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陌桑，秦陌桑。而他，只是一個盲者。
　　他走過沿途的鄉(xiāng)村，敲打著細細的竹竿順流而下。沒有人知道他來自何方，他自己也不知道。身后的路太長，而人們又那么容易遺忘。
　　他遇見秦陌桑的時候，她正坐在高高的樹梢上。春風拂下她衣袂的氣息，有露水的味道及淡淡的清香。
　　“你是誰家的孩子？干嗎爬上那么高的樹頂，很危險呢，快下來?！彼驹跇湎?，聽到枝葉間的聲音，抬頭詢問。
　　“我不是孩子呢，我坐在這，是為了眺望?！?br/>　　“眺望什么呢？”他感到好奇。
　　“眺望我的幸福?！?br/>　　這是他和秦陌桑的第一次對話。
　　黃昏時分，秦陌桑領(lǐng)著他進了村莊。
　　和世間所有流離的盲者一樣，他靠算卦謀生。
　　他借居了兩間草房，在村莊里居住下來，為村民們的遠行婚喪卜卦，收取微薄的卦金度日。
　　秦陌桑常常來幫他打掃。
　　收拾干凈后，陌桑喜歡倚著柴門，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就象剛開始他們相識于樹邊。
　　陌桑不鄙夷這個盲人。她相信，他是個有故事的人，故事多到平淡。
　　而她，是個向往故事的女子。
　　他也很樂意向陌桑講述故事，陌桑身上清清露水的氣息，讓他覺得溫暖，甚至有一點依戀。然而他終究把這點依戀隱藏深深。因為他知道，陌桑在枝葉間眺望的幸福，不是自己所能夠給予的。
　　秦陌桑在枝葉間眺望的幸福是什么呢？
　　除了給人卜卦，他偶爾還出門遠游，而且一出門就是多日，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曾經(jīng)有頑皮的村童跟躡在他身后，卻在曠野里失去了他的蹤跡。
　　那孩童回來向村人們講述：“他在前面緩緩地行走，竹竿敲地的聲音十分清晰，我親眼瞧見他走到一片曠野中央，四周沒有樹木和巖石。他忽然回頭微笑了一下，然后身影剎那稀薄，仿佛一陣煙被微風吹散?！?br/>　　沒有人相信這個孩子的話，都說孩子看花了眼。
　　只有陌桑相信。
　　每次遠行歸來，他總會給陌桑帶一些禮物，綢料、玉石、胭脂水粉……而陌桑最喜愛的卻是一把寫有“念你如昔”的扇子。
　　他居所的后面，有一片桃林。
　　暮春四月的時節(jié)，桃林里便一片落英繽紛。陌桑忙完了家務農(nóng)活，總喜歡拉著他來到林中閑逛。
　　“你看你看，這一樹的云霞是多么燦爛?！蹦吧@著他歡笑，卻忘了他是個盲者。他伸手摘下那些沾到陌桑鬢邊的桃花，細心地收藏起來。
　　“你為什么要收藏這些桃花？”陌桑疑惑地詢問。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它們的用處?！彼每斩吹难垌魍h處，溫和而又無限寂寥地回答。
　　這年的夏天來得略早，在歷法上被稱做涼夏，涼夏是王選妃的季節(jié)。
　　這天，他坐在草廬里安靜地卜卦，不為自己也不為他人，只為一個女子。卦未成，忽然有人推門進來，他嗅到一股淡淡的露水氣息，抬頭笑著說道：“陌桑，你總是這般心急?！?br/>　　“我想尋覓一種新的生活?！蹦吧Ｗ剿拿媲?，期待地看著他。
　　“為什么找我呢？陌桑，你應該去找來到村子里的選官?！彼帐捌鹱郎系呢藻X，語氣淡淡，卦未成，吉兇難測。但既然不成，他也不想再去算了，或許是天意吧，他想。
　　“我只是一個容貌普通的女子?！蹦吧：鋈晃兆∷氖?，哀求道：“可是我知道你有辦法?！?br/>　　良久，他把手輕輕抽出，問道：“你真的決定了，不后悔？”
　　“不后悔。”
　　“那好吧，去端一盆清水進來?！彼酒鹕?，解下掛在墻上的一個布袋。
　　把布袋中儲了一春的桃花倒入清水中，緩緩攪拌數(shù)圈，他背過身去：“用這水洗臉吧，你的顏色將艷若云霞，世上沒有任何男人可以抵抗你的誘惑，除非是什么也看不見的瞎子?！?br/>　　陌桑和選官一同離去的那天，他扶著竹竿也離開了村莊，這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值得他留戀了，而一生的路還很長很長。
　　他再度順流而下，經(jīng)過無數(shù)個地方，卻不再停留。
　　沿途，他開始聽到許多關(guān)于新王妃的故事，所有的人都在講敘王妃的艷麗和王對她的寵愛，講敘她如何從最普通的嬪妃，一步步登上母儀天下的王后……
　　他聽著這些故事，微笑而又惆悵，是的，他早就知道，她是個有野心的女子。
　　這天，他行到一方茶肆，忽然聽到肆中人又在議論她，他停下腳步，側(cè)耳聆聽。
　　“你可知道，有人講王后是個妖怪？”
　　“哦，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據(jù)說王后以前是個容貌普通的女人，一夜間才變得如此艷麗。不是妖怪是什么？”
　　“這消息是誰傳出來的？”
　　“聽說是來王城里投靠王后的一個她的同村人?！?br/>　　“那村人呢？”
　　“當然已經(jīng)被王后秘密地……”
　　一絲幽幽的涼意，忽然爬上他的脊背。他打了一個寒戰(zhàn)，匆匆行去。
　　“陌桑，希望你還沒有走到那一步?！彼蛋灯矶\。
　　然而他終究還是不了解女人。
　　當他趕回村莊的時候，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靜靜地立在濃濃的血腥味中，沒有憤怒，只有深深的疲倦和悲哀。
　　“陌桑，你真是一個糊涂的孩子。”他敲打著竹竿，越過一具具村人的尸首，走過他們初相識的那棵樹，走向王城。
　　站在王城的外面，他抬頭仰望高高的墻垣，這里面他是熟悉的，熟悉到厭倦。
　　當年他把王位傳給弟弟的時候，并未曾打算再回來，然而他終究還是又回來了，只為一個女子。
　　在清亮的月色下，他穿過宮墻，穿過層層的亭臺樓閣，尋著那淡淡的露水氣息，一直走到她的面前。
　　“陌桑?！彼p柔的喚她，她卻不語不言。是的，她并不知道該敘說什么，她并不愧疚，也不恐懼，她只是覺得無話可說。
　　相隔了這么多事，這么多人心。
　　“陌桑。”他又喚了一聲。
　　如果你想為他們報仇，就動手吧?！彼蠛暗馈?br/>　　“不，你這個傻孩子，我并不想為村人們報仇。”他笑著嘆了口氣：“我只是想看看陌桑，看她還在不在？那個坐在枝葉間眺望幸福的陌桑，還在不在呢？”他轉(zhuǎn)過身，寂寥地走了。
　　身后，她忽然哀哀地低聲哭泣。掩面的扇子上，“念你如昔”四個字依然清晰。
　　這期間，他聽聞自己的弟弟死了，王朝換了，新的威儀天下的王是一個女子。
　　“陌桑，你終于得到你想得到的了?！彼搿?br/>　　他原本以為，自己這一生再也不會見到陌桑了。當年那個坐在枝葉間眺望幸福的女孩或許已經(jīng)死去。
　　然而她卻來見他了。
　　在黃昏的河堤上，她悄悄地坐在了他的身邊。
　　“如果我只是一個沒有野心的庸碌女人，只愛聽聞鄉(xiāng)野間的俚語笑話，你還會喜歡我嗎？”
　　“這樣的女人太多?！彼肓讼?，回答：“或許不會?！?br/>　　“你看，正是這樣的，你們喜歡有野心的女人，卻又受不了女人的野心?！?br/>　　“男人總是這樣矛盾的?！彼麄?cè)耳傾聽堤下流水的聲音，溫和地笑了起來。
　　“你回來做王吧，我已經(jīng)厭倦了。沒有得到的時候十分想念，得到了卻發(fā)覺也沒什么。我知道這王位本來就是你的?！?br/>　　“我只適合做一個旅人?！彼酒鹕?，扶著竹竿向下游走去。
　　“其實，當年那個坐在枝葉間眺望幸福的女孩還在的?！彼谒纳砗?，忽然大聲喊道：“她還在眺望！”
　　“陌桑，你這個傻孩子?！彼吐曕哉Z：“好好做你的王吧。”
　　從上游往下游走的路究竟有多長？
　　順流而下，他寂寥地走著，走過漢唐，走過明清，走過以后的亂世，一直走到現(xiàn)在。
　　他漸漸地忘卻了往昔，忘卻了那個叫陌桑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