zhàn)進行到七十余局的叫候，我以絕對優(yōu)勢戰(zhàn)敗了陳福攀。

四月的一天，連陳福攀都外出了，我一個人呆在寢室里很是無聊。把玩了幾則排硒后，漸入佳境，我努力拼湊著腦海里片段的思緒，搜尋一絲靈感，突然我想，能不能通過布子讓老將在九宮走上一圈?一番擺弄，竟然達成了我的想法。經(jīng)過反復拆解和整理，勉強像樣了，只是冗子還比較多，陣型也不算美觀。幾年以后看書有云，把老將排擬成繞九宮一周早已有人構(gòu)思，方知自己與排局前輩暗合，只是據(jù)說還有將老將排擬成繞九宮三周的形式，因書未列圖，故不知其所以。雖然暗中因襲前人，但確是踏入棋途不久的我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陳福攀回來后，我笑著騙他走完這局棋，由于是紅先勝，后手方?jīng)]有什么變化，陳福攀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老將在九宮受了一圈折磨后斃命。當我說這是我排出的局，陳福攀一直把排局視為畏途，竟不肯相信。

下圖是以后數(shù)年作所，構(gòu)思仍然沿用當年那老將走城之排局，前局已佚。

春天倏忽而逝，漫長煎熬的夏天來了。

在夏日里我經(jīng)歷了一次感情挫折，陷入思維的反復折磨中。想起自己第一次稚嫩的戀愛，仿佛一局棋由剛?cè)腴T的棋手來操作，最華麗完美的布局路子卻走出最臭的中殘?？尚Φ氖?，在那段日子里，女友翻遍整個學校也找不到我的蹤跡，最后只得找到遠處的茶館里來，而我則肯定是忘乎所以地鉆在棋枰里。

我每天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有時甚至徹夜難眠，我才發(fā)現(xiàn)保持思維的清醒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在寂寞孤獨的日子里，惟有象棋支撐著我脆弱的靈魂。

掙扎的夏日過去了，陳福攀也離開了學校，他遠赴北京打工。在北京，他遠居郊區(qū)，除了近處被他讓車、讓雙馬的對手，他向著乎找不到人對弈，這讓他寂寞萬分。陳福攀和我在信上進行了信戰(zhàn)，你來我往，飛鴻傳書。開始一信一著，后來不過癮，一信兩局同時進行，且在寫出了自己著法之后預想對手著法，若對手按自己著法前進，則進入自己的再下一著法，以此類推?？上Ь植患敖K，陳福攀輾轉(zhuǎn)到了上海，很久之后他才來信，那兩局棋再也沒有續(xù)弈。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