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愛情永在!”這是許多年前,畢正波給馬以群寫的情詩中的一句。
今年,馬以群54歲,畢正波50歲,他們是一對平凡的夫妻。在他們年輕的時候,他們陶醉在詩一般美好的愛情之中。時光遠去,青春不再,而噩運降臨。8年前,畢正波患上罕見的不治之癥“小腦共濟失調(diào)”,完全失去生活自理能力,而她卻用詩性情懷重新綻放生命;8年,她出版了10萬字的個人詩集,將一檔廣播節(jié)目整理成20余萬字的談話錄,還有一本50萬字的文集也即將出版。這一切的背后,是丈夫馬以群的憔悴而堅定的身影。
在一個愛情與詩情匱乏的年代,這對平凡夫妻,告訴人們什么叫做相濡以沫,什么叫做愛情永在。
“生病是美麗的”
在上海曲陽社區(qū)一幢建于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老公房,一間十三平方的朝北小屋,潮濕、照不進陽光,小屋里幾件簡單陳舊的家具,最惹眼的是一架鋼琴和一臺電腦,木板床緊挨著屋子里唯一的窗戶,床頭站著一米高的氧氣瓶。女主人畢正波大部分時間呆在床上,臉因為疾病而變形,面部肌肉萎縮,牙齒脫落了大半,說話也很困難;她總是瞇著眼睛看周圍,用顫抖的手用力地招呼身邊的人。但是,畢正波卻始終在微笑,她說,生病是美麗的。
畢正波是原上海市虹口區(qū)北郊中學語文老師,馬以群是虹口區(qū)新滬高級中學的物理老師。
他們相識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畢正波是個才女,愛好文學,會彈鋼琴、能作曲,馬以群被她的才氣深深吸引。
戀愛的時候,她給他寫了很多情詩。
“我愿愛情永在!”許多年的今天,畢正波仍能把詩朗誦出來,一字一頓,很吃力,但飽含深情。
結婚后,馬以群堅持不讓畢正波做家務,“我也愛好文學,但是我寫不出來。我不計較做家務,只要她寫點東西給我精神上的安慰就行,她說我是‘第一個欣賞她詩的人’?!瘪R以群說。
除了文學,旅行也是夫妻倆共同的愛好。1997年,他們十歲的女兒考過了鋼琴十級,一家人一起去爬長城,沒想到,這成為畢正波最后一次旅行。
“她爬坡都爬不上去了,但是當時我們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瘪R以群說。
畢正波的手腳變得越來越無力,夫妻倆跑了好幾家醫(yī)院,最終確診,她患的是罕見的小腦共濟失調(diào),俗稱小腦萎縮,發(fā)病率只有十萬分之二。病人全身肌肉會慢慢退化,而一旦心肌和呼吸肌萎縮,生命就會結束。這病至今無法治愈。
醫(yī)生們說:“別再浪費時間、浪費精力了?!?/p>
“天塌了”,馬以群這樣來形容當時的心情。他帶著深愛的妻子幾乎跑遍了上海所有的大醫(yī)院,80元的門診、1000元的針……有時為了能掛到專家門診的號,馬以群隔夜到醫(yī)院去排隊,第二天一早背著妻子去看病。他下定決心:無論用什么辦法,都要盡最大努力把妻子的病治好。
噩運之前,畢正波此時表現(xiàn)了驚人的樂觀,她說:“這個病幸好是讓我生,我還能抗上一陣子。老天爺給了我那么多智慧,拿走我的一點健康也是應該的?!?/p>
1997年底,畢正波站都站不穩(wěn)了,她被迫離開了心愛的三尺講臺,雖然在人們面前一直保持堅定,但她終于還是哭了?;氐郊?,她花了七天時間,一氣呵成寫下中篇小說《林老師紀事》,來平復壓抑的心情,并以此紀念自己的教師生涯。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用詩歌打開了生命中的另一扇窗。
兩個人,一起寫出一個“人”字
“二碗稀粥,兩人分享/一瓶香檳,兩人交杯/浪漫,一樣的/駕寶馬車的閑適/騎自行車的悠然/笑意,一樣的/一百米跑的速度/馬拉松跑的耐力/起點,一樣的/沒廳沒堂的蝸居/有室有房的心靈/寬闊,一樣的/風在動/旗在動/心動,一樣的?!边@是畢正波寫給自己的一首小詩。
在畢正波的詩歌里,讀不到絲毫悲傷和痛苦。
人們很難想象畢正波是如何完成她的詩作的:病越來越嚴重,她握筆的手越來越顫抖,她就用指甲掐住右手來穩(wěn)定,一首詩寫完,整個手臂都是指甲印。
最后,她終于不能自己動手寫詩了。這時,馬以群想出了一個辦法幫助妻子繼續(xù)寫作。
一臺老式錄音機,成了畢正波白天最好的伙伴。一個人在家時,她就用錄音機錄下自己迸發(fā)的靈感;馬以群則在下班回來后把錄音整理成一篇篇詩稿,兩人繼續(xù)討論修改,最后由丈夫把文字輸入電腦。
一本厚厚的發(fā)黃的筆記本,封面上是娟秀的鋼筆字:“我的詩——青春和愛的聲音”。這本本子記錄著畢正波從1992年元月到2005年年底的詩作手稿,而從1997年開始,頁面上的字跡變得不一樣——那時開始,都是馬以群幫妻子抄詩的。
畢正波喜歡聽一檔凌晨直播的廣播談話節(jié)目:“相伴到黎明”,聽眾可以通過電波與主持人葉沙討論情感話題。她喜歡葉沙的睿智和節(jié)目弘揚的人生觀,和馬以群商量之后,他們投入了另一場特殊的勞動中。每周二和周三的零點,他們從夢中被鬧鐘喚醒,開始錄音,畢正波負責零點到兩點,丈夫負責兩點到三點,防止漏錄。然后從中挑選典型的話題,一字一句整理成文。
“我們兩個很有意思,有時候聽到節(jié)目中的一些話,就會拍桌子討論起來?!彼蛄嗣蜃?,笑著說。
一年多的辛苦,換來的是20余萬字的“談話錄”。2000年,文集結集出版時,夫妻倆卻執(zhí)意不肯在書上署名。他們說:我們不是為了出名,只是想為社會做點事情。
環(huán)顧他們住的小屋,除了幾個堆滿書籍的書架,就沒有一件像樣家具,房間里除了書就是藥。
由于疾病,畢正波視力極差,為了能讓她不間斷地學習,馬以群每天為妻子念書讀報,他不時穿越半個城市,為妻子從上海圖書館借書回來。
“有的時候他在讀,我卻睡著了,他就繼續(xù)錄,第二天他上班了,我接著聽?!彼f,臉上分明透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幸福。
一個大紅的木盒子里,整齊地插著幾十盤錄音帶,每一盒磁帶上都貼著一張標簽,有畢正波的創(chuàng)作,有馬以群的錄音,有葉沙的談話。畢正波的眼睛不好,要聽的時候,她就用手摸——因為細心的丈夫為錄音帶分了類,所以她知道自己要找的帶子在哪里。
“作為丈夫,我有責任把她的思想和情操發(fā)揚出來,至少記錄下來?!瘪R以群說。
玉田新村居委會支部書記莊菊娣認識這對夫婦是在2005年底,一走進他們的小屋,“震撼了,然后感動了”,她說:“為什么這么簡陋的屋子里會有那么美的心情?很難想象一個病女子,會有幾十萬的寫作。同樣,沒有馬老師,就沒有畢老師,兩個人是一體的。”
“我們也一起年輕過,一起瀟灑過,我是她的一撇,她是我的一捺,兩個人一起寫出一個大寫的‘人’字,誰也離不開誰了?!边@是馬以群給莊菊娣留下印象最深的話。
“我是他最甜蜜的負擔”
畢正波說,馬以群是自己的保姆、秘書、長工,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得靠他——就是家里油瓶打翻了,也只能等丈夫回來弄。
早晨,馬以群要給女兒做早飯,照顧妻子的洗漱、吃藥,出門前把家里的煤氣開關和電器檢查一遍,才放心離開。
中午,他從學校食堂買好飯菜,回來喂給妻子吃,自己扒幾口飯,又匆匆趕回學校。
下班后,他安排好晚飯,開始整理妻子的錄音稿,再為她念書讀報。
“她是我的精神支柱,只要她在,我身后就有一座山,做人就有奔頭。”馬以群說。
為了方便妻子的治療,馬以群學會了打針,學會了推拿按摩,甚至還去學氣功。畢正波說,丈夫打針比醫(yī)生好,不痛。
看到太陽,馬以群就像看到寶貝一樣,他告訴妻子,要背她下去透透氣,她說太辛苦不用了,他說沒關系,背著她下樓,然后再上樓來給自己拿張凳子,坐著陪她曬太陽。
“憨厚、實干”是畢正波對丈夫的評價,“那么多年,他從來沒有對我發(fā)過火,在家又當?shù)之攱??!?/p>
鄰居知道這對夫妻的苦難,但并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他們也從來不張揚自己的努力。有時候別人來收費,只看到燈亮著,兩個人坐在廚房,一個在讀一個在寫。
馬以群則這樣形容在可怕的命運前自己無怨無悔的選擇:“我選擇登這座山,我辛辛苦苦上去,卻發(fā)現(xiàn)是座荒山,怎么辦?我說,就在這荒山上開墾,不能下山,不能看看旁邊的山風光無限好——這風景不屬于你的。既然選擇了,就要負責任。做人的基本準則不好丟……”
他還像初戀時一樣崇拜自己的畢正波:“我崇拜她的才情和德行。她的手腳不行了,但是依然頭腦敏捷、品格高尚,我不能糟蹋掉那么好的生命。”
在《畢正波詩集》的序中,上海市北郊中學校長鄭杰這樣寫道:“馬以群先生是幸福的,當他說起她時,臉上洋溢出了幸福。他是她的丈夫,她的‘監(jiān)護人’,她的記錄員,她唯一的聽眾,她的‘經(jīng)紀人’,她的欣賞者。這本詩集是他們夫妻又一愛情的見證。當我看到馬先生瘦弱的身影時,我心中升起的更多的是敬佩,他是唯一真正配得上她的真正的男人?!?/p>
很多朋友都說畢正波是個幸福的女人,她承認,因為有馬以群。
她這樣形容自己的丈夫、自己的愛情:“我是他最甜蜜的負擔,他是上蒼送給我的最好的禮物,我要珍惜。千年等一回,這是我前世修來的福?!薄?/p>
編輯:盧勁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