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春公寓”的入口在幾棟高大華麗的紅磚大樓旁邊,順著樓梯向下,視線霎時昏暗模糊。左轉(zhuǎn)3個臺階再向前走50米,那個門上掛著赫本海報的房間,便是我的房間。
杜靜雅總是嘲笑我的房間像個濃縮的片場,慘白的節(jié)能燈顫悠悠地在頭頂上晃蕩,1米寬的單人床上一半堆滿了我的衣服和食物,我趴在床頭大聲朗誦中學(xué)課本片段。
“陳北川,今天有場清宮戲在影城開拍,現(xiàn)場招收群眾演員,趕快穿好衣服一起去啦!”
我聞言一個哆嗦,立馬從床上彈起,在我那堆衣物里扒拉出最體面的一套,用5塊錢一瓶的啫喱水把頭發(fā)噴得賊亮,來北京半年,我把這一招使得賊熟——人靠衣裳馬靠鞍,哪怕是10塊錢一天的群眾演員,穿得好壞待遇也會大大不同。
一路上,杜靜雅興奮得像只剛出巢的小雛鳥,嘰嘰喳喳和我描述著這場清宮戲排場有多盛大,主演是眼下最當(dāng)紅的角兒,“如果我能飾演她身邊的大丫環(huán),媽呀,那絕對發(fā)了!”陽光下她紅撲撲的小臉蛋仿佛被灑了層金粉,發(fā)絲邊上有些小絨毛在陰影里若隱若現(xiàn),盡管平日里和她熟到打情罵俏,我還是看得有些發(fā)呆。
她還真是運氣不錯,雖然樣貌稍嫌不夠出眾,說話聲音也小貓般怯怯的,可有個大個子居然看中了她,他伸手在她小臉上捏了把,嘟囔了句:“小丫頭皮膚還不錯。”就這么大手一揮,吩咐人帶她去化妝了。杜靜雅臨走的時候回頭看了我一眼,眼里有壓不住的驚喜、不可置信以及一點點的惶恐。
一上午,我就這么無所事事地在片場邊坐著看杜靜雅拍戲,她被安排飾演皇后身邊的若干宮女之一,和其他穿著一樣衣服化著一樣妝容的女孩子從高高的城墻那頭走來,仿佛一群復(fù)制人,做著同樣的動作,表情亦相同。
二
華燈初上的時候才收工,我在人群中找到杜靜雅,她看上去疲憊又饑餓,可她揣著大個子發(fā)的10塊錢,興奮得兩眼發(fā)光。
“北川你知道嗎?剛才那個大個子居然夸我演得不錯哦,他說下次有機會會先考慮到我。北川你聽到了嗎?他居然說會先考慮到我哎!”杜靜雅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5毛錢一個的包子,一邊興致勃勃地和我說著話,言語間儼然有著對未來收不住的憧憬。
我沒有說話,也許是這樣吧。
杜靜雅是我在北京碰到的第一個北漂。搬到“青春公寓”的第一天,我洗了一大盆衣服曬在外面卻忘了收回,等晚上回家的時候北京突然狂風(fēng)大作,大雨頃刻間便倒了下來。我剛奔到地下室門口,便看見一個單薄的女孩子手忙腳亂地在收我的衣服,見我呆呆地站在雨中,她大叫:“這是你的衣服嗎?還不快來一起收?。 ?/p>
后來我一直都在想,如果有天我紅了,我一定要演一部描寫北漂的電影,電影的女主角就和靜雅一樣,有著淡淡的容顏和恬靜的氣質(zhì),表面上很瘦弱,卻能扛起贍養(yǎng)一家子的重?fù)?dān)。她從南方偏遠(yuǎn)的小鎮(zhèn)來,家里有兩個弟弟,父親身體不好母親常年臥床,于是她高中沒畢業(yè)就來北京漂了,平日里在酒店打工,休息日就去各大片場碰運氣。一天10塊錢除去吃飯兩塊錢,其它的都存起來,等到數(shù)目可觀的時候寄回家。
如若不是有人親口告訴我,我真會以為這是演電視。
三
北京又下起了雷陣雨,本來就透不進光的“青春公寓”顯得更加陰森可怖,這個夏天是如此的糟糕,我躺在床上像條干巴巴的死狗,桌子上堆滿了方便面,我的抽屜里只剩一張紅票子,半年的房租眼看就要到期,而夢想仍然離現(xiàn)實那么遙遙無期。
杜靜雅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地沖了進來,她搖著我的胳膊大叫:“陳北川!大個子打電話給我了,他約我今天下午去龍河賓館,說面談一個劇組的女二號事宜!北川你說我要不要帶點東西給他?北川你說我買什么好呢?”
我看著她興奮得有些扭曲的面孔,突如其來一陣心煩。
杜靜雅,為什么我們的生活是這樣的搖頭擺尾,活在別人偶爾的憐憫和施舍中?貧窮讓我逐漸喪失生活的勇氣,貧窮讓你沒有抬頭挺胸的尊嚴(yán)!杜靜雅你看看你,別人一點點的恩惠你就感激涕零,你不害臊,我都替你害臊!
我這樣想著,話便不經(jīng)思考地大聲說出口了。然后,我看到了杜靜雅瞬間蒼白的面孔,仿佛突然被針扎了一下,先前興奮的緋紅如潮汛般迅速退去。她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摔門而去。
我呆呆地看著前后搖蕩的門,好像看到正大張著口的生活,對著我露出了空蕩蕩的冷笑。
四
夜里11點的時候,杜靜雅還沒回來。我一遍又一遍地打她的手機,卻始終無人接聽,天空仿佛被撕開了一個口子,雨水傾盆而下,我的心突然跳得好似急鼓,快要把胸腔撕裂開來。
地下室的入口空無一人,遠(yuǎn)處蒼茫的天地黑成一團,只有前方的大樓里透出幾絲亮光,好像這亂世里暖心的燈塔。再沒有一刻,讓我比這刻更掛念杜靜雅,我不知這樣的雨夜她一個女孩子能跑到哪里去不回來。我決定在門口等,等她一回來就和她說對不起:杜靜雅,對不起,我真的不該在明知道你的家庭處境下,說出那樣的話傷害你。
可是,靜雅你知道嗎?若一個男人那樣對你說話,從另一種層面上說,是因為他對你有著超越了朋友的關(guān)心和在乎。
杜靜雅是在我快要睡著時回來的,渾身被雨淋得透濕,臉色蒼白得好像鬼魅。我滿心歡喜地迎上前,她卻抬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布滿了凄厲的哀傷,讓我直到今天,都無法忘記。
第二天,她消失了。我去找那個大個子拼命,劇組人員告訴我原來那個大個子也是打雜的,欺負(fù)了靜雅之后他就走了。想在這個圈子混,就要付出代價,這是潛規(guī)則。他們笑著說,像她這樣尋夢未成反被騙身的女孩每日不知有多少呢。而北京又是這樣流動的城市,每天多一個人或少一個人,有誰知道?或者坦白地說,又有誰會去關(guān)心呢?
可是杜靜雅,你還記得那一年的青春公寓嗎?我一直想告訴你的是,那里曾有一個男孩,他常常躺在床上幻想紅了后要大方地在記者和鎂光燈前牽你的手,親昵地稱你為我的小女朋友。然而當(dāng)他終于有一夜鼓起勇氣想向你表白時,生活卻沒給你和他任何機會。
(陳濤摘自《知音·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