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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對聯(lián)

        2007-09-10 07:22:44
        當代 2007年2期
        關(guān)鍵詞:小韓麗麗秘書長

        阿 寧

        阿 寧 男,出生于1959年,現(xiàn)為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校園里有一對情人》、《堅硬的柔軟》,長篇小說《天平謠》、《愛情病》、《城市季節(jié)》等。中篇小說《堅硬的柔軟》、《無根令》和長篇小說《天平謠》曾獲獎。

        1

        小韓在會面室里等他,他一進去,小韓立刻站起來。

        一個干警把鐵門打開,他一越過鐵門,小韓就給他把軍大衣披上了,軍大衣蓋住了原來的衣服。他朝屋里的干警們說著謝謝之類的話,干警們沒有答話,他也沒想得到他們的祝賀,只是表達一種感激之情罷了。

        出了監(jiān)獄大門,看見不遠處停著一輛捷達轎車,小韓給他打開車門,他上了車,小韓關(guān)上車門,坐到司機的座位上。難得有小韓這么個人,自己在任時對他很關(guān)照,現(xiàn)在看來,也算沒看錯人。自己在任時關(guān)照的豈止是小韓一個,現(xiàn)在真正對他好的,還是這個普通司機。

        這些年看他的一直是小韓。小韓原先在部隊給副師長開車,在一次新年聯(lián)歡活動上他認識了小韓,覺得小伙子不錯。副師長說,他也該轉(zhuǎn)業(yè)了。他說,轉(zhuǎn)業(yè)了我要。就這么跟了他。

        這對小伙子當然是好事。一轉(zhuǎn)業(yè)就給市委書記開車,那是求之不得的。部隊里培養(yǎng)出來的人就是不一樣,他愛人常常念叨,這孩子太懂事了,要是咱的兒子就好了。他淡淡地說:是不錯。愛人說:我真想把他認成兒子。他說:真是兒子,就沒這么好了。你看看老范、老徐家的兒子,哪個不讓他們操心。

        他把小韓的妻子安排到財政局,把小韓的弟弟安排到地稅局,把小韓的表妹安排到環(huán)衛(wèi)局。當時就一句話的事,過后就忘了。他記著的是小伙子做事細心,有條理。

        后來他身邊一個人也沒了,妻子也不來看他。每次給他送衣服、送吃的的,就是這個小韓。他很有感慨。這個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人,成了他唯一的安慰。

        上了車他才發(fā)現(xiàn)焦麗麗在車上。這就是妻子,畢竟還是來接他了。五十多了,她仍然任性,她對他總是滿意的少,不滿意的多,臉上總是露著不開心的樣子。

        如果她不是這種性格,他怎么會跟別的女人有那種事。跟現(xiàn)在的美女不同,她從來不會討好男人。小陶之類的美女都是有生活目的的,為了達到目的愿意討男人喜歡,她沒有目的,她的目的就是任性,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對這個世界永遠不滿,當然,最大的不滿還是對丈夫。

        看到他上了車,焦麗麗往里面坐了坐,離開他遠一些。這個小小的動作他感覺到了,立刻引起了感傷。他甚至想:出來干什么,還不如在里面住著。人到了那個地方,其實對生活的要求很低,他一直盼著回家,盼著見到親人?,F(xiàn)在他倒覺得,從外人那里反而更能感受到生活的溫情。

        小韓把他拉到家門口,焦麗麗到了地方就下車,是小韓幫著他把東西提進家的。東西放好后,小韓說:陳書記,我回去了。有事你就打電話。我隨時過來。

        他說:謝謝了。

        小韓說:別客氣,我其實就跟您的孩子一樣。

        小韓的眼睛紅了,他就不再說什么。自從出了事,他的感情遲鈍了,常常是別人在他面前感情沖動,他反而一臉麻木,他送走了小韓,回到屋里。

        這是他的家呵!情牽夢繞的家。

        回不了家才想家!他在里面做過許多夢,夢見的不是市委書記的辦公室,而是這里。他倒是夢見過省委書記的辦公室,他曾經(jīng)有個想法,那時叫理想,就是要在省委書記任上退休,出事之前他是全省最年輕的市委書記,被領(lǐng)導(dǎo)最為看好,唯一的不利因素就是別人的妒嫉,他也該被妒嫉,十年里他提拔的最快。

        醒來時他想到了一枕黃粱這個詞,在牢房里做這樣的夢比古代小說中的盧生還可笑,是他心還沒死嗎?現(xiàn)在他才明白,所有那些理想呵,抱負呵,其實都不重要,一個溫馨的家才是最要緊的。

        這個家溫馨嗎?如果溫馨,怎么還會有小陶和徐可的事,進到家里,焦麗麗沒理過他,她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端著進了里屋。

        家里太亂了。他在牢房里都是自己打掃衛(wèi)生,牢房雖然不是家,可是他把自己住的地方弄得很整潔,眼前的亂勁兒他看不下去。他到衛(wèi)生間拿起了墩布,焦麗麗正好出來,她看到了卻沒有阻止他。

        他把各個屋拖了一遍,然后他拿起抹布,把各個屋擦了。在監(jiān)獄里收拾一個牢房容易,收拾一個家的勞動量要大多了。干完后他出了一身汗,看到焦麗麗正在廚房里做飯。也許,她把他回來做的一切當成了贖罪的表現(xiàn),其實不是,他是看不慣屋里的臟亂。

        坐到沙發(fā)上想抽一支煙,他摸了摸,沒有了。他在監(jiān)獄里抽的煙是小韓拿去的。有些是焦麗麗買的,有些是別人送的。沒有說出來路的,大概就是小韓自己買的了。臨出來時,他把身上的煙都留給了獄友,他想,自己以后有的是煙抽,留給他們吧。

        現(xiàn)在他想抽煙,卻沒有。他在茶幾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盒煙,拿起來剛點上,聽見焦麗麗說:到外面抽去,他只好到樓道里。

        剛抽了幾口,聽見樓下傳來腳步聲,他又回到家里。

        這煙放了好長時間,煙絲都干了,嗆嗓子。牌子不好,遠不如他在監(jiān)獄里抽的。他猜想這是焦麗麗給來家里干活的工人準備的。他對焦麗麗的作風從來不懷疑,他相信沒有哪個男人會愛上她,她的脾氣沒人受得了。

        年輕時她還漂亮,現(xiàn)在到了更年期,漂亮談不上了。她不是個風流的女人,對男人從來都不滿意。相比之下,她當年倒是真心喜歡過他。

        飯做熟了。她把飯菜端到餐桌上,菜是他愛吃的燒排骨、素炒芥藍,飯也是他愛吃的把大米和小米摻在一起的燜飯。他喜歡喝湯,西紅柿雞蛋湯雖然只是家常菜,他卻喜歡,湯里加幾片黃瓜,紅、黃、綠相映,增加食欲。

        焦麗麗把飯菜放到桌上,就去了衛(wèi)生間。他猜想她不是去洗手,而是去擦眼淚。他坐在餐桌前等著,焦麗麗從衛(wèi)生間出來對他說:洗手去。他便去了。

        吃飯時,焦麗麗跟他說了他在里面時,女兒陳珀的事,他最關(guān)心的是女兒,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一連考了三年研究生,都沒考上。后來女兒不再考了,她知道她不可能考上,所有導(dǎo)師對她都是苛刻的。

        她也分配不了工作,本市可以找到工作,一些以前他關(guān)照過的單位,表示愿意接受她,她不愿意在本市工作,想到遠處,焦麗麗跟她談了很久,她才勉強同意不走得太遠。

        她在北京找了一家私企,現(xiàn)在是個打工者。他從監(jiān)獄里出來,她還不知道,焦麗麗告訴了他女兒的電話,他不想打,他不知道該怎么跟女兒說。他對這個家好像還不太適應(yīng),不想過早地打擾女兒。

        接著焦麗麗又告訴他,為了他這次出來,外面的人做了多少工作。他在里面什么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外面在給他運作保外就醫(yī)。

        他有高血壓、心臟病,進到里面反而比以前好轉(zhuǎn)了,里面的生活有規(guī)律,按時作息,按時吃飯,有助于他的身體健康。里面的飯要簡單的多,大魚大肉沒有了,也用不著喝酒,沒有那么多的高膽固醇食品,對他的健康是好事。家里給他辦理保外就醫(yī),理由是身體不好。

        他曾經(jīng)跟小韓說,不愿意出來,就在里面呆著吧。小韓對他一笑,他們把他的話當成了賭氣,沒人相信他真這么想。出來他最怕見的是熟人,想死在里面,讓人們把他忘記。小韓說:焦姨惦記你,怕你在里面身體受不了。

        正是這句話,使他不再說什么了。

        他住進監(jiān)獄后,焦麗麗一次也沒看過他。這使他對活著喪失了信心。他不怪焦麗麗,他的經(jīng)濟案件帶出了作風問題,他跟小陶的事,還有徐可的事,后來都成了媒體報道的熱點。如果他是焦麗麗,也不會來看,畢竟是他對不起她。

        他曾經(jīng)想過活著的意義,腐敗從臉面上還過得去,最主要的是生活上的事,他覺得臉沒處擱。他心里還有女兒。這個世界還有他割舍不下的感情。他住進監(jiān)獄后,女兒看過他一次。女兒坐在那里哭。他的問題出來后,她遇到的坎坷她一句沒有說,他能夠想象到。他等著她說,她只是哭。

        漸漸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了,他擦一擦淚,很快就有更多的淚涌出來,女兒在他面前始終是模糊的。相信他在女兒的眼睛里,也是如此。

        分別時女兒告訴他:媽媽讓你保重身體,這是他聽到的最溫情的話。他點點頭。

        焦麗麗越是不去看他,他就越是相信焦麗麗還在關(guān)心著他。小韓拿去的東西,有一些是焦麗麗讓他帶去的,他一看就知道。

        實際上,從他一住進去,焦麗麗就在運作著保外就醫(yī)的事,只是一開始這些活動看起來像一個笑話,到了后來,慢慢就變成了現(xiàn)實。

        焦麗麗告訴他都找了哪些人,這些人都是他熟悉的,以前跟他有很多聯(lián)系,他聽到最后只說了一句:你費心了。

        他看見焦麗麗低了頭,接著就進了衛(wèi)生間。

        2

        回來的第一個夜晚是最難過的。

        焦麗麗給他把被褥扔到了另一個房間,他看電視時,焦麗麗在自己屋里不知忙些什么。他對電視覺得很親切,在監(jiān)獄里也有電視,但是不能隨便看。回到家可以想怎么看怎么看,想看到幾點看到幾點。

        原來現(xiàn)在的電視節(jié)目,已經(jīng)這么豐富了,幾乎什么都有。新聞節(jié)目里也有了奇聞異事類的,搞笑的節(jié)目雖然有些貧嘴,但是天天哄人,能把人哄笑也不容易。幾個頻道還請一些專家,對世界大事進行評述。

        無論是他還是焦麗麗,好像都在對第一個夜晚進行回避。直到夜深了,他們才決定睡覺,焦麗麗對他說,你睡那邊吧。說完進了自己屋子。

        他進了焦麗麗指定的屋子,躺在床上睡不著。他不知道焦麗麗什么意思。她肯定恨他,他對不起她,他搞了許多女人,這些女人大部分是投懷送抱的,他真正愛過的女人只有一個,就是小陶。小陶已經(jīng)逃到了國外。事實證明,她跟別的女人一樣,并不愛他。

        如果說對他有愛的話,倒是妻子。她費了多少心思,才把他保外就醫(yī)了。她現(xiàn)在在另一間屋,他心中的家不是這樣,家就是一張床,這張床上不該只是孤零零一個人。

        看到焦麗麗的臉色,他沒有信心。這是個他對不起的女人。雖然這女人是他妻子,可是他對她的要求不能太多了。

        他記得宣判時,她在下面聽著的。他被判貪污罪、受賄罪,且數(shù)額巨大,九百多萬元是個天文數(shù)字,這些錢他一分也沒往家里拿,大部分都交給了小陶。他用歉疚的眼光看了臺下一眼,法官說:判處陳占文死刑。焦麗麗暈了過去。也許她都沒聽見后面的緩期二年執(zhí)行。他給了她多么大傷害,現(xiàn)在還有臉進她的屋子嗎?

        月光就在這時進到屋里,使他的大腦異常清晰。這間屋是給老人住的,焦麗麗的母親在這里住過幾年,現(xiàn)在焦麗麗給了他。這是陽面的屋子,焦麗麗把窗簾拉得嚴嚴的,她不愿讓別人知道他回來,不愿讓別人看到屋里發(fā)生的任何事情。

        他理解她的心情,關(guān)了燈他才把窗簾拉開。月光從外面照進來,這跟監(jiān)獄里看到的月亮是一個月亮,月光卻不是一樣的月光。在這樣的月光下,他越發(fā)顯得孤寂。他回想起了跟焦麗麗認識的過程,那時他是市委組織部干事,他到焦部長家請示工作,焦部長感冒,他告訴焦部長,省委組織部要一個關(guān)于培養(yǎng)青年干部的材料,焦部長順手把這個工作交給了他。

        當時他還沒寫過這么大的材料,接到任務(wù)有些激動。從焦部長家出來,焦麗麗正從外面回來,她太漂亮了,他呆呆地看著她從外面走進來,焦麗麗用好奇的眼睛看了這個小伙子一眼,他記得很清楚,她的眼光里沒有羞怯,只是好奇、探究,好像在問這個小伙子是哪兒來的?

        從底層出來的他,意識到這就是大家閨秀的目光。這正是他需要的女孩子。后來的日子里,他聽焦部長跟別人一次次地說焦麗麗,她實在是太任性了,家里根本管不了。家里好容易給她找了份不錯的工作,她一轉(zhuǎn)眼就自己去劇團當了演員。她的種種任性行為,不但沒有引起他反感,反而引起了他更大的好奇心,從鄉(xiāng)下出來,行為循規(guī)蹈矩的他,實在是喜歡這個潑辣任性的女孩子。

        在監(jiān)獄里,他曾經(jīng)回想過這些,但那時想到的是婚姻的失敗,現(xiàn)在卻有了溫馨,回憶使他增加了對妻子的思念,也使他增加了信心。他從床上坐起來,向著外面望著,窗外是對面的樓群,有一些窗戶還亮著燈。

        那些粉紅色的窗簾使他想起了新婚時刻,當時窗簾就是粉紅色的,那個顏色還是焦麗麗自己選的?;楹蟮慕果慃惾匀皇侨涡缘?,卻跟著他吃了許多苦,在他為事業(yè)、為前程打拚的日子里,家里的一切都交給了她。

        一個人帶孩子是艱難的,她都過來了。她忍受的不光是孤寂,已經(jīng)過了最困難階段,卻出了他的腐敗案件。這些事情她沒有絲毫準備,她看到的他從來都是清廉的,他把自己分成了兩個人,一個是妻子、孩子面前的陳占文,一個是小陶、邢小查等人面前的陳占文。

        他一次次地涌起過歉疚,覺得有很多話想跟妻子說?,F(xiàn)在他覺得,雖然同在一家他們卻相隔很遠。如果年輕時不從村里出來,也許他會娶一個鄉(xiāng)村妻子,他不會犯腐敗錯誤,他們是貧寒的,心卻在一起。

        他不知道在屋里坐了多久,最后還是出了自己的屋子。他在客廳里抽了一支煙,他相信他的活動焦麗麗能夠聽到,他試著推了推門,發(fā)現(xiàn)門輕輕掩著,一推就開了。焦麗麗沒有把門插上,她甚至還沒有熄燈,臺燈仍然暗淡地亮著。聽到他進來,她翻了一個身,把背對著他。這實際上是沒有拒絕他,如果她不想讓他進來,會把他趕出去,她沒有。她把背沖著他,只是在表達一種心情。她反感他。

        他輕輕地走到床邊,在她身邊坐下。他剛坐下,她就又翻了一個身,仍然把后背對著他。他坐了一會兒,然后在她身邊躺下。

        他聽到了她的抽泣聲,雖然極輕微的,他還是聽到了。那一刻他的心里涌上痛,刻骨的痛,他給這個女人帶來的傷害太大了。他把手輕輕地放到她身上,她沒有動,只是哭泣聲稍微大了一些。

        他的手在她身上放著,遲疑了片刻,他開始撫摸她。連他自己都覺得虛偽,如果他跟別的女人發(fā)生過那么多故事,他對妻子的撫摸還有意義嗎?可是,這一刻他是真的心痛,對眼前這個女人產(chǎn)生了無盡的悔意和憐愛。

        她本來是一個大家閨秀,不該跟著他受這么多苦。他把手伸到她臉上,幫她擦淚,發(fā)現(xiàn)她早已淚流滿面。

        當他替她擦淚時,她推了他一下,他仍然堅持著,她就不再推。他的手上滿把眼淚,他想拿手巾替她擦擦,手剛一拿開,她突然抱住了他的手,放聲大哭,這聲音一下子把他感動了,他緊緊地抱著她,把頭放在她臉上。

        女人放聲大哭的時候,是最軟弱的,他把她身子翻過來,緊緊地擁在懷里。本來想說一些對不起之類的話,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說什么都是蒼白無力的。他只是緊緊地擁抱著她。他再不會想別的女人,眼前這個女人,才是真正愛他的,是至愛他的妻子,是相依為命的人,是他到老的時候,可以依靠的。

        他把唇放到她臉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回應(yīng)卻是熱烈的。他們好像已經(jīng)有二十年沒有接過吻了,有人說,做愛不表示愛情,真正能表達愛情的是接吻,如果夫妻間沒有了接吻,那就說明他們的愛情已經(jīng)像白開水一樣了。

        妻子主動吻了他的嘴,剩下的熱烈就需要他來表達了。他的腦子很清醒,自始至終有另一個陳占文在高處看著,同時他也是情不自禁的,妻子的表現(xiàn)令他意外,他以為傷透了她的心,她再也不會愛他。恰恰是因為這傷害,才使他看明白了,這個對他充滿怨氣的女人,愛他,非常愛他。

        他覺得自己是個畜生。

        剛到監(jiān)獄里他曾經(jīng)想過,他對不起全市人民,他牢牢地記著三千萬這個數(shù)字,他曾經(jīng)想過要讓他們過上好日子,他對不起他們。后來他更多地想到,那些死心塌地跟著他干的人,這些干部里有些人相當有能力,他對不起他們,對不起所有信任過他的下屬,在監(jiān)獄里住的時間一長,他就不想這些了。

        現(xiàn)在他想的是,對不起眼前這個人,這個真正愛他的人。他們的親吻越是熱烈,心里的那種痛就越是清晰,越是貫穿骨髓。

        他們親吻了很長時間,兩個人松開嘴喘息時,他終于說了出來。

        他說:我對不起你。

        妻子回答他的是,再一次熱烈的親吻。然后她說:我不想聽這些,咱們都忘了吧。

        他點點頭。

        他脫下了妻子的內(nèi)褲,本來是試探性的,妻子沒有拒絕,剩下的事情他就沒有理由不做下去。已經(jīng)七、八年時間沒有跟妻子做過愛了,在他出事之前,他已經(jīng)基本上不再回家,他告訴妻子他在辦公室里睡,即使回去,他也是睡得死死的。

        妻子沒有覺得反常,她從來就不是性欲旺盛的人,年輕時也是如此,她也許是相信了他的忙,也許是相信了他在外面的聲譽,她從來沒有要求過,如今一場大難,反而使她消失了的性欲恢復(fù)了。

        其實他一直都不自信,從他在床上坐起來開始,他就不能確定自己還行。他對自己承受打擊的能力很懷疑,妻子的熱烈使他忘記了剛才的不自信,他試了試,竟然還行。

        他想,沒問題,我還是個男人。

        事畢之后他癱在床上,覺得虛脫了一樣,妻子卻抬起身體,望著他。她說:你瘦了,好像還比以前結(jié)實了。

        他說:我現(xiàn)在才明白人們說的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她說:我怎么樣?

        他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愣了好長時間,他問:什么怎么樣?

        她說:我跟那些女人比,怎么樣?

        一時他非常尷尬,想不到妻子會這么問。他說:提她們干什么。

        妻子說:我就想知道,我比她們怎么不好。她們怎么迷住了你。

        他說:她們想利用我的權(quán)力,想讓我辦事,我一上了當就沒完沒了,想撤,到時候也撤不下來。

        她說:我一直以為,你是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人,誰犯這種錯誤,你也不會犯。

        他說:其實我連個普通人都不如。

        她說:也許,也怪我吧?我在家里給你的溫暖太少了,別人給你一點兒,你就覺得得到了感情。

        他緊緊地摟了摟她。她的話讓他感動,其實,這又怎么能夠怪別人呢?把原因推到別人身上是最省事的,也是最沒有益處的。他想起小陶跟他在一起的情景,他曾經(jīng)以為得到了愛情?,F(xiàn)在怎么樣?接他回家的是妻子,她花了不少精力,用了不少關(guān)系,才使他保外就醫(yī)。小陶在哪里呢?

        他嘆了口氣,說: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

        她說:我找了一張那女人的相片,你不在時,我天天看她,她除了比我年輕,還有什么。我年輕時比她漂亮多了。

        他摟了摟她,說:我以后再不會犯這種錯誤了。我現(xiàn)在追悔莫及,我害了你,害了咱們的孩子,也害了自己。他說著流了淚。他說:我想不到你能原諒我,我一直以為,你再也不會理我了。

        她說:我曾經(jīng)恨過你,也曾經(jīng)想過跟你離婚,可是我恨不起來。我恨著恨著,就想到了年輕時的事。咱們是從苦時候過來的。

        他摟了摟她。

        她說:今天我本來不想去接你,小韓一勸,還是上了車,回來后本來不想理你。可是,不管干什么,心里轉(zhuǎn)得還是你。

        他說:我在里面也是,天天想得都是你和孩子。

        不想她嗎?

        他說:不想。偶爾也想起來過,覺得是一場夢,噩夢。

        其實這樣也好,如果不是紀檢委查了你,你可能永遠陷在里面出不來,現(xiàn)在你知道了自己的家最好,這比什么都要緊。以后你不當官了,就是一個老百姓。

        他說:我是一個犯人,我只是保外就醫(yī)。

        犯人也罷,老百姓也罷,以后天天跟我在一起。咱們好好過日子吧?

        過日子是個多么簡單的要求,現(xiàn)在成了最珍貴的允諾。他摟著妻子,聽她一直念念叨叨地說話。他感覺到外面的天已經(jīng)亮了,然后他就朦朦朧朧地睡去。

        3

        醒來后已經(jīng)將近上午十一點了。妻子已經(jīng)起來,他趕緊從床上爬起來,看到妻子正在衛(wèi)生間洗漱。他說:你也剛起來?怎么不叫我。

        妻子看了他一眼,她嘴里插著牙刷,不便回答他。

        兩個人在一起刷牙挺不自然,他回到客廳打開電視,新聞節(jié)目里正說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事,他們能夠?qū)崿F(xiàn)和平嗎?這個問題他五年前就問過自己,現(xiàn)在又問,仍然沒有答案。

        妻子刷完牙去了廚房。她的腳步急匆匆的。不是對他不滿吧?他一清早就在客廳里看電視,什么也不干。

        走進廚房,看見妻子正忙著做飯。早飯免了,和午飯合在一起。妻子把昨天剩下的菜熱了熱,又做了個新菜。他想幫她,插不上手。

        他在廚房里的樣子有些發(fā)傻,妻子瞪了他一眼:你洗臉了嗎?

        他到衛(wèi)生間洗漱了,妻子把飯擺到桌上。吃飯時妻子很少說話,她一直沉著臉,他不知道她為什么不高興。想到昨夜的愛撫,想到做愛后兩個人說了許多動心的話,他就覺得現(xiàn)在的冷淡太突然。

        也可能,她仍然沒有原諒他,昨夜的那些話,不過是特殊情景下的抒發(fā),說過的那些話事后連自己也不相信。這樣的情況他也曾經(jīng)有過,小陶出國后,他曾經(jīng)跟徐可和另外一些女人有過那種事,當時也說了許多動情的話,時過境遷,連想都想不起來。

        戀愛是年輕人的事,歲數(shù)一大對許多事情都是懷疑的。他從來沒有想過,家仍然像以前那樣完整,跟妻子仍然像以前那樣,即使昨晚都是假話,他能聽到已經(jīng)滿足了。

        吃完飯他主動刷碗。妻子曾經(jīng)說過,她不怕做飯,最煩刷碗。妻子覺得煩,他就干。

        剩下的時間不好打發(fā),妻子出去買了趟菜,他沒有跟著。他出去算什么,人們在街上看見他,會投來什么眼光?

        他幾乎一整天都在看電視,四十多個頻道,一個一個地換。開始只看新聞節(jié)目,新聞節(jié)目看的一多就重復(fù)了,又看電視劇。他覺得電視劇比綜藝節(jié)目好,他不喜歡被人胳肢,想到未來的日子,他笑不出來。

        他在監(jiān)獄里沒有苦惱,只有懺悔?,F(xiàn)在放出來苦惱反而來了。過去妻子一次都不去看她,他不怕失去她,現(xiàn)在他們在一起了,他卻總是擔心,她會不會仍然恨他。

        妻子買菜的時間太長了,他走到窗前,發(fā)現(xiàn)對面有一家正朝這邊看,他立刻離開窗戶,他不想讓別人發(fā)現(xiàn),尤其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從里面出來。

        他正在服刑期,他把牢房從監(jiān)獄挪到家里。他的看守是自己,還有妻子。

        一聽門響他就奔過去,妻子提了好些菜,還買了大蝦,這個小小的細節(jié)表現(xiàn)出了她的生活熱情。他接過妻子手中的菜,動作表現(xiàn)得有些殷勤,就像過去看見看守一樣。

        實際上,看守們從來沒為難過他,有一個看守甚至還叫過他一聲陳書記,他沒敢答應(yīng)。

        他出來時看守們都沉著臉,他猜想他們對他放出來有些看法。他有病,但并不重,仍然辦理了保外就醫(yī),這些事普通看守有看法。他一直非常尊重看守。

        妻子沒有做大蝦,不過別的菜仍然不錯。家里的飯怎么也比監(jiān)獄里的好吃,他在監(jiān)獄里吃不下飯,后來徹底死了心,看見什么吃什么,覺得那些飯不再難以下咽?,F(xiàn)在回想,還是妻子的飯菜做得好。

        晚上睡覺時,他直接進了妻子的房間。到了他這個歲數(shù),即使是五年沒有見面,連續(xù)做愛也是不可能的,可是他想跟妻子在一起。

        愛情是什么,就是你的心需要有一個地方安妥下來。那時他當著市委書記,心卻是空著,沒有落腳的地方。有時把心放在了上級那里,有時把心放在了重大決策上,可那都是暫時的,事情一過,心就又懸在了空中。

        小陶出現(xiàn)了,她年輕、漂亮,還善解人意。忘記了她是找你辦事的,是利用你,她跟你做愛,她在做愛時夸獎你,說你不光會當官,還是個好男人,有一條好槍,就是在普通人家也是金不換的好丈夫。

        他被徹底迷住了,為了她什么都愿意干,有她在后面,覺得所有風險都不是風險,他還相信自己是市委書記,沒人敢監(jiān)督,直到有一天,他一無所有又回到了妻子這里。

        這時他才明白,他最需要的是這個女人,即使不打算做愛,他也想睡在她身邊,想聽她打呼嚕,他覺得身邊有這么個人,心里才是踏實的。家終究是家,它跟牢房不一樣。

        妻子沒有打算讓他過來,因為她睡在了床的中間,看到他進來,她往邊上挪了挪,這個動作是象征性的,算是對他過來的許可。他小心翼翼地在她身邊躺下,什么時候他落到了這個地步,要看妻子臉色行事?

        他躺在妻子身邊,小心地聽著妻子反應(yīng)。這時兩人應(yīng)該說說話,他想不出話題,他在家里呆了一天,沒有什么可說的。真正想說的話,兩人都小心地回避著。他一直想問問女兒的情況,妻子不說,他就不敢問。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妻子說:要不你到那邊睡吧,我已經(jīng)不習慣旁邊有人了,睡不著。

        他說:好吧。起身回了自己房間。

        他知道妻子這樣說不代表什么,心里還是有被拒絕的感覺。他猜想妻子憋了好長時間,才把話說出來。本來他也是想這樣睡的,可是話由對方說出來,就覺得受了很大刺激。

        他覺得還不如回到監(jiān)獄,監(jiān)獄里都不如這么孤單,那時他有獄友,有看守,都可以聊一聊,有一個看守家在青滿縣,是他當過縣委書記的縣,那個看守說縣里的老百姓都說他好,他把那個縣的經(jīng)濟發(fā)展起來了,后來的幾任領(lǐng)導(dǎo)都不如他威信高,最后那個看守總結(jié)說:你其實是個好官,就是沒管好雞巴。

        這話讓他臉倏地紅了,接著他放聲大笑。他在尷尬中學(xué)會了自嘲,后來他跟那個看守關(guān)系很好,因為他知道那個看守是真實的。他用一句玩笑使他接受了真實處境。

        現(xiàn)在他連這樣的看守也沒有了,從妻子的房間走到自己房間,有被放逐的感覺,回到自己房間里,他覺得房間太大,顯得特別空。他在這個空空蕩蕩的房間里,老老實實地體味著自己的渺小。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了腳步聲,開始他以為妻子要上廁所,腳步卻朝他的房間走來,他看見妻子推開門,站在門口不動。他坐起來,問:怎么了。

        妻子沒說話,上了他的床。

        他低下頭看了看,妻子的眼睛睜得很大,黑暗中她的眼眸炯炯發(fā)亮,他問:你怎么了?

        她說:睡不著。

        他說:我也一樣。

        她又說:身邊有人睡不著,沒有人更睡不著。

        他為這句話感激妻子。他把一只手搭在妻子身上,過了一會兒,聽到了妻子的鼾聲。他覺得周圍靜極了。

        4

        回來后的第三天,他接到了周向真打來的電話。小周是他的秘書,他出事時小周被留在紀檢委說明情況,當時他往樓里右邊走,看到小周和小韓被帶到了大樓另一端。

        判刑后一直是小韓到里面看他。小周一次沒去過,去年曾經(jīng)讓小韓給他帶過幾條云煙。同樣是身邊工作過的,小周和小韓差別就這么大,當時他看著那幾條煙嘆了口氣,說:我不想抽他的煙。

        小韓說:他跟我不一樣,他是干部,還想在市里進步呢。

        他出事后,小韓辭去了公職到一個私企上了班。那個私企也是他在任時積極扶植過的,記得有一年,公司老板提著一個密碼箱到他辦公室,老板姓佘,當時他們想拿下市里一個工程,那時他跟市長的關(guān)系明和暗不和,有人向他反映,市里許多工程都讓市長一人定了,他想,你能定,我也能定。

        他說了話,市里有關(guān)部門只好按他的意見辦。因為這件事,市長跟一些人在下面表示不滿,企業(yè)家的耳朵很靈,很快傳到了佘老板耳朵里,佘老板把聽到的告訴了他,向他再一次表示感謝。

        他說:你不要信那些話,我跟市長還是互相尊重的。

        他不愿把矛盾暴露在下面,佘老板看到說不下去,再一次道了謝,告辭了。

        當時他指著佘老板留下的箱子說:你的箱子。

        佘老板說:這箱子是送給你的。你總是外出,有個好點兒的箱子提著方便。這箱子功能挺多,說明書在箱子里放著。

        他當時想到了箱子里可能有錢,看到佘老板一臉真誠,就相信了那是個箱子。佘老板走后他發(fā)現(xiàn)里面是錢,估計有幾十萬,他立刻給小周打電話,讓他把老板喊回來。

        佘老板回來時一臉尷尬,說: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

        他說:心意不是這么表達的。

        佘老板說:我實話跟陳書記說,我們公司正在困境中,如果不接這個活兒我們就完了。我原來想的是,要拿出比這多得多的錢來搞公關(guān),現(xiàn)在你救了我們,這錢是你應(yīng)該得的,我們公司有這筆費用。

        他說:我是國家干部,怎么能從你那里拿報酬。

        佘老板說:我們這些經(jīng)商的人什么也沒有,手里就有點兒錢,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表達感激之情。

        他說:我支持你,是為了市里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不是為了私人感情。

        佘老板看他說得嚴肅,只好提起了箱子。

        他對佘老板說:這事你知我知,就當沒發(fā)生過。

        佘老板提著箱子走到門口,突然轉(zhuǎn)身跪下了,說:陳書記,我真沒想到天下還有沒有私心的人。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輩子忘不了。

        他立刻走過去扶起來,當時他看到這位老板眼里含淚,就覺得他也不壞。他拍了拍佘老板的胳膊,把他送了出去。

        這件事他沒跟任何人說過,他出事后,小韓不愿意在市委工作了,他想起了這位老板。

        佘老板知道后,當時就把小韓收到了公司里,給的工資相當高,工作是給佘老板開車,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任務(wù),就是到監(jiān)獄里看望他。

        小周卻不像小韓,他沒有離開的決心,案子平靜下來后,領(lǐng)導(dǎo)把他安排到市文化局,當了副局長。

        這些情況都是小韓告訴他的。

        他對秘書的感情是復(fù)雜的,小周以前是市文化局的干部,他挑選為秘書,是因為在市報上看到了小周寫的一篇談改革的文章,作者思路很好,比較開闊,能從古至今,從外到內(nèi)的想問題,他最喜歡的是作者的文筆,有點兒幽默感,他不喜歡有幽默感的人,卻喜歡文章里有幽默感。

        他讓市委辦了解作者情況,很快就查清楚了,二十四歲,黨員,未婚,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歷史專業(yè),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親戚中沒什么復(fù)雜背景,像一盆清水。

        他讓人把小伙子叫來,是個有些靦腆的人。靦腆意味著一種態(tài)度,他覺得市委書記身邊的人應(yīng)該是低調(diào)的,就這么把他留下了。

        如果不是他看中,小周現(xiàn)在還是文化局的一般工作人員,頂多是副科長,現(xiàn)在跟著他吃了掛落,還是副局長。愛人原來是小學(xué)教師,后來也調(diào)到了市教育局。

        他出事后有兩個沒想到,一是沒想到小韓對他這么好,兩人平時一個坐車,一個開車,看不出司機跟他有多么近,也就是干一些該干的事,正是這個司機,一直到監(jiān)獄里看他,一直照顧著他的家。

        還有一個沒想到就是小周,差不多是他一手提起來的,雖然一直是秘書,卻從一般干部,副科、正科、副處地往上提,到他出事前已經(jīng)定了提成正處,任市委副秘書長兼市委辦主任,人們對他提拔秘書太快不是沒有非議,他連理也沒理。

        最讓他難受的是,過去邢小查公司給的錢,有些經(jīng)過了小周的手,他都分給了小周一部分,這些情況他沒向紀檢委說,全攬在自己身上,他覺得小伙子還年輕,不愿影響他的前程。

        他覺得,誰不來看他小周都該來,可小周一直沒在他跟前露過面,現(xiàn)在他回來了三天,小周才把電話打過來。

        他聽到電話響,并不知道是誰來的,坐在沙發(fā)上呆愣著。妻子從廚房里走出來,問他:怎么不接電話?

        他說:你接吧。

        妻子接了電話,聽了幾句就說:是你的。

        他沒有問是誰,不情愿地接過話筒,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回來了,消息看來想捂也捂不住。他問:哪位呀?

        小周說:陳書記,是我。

        他遲疑了一下。

        小周又說:陳書記,我是周向真。

        唔。他順口唔了一聲。這是他當書記時最常用的語氣詞,這些年再也沒有用過,只有接了小周的電話,他才順嘴說了出來。

        小周說:我是今天才知道的,我想看看你。

        他說:算了,你不用來了。

        他盡量用平和的口氣說著,不想讓對方覺出他有情緒,他也不該有情緒,到了他這個地步,還有什么可以有情緒的。

        小周卻說:不,我應(yīng)該去看您。您下午沒安排的話,我想下午去,可以嗎?

        他說:我下午有點兒事。

        小周立刻說:那就明天上午。明天,上午我去。

        他沒再拒絕,放了電話。

        那個下午過得很慢,總是聽到門響,覺得有人敲門,走到跟前聽一聽卻沒有動靜。他后悔自己沒有讓小周下午來,其實他是愿意讓人來的,拒絕了人家又盼著,這是何苦來。

        妻子卻在嘮叨:他來干什么。這些年他沒登過一次門,過年時打個電話還壓低了聲音,生怕別人聽見。人家小韓哪像他那樣,他還不如個司機。

        他沒有制止妻子的嘮叨,知道她也就這么嘮叨兩句,過后該怎么著,就怎么著。他已經(jīng)摸透了她的脾氣,也習慣了。

        小周來時提了好些水果、點心,他說:你來看看就好了,還拿東西干什么。

        小周說:也沒什么,都是些日常的水果。

        水果還有不日常的嗎?小周顯然有些緊張,坐下后還下意識地看了下表,好像剛來就要走似的。這樣的談話雙方都受罪,可以說的話題很多,仔細一想又說什么都不合適。以他們這樣的關(guān)系,說天氣如何如何,當然不合適。

        他問了小周家的情況,小周的回答是家里一切都好,小周又問他身體,他說還行,反正就是堅持服藥,活動不要劇烈。其實他身體不錯,可是他不能這樣說,身體不錯你為什么保外就醫(yī)呢。

        他覺得小周的話里布滿了陷阱。

        過去他們曾經(jīng)無話不談,一個是書記,一個是秘書,平時是上下級關(guān)系,到了夜深人靜時,他會跟秘書說家庭問題上的苦惱。小陶并不總是讓他快樂,她任性時他心里痛苦卻無處去說,不免要在小周面前流露一兩句。小周小心翼翼的回答,總是讓他心里寬慰些。

        現(xiàn)在他們坐在一起,卻形同陌路。

        妻子的態(tài)度明顯得多,對小周理也不理。小周進來了半天,妻子連杯水也沒倒,后來他站起來倒,妻子才倒了來。放下水妻子就到了里屋,剩下兩個人基本上是沉默不語,妻子的態(tài)度無形中使小周更壓抑了。

        陳占文想囑咐小周好好工作,在文化局處理好上下級關(guān)系,可是一想自己的處境,他還有資格囑咐別人嗎?

        仍然是沉默。

        不知道呆了多少時間,小周說:陳書記,您忙吧,我走了。

        他鄭重說道:小周,以后別這么叫了,我不是書記了。我現(xiàn)在是戴罪之身,雖然保外就醫(yī),仍是一名罪犯。

        小周說:在我心里,您仍然跟以前一樣。

        他心想,以前你在我面前像兒子,現(xiàn)在呢?什么叫跟以前一樣,或者在你眼里,我以前就是罪犯?他說: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時過境遷了。

        走到門口,小周說:您對我的培養(yǎng)、提攜,我永遠忘不了。沒有您,就沒有我的現(xiàn)在。

        這話聽來像諷刺似的,可是小周說的時候有些哽咽,他就沒法反駁了。他相信小周說時是真誠的。不管能不能感動他,起碼是把小周自己感動了,實際上,他也跟著感動了一下,不然他不會一下失去戒備。

        他把小周送到門口,擺了擺手,關(guān)上了門。

        他曾經(jīng)想過再說點兒什么,說什么也不合適。常來玩兒,不對,你知道人家愿意來嗎?下次來別帶東西了,也不對,人家不見得愿意帶東西,你這不是提示人家嗎?我就不遠送了,也不對,人家也許還怕你送呢,你一送,外面的人都知道他看你來了。這給人家?guī)硎裁从绊懀?/p>

        許多當領(lǐng)導(dǎo)的人說話都很謹慎,他當領(lǐng)導(dǎo)時卻快人快語,這一風格贏得了很多下屬好感。不敢說話是不自信的表現(xiàn),一是對下面情況不了解,二是對問題認識不透,看透了沒有什么不敢表態(tài)的。

        現(xiàn)在他變得不敢說話了,一張嘴覺得說什么都不合適。不知道說什么,還不如不說。

        門一關(guān)上,妻子就從里屋出來了。她又開始嘮叨小周,他坐在沙發(fā)上聽著,內(nèi)心里他跟妻子有同感,可是他還是勸妻子,能來就不錯了,能來就是還沒忘了咱們。

        妻子說:你看看人家小韓,他不就是舍不下文化局那個破官兒嗎?

        他說:也不能都像小韓一樣,小韓是工人,當然不存在小周顧慮的那些問題。

        妻子說:工人怎么了,工人也能分出人性。時傳祥、王進喜都是工人,那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哪像你們現(xiàn)在的干部,活得這么猥猥縮縮的。我早看透了,跟著你的人不可能好,上梁不正下梁歪,你都不是什么好東西,還想讓下面人好嗎?

        他不再勸妻子,再勸就燒到自己身上了。他一不說話,妻子也不說了。

        吃完午飯,兩個人躺了一會兒??斓饺c時,聽見門響,妻子在貓眼里看了看,見是對門張秘書長的夫人,市委秘書長在別人眼里是個顯赫的職務(wù),妻子急忙打開門:唉呀,看看,你怎么過來了。

        我聽說老陳回來了,過來看看。

        張秘書長的愛人在市注冊會計師事務(wù)所工作,是一位注冊會計師。據(jù)說注冊會計師是一個相當優(yōu)越的職業(yè),收入很高,在陳占文眼里,她是個專心做業(yè)務(wù)的人,政治上并不敏感,她不叫他陳書記,叫老陳,顯然是她愛人事先囑咐過的。

        這個胖胖的婦人提了很多東西,她說:你看看,還是一家人好呵,早就該這樣。

        她是指陳占文跟那些女人的事,這顯然是她愛人沒囑咐到的,她一說就沒了把門的。陳占文尷尬地笑著。妻子卻裝出聽不懂的樣子,岔開話題說:你挺忙的,還過來干什么。

        老陳回來了,我得看看,我們家老張跟著董書記去省里開會了,得下周才能回來,我等不及他了,先過來瞧瞧。老陳你怎么樣,瘦了,我覺得比以前瘦了一圈兒,倒更顯得年輕了。

        他說:瘦是瘦了,不過吃飯、睡眠都還挺好。

        張秘書長的愛人說:第一是身體,身體是老本。只要身體好,以后干什么不行呵。歲數(shù)也大了,身體好不給孩子們添麻煩,兩口子以后就是歡度晚年了。

        他說:是呵,是呵。

        張秘書長愛人的快人快語,讓他放松了不少。他問:張秘書長挺忙吧?

        她說:我看他們也是瞎忙,他們覺得挺重要,其實還不如我們,我們能給大家做點實際事兒,他們忙半天能起什么作用。

        要是以前,這話她肯定不敢跟他說,她怎么敢說市委的工作不重要,現(xiàn)在他聽了倒覺得這是許多人的心里話。當然,也可以理解為他們一家對市委工作并不滿意。

        不管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笑著聽,不表態(tài)。后來兩個女人到一旁聊天去了,他遠遠地聽著她們說話。聊了一會兒,張秘書長的愛人告辭,說是以后再來看他,他們送到門口擺了擺手,她開了自己家的門,很快就消失了。

        他當書記時,張秘書長是副秘書長,提成秘書長是他出了事后,聽說是倪市長代理書記的時候提的,他對這個人沒重用過,也沒有派到下面,可以說是沒辦好事,也沒有做對不起他的事,好事是別人做的。

        人家現(xiàn)在是市委秘書長,他出來了,趕過來看他顯然不合適。可是又住對門兒,不過來也不合適。自己找個機會出趟差,讓愛人過來,這個方式顯得很得體。這就是政治上的成熟。當然,他也可以親自過來看看,看了就看了,又有什么。陳占文沒有給他做過多少好事,對這種情況顯然是不敢奢想的。

        晚上妻子告訴他,為他保外就醫(yī)的事,她曾經(jīng)找過張秘書長,張秘書長說:我問問情況吧。她覺得他是秘書長,什么都可以管的,可是張秘書長沒有了下文,她就沒有再問。后來他們在樓道里碰上,再也沒有談過這件事。

        聽妻子的口氣,好像對張秘書長也沒有意見,只是把這個情況告訴了他。他說: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人家讓家屬過來看看,這是好意。咱們領(lǐng)情了。

        需要領(lǐng)情的事不少,第二天,佘老板打來了電話。

        佘老板說:陳書記,我剛從廣州回來,下午就去看你,晚上咱們在海粵酒樓吃飯。

        他說:你挺忙的,就別過來了。

        佘老板說:我忙不假,再忙也不能忘了老領(lǐng)導(dǎo),我跟別人說忙,不能跟你說忙,我要是跟你說忙,我就不是東西了。

        對方把話說到這里,他也不好推辭,說:那你下午來吧,咱們少聊會兒。

        第二天下午,他一直等到四點鐘佘老板還沒來,他意識到佘老板要在五點多鐘來,接他到外面吃飯。果然佘老板五點鐘準時到了,一進來就說:陳書記,咱們走,出去吃飯。

        他說:吃飯就不必了,聊會兒天就行。

        佘老板說:我就是來請你吃飯的,你在位時沒吃過我一頓飯,現(xiàn)在請你還不是應(yīng)該的。

        他說:我怕對你影響不好。

        佘老板說:我才不管那些呢,我一個做生意的有什么影響,我把生意做好,把錢掙到兜里就是最大的影響,一會兒咱們坐到酒桌上,我跟你匯報匯報公司的發(fā)展情況。

        佘老板同時還邀請他的愛人一塊兒參加,焦麗麗堅決拒絕了。

        他穿了一件深色大衣,跟著佘老板下了樓。下樓時遇到鄰居家一個小孩兒,那孩子看到他,眼睛里露出好奇的神情,一直緊緊地盯著他。他猜想那孩子是五樓的,那里住著市委一個副書記,聽說現(xiàn)在搬走了,他兒子搬了過來。

        他們這棟住宅樓,當年是市里最好的,時過七、八年條件已經(jīng)是差的了,許多領(lǐng)導(dǎo)搬到市委后來蓋的住宅樓里,那里是小高層,有電梯,小區(qū)中心是花園。

        他想,那孩子回家就會跟大人說的。

        下了樓佘老板扶他上了車。車很快駛到?;浘茦?,下車時佘老板親自扶著他,這使他有些受寵若驚,但他不好意思甩開佘老板的胳膊,只好任由他攙扶著。好在他下車時沒有人注意他,人們想不到他會在這里出現(xiàn)。

        佘老板訂下了酒樓里最大的雅間,他進去時,參加宴會的人已經(jīng)在等著他了,看到他進來,人們一齊站起來鼓掌歡迎。有些人他認識,但叫不上名字,有些他不認識。他走到桌前,人們都過來搶著跟他握手。佘老板說:今天沒外人,來得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咱們先入座,坐下后我再介紹。

        中間的主位是給他的,他說:我不能坐這兒。

        佘老板說:這個位置就是您的,誰坐都不合適。

        他說:那是主人的位置。

        佘老板說:今天您就是主人,雖然是我請客,你也是主人。

        他說:不不,我還是坐在旁邊吧。

        佘老板堅持讓他坐在中間的主位上,他再三推讓沒有成功,只好坐在了中間。

        佘老板給他一一介紹,市經(jīng)貿(mào)委副主任,青滿縣常務(wù)副縣長,環(huán)保局黨委書記。佘老板說:我今天的原則是政界的不叫,來的這幾個,雖然也是政界的,但他們都是我多年的朋友,都是最可靠的。

        面對這些昔日的下屬,他不知道該做何態(tài)度,只是矜持地點著頭。他們在他面前,卻都是一副景仰的態(tài)度,市經(jīng)貿(mào)委副主任說:陳書記可能忘了,我到經(jīng)貿(mào)委還是您安排的呢。

        他想不起來。那位副主任說:我原來在一個縣當副書記,韓主任當經(jīng)貿(mào)委主任時,跟您把我要過去的。

        這一說他倒想起來了,他說:有這回事。另一位是青滿縣的常務(wù)副縣長,他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他在青滿縣當過書記,青滿縣的干部按說他都知道。常務(wù)副縣長說:我是去年從另一個縣調(diào)過去的,以前是長陽縣的常務(wù)副縣長。他說怪不得。

        剩下都是企業(yè)界的,其中一位是?;浘茦堑睦习?,姓常。常老板說:陳書記,您以后來這里吃飯,無論是請客,還是家宴,直接給我打電話,我給您安排。這是我的名片。

        佘老板說:簽我的單就行。

        常老板說:不用你簽單,我安排。

        兩位老板爭起來,讓他心里放松不少,覺得自己活得還是那么回事。

        他說:各位朋友,今天我要鄭重地跟你們說一下,以后不能再稱呼我書記了。我已經(jīng)不是書記。

        在座的人都說:您以前給全市發(fā)展做了很大貢獻,在我們心中永遠是書記。

        他堅決地說:不行,我相信你們是真誠的,可我聽著像是諷刺。再說,你們這樣叫,傳出去也很不好。

        佘老板說:那我們就叫您老領(lǐng)導(dǎo)吧。

        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家的響應(yīng):對,那我們就叫您老領(lǐng)導(dǎo)。他只好默認。

        佘老板接著介紹:泰新集團董事長,水華莊園總經(jīng)理,瑞聯(lián)超市董事長,東光大廈總經(jīng)理。

        他說:我聽明白了,在座的都是本市企業(yè)界的精英。

        佘老板說:他們不光是成功的企業(yè)家,還是我的好朋友,相交多年都非常可靠,要是不了解,我絕不敢讓他們到這里來。

        大家一齊說:是呵,我們跟佘老板相處多年,我們都相信他。他也相信我們。

        佘老板說:老領(lǐng)導(dǎo),您要是有用著他們的地方,跟他們說,就跟和我說一樣。

        大家一齊把名片遞給他,過去他收名片基本不看,現(xiàn)在他一個個地看,水華莊園的老板告訴他,他們莊園里有游泳池,有保齡球館,乒乓球館,您什么時候愿意玩兒,打個電話,我派車接您。東光大廈的總經(jīng)理說:我們那里樓下就是洗浴中心,您想洗了,我們派車接您。

        他點著頭:謝謝各位的盛情。

        過去他當市委書記時,這些話都有人跟他說過,他聽了不當回事,他才不會隨便跟他們交往呢,現(xiàn)在聽桌上的人這樣說,竟然涌上來幾分感動。

        他嘴里表示感謝,心里也明白,他是絕對不會去的。他已經(jīng)知道了,跟企業(yè)界的人不能交朋友,過去他跟邢小查交朋友,這個朋友一交就把他帶到了深淵里。

        可是他愿意聽人們這樣說,他是個保外就醫(yī)的人,還有什么利用價值?他相信這些人的熱情是純粹的私人感情,沒有目的。也許是他在任時,市里經(jīng)濟發(fā)展比較快的原因吧?這些人都發(fā)了財,他們感謝他。

        佘老板舉起杯,第一杯酒是為老領(lǐng)導(dǎo)壓驚的,他覺得壓驚這個詞不好,但也把酒干了。第二杯酒是為老領(lǐng)導(dǎo)接風的,他覺得也不對勁兒,也把酒干了。三杯酒過后,所有的不合適他就不再考慮了,他還考慮那些干什么,反正都是朋友們一番好意罷了。

        現(xiàn)在他腦子里有一個念頭:這些人都是朋友。朋友這個詞不知不覺浮上了腦海。他相信佘老板是真誠的,其他人都是佘老板的朋友,自然是受了佘老板的影響。

        每干一次杯,他們就回憶起他在任時做的一些好事,經(jīng)貿(mào)委的副主任說:老領(lǐng)導(dǎo),當初高速公路要不是你往省里、北京這么跑,可能就修不到咱們這里,那對咱們市的經(jīng)濟影響就大了。來,我敬您一杯。

        他說:當時主要還是你們經(jīng)貿(mào)委做的工作。

        副主任說:您要是不親自出馬,下面再跑也不行,力度不一樣。

        東光大廈的老總說:有高速路和沒有高速路可不一樣,交通不便利,許多項目都流走了。說實在的,我也可能早就到別的地方投資了。

        他覺得他們說的有道理,把酒干了。

        泰新集團的老總說:老領(lǐng)導(dǎo),我也敬您一杯。我們泰新集團現(xiàn)在在開發(fā)區(qū),我聽說開發(fā)區(qū)也是你硬頂著建起來的,當時難度多大呀,咱們市里的經(jīng)濟發(fā)展,都是靠開發(fā)區(qū)帶動的。

        市里搞開發(fā)區(qū)時,中央正在治理開發(fā)區(qū),國務(wù)院領(lǐng)導(dǎo)說開發(fā)區(qū)過多,各地許多開發(fā)區(qū)都下了馬。市里一些人也主張先不要頂風而上,他說不行,這么大一個市,沒有開發(fā)區(qū)怎么行,越是治理我們越是要上,開始我們可以不叫開發(fā)區(qū),叫實驗區(qū),建起來再改名。

        中央的治理過去了,市里的開發(fā)區(qū)也建起來了。說實在的,他倒覺得這是他的功績。但是他說:當時也是集體決定的。

        他們說:您肯拍板,就是集體決定,您要是不拍板,多少人同意都集體決定不了。

        他覺得也是這么回事,把杯里的酒干了。

        水華莊園的老總說:老領(lǐng)導(dǎo),我也敬您一杯。你給咱們市引進了好幾所大學(xué),后來咱們市搞大學(xué)城,還是你那時打下的基礎(chǔ)。

        他不明白大學(xué)城跟水華莊園有什么關(guān)系,別人告訴他,水華莊園就在大學(xué)城附近,好些客戶都是來自各大學(xué)的,現(xiàn)在大學(xué)是一個了不得的消費群體,爹娘在家里省吃儉用,這些學(xué)子們花起錢來如流水一般,還有現(xiàn)在的老師,一個個掙的錢不少,都敢消費,不少人都買了車。

        這些情況他倒是第一次聽說。

        還有人告訴他,現(xiàn)在水華莊園里的小姐,有些也是大學(xué)生。

        他說:怎么?還有大學(xué)生出來當小姐的?

        水華莊園的老總打斷別人的話,朝那人使了個眼色說:不是,這些學(xué)生都是貧困生,是出來勤工儉學(xué)的。

        他說:噢,那倒也是好事。

        他們的回憶使他意識到,自己還是為這個市做了些工作的,也許,自己并不是個很壞的官吧。他的腰不知不覺挺起來了,他對他們說著感謝的話,感謝他們把他當成了朋友,感謝他們沒有忘記他做過的工作,感謝他們給了他人生的溫暖。

        他們說:老領(lǐng)導(dǎo),什么叫人生呵!我們都是做生意的人,我們知道錢有用又沒有用,錢這東西就是大家的,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今天在你這兒,明天就在他那兒,像流水一樣,可是有一種東西是永遠帶不走的,那就是友情。

        佘老板舉起杯:來,為友情干一杯。

        大家一齊站起來,把杯子端到他面前,他也站起來一個一個地碰杯,碰著碰著,他的眼睛里就涌出熱熱的東西,他畢竟是經(jīng)歷過歷練的,很快把這真誠的感動壓抑回去,換上了帶有表演性質(zhì)的表情:來,為友情干杯。

        那天晚上他喝得有些多,但還是清醒的,他聽這些企業(yè)家們說著自己的發(fā)展規(guī)劃,佘老板說要到安徽投資,在那里搞一個新的石化項目,泰新集團說要跟德國一家企業(yè)合作,東光大廈說他們正在跟港商洽談,他一邊聽,一邊喝,不知不覺中喝了許多酒。

        后來,市經(jīng)貿(mào)委的副主任說起了政界的變化,告訴他市委書記和市長的矛盾已經(jīng)不可調(diào)和,甚至已經(jīng)半公開化了。市里的報紙登市長的消息多了點兒,市委書記就把報社社長叫去罵了一通,因為報社是市委管的。

        對這些消息他不太相信,過去他當市委書記時,下面也這樣議論,其實他跟市長當時確實有矛盾,卻遠沒有到人們傳說的那種程度。但是他也不便在飯桌上反駁,只是跟人們喝酒。

        當他覺得喝多了時,佘老板說:老領(lǐng)導(dǎo)要是覺得喝好了,我們就不倒了,大家杯中酒干了吃飯。大家一齊跟他碰杯,齊聲說:祝老領(lǐng)導(dǎo)身體健康。

        他說:大家身體健康。

        回去時大家先送他上車,他本來想等人少時再走,大家一簇擁他只好往外面走。他上車時,酒樓門口許多人看見了。人們用驚異的眼神看著他上了車。他向酒桌上的人揮了揮手,快速地關(guān)上了車窗。

        5

        佘老板的舉動贏得了市里相當一部分人贊賞,他們覺得這是個有情有義的老板,你對犯了罪的下臺領(lǐng)導(dǎo)能這樣,在任的更覺得可靠。一時間,人們在酒桌上談的就是佘老板如何如何講義氣。

        佘老板的舉動在市里開了頭,以后人們便開始去家里看望陳占文,或者請他吃飯,或者請他看戲。出去吃飯他是嚴格把握的,一般人叫絕不出去。他在外面一出現(xiàn)就會引起別人注意,他不想把動靜弄得太大了。他是個有名的戲迷,市里人人都知道,有戲他倒愿意看一看。

        不過他擋不住別人到家里看他。開始,市里干部看他還要挑時間,或者晚上,或者上班的時候,這些人都是他以前的下屬,現(xiàn)在還在任,來時總要避點兒人,慢慢他們發(fā)現(xiàn)別人也來看,碰上了彼此一笑,心領(lǐng)神會。最后因為家里來的人太多,時間不好安排,只好禮拜六、禮拜天都安排人來。

        來得人都帶東西,他跟焦麗麗吃不了,東西都壞了。他們不敢在白天扔,要挑選晚上沒人時把東西扔到垃圾箱里。近處的垃圾箱扔過幾次,院里人就有議論:不知是誰家,把挺好的東西扔到垃圾箱里。

        哼,人家那是送禮的太多,吃不了只好扔唄。

        有人一邊說,一邊朝他家的窗戶上看。

        他聽出了人們的憤怒,后來他們不敢扔到近處的垃圾箱,傍晚兩人裝作散步的樣子走到遠處,趁沒人注意時扔掉。

        他們在街上買了個新手機卡,號碼只告訴幾個親戚和最要好的朋友,以后家里再來電話,他們就不接了。一接電話,就是要來看他的人,他接待不過來。

        不接電話也不行,有人干脆直接來家里敲門,他們從貓眼里往外看,都是以前的下屬,有些是以前給人家辦過事的,有些是提拔過的。他們不開門,有些人就不走,一直在外面叫門,弄到最后把鄰居都驚動了,他們只好開了門。

        有一天進來個五十多歲的人,干部模樣,他想起來了,這人以前在市教委工作。那人一進來說了許多感謝話,是個老實人,說話時還有些緊張,他擺了擺手制止道:不要說了,那也是我應(yīng)該做的。

        那人說:陳書記,當年要不是您,就沒有我的今天。

        他忘了當年干過什么,但是他客氣著,他說:你別這么說,如果我不在那個位置上,別人也一樣做。

        隨著那人的回憶他想起來了,他在縣里工作時有個民辦教師找他,說他當班主任時校領(lǐng)導(dǎo)的孩子在他班里,他批評那個孩子多,得罪了領(lǐng)導(dǎo),后來他在批改作文時有個筆誤,寫了當時某個領(lǐng)導(dǎo)人的名字,不知為什么,前面恰好有個臭字,連在一起就成了:臭×××,因為這事學(xué)校不再讓他當班主任,現(xiàn)在民辦教師可以轉(zhuǎn)成正式教師,學(xué)校里說他有政治錯誤,不給轉(zhuǎn)。

        他問了一下,學(xué)校當時沒給過他什么處分,只是民辦教師轉(zhuǎn)正問題,他對這個教師說:你回去吧,我跟教育局說一下。這個老師順利地轉(zhuǎn)成了正式教師,這是個挺有才干的人,能寫能畫,縣教育局缺人時,他把這人調(diào)到了縣教育局。

        后來這人怎么調(diào)到了市里,他就不知道了。

        他想,時間這么長了,難為這人還記得。他留下了這人提來的禮物,對妻子說:還是這些普通人,時間這么長了還記得。

        妻子說:老師們都講良心,你在里面時家里沒有人來,那年春節(jié)時就來了一個人,是師專的一位老師。說是他評副教授時,你給他主持過公道,后來他每年過年都來看我。

        這個人他想不起來,聽妻子說,他說:什么時候咱們?nèi)タ纯催@個老師。

        妻子說:他在哪里住,我也不知道,也許他聽到你出來,會來看你吧。

        他說:那他怎么現(xiàn)在還不來。

        妻子說:可能是不知道你出來了,再過兩個月就該過年了,到時候他肯定來。

        短短十幾天,他覺得像過了許多年,剛出來時的忐忑沒有了,對外界的生疏感也漸漸淡去,屬下們的看望也罷,老板們的宴請也罷,都使他覺得重新?lián)碛辛诉@個城市。他不想再把自己封閉起來,封閉不是辦法,不管怎么說,他還是要在這里生活下去,慢慢地還是要成為這個城市的一員。

        既然不接電話也擋不住別人來,他還是接電話。接了電話還可以預(yù)約時間,不接電話,人家隨時會敲門,他反而更緊張。再說,他已經(jīng)享受了一段時間熱鬧,太清靜了,也有些不習慣。

        有的干部來了,說幾句話就走,還有些干部來了要跟他多聊會兒,因為總有人來聊天,他對市里的情況了解了許多,市委的重大決策,他往往早早就知道了,班子里的動作,他也大致能提前知道。

        市委每年要調(diào)整一批干部,有時是微調(diào),有時調(diào)整幅度很大,下面聽到調(diào)整班子都敏感,傳小道消息的多,打聽小道消息的也多。某某要到下面當縣委書記,某某可能要回來任哪個局的局長。某某要提拔為市委副秘書長,某某從上面找了人,正在運作某個局的副局長,等等。

        這些情況他在沙發(fā)上坐著就都知道了。他聽見了也不外傳,有時候來的人多了,幾個人在一起閑聊,信息就交流了,但這些并不是他傳的,只是在他這里說的,他也聽到了這些情況。

        他過去在位時,常有人在他面前說這說那,現(xiàn)在聽著覺得又回到了以前。那時他就不表態(tài),現(xiàn)在他也不表態(tài),但他覺得內(nèi)心充實了不少。

        一個當領(lǐng)導(dǎo)的,需要的就是了解下面的情況。他不當領(lǐng)導(dǎo)了,情況比以前了解的還充分,還真實。讓他最觸動的,是以前自己覺得很隱秘的事,到了下面卻早已經(jīng)是人們談?wù)摰脑掝},所謂保密,不過是當事人以為保密了而已。

        但是,從來沒有人跟他談?wù)撃膫€領(lǐng)導(dǎo)的風流韻事,有時偶爾說起某個領(lǐng)導(dǎo)跟哪個女性關(guān)系不錯,說一下就過去了,說的時候人們可能忘了他也犯過這個錯誤,一看他的臉色,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把話題轉(zhuǎn)到了別的方面。

        他的情緒卻調(diào)整不過來,客人走后,他坐在沙發(fā)久久地發(fā)呆,妻子問他:又發(fā)什么愣呢?他醒過來:沒發(fā)愣,我正想一件事。

        妻子說:你一個老百姓,哪有那么多事想,我看你現(xiàn)在比當書記時還累,是怕全市人民過不上好日子,還是怕全市經(jīng)濟排不上第一。

        他苦笑了一下,說:我在想,當領(lǐng)導(dǎo)的在上面,總以為自己辦事機密,其實一舉一動都在下面人眼里,什么人找你跑官了,你給什么人許愿了,人家一清二楚。

        妻子說:哪個人往你那里跑的多,哪個女的跟你見面,人家議論,只有你和你家里的人不知道。堵來堵去,堵的是自己跟自己家里人的耳朵。

        妻子把話說到這兒,他沒法往下說了,只是朝妻子賠笑。妻子說出來的正是他的心事。他跟小陶的事,當年可能早就在市里干部們的議論之中,他們在哪個賓館會過面,在哪個房間做過愛,人家早就清清楚楚了。

        因為說到過去的事,妻子晚上情緒明顯不好,吃完飯看了會兒電視,就回房間睡去了。他雖然還在看電視,心卻一直在妻子那兒。自從回來后,他開始喜歡看電視劇,過去覺得新聞節(jié)目有意思,現(xiàn)在雖然覺得國家大事需要了解,電視劇里實實在在的百姓生活,反而更讓他覺得有滋有味。以前在他心里,百姓的生活就是經(jīng)濟數(shù)據(jù),GDP增長了百分之多少,全省排名第幾,現(xiàn)在他明白老百姓還有那么多喜怒哀樂,就像妻子,她不缺吃,不缺穿,心里卻不愉快。

        電視插播廣告時,他看了下妻子。她已經(jīng)睡了,臉上的表情很平靜,他悄悄地從房間里退出來,相信妻子如果沒睡著,也知道他在惦念她。

        坐在沙發(fā)上,他又想起了小陶,那時她一見面就撲到他身上,一邊流淚一邊親吻他,誰能說這不是真情呢。那時他把別人送他的錢,都給了小陶,覺得小陶跟他就是一回事,他幻想著退休后跟小陶一起生活,到時候他已經(jīng)退了,他離不離婚上面沒人管,孩子那時也有了工作,成了家,他離婚傷害不了孩子,隨著孩子建立家庭,對他離婚也會理解的。

        第一個聽到紀委查他的是小陶。這女人渠道暢通,什么消息都能打聽出來,開始她讓他先準備一下,他做了心理準備,過了半年又沒有動靜了,他覺得可能是虛驚一場,可這時小陶卻跑到了國外,她走時把所有錢都轉(zhuǎn)走了。如果他能夠把贓款退回,判得會輕些,可是他沒有錢,他受賄數(shù)額巨大,實際上卻兩手空空,這在辦案人員看來像個笑話。

        他現(xiàn)在仍然過著沒錢的日子,妻子擔了許多驚,受了許多怕,實際上雙手空空如也。不過他留下了人脈,市里有這么多人來看他,是他萬萬想不到的,妻子說過,他在里面時沒人來家里,熟人在街上見了她都裝作看不見,反而是不認識的人對她指指點點,每年過年只有一個教師來家里,連小周都不敢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又受人歡迎了。

        看完電視劇已經(jīng)十點半,他洗漱之后進了房間,床頭燈仍然開著,妻子的一只胳膊露在外面,跟他剛才進來拿藥時睡姿完全不同,剛才沒有睡著,這次肯定是睡著了。她睡著的樣子他能看得出來。

        他輕輕地脫了衣服,剛熄了燈躺下,妻子就翻過身摟住他的脖子,他說:我以為你睡著了呢!她說:我睡不著,我恨你。

        他也輕輕摟住妻子,說:我該恨。

        她說:你是真愛她嗎?

        他一怔,不愿意說這個話題,妻子直直地看著他,他不能不回答,他說:當時是,現(xiàn)在我明白過來了,你才是真心愛我,我只愛你。

        她說:你是因為我沒離開你,才愛我。

        他說:不是,我一開始就愛你。我到你家里,給你爸爸送文件,那時你從外面回來,我第一眼看見就愛上了你。我當時就想,焦部長的閨女多漂亮呵。我那時老愿意到你家去,就是怕你爸不高興。

        他的回憶使妻子心情好了些,卻仍然不依不饒:后來你為什么變了。

        他說:可能就是人家說的鬼迷心竅吧?

        她說:你們男人都下流,無非是看人家年輕,漂亮,我老了,沒看頭了。

        他說:也不是,后來主要是我工作太忙,總不回家,交流就少了。

        她說:也許吧?你跟她交流什么?

        他說不出來,開始小陶跟他說,他對市里的貢獻多大,在他的領(lǐng)導(dǎo)下多少人發(fā)了財,成了百萬富翁千萬富翁,他自己呢,除了公家給他的,又得到了什么?

        她還說,將來他早晚有一天要退,退了的老干部多么失落,辛辛苦苦一輩子,到頭來什么也留不下,沒有了權(quán)力別指望人家還跟以前一樣,該從別人手里拿一些,就拿一些,退了后悔都來不及。

        小陶就是這么說的,她說他的收獲和付出不成比例,他反駁她,說我們就是為人民服務(wù)的,老百姓過好了就是我們的價值,實際上小陶的話打動了他,他覺得別人送他一些錢是正常的,邢小查最初給他錢都是通過小陶,因為有了這些錢,使他們變得無話不談。

        妻子說:出國時那些錢她都帶走了,她怎么不覺得你貢獻和得到不成比例。

        他無語。

        妻子又說:這就是你們男人,總相信漂亮女人的話。

        他說:那時我不是鬼迷心竅了嗎?其實,不用你說我也明白。要不是有你跟孩子,我這條老命早就沒了,雙規(guī)時我好幾次想到死,覺得沒臉見人,只是看守看得太嚴,沒機會自殺。后來到了監(jiān)獄里,我也幾次想到死,一想到市里人怎么議論,就覺得沒臉活著。

        聽他這樣說,妻子又安慰他:你看,你現(xiàn)在出來了,該來看你的,還是都來看你,好好活著吧,咱們誰也離不開誰。

        他說:過去的事我沒想到,現(xiàn)在的事我也沒想到。

        她說:沒想到什么。

        他說:我以為沒人理我了,想不到這些人還記得我,還來看我。

        她說:你在里面怎么沒人來,怎么不到監(jiān)獄里看你,我看他們是各有目的。

        他說:我都這樣了還有什么目的,就是一般的人情來往罷了。

        她說:你等著瞧,慢慢就知道了。

        他不愿相信妻子的預(yù)言,可是心里有預(yù)感,妻子說得可能對。

        第二天傍晚女兒來了電話,他沒想到是女兒,一聽到熟悉的聲音一下呆在那里。陳珀也哭了,她哽咽著說:是爸爸嗎?爸爸你回來了。

        他說:是我。

        陳珀說:爸爸,你回來怎么不告訴我呀。

        他說:我怕影響你工作,沒讓你媽告訴你,正準備過兩天給你打電話呢。

        陳珀說:再重要的工作,也不如爸爸重要。

        孩子的話讓他高興,他再三囑咐陳珀不要急著回來,一定要把工作安排好了。直到陳珀答應(yīng)了,他才放下電話。一整天他心里都在忐忑,像他這樣的爸爸,原是無顏見自己女兒的,可是他心里卻在盼著女兒,上午一聽到敲門聲他立刻朝門奔過去,進來的卻是小韓。

        小韓說佘老板讓他帶來些螃蟹和多寶魚,佘老板說,不愿意到外面吃飯,家里做的好些,把身體搞好。

        他對小韓說:謝謝佘總,我們兩個吃不了,螃蟹和魚留下一點兒就行,剩下的你拿回去吧。

        小韓說:佘總讓你吃的,我不拿。

        他說:你不拿我也吃不了,也沒法送人,最后都壞了。

        小韓說:壞了我也不能拿。

        他說:小韓,你這些年對我,對家里,都是盡了心的,我們倆也拿你當親人,我如果送給別人,在外面影響不好,還是你拿回去吧。

        小韓看他這樣說,不再推辭。

        小韓告訴他,又有幾個人給小韓打電話,想通過小韓聯(lián)系,要來看看老領(lǐng)導(dǎo)。

        小韓說了幾個人的名字,都是他以前提拔過的。他說:愿意來就來吧。

        小韓問:什么時間來合適。

        他說:反正我也是閑人,什么時間都可以。

        晚上九點多他們才來。一個是市勞動局的倪志華局長,一個是市科委的蔡懷遠主任,兩人都是他以前提拔起來的,在他手里做了縣長,縣委書記,后來又調(diào)回市里當了部門領(lǐng)導(dǎo)。

        他清楚地記得,倪志華以前在長陽縣當過縣委副書記,當時書記和縣長矛盾很大,倪作為主管干部的副書記,跟縣長站在一條線,使縣委書記在縣里幾乎無法開展工作,當時他跟市委幾個主要領(lǐng)導(dǎo)都認為,長陽縣的班子不調(diào)整不行了,再不調(diào)整就會影響工作,他想把縣長調(diào)開,再調(diào)一個縣長過來。

        倪志華聽到了風聲,如果把縣長調(diào)走,他在縣里非常被動。他到市委找陳占文,說縣里的矛盾完全是縣委書記不稱職所致,縣長才是干實事的,是個難得的人才。

        當時他聽了倪志華的話,沒有表態(tài)。他了解那個縣委書記,是個很不錯的同志,現(xiàn)在他倒覺得縣長和倪志華品行有問題。臨走時,倪志華扭扭捏捏地給他留下一個厚厚的信封。他打開一看,是錢。他說:這是干什么。

        倪志華說: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

        他冷笑了一聲,把信封扔給他:你拿回去。

        倪志華還想再遞,他抬手制止了他,說:不要再說了。

        倪志華看了看他的臉色,把信封拿了回去。當時,下面干部還沒有這么公開向他行賄的,只此一點,他就覺得這個人不地道。

        他找到當時的縣委書記,縣委書記是個厚道人,雖然也說了縣長一些問題,卻認為主要問題是自己的,自己沒有帶好這個班子。

        他問:你覺得倪志華這人怎么樣?

        縣委書記說:我跟縣長雖然有矛盾,可是,我覺得我們的問題好解決,關(guān)鍵是怕別人在里面攪,一攪就復(fù)雜了。

        他明白了。

        本來他想過要把縣長調(diào)走,現(xiàn)在他改變了主意,他要調(diào)走倪志華,讓倪志華到市環(huán)保局當副局長,然后讓縣委書記推薦,在縣里提拔一個副書記。這一來,縣委書記在縣里的力量就強了。

        環(huán)保局當時是個不重要的局,各地都剛剛成立,這一安排的貶斥意味誰都看得出來。

        倪志華找到了邢小查,邢小查事先沒有跟他打招呼,就帶著倪志華來到辦公室。一有邢小查,倪志華說話就隨便多了,他再說起自己的要求就不再拐彎抹角,他甚至提出把縣委書記調(diào)走。

        聽他這樣說,陳占文有些生氣,但是有邢小查的面子,他不好批評這個人。他說:你反映的情況,我已經(jīng)知道了,下來我再了解一下。

        從他臉上看不出什么態(tài)度。倪志華有些忐忑,臨走時他又留下一個小包,扔在坐過的沙發(fā)上。他說:你落下東西了。

        倪志華說: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

        他從沙發(fā)上拿起那個包,比上次的重多了。他鄭重地對倪志華說:你拿走。

        邢小查把他的手擋了回去,說:這不是他給的,是我給的。

        邢小查這么說,他就無法抵擋了,因為他收過邢小查的錢,而且不止一次。他事后數(shù)了數(shù),是十五萬。倪志華一個月掙多少錢,敢拿這么多錢送禮,這錢是哪里來的?這些事情他無法細想。

        第二天他給邢小查打電話,邢小查說:這點兒破錢算什么,我都替他拿不出手。陳書記,你也得跟上點兒時代,別那么小心翼翼的?,F(xiàn)在誰還拿這當回事兒呀。

        通過這件事,實際上他對倪志華的看法更壞了,可是收了人家的錢,就不能不有所表示,本來他想把倪志華調(diào)到市環(huán)保局,現(xiàn)在他改變了主意,決定讓倪志華到另一個縣擔任縣長,倪志華沒有什么不滿意的,提拔了一級,陳占文自己的想法,是想保護那個縣委書記。他是市委書記,跟市長關(guān)系也不協(xié)調(diào),他對跟縣委書記合不來的縣長,都沒有好感。

        現(xiàn)在聽到小韓說倪志華要來看他,他沒什么熱情,愿意來就來吧。來了他才想起了這些事,現(xiàn)在的倪志華,在他面前是低調(diào)的,他忽然想起來,當時審訊的時候,他并沒有交待倪志華曾經(jīng)向他行賄的事,如果交待出來,他這個局長恐怕早就當不成了。

        蔡懷遠當年也給他送過錢,給的錢不多,六萬。他也沒有向辦案人員交待。他對蔡懷遠印象不錯,覺得這是個老實人,他當時給他送錢也沒有什么明確要求,只是說來看看他。他在平陽縣當領(lǐng)導(dǎo)時,蔡懷遠曾經(jīng)是縣委辦副主任,現(xiàn)在是平陽縣副縣長,他說沒有陳書記當年的培養(yǎng),就沒有他的今天。他不能忘了陳書記當年的培養(yǎng)之恩。

        蔡懷遠的說法讓他心理上好接受,幾乎沒怎么推辭他就收下了。六萬元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一筆相當小的數(shù)目,簡直就跟給他買了根冰棍兒似的。他想起小時候,別人給他買一根冰棍他也挺高興,關(guān)鍵是一份兒心情。

        他對別人給他行賄,記得清楚的是兩種,一種是數(shù)額特別大,一種是讓他心里特別反感。蔡懷遠的錢因為數(shù)額小,又沒什么反感,他把這筆錢很快就忘了。后來研究干部時,他曾經(jīng)想過要給他安排個好點兒的位置,還沒有來得及做就出了事。

        審查時他沒有交待這筆錢,開始是忘了,那么多大額的他都記不過來,后來想起來過,卻沒有交待。他交待時主要交待企業(yè)家給他行的賄,對干部們送的錢,他本能地不愿意說。只要不是審訊人員提示,他一般都不提。他政治上已經(jīng)完了,不想連累太多的人。

        那時給他行賄在十萬左右的,不止蔡懷遠一個人,這是一批。送得多的,往往不是自己攢下的,送得少的,才是省吃儉用攢下的。他想,他交待出這些錢,對他來說意義不大,反正他已經(jīng)是受賄數(shù)額巨大了,多幾十萬和少幾十萬量刑時不會有太大差別,對蔡懷遠等人就不一樣了,這件事一出來,就等于斷送了他們的政治生命。

        因為接受過別人給他送的錢,他在跟上級領(lǐng)導(dǎo)交往時,寬裕了不少。但他不會像那些笨頭笨腦的家伙,一味地給人家塞錢,惹人家反感。他會把這些事情做得不顯山不露水,一切都像是出于感情。

        最主要的是,他把工作業(yè)績搞了上去,市里的經(jīng)濟突飛猛進,他的提拔順理成章,誰都說不出什么來。他從心里感謝領(lǐng)導(dǎo),覺得人家雖然受過他的好處,能提拔他,其實還是看他的工作,所以后來審訊時,他對這些情況一個也沒有說。

        不少受賄案往往是串案,一根繩上拴了一大串螞蚱,一帶一大串,而他的這個案子,是上上下下牽扯出來人最少的。

        現(xiàn)在這兩個人來家里看他,他心里明白,他們真正惦記的還是過去的事。他們早就該來看看他,如果他不是在關(guān)鍵時刻把話留在舌下,他們就不是現(xiàn)在的結(jié)果??蓪嶋H上,他們以前對他躲之不及。

        現(xiàn)在他們的態(tài)度變了,又成了他的老部下,他們說:老領(lǐng)導(dǎo),當初如果沒有你的培養(yǎng),我們到不了今天這一步。

        他說:不,那是組織的培養(yǎng),也是你們努力的結(jié)果。

        倪志華說:組織也是人領(lǐng)導(dǎo)的,那時您是領(lǐng)導(dǎo)。

        他說:現(xiàn)在,我是犯了錯誤的人。

        倪志華說:犯錯誤是犯錯誤,對我們是做了好事的。

        他說:你們千萬不要這么想,我這叫戴罪之身,今天你們來了,這份兒心意我領(lǐng)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我們都忘了吧。

        兩個人立刻緊張起來,再三地跟他道歉,說:我們早就該來看你,開始我們不知道您回來,聽說后我們就想辦法聯(lián)系,別人說您不愿意讓家里來的人太多,我們沒得到您同意也不敢冒冒失失地跑來,只好先找小韓,讓他跟您聯(lián)系。

        他擺了擺手說:不是那個意思,什么時候來我都高興。說實在的,我也愿意見見老熟人,老同事,其實你們不來,我也高興,我最怕的是影響你們工作,你們不來說明你們工作忙,這也是好事。

        蔡懷遠急忙說:再忙我們也應(yīng)該來看你,其實我們早就想來了,說實在的,您回來以后考驗了一大批人,能來看你的,人家都說這樣的人可交,不來的大家在酒桌上還笑話呢。

        倪志華說:對,現(xiàn)在市里人都在議論小周,您當年對他多好呵,那時他在文化局工作了不到兩年,就讓您選中了,當了您的秘書。跟了您見的是什么世面,工作能力提高多快,包括來來往往接觸的人都不是一個境界。

        蔡懷遠說:可他是怎么對待您的,誰這樣,他都不該這樣。現(xiàn)在市里沒人看得起他,聽說這次調(diào)干部,他還想往市政府那邊活動,我看,沒人會重用他,跟你都不行誰還敢用他呀。

        他說:小周其實對我不錯。

        倪志華說:老領(lǐng)導(dǎo),您是厚道呵,其實您心里比誰都清楚。

        他不再說話。他對小周有些看法,這種看法隨著他回來后來看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強烈,可是再有什么看法,他也不能跟別人流露,有時候妻子跟他念叨,他都要跟妻子解釋,現(xiàn)在他才知道,原來市里人對小周的看法這么大。

        眼前這兩個人就真那么仗義嗎?他對倪志華看法一直不好。他當初給他安排了縣長,心里知道這是個小人,后來這個人怎么調(diào)回市里,當了勞動局局長,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這個人不地道。

        蔡懷遠怎么會跟他搞到一起,他們是商量好一塊兒來的,還是小韓安排的,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意識到,這些人來是想要一個好的社會形象,這和他剛出事時別人對他躲之不及道理是一樣的。

        他以前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的用處,現(xiàn)在知道了,也愿意給他們當個道具,讓他們表演。原來人到了什么時候都有用,這是他剛明白的道理。

        正聊著,外面有人叫門。

        妻子走過去,看到是對門的張秘書長。張秘書長看到倪志華和蔡懷遠在,怔了一下,很快又放松下來,說:我說是誰在這里聊天,原來是你們倆。

        這一說好像他不是來看望陳占文的,而是來了解情況的。倪志華和蔡懷遠尷尬在那里,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有些張口結(jié)舌。

        張秘書長又說: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倪志華說:我們已經(jīng)跟陳書記聊了半天,也該走了。說完他又后悔,第一不該叫陳書記,第二這話聽著好像呆了多長時間似的。

        在這里碰面,實際上雙方都不自在。張秘書長歷練得多,比他們顯得自然一些。他說:好,你們先走,我跟陳老了解點兒情況。

        張秘書長不叫他陳書記,叫陳老,既顯得尊重他,又避開了原來的職務(wù)。

        兩個人走的有些倉皇,這種情緒影響了他跟張秘書長的談話。定了定神,張秘書長說:市委有個會剛散了,我早就說要來看看你,天天忙,拖到了現(xiàn)在,我說時間晚了我也得來,再不來看看,明天有個緊急事又沖了。

        張秘書長這么晚來,是想避開別人,可是他解釋得合情合理,天衣無縫。這是個聰明人,陳占文當市委書記時也想重用過,又覺得另一個副秘書長顯得更為老成持重,所以當原來的秘書長提拔到外市后,他推薦了另一個人,這使他跟張秘書長關(guān)系一般,這種一般是心理上的,其實張秘書長那時對他還是尊敬的,并沒顯出情緒來。

        現(xiàn)在張秘書長來,恐怕還是覺得住在對門,市里這么多人都來了,他不來不合適。

        他對張秘書長說:秘書長是個身不由己的工作,你工作這么忙就不要來了,再來就讓我不安了。

        張秘書長說:應(yīng)該的。另外我也轉(zhuǎn)達市里領(lǐng)導(dǎo)的意思,看看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難,如果有困難,就跟我說,我給領(lǐng)導(dǎo)們轉(zhuǎn)達。

        張秘書長沒有說哪個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他,他也不問,他能夠想像出來,不外是那么幾個人,誰對誰怎么樣,心里都是有數(shù)的,他說:沒有困難,你向領(lǐng)導(dǎo)們轉(zhuǎn)達我的謝意吧。

        張秘書長說:你以前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咱們市的工作,當時還是有目共睹的,現(xiàn)在你有什么困難,有什么要求就直說,能解決的我們盡力解決。

        他說:我心領(lǐng)了,非常感謝。

        接下來他們又聊了幾句,張秘書長告辭了。

        張秘書長走后,他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倪志華也罷,張秘書長也罷,讓他慢慢感覺到了些什么,他想,許多事就是一念之間,如果他當時不是不愿意連累太多的人,恐怕現(xiàn)在就不是這個局面。

        妻子跟他嘮叨,說張秘書長有一次在樓道里看見她,愣是沒理她。他把手背沖著她擺了擺,示意她不要再說了。

        妻子瞪起眼睛,他忽然意識到,這個手勢是他以前當領(lǐng)導(dǎo)時經(jīng)常做的,那時他不愿意聽別人說什么了,就這么把手背沖外一揚,妻子為這個還跟他生過氣,說:你在外面是書記,在家里可不是書記,少跟我擺這個臭架子。

        現(xiàn)在妻子瞪他,他趕忙放下手,解釋說:我是說,他們愿意理就理,不愿意理拉倒。

        妻子說:哼,我就煩這種人,困難的時候落井下石,現(xiàn)在倒來裝好人了。

        他說:他也不是裝好人,可能真有人讓他來。

        妻子沒有問是什么人讓來的,他也沒有說,妻子在政治上向來是遲鈍的,她雖然出身領(lǐng)導(dǎo)家庭,對政治卻毫無興趣。因為這他以前在家里什么都不說,那時在家里不說,他還可以跟小陶說,現(xiàn)在沒有可說的人,他只能在心里憋著。

        正在這時門鈴響了,他心里“咚咚”地狂跳起來,撲到門邊,妻子已經(jīng)把門打開,他的眼前一亮,是女兒回來了。女兒一進門就撲到他懷里,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只覺得淚水在不停地往外涌著。

        6

        轉(zhuǎn)眼就要到春節(jié)了,春節(jié)是個串門走動的高峰,這幾個月里,他見了不少人,時間一長,家里來的人少了,剛清靜幾天又要到春節(jié),來的人又多了起來。

        春節(jié)前佘老板給他打電話說,公司在外省成立了一個分公司,加上原來的,現(xiàn)在下屬的分公司一共是九個。春節(jié)前后,這些公司他都得跑一跑,所以先讓小韓給老領(lǐng)導(dǎo)送去點兒年貨,等他從外地回來,再到粵海酒樓聚一次。

        他對佘老板說:你這么忙,就不要惦記我了。

        佘老板說:過年嘛,過年就是親朋好友聚會的日子,我回來一定聚。

        臘月二十八,佘老板又打來電話,告訴他下午在粵海酒樓18號雅間,小韓開車去接他,他說:你這么忙,我看不必了。

        佘老板說:粵海酒樓的老板已經(jīng)安排好了,這次是他作東,他早就跟我說要請你,我就不跟他爭了。

        他說:不好意思。

        佘老板說:都是好朋友,你就來吧。

        下午五點半,小韓把他接到了粵海酒樓,一看還是上次吃飯的那幾個人,市經(jīng)貿(mào)委副主任,青滿縣常務(wù)副縣長,環(huán)保局黨委書記,泰新集團董事長,水華莊園總經(jīng)理,瑞聯(lián)超市董事長,東光大廈總經(jīng)理,看來他們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圈子。

        喝過幾杯酒后,佘老板對他說:老領(lǐng)導(dǎo),我看你天天在家里也悶得慌。我有個想法,不知道合適不合適。

        他說:有什么想法,你說說看。

        佘老板說:我現(xiàn)在下面攤子太多,九個分公司,我一個人顧不過來。你來我這兒吧。

        他說:我這樣的人,不懂經(jīng)濟,去了給你幫不上什么忙。你們搞企業(yè),需要的是懂經(jīng)營、懂管理的人,這些我都是門外漢。

        佘老板說:要說管理,那才是您的強項呢。這么大一個市你都管過,還有比你懂管理的嗎?比你懂的是省長,是總理。

        他說:我以前那叫行政管理,跟企業(yè)管理不是一回事。

        佘老板說:別管怎么說,我就相中您了。你來我這兒當個副總算了。要說也委屈了您。您就委屈點兒吧。

        他說:那可不行。

        在座的人說:老領(lǐng)導(dǎo)去你哪兒,最起碼應(yīng)該當董事長。

        就是,給你當副總,我聽著都不行,起碼也得獨挑一攤兒呀。

        佘老板說:我也想過獨挑一攤兒,可老領(lǐng)導(dǎo)畢竟沒搞過企業(yè),先在總公司里過渡一下也好。

        他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我去了也給你起不了作用,搞不好,還會給您帶來麻煩。

        佘老板說:您怎么會給我?guī)砺闊┠?,你在我那里,本身就是一種號召力,市里這么多您以前提拔過的干部,關(guān)心過的企業(yè),您要是出面辦什么事,他們?nèi)饲檫€得給。

        水華莊園的總經(jīng)理說:你這家伙就是精,早知道我先把老領(lǐng)導(dǎo)挖過來。

        佘總說:問題是我先請了老領(lǐng)導(dǎo)。

        大家說:還是佘老板有先見之明,你先喝一杯吧。

        他意識到佘老板不是心血來潮,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這就是企業(yè)家,任何一種資源他們都不放過??墒撬荒茏鲞@種事。他并不是刑滿釋放,而是保外就醫(yī)。他對佘老板說:我做不合適,還是考慮別人吧。

        佘老板看出來他真不愿意做,解釋說:老領(lǐng)導(dǎo),我也是沒有辦法,現(xiàn)在企業(yè)里人才太少了,公司業(yè)務(wù)發(fā)展的太快,人員跟不上,尤其是高層管理人員,找不出幾個合適的。

        這話說出了在座所有老板的心聲,大家一齊感慨,蜀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F(xiàn)在連廖化也不好找了。

        不管怎么說,他還是高興的。事情他不能做,但是他愿意有人邀請他,愿意相信自己還對這個社會有用。他不知不覺話多了起來。

        宴席上什么都說,說完了發(fā)財?shù)氖?,就說政界,當前市里最敏感的是調(diào)整各級班子,本來好幾個月前就在傳說,后來省里換了一位主要領(lǐng)導(dǎo),各市把調(diào)整班子的事先放了下來,因為他們還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怎么安排,現(xiàn)在省領(lǐng)導(dǎo)也熟悉了,心里也有了底,又開始考慮本市的工作。

        上面一動,下面就動。社會上傳說越來越多,誰要提了,誰要下了,誰托了誰,誰靠了誰,好像都清清楚楚,誰也瞞不了誰。

        市經(jīng)貿(mào)委的副主任說:聽說倪志華要當市政府的秘書長了。

        這消息有些突然,在座的人都不太相信。環(huán)保局的書記說:他當秘書長?勞動局里告他的人一大堆,他眼前的屁股還擦不干凈呢。

        佘老板說:那就是動力。

        大家問:怎么是動力呢?

        佘老板說:要是沒有人告,他還不急著往上升。越有人告,升的愿望越大,我升了,就證明你告的人錯了。升得越高,越覺得安全。

        經(jīng)貿(mào)委的副主任說:要不怎么說,現(xiàn)在的政治家都在企業(yè)界呢,真是這么回事。我們天天在官場上混,也沒你看得透。

        佘老板說:也不是我看得透,大家都是這么說的。這是常識。老領(lǐng)導(dǎo),你說是不是。

        他不置可否,他給自己定了紀律,政界的事只聽不說,別人都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再問他,又接著說別的事情。

        水華莊園的老板說:老領(lǐng)導(dǎo),聽說你那個秘書,小周,現(xiàn)在也想動動。

        小周沒跟他說過,他說:我不知道,我也不關(guān)心這些。

        佘老板問:他想活動到哪里?

        水華莊園的老板說:財政局。

        經(jīng)貿(mào)委的副主任說:他不懂財政,去那里干什么。

        水華莊園的老板說:他也不想提拔了,只想調(diào)個待遇好點兒的地方。財政局比文化局好多了。

        佘老板問:能落實嗎?

        經(jīng)貿(mào)委的副主任說:我看他夠嗆。我要是領(lǐng)導(dǎo),也不會安排他。不懂業(yè)務(wù)不說,人品也不行。

        佘老板對他說:你那個秘書,看著挺聰明,其實是個糊涂蟲,他最大的失誤就是跟你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市里沒人看得起他。

        在座的好幾個人都說:只要他稍微過得去點兒,今天這場合怎么也得叫上他呀。我們幾個一商量,不叫。人家還要求進步呢,叫人家干什么。

        他心里很感動,覺得自己在市里還有朋友,有對不起他的人,可是大家眼睛亮著呢,他說:咱們就別說他了,說點兒高興的事吧。

        大家又跟他報起了喜,公司怎么發(fā)展,項目怎么實施。他聽得津津有味。

        回到家,他又想起了倪志華的事,想那天兩個人來看他,是不是跟人們的傳說有關(guān)。難怪他們看到張秘書長,那么不自然。他跟妻子說:今天我在外面聽到一個消息,說倪志華要當市政府的秘書長。

        妻子說:市里找不出干部了,讓這樣的人當。

        他說:他們說,他在省里活動得挺厲害,市里開始不太同意,現(xiàn)在好像也讓他把工作做通了。

        妻子說:這種人,當什么我也看不起他。

        他說:市里人現(xiàn)在對小周議論也挺大,說他人品不行。

        妻子說:我早就跟你說過,你還不讓我說。

        他說:人家怎么議論,咱管不著。咱不跟著議論。

        正說著聽到外面有人叫門。妻子說:這是誰呀,這么晚了還叫門。

        他看了看表說:九點半,你看看是誰。

        結(jié)果進來的正是倪志華,倪志華兩個手里都提著東西,說:老領(lǐng)導(dǎo),我來的時間晚點兒,本來想早來,家里去了個串門的,把他送走我才來,事先應(yīng)該給您打個電話,我想,反正是老領(lǐng)導(dǎo),電話我也不打了,直接去吧。

        他說:你這是干什么,提這么多東西。

        倪志華說:過年嘛,我給您拜年怎么也不能空著手吧。

        他只掃了一眼,就估計出這些東西價格不菲,沒有四、五千元下不來。過去他一收就是幾十萬,哪里看得起這些東西,現(xiàn)在他看見這些東西心里發(fā)怵。他不想回味過去的日子。

        他打定主意,倪志華走的時候,要讓他把東西都帶走。惦著這事,他一直跟倪志華聊不起來,倪志華極力順著他說,他卻說的都是應(yīng)付的話。

        說著說著,倪志華把話題扯到了調(diào)整干部上,他說:老領(lǐng)導(dǎo),開始我對這次調(diào)整干部有些想法,找了一些人,做了點兒工作,現(xiàn)在看來,難度挺大的。

        他聽倪志華這么坦白,索性說:我出來后有個想法,就是對市里的事不聽不問,現(xiàn)在你跟我這么坦誠,我也勸你幾句。對這些事看淡一些,多做事情,少想升遷。

        倪志華說:我其實跟您想的一樣,可是,做事也得有舞臺呀,沒舞臺什么也發(fā)揮不出來。過去您給了我舞臺,我就能發(fā)揮。您下去后他們把我從縣里調(diào)了上來,勞動局那個地方,其實干不了事,我還是想到市政府去。

        他說:你們有上進心,我也理解。

        倪志華說:老書記,我有個想法。您跟省里領(lǐng)導(dǎo)一直關(guān)系不錯,能不能把我的想法,跟上面說一說。

        他說:你這不是說夢話嗎?我現(xiàn)在的情況,你這不是往泥里扎嗎?你要是想下臺,讓我說還差不多。

        倪志華說:其實,您現(xiàn)在的威信挺高的。您說話比誰都管事,人們只是想不到罷了。

        他問:為什么?

        倪志華說:道理太簡單了。您想呵,您握著他們的命運呢。您出事時,市里人人恐慌,都怕被這個案子帶進去。好些人都說,過去您在臺上,想讓誰上誰就能上,現(xiàn)在您出了事,想讓誰下誰就得下??上н@些話他們說過就忘了,只有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倪志華的樣子有些得意。

        他坐在那里,兩只手有些發(fā)抖,他用左手握住右手,不想讓這抖動被倪志華看出來,他想,他是沒有資格憤怒的,如果憤怒,他只能是對自己憤怒。

        他沒有回答倪志華的要求,只是堅定地搖了搖頭。他對倪志華說:時間太晚了,你明天還有好些事,你走吧。

        他站起來,倪志華也站了起來。他快步走到門前,把路擋住,對倪志華說:把你提來的東西帶走吧!

        倪志華說:這沒什么,就是點兒年貨。

        他說:年貨我也不要,你拿回去。

        倪志華說:老書記,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您現(xiàn)在不在位,就是收下也不算受賄。這是正常的人情往來嘛。

        他拉住倪志華的手說:小倪呀,你得理解我,我是受過這種東西傷害的人,看見這些東西我就害怕,現(xiàn)在,你打死我我也不敢留,你就別碰我的傷疤了。

        倪志華只好拿走了那些東西,走的時候灰溜溜的。

        看到倪志華表情尷尬,他特意把倪志華送到樓下,又跟倪志華說了許多感謝的話。他不想讓這個人記恨他。倪志華也極力顯得自然,說:老書記,我以后再來看你。

        他心里知道,倪志華不會再來了,他已經(jīng)得罪了這個人,過去在位時,他怕得罪人,現(xiàn)在他不怕。他知道,人可以得罪,法不可以觸犯。

        他慢慢地走上樓,回想自己剛放出來那天跟著小韓上樓的情景。才短短幾個月,他已經(jīng)覺得恍若隔世,有許多事情,是他自己也想不到的。

        走到三樓自家門口,發(fā)現(xiàn)門上貼著一幅白紙寫的對聯(lián):

        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

        他想這句子在哪里見過,后來想起這是毛澤東的詩《七律·送瘟神二首》里的。他悄悄地把那幅對聯(lián)揭下來撕掉,扔到了外面的垃圾箱里。

        7

        回到家,他跟妻子一起看著電視。還沒有到春節(jié),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炒作已經(jīng)開始了,新聞節(jié)目里報道了晚會的彩排情況,妻子看得很專注,他卻提不起興趣。他仍然在想那幅白對聯(lián)。

        過年讓人貼白對聯(lián),是最晦氣的事,妻子知道了準會跳起來。他不敢告訴妻子,妻子以前身體不錯,自從出了他的事身體就垮了,她有高血壓、心臟病,還有膽結(jié)石。萬一她心臟病發(fā)作,他就更難過了。

        看了會兒電視,妻子忽然說:對這種人,就應(yīng)該這樣。

        他知道是在說倪志華的事,他把倪志華趕走了,心里卻怕得罪這個人。妻子對他送到樓下,也許并不高興。

        他想的卻不再是姓倪的,而是另外一個人,或者那是幾個人。他們商量好了,在春節(jié)期間給他貼白對聯(lián)。他們?yōu)槭裁春匏??送白對?lián),只有特別恨的人才做。他沒得罪過什么人,回來后更是如此,要是他有什么招人恨的地方,就是這些日子過得實在有些得意了。

        妻子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到窗前,她回過頭興奮地說:你來看呀,下雪了。

        他走到窗前,看見大片大片的雪花朝下飄落,雪花很厚,飄落得很緩慢,真就像一片片鵝毛,他注意到雪落在外面的垃圾箱上,把垃圾箱完全覆蓋了?;貋硪院笏恢痹谙?,要不要到外面,把那幅對聯(lián)撕得更碎一些。他怕別人在撿垃圾時,翻撿出那幅對聯(lián),現(xiàn)在看來完全不必擔心了。

        他把手搭在妻子肩上,對她說:該睡了。

        妻子說:睡吧。

        他們躺在床上,妻子跟他說著對倪志華的看法。她說她一直就不喜歡這個人,這個人的特點是鼻子尖,像蒼蠅一樣是聞著臭味兒來的。他沒說話,他想妻子的意思是他身上特別臭,或者他是一個滿身臭味兒的人。

        也許他真是這樣。他被判了刑,本來就滿身臭氣。一個人臭了,還不覺得在污染別人,就招人痛恨,那些貼白對聯(lián)的人,可能就是這么想的。

        他沒說話,妻子又說了幾句,很快就打起了呼嚕。他睡不著。妻子沒有說話時,他還有一些困意,現(xiàn)在他的腦子清醒得很,他覺得自己躺在床上,目光卻已經(jīng)穿過墻壁,看到一片一片的雪花在緩緩飄落。雪落在地上,發(fā)出輕微而又清晰的聲音。他就這么睜著眼睛,一直到窗戶發(fā)亮的時候,他才睡著。

        早晨起來,妻子告訴他有人在單元門口貼了對聯(lián),他一驚,待知道那是紅色的春聯(lián),心才放了下來。妻子告訴他,樓里別的人家也都在貼春聯(lián),問他咱們貼不貼?他說貼那個干什么,貼對聯(lián)兒是農(nóng)村里的事。妻子說:這兩年咱們院里家家都貼,你不在的時候還貼呢,現(xiàn)在你回來了,咱們?yōu)槭裁床毁N。

        他說:貼還得寫,太麻煩。

        她說:你要不愿意寫,我到外面買一幅對聯(lián)。

        他說:你別買,我不貼。

        妻子搶白說:你不貼,我貼。我不想讓家里弄得死氣沉沉的,過年總得有個過年的樣子。你抓走的那一年,咱們女兒還到外面放了炮呢。

        他說:我說不貼,自然有不貼的道理,你就不要貼了,我的話你就不能聽一句嗎?他突然朝妻子大聲地說著,好像真生了氣。

        妻子看著他,過了好半天才說:你現(xiàn)在脾氣大了,又跟以前當書記時一樣。別說你不是書記,就是書記,你在家也別跟我擺這個架子。你不讓貼,我就貼。妻子說完就走,他舉著手里的杯子想狠狠摔到地上,舉了兩下,還是沒有摔。妻子卻在門口回過身來看了他一眼。他無奈地朝妻子笑了一下,看著妻子走了。

        他想,妻子不知道他的心情。如果他告訴了妻子,妻子肯定也不愿意貼了??墒撬荒芨嬖V她。他不想讓她心里蒙著一個陰影過春節(jié)。

        妻子買了一捆茴香,又買了一幅對聯(lián)回來了,遞給他對聯(lián)時,妻子已經(jīng)忘了剛才生氣的事,說:你看看好不好。他看了看那幅對聯(lián):爆竹兩三聲人間是歲,梅花四五點天下皆春。這對聯(lián)不錯,對得挺工整。不過他心里想的卻是另一幅對聯(lián):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貼對聯(lián)的人意思很明顯,把他看成了瘟神,想像送瘟神一樣把他送走。

        買對聯(lián)時妻子還帶了一瓶膠水,問他什么時候貼。他說:先吃飯吧,吃完飯再說。妻子沒有堅持,她一邊做飯一邊問他,為什么對過年沒有興致。他說:我總是想前幾年過年,那時在里面,從來不貼對聯(lián)。

        妻子說:你現(xiàn)在回了家,不是在里面了,你沒有看到大家對你回來都挺高興嗎?

        他說:就怕高興得過了。

        妻子沒聽清楚,問:你說什么?

        他說:沒說什么。

        吃完午飯,他們一塊兒到外面貼對聯(lián),看到對門張秘書長家也貼了,是張秘書長自己寫的:勞動門第春常在,勤儉人家慶有余。妻子對這幅對聯(lián)沒什么感覺,他卻覺得這是故意貼給他看的,也許是為了表示雖然跟他住在對門,本質(zhì)卻不是一回事。他甚至想,昨晚那幅對聯(lián)是不是張秘書長貼的。當然,他只是這么想,連他自己也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可他心里還是對周圍每個人都產(chǎn)生出疑慮。

        那天下午,他心思都在對聯(lián)上,市里一些干部給他打電話拜年,還有一些人要來看他,他都謝絕了。他稱自己近來接待客人太多,身體有些不太好,那些人便不再堅持。還有幾個人說要請他吃飯,他堅決拒絕了。那些人說:看來,只有佘老板才能請得動你。他說:也不是那個意思,我身體不好,我們以后還有機會。

        他放下電話,又在想門外,擔心又有人給他貼上什么。昨天那個對聯(lián)估計不是白天貼的,白天貼容易讓人發(fā)現(xiàn),今天就是有人要貼,也得等到晚上。雖然這么想,他心里還是不踏實,又走到門外看了看,見他跟妻子貼的對聯(lián)還在那里,沒有任何異常。

        過了一會兒,他又打開門。妻子說:你總是開門干什么?

        他說:我看一看。

        妻子說:看什么。

        他說:我看看咱們貼的對聯(lián)。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覺得,還是對門張秘書長家貼的對聯(lián)好。

        責任編輯 謝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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