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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輩子

        2007-09-10 07:22:44何玉茹
        當代 2007年2期
        關(guān)鍵詞:瓷碗和平

        何玉茹 女,現(xiàn)任職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室。著有長篇小說多部,中短篇小說上百篇。山藥粥金黃金黃的,李芒和張和平,對坐在飯桌前,呼嚕呼嚕地喝。

        桌上一盤全麥面饅頭,一盤芹菜炒肉片兒,一盤糖醋拌蓮藕,家常,清淡,還順腸。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三頓飯,天天吃年年吃,李芒和張和平已經(jīng)這么對坐著吃了三十多年的飯了。因此,沒有說話的聲音,只聽得見吧嗒吧嗒——呼嚕呼?!?/p>

        山藥粥盛在兩只老舊的瓷碗里,碗上有兩朵葵花,一個太陽。葵花是黃的,兩邊各有兩只綠葉子;太陽是紅的,上方有扇型的光芒,光芒上寫了七個藍色的草體字:大海航行靠舵手。畫面上下,各有一條藍色的邊線,邊線粗細不均,在白色的底面上,就像是一只粗劣的筆胡亂涂上去的。碗是張和平的母親的遺物,張和平的母親去世后,張和平從一大堆遺物中只挑了這兩只瓷碗。李芒問他為什么,他說,這是他母親的獎品。李芒知道他母親原是紡織廠的工人,她卻不明白,獎品為什么會是兩只瓷碗,倒不如兩只瓷缸了。還有那圖案,既沒有大海也不見航船,大海航行靠舵手從哪里說起呢?當時張和平對李芒的發(fā)問是很不高興,他說,獎品好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個榮譽!一說榮譽李芒就不吱聲了,張和平是看重榮譽的,她李芒的榮譽他也一樣看重,她每年的先進工作者的獎狀,總是由張和平親手掛在墻上,盡管他自個兒從沒得到過什么榮譽。前些年的日子苦,吃的用的不講究,張和平要用這碗,她也就依了他。后來日子好些了,市場上好看的碗也多起來了,李芒總想著換套新的,可一天推一天的,竟是一直推到了如今,推到了她和張和平退休的日子了!

        張和平喝粥的動靜兒很大,呼嚕呼嚕——把那邊電視的聲音都蓋過了。電視里正在播報新聞,說的什么李芒一直也沒去聽,但意識到喝粥的聲兒,她倒想聽一聽新聞了。她說,就不能小點聲兒嗎?

        張和平抬頭看了李芒一眼,繼續(xù)喝,呼嚕呼?!?/p>

        李芒說,又沒人跟你搶。

        呼嚕呼?!?/p>

        李芒說,你聽聽,你自個兒聽聽。

        呼嚕呼嚕——

        張和平的聲兒反而更大了。

        李芒知道,他這是不高興了,他是個很容易不高興的人。

        李芒只好暗自笑笑。

        依李芒的性子,凡事都是要占個上風(fēng)兒的,從前她是忙在學(xué)校里,占上風(fēng)兒的事也在學(xué)校,家里上風(fēng)兒不上風(fēng)兒的,她就不那么在意了??涩F(xiàn)在,她是退了休的人了,學(xué)校上風(fēng)兒下風(fēng)兒的事都跟她沒一點關(guān)系了,有關(guān)系的就只這一個和張和平組成的家了。她想,日子還長呢,要是他總這么不高興,她就總得這么暗自笑笑嗎?這么想著,剛才的暗笑,不由得就變成了一股躁性兒,這躁性兒如同個毛手毛腳的小孩子,李芒猛不防就將粥碗咚地一放,將筷子啪地一摔,一件原本可以無事的事情,竟一下子變得驚心動魄起來了。

        憑李芒一個中學(xué)教師的修養(yǎng),她自是不會和張和平吵架的,她只是將碗和筷子放重了些,只是不肯再喝一口粥,不肯再吃一口菜。即便這樣,張和平還是吃驚不小,他一再地追問李芒為什么,他說要是只為他喝粥的聲兒大就是她的不對了,多少年他都是這么喝的,也沒見她說過什么,怎么今兒聽著就過不去了?別看張和平平時沒幾句話,較起理兒來可一句都不少說。李芒聽著,竟是理屈詞窮,干張嘴,說不出一句應(yīng)答的話來。她想,是啊,平時也沒說過什么,怎么今兒就過不去了?可是,平時她是沒注意過啊??墒?,沒注意過她怎么說得出口,一頓飯沒注意,兩頓飯沒注意,難道幾十年都沒注意過嗎?

        李芒沒想到,她退休后和張和平的第一次交鋒,竟是以自個兒的失敗而告終。

        這天晚上,李芒躺在書房的沙發(fā)上,感到有一種東西從黑暗里走進了她的體內(nèi),這東西令她陌生,也讓她有些兒害怕,要是讓她給這東西起個名兒,她會叫它“孤獨”。她明白孤獨并不單單來自這次的失敗,來自別的什么她一時也想不清楚,就像是,小時候玩兒捉迷藏,所有藏起來的人都被找到了,大家鬧鬧嚷嚷地相聚在一起,唯有藏在一個黑洞洞的角落里的她,沒人發(fā)現(xiàn),也沒人喊她一聲兒,像是徹底地被大家遺忘了。她這個人,原本屬于積極樂觀的一種,消極的東西是很少來攪擾她的,慌怕之中,她果斷地將手伸向了日光燈的開關(guān)。日光燈亮了,不大的書房忽然地亮如白晝,她看到,書桌上有她和她的兒子,兒子的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俏皮地笑著,身后是兒子和兒媳的新家;書櫥里有一個胖瓷娃娃,紅臉蛋兒,大眼睛,一副永無憂慮的模樣兒。她睜大眼睛,努力地看著它們,竟是一種從此岸望彼岸的感覺。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的眼前變得模糊起來,此岸和彼岸的界限也不再分明,終于,眼睛不知不覺地合起來了。

        第二天早晨,陽光如同一位體面的紳士,干干凈凈的就進書房來了。

        外面的客廳里,已經(jīng)有了響動兒,呼嚕呼嚕——那是張和平在喝牛奶,喝牛奶也是一樣,呼嚕呼嚕——

        陽光照在沙發(fā)的扶手上,李芒將一雙腳丫子蹺上去,頓時,腳丫子也變得干干凈凈的了。她看著腳丫子,想起昨晚的點點滴滴,心想,多么不同啊,又一天開始了。

        李芒穿好衣服,疊好被子,然后到衛(wèi)生間刷牙、洗臉、梳頭發(fā)。待坐在飯桌前,李芒已經(jīng)想好今天要做的事情了。

        張和平早不在飯桌前了,李芒知道,他是看打麻將去了,小區(qū)的院兒里,到處都支了麻將攤子,每天,他像小學(xué)生上課一樣準時。他比她早退兩個月,兩個月來他一直在看人家打麻將。他不是不想打,是害怕輸錢,平時儉省慣了,每月又是有數(shù)的進項,自個兒的錢,無緣無故就跑進別人的腰包兒去了,他受不了。他曾對她說,甭多輸,就十塊錢,要是買成山藥,夠煮多少頓山藥粥啊。李芒總覺得,張和平說這話時有炫耀之嫌,或許,儉省在他看來也是一種榮譽吧。因此李芒一點不擔(dān)心張和平有一天真的去打麻將。

        吃完早飯,李芒從抽屜里拿些錢,也出門去了。她從一個一個的麻將攤子跟前走過去,發(fā)現(xiàn)張和平站在一張麻將桌前,彎了腰,探了頭,嘴巴微微地張開,活像一只上了年歲的呆鵝。她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那個年輕的充滿活力的張和平再也不復(fù)返了。當然,她也一樣,眼角和嘴角的紋路一天天地在增多,臉上的光澤卻一天天地在減少,但她決不彎了腰探了頭去看打麻將,她喜歡到處地走一走,出門前化一化妝,衣服揀淺艷的穿,走路挺胸收腹,節(jié)奏盡力地輕快。她就這么輕輕快快地走了過去,和麻將桌前的人們作著對比似的,盡管并沒什么人注意她。

        走出小區(qū),李芒上了一輛通往盛福祥的公交車。盛福祥,是一家大超市的名字。

        一路上,座位都滿滿的,李芒站在坐著的乘客身邊,感覺十分不錯,因為沒有一個人給她讓座,證明她還不那么老。甚至有兩回空出了座位,她也裝作沒看見似的,任憑年輕人占了去。窗外是燦爛的陽光,陽光下有車輛、人群、綠地,還有一座座看不見頂?shù)母邔咏ㄖ?。最近的一輛出租車上,一對青年男女正親密地依偎在一起,那男的嘴巴不停地一張一合,也不知在說什么。李芒想,無非是女孩愛聽的話吧。她想起她和張和平,當年恍惚也有過這時刻,這時刻張和平就是一整個世界。她不由有些自嘲地笑了,張和平,一整個世界,哪兒跟哪兒啊。

        盛福祥在市中心一條最繁華的街道上。這街道每天都像是沉浸在節(jié)日里,大大小小的廣告牌,形形色色的霓虹燈,滿天飄蕩的氣球、條幅,還有混雜的音響,川流不息的車輛、人群,花花綠綠的演出隊伍……現(xiàn)在,盛福祥門前就有一支演出隊伍,一式的粉紅衣褲,一式的紅臉蛋、黑眼圈,不相上下的中老年齡,只是頭發(fā)有黑有白,臉上的皺折有深有淺。她們正在跳一曲《友誼地久天長》,手里各自拿了把粉紅的扇子,時而打開,時而合上,打開、合上時,發(fā)出噗噗的聲響。李芒站在人群里,看著看著就不由地笑了,外國的曲子,中國的跳法,多么有趣啊。想到自個兒昨晚的孤獨,竟又是一種從此岸望彼岸的心境了,只不過此岸和彼岸倒了個個兒,從此岸望著的,倒是愈來愈渺遠的孤獨了。

        伴了《友誼地久天長》的旋律,李芒近乎喜氣洋洋地走進了超市。

        這超市李芒只來過一次,因為離家太遠了,自個兒居住的小區(qū)附近,就有大大小小五六家超市呢。那次還是這超市開業(yè)的頭一天,幾乎全市的人都擠到這里來了,她和張和平,手拉了手,被人群一會兒涌到這里,一會兒涌到那里,最后走出超市時,除了鞋子上被踩滿的黑腳印兒,手里只提了一盒草莓酸奶。而草莓酸奶,自個兒小區(qū)的超市里就有呢。不過,李芒還是在這超市里發(fā)現(xiàn)了別處沒有的東西,那就是瓷碗,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瓷碗,一整個貨架子上都排滿了,貨架子長的啊,幾乎趕得上一個教室的長度,那氣勢,叫人心里撲通撲通都跳起來了??墒?,身子被人群裹脅著,手又被張和平緊緊地拉了,李芒只能遠遠地望。她說,張和平你看,你看啊。張和平說,看什么?她用眼睛示意給張和平,張和平看啊看,總算看到了,卻又掃興地說,不就是碗嘛,有什么看頭兒?隨了人流的涌動,瓷碗很快地看不到了,李芒沒再吱聲,但她心想,一定要再來一次,再來一次。那以后,她也不是沒下過決心,但學(xué)校里是太忙了,學(xué)校的事和瓷碗比起來,瓷碗總還屬于小事。可是今天不同了,今天,瓷碗這件小事,似已變得空前地重要!李芒自個兒也說不清那重要的理由,只覺得,瓷碗的事不解決,今天的飯她怕是都無心去吃了。

        雖說只來過一次,李芒還是很快找到了瓷碗的貨架,這一回她才算看清了,瓷碗的后面,還有一貨架的瓷盤,瓷盤的后面,還有一貨架的茶具,真是富麗堂皇,光彩奪目啊,李芒看著看著,眼睛不由地都潮濕了。

        這時,一個穿紅上衣的女孩笑吟吟地走過來,問李芒買什么?李芒說瓷碗,女孩便為她一一介紹起來,這一種怎樣那一種怎樣,什么叫釉中彩,什么又叫釉下彩、釉上彩,她還指了一只色彩艷麗的碗說,這就是釉中彩,你摸摸,有多平滑,你再敲敲,聲兒有多正。李芒果然就摸了摸敲了敲,卻也摸不出什么敲不出什么,只覺得這花色是太漂亮了,在這一貨架的碗中,它就像一個要出嫁的新娘,把天下最耀眼的顏色都占去了。其實它上面不過是一簇一簇五顏六色的小碎花,可這些不起眼的小碎花,到了碗上不知為什么就變得亮眼、尊貴起來了。李芒立時決定買下,她選出四只讓女孩去包裝,自個兒則繼續(xù)戀戀地去看其它的碗。她發(fā)現(xiàn),今天的碗里,再也沒有“大海航行靠舵手”那樣的大口碗了,她若是將它拿給女孩看,女孩一定會笑彎了腰的??墒牵蛷埡推絽s還使用著它,一張臉埋在那碗里,呼嚕呼?!蛷埡推桨?,唉!

        女孩將那“新娘”包裝好,又為李芒介紹了一種,這碗里外是一式的豆青色,顏色沉實又閃閃發(fā)亮,碗型樸拙又給人細膩別致之感,若說剛才選中的是“新娘”,那這碗就可稱得上“新郎”了。有了新娘,新郎自然也該有的,李芒又一次選了四只,交給了女孩。女孩臉上的笑更多了,拿了碗又一次包裝去了。李芒仍接了看,一只一只的,每一只都視寶貝似的愛不釋手。其中一只,就見是一色的乳白,上上下下沒有一絲的裝飾色,干凈得就如同早晨那書房里的陽光。摸一摸,碗壁比“新郎”“新娘”薄了許多,敲一敲,聲兒似也脆了許多,拿遠了看,碗上的光亮一閃一閃的,簡直如一只無瑕的白玉一般呢。李芒驚喜著,拿在手里是再也放不下了。她想,用上這樣的碗吃飯,那飯吃得該多高興??!她知道若是把“新郎”“新娘”和這“白玉”全買回去,張和平還不知會怎樣地不高興呢,可她更知道,不把它們買回去,她怕是連超市都出不去了。就算她想出去,她的手也不會聽她的,你看它,拇指在里,四指在外,每一根手指都與碗身貼得緊緊的,那柔情蜜意,任誰都休想將它們分開了。她想,對不起了張和平,李芒是沒有一點辦法了!

        似白玉一般的碗,價錢也高了許多,幾乎是那“新郎”“新娘”的三倍。這樣,“新郎”四只、“新娘”四只、“白玉”四只,總共十二只碗,李芒竟花去了近兩百塊錢。但她在張和平面前,不提錢只提碗,她將碗一只一只地擺在餐桌上,看了張和平問,怎么樣,這碗?

        張和平看了碗們一眼,沒吱聲,轉(zhuǎn)身就進廚房去了。他從菜筐里拿出幾顆土豆,打開水龍頭,嘩啦嘩啦地洗起來。

        廚房和餐桌只隔了一層玻璃窗,張和平的一舉一動李芒看得清清楚楚。張和平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從外面回來沒換拖鞋,也沒換家穿的衣裳。李芒隔了玻璃喊,問你話呢!

        張和平不理她,繼續(xù)嘩啦嘩啦地洗。

        李芒說,聽見沒有啊?

        張和平洗完土豆,又從餐具架上拿下削皮刀,刷刷地削著土豆皮子。

        李芒看看碗們,看看張和平,覺得這時的張和平非常地暗淡無趣,倒還不如這些閃了光澤的碗了。李芒站到廚房門口,看了張和平說,知道你會不高興的,可不高興也得說話,你又不是啞巴。

        刷刷刷刷——削皮刀像是用了勁兒,土豆皮子薄薄厚厚的飛了一地。

        李芒說,要不是忙,換這些碗我是等不到這會兒的。

        刷刷刷刷——

        李芒說,獎品再好,它也是過去了,總不能一輩子捧著它。

        刷刷刷刷——

        李芒抬高了聲音說,不就是幾只碗嗎,值得你這么刷刷刷刷的?

        張和平停了削土豆皮子,忽然抬頭問李芒,多少錢?

        李芒怔一怔,說,怎么了?

        張和平說,你不說我也知道。

        李芒說,那你說多少錢?

        張和平不吱聲,頭一低,又刷刷刷刷地削起來了。他手里的土豆,已被削得只剩了指頭般粗細了,他拿土豆的手,好像還有些哆嗦。

        李芒想,碗的價錢,他大約真是知道呢。但知道又怎么樣,反正買回來了,他不使也得使了。

        但李芒沒想到,這頓飯張和平還真就沒使,他將李芒用新碗盛上的一碗面條重又倒進了那只大口碗里,碗上的紅太陽放著光芒,兩只葵花有黃有綠。

        李芒看著太陽和葵花,不由將那只倒空的新碗舉了起來,那碗上的小碎花,在李芒頭頂閃爍著艷麗的光澤。李芒說,你真不使它?

        張和平看看李芒,說,不使。

        李芒說,不使我就摔了它!

        張和平說,隨便。

        張和平端起那只大口碗繼續(xù)吃著面條,噗嚕噗嚕——

        李芒說,我可真摔了!

        噗嚕噗?!?/p>

        就聽啪嚓一聲,那碗果然摔在了地板磚上。幾塊碗片碰到了張和平的腳,張和平跳起來躲閃著,一邊吃驚地望著李芒。

        結(jié)婚幾十年,張和平還從沒見李芒摔過東西,李芒總是說,沒教養(yǎng)的人才摔東西呢??粗坏氐耐肫瑑?,張和平忽然覺得,李芒不再是李芒了。

        在李芒舉起第二只碗時,張和平終于屈服了,他奪過李芒手里的碗,將大口碗里的面條款款撥進了新碗里。新碗小了許多,面條撥進去尖尖的一碗,他一根一根地往嘴里送著,艱難如同在吃一劑苦藥。

        這頓飯,李芒也吃得少極了,“新娘”碎了一只,她自是心疼,更心疼的,是她和張和平之間,仿佛也被她摔碎了什么,張和平那難吃難咽的樣子,倒還不如看他使大口碗舒服了。她想,見了鬼了,怎么說摔真就摔了呢?

        到了晚上,張和平看打麻將回來得很晚,飯是李芒做的,做好了左等右等的,看張和平仍不回來,便自個兒先吃了。待張和平回來,就看他仍從碗櫥里拿了那大口碗,盛了粥,端了菜,沒事人似的坐在了餐桌前,餐桌上備好的新碗他看也不看一眼。

        原本,李芒是想和張和平說點什么的,看他這樣兒,忽然就沒了說的念頭。她卻也沒再次發(fā)作,只是一轉(zhuǎn)身進了書房,這個晚上,她想她仍是要在沙發(fā)上度過了。

        又一個在沙發(fā)上醒來的早晨。

        和上個早晨一樣,先看到干凈的陽光,然后是呼嚕呼嚕喝牛奶的聲音,然后起床,然后上衛(wèi)生間。不同的,只是李芒比昨天的李芒像是更多了幾分堅定,行動的速度快了許多,弄出的聲響也大了許多。

        張和平又看打麻將去了。

        李芒又從抽屜里拿了些錢。錢是一個人的退休金,每月由張和平從銀行取出來,放進床頭柜的一個抽屜里。錢的多少,李芒一向是心中無數(shù)的,花多花少,她想反正也是花在他們兩人的手里。

        然后,李芒又一次出門去了。

        李芒仍奔了盛福祥超市,到超市仍奔了瓷碗、瓷盤的貨架子。她先補買了一只小碎花的“新娘”,然后又選了兩套樣式、花色都令她喜愛的瓷盤,繞過瓷盤,見到一套藍底白花、藤編提手的茶壺茶碗,眼睛不由地一亮,索性也將它選了,一并交給服務(wù)員拿去包裝。服務(wù)員仍是昨天那個笑吟吟的女孩,女孩一邊包裝一邊說,這套茶壺茶碗也是我最喜歡的,阿姨買走了,我可再也看不見它們了。李芒笑道,那就還給你留下。女孩說,就怕阿姨舍不得。李芒更笑起來,她一點不懷疑女孩的喜歡,這么漂亮的東西,若不喜歡才是奇怪呢。

        這一回,李芒花的錢,幾乎是上回的兩倍。她知道抽屜里的錢她是心中無數(shù),張和平卻是有數(shù)的,可過日子,是錢要緊還是高興要緊?當然高興要緊!李芒毫無愧意地這樣想。她明白這高興,有些是被張和平逼出來的,他若不是那么固執(zhí),她也許會緩一緩,不這么任性地一天接一天地往超市跑。不過也倒好,她可以借此機會,徹底地任性一下了。多少年來的學(xué)校生活,她大半都在克制自己,想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偏要做什么,而今天,她終于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不必說那些買到的東西,只這任性,就是多么叫人高興的事啊!

        女孩包裝完,李芒不急了提走,又空手在超市里任性地轉(zhuǎn)悠了一圈。超市里的東西樣樣都是叫她喜歡的,它們一件件地碼在貨架上,就如同一支支待她來檢閱的整齊的隊伍。而她從它們之間走過,除了欣喜,竟還有幾絲莊嚴隱約地生出來。她不由地暗笑自個兒,天下最不莊嚴的地方,或許就是超市了呢。超市的味道也叫她喜歡,那是一種混雜的香氣,就像天下所有的好味道都跑到這里來了,卻又是淡淡的,不膩人的,就是呆上一整天也熏不倒的。轉(zhuǎn)到賣面包的地方,面包的香氣就突出出來,它有點像個潑辣又嫵媚的小媳婦,不容分說就將來客俘虜了。李芒原本不想買的,但終于經(jīng)不住誘惑,兩只手早伸出去,一手一個地拎了起來。接著是糖果類,這里的香氣又不同,比面包氣柔美了許多,再加上五顏六色的包裝,倒有了一種少女的意味了。李芒又忍不住抓了些,盛在一只塑料袋里。再接下來,就是聲勢浩大的洗滌、化妝類了。李芒一排一排地走,鼻子貪婪地吸了又吸,這里的香氣也許才是真正的香,清幽幽的,還伴了幾絲甜味兒。但李芒不得不讓自個兒走得匆匆的,停也不敢停,怕的是手再次不由自主地將什么拎起來。但離開時,手里還是多了兩樣?xùn)|西,一樣是維雅洗面乳,一樣是索芙特洗發(fā)香波。她早聽人說過它們的好處了,若是錯過,無論如何是不甘心的。就這么一路走一路拎的,待回到買瓷碗的地方,竟是裝下了滿滿的一筐了。

        到款臺結(jié)賬,自是遠遠超出了李芒的預(yù)算,她把錢包的里里外外全翻遍了,才勉強湊夠了錢數(shù)。她的鼻尖不禁沁出了一層細汗來,倒也不是心疼錢,是想到了張和平的不高興,張和平對錢一向是敏感的。他的不高興是一定的了,唉,他怎么就有那么多的不高興呢?

        回到家里,李芒為安事息人,索性從自個兒的體己錢里拿些出來,放進了抽屜里。張和平仍沒回來,李芒便戴了圍裙,淘米,洗菜,坐鍋,一樣一樣地忙起來。從前,飯多半是由張和平來做的,菜也是由他來買,李芒在學(xué)校占了上風(fēng)兒評了先進的時候,回到家里就會對張和平說,軍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涩F(xiàn)在,李芒再也沒機會得到“軍功章”了,張和平做飯的積極性,似也大大地不如從前,做飯的質(zhì)量似也一天天地在下降,有幾回,竟是在切熟食的案板上切起生肉來了。李芒與他理論,他還不講理地說,不干不凈,吃了沒病,看我不順眼,你做啊,你為什么不做?那以后,李芒便開始做起飯來了,做的時候便想,張和平若也能拿回個“軍功章”來,她情愿天天為他做飯??伤朗遣豢赡艿?,張和平天生是個看別人“打麻將”的人,一輩子也沒在人前露過臉兒,如今年歲大了,是愈發(fā)地不可能了。

        果然,張和平還是不高興了。抽屜里的錢沒看到,買回來的東西他一眼就看到了。他仍如從前一樣地使了大口碗,呼嚕呼嚕地吃飯,不理李芒,也不看她一眼,就像沒她這人兒一樣。

        李芒呢,舍了體己錢,底氣不由就壯了許多,張和平不理她,她就去理張和平,她說,張和平你不想知道我今兒花了多少錢嗎?

        呼嚕呼?!?/p>

        李芒說,518塊。

        呼嚕呼?!?/p>

        李芒說,你不高興我也要買,買了高興。

        呼嚕呼?!?/p>

        李芒說,你回來又沒換拖鞋。

        呼嚕呼嚕——

        李芒說,衣裳也沒換。

        呼嚕呼?!?/p>

        李芒說,碗也不換。

        呼嚕呼嚕——

        李芒忽然提高了嗓門嚷道,張和平,你到底想怎么樣?

        張和平這才從大口碗里抬起頭來,陌生人似的看著李芒,說,我倒想問你,到底想怎么樣?

        李芒說,我怎么了?我一天到晚為這個家忙碌,你呢,你在干什么?

        張和平說,你為這個家?你是糟這個家吧。

        李芒說,我怎么糟了?你說說,我怎么糟了?

        張和平說,我問你,咱家吃飯沒碗使嗎?盛菜沒盤子使嗎?喝水沒茶壺茶碗使嗎?

        李芒說,有,可我不喜歡,不喜歡你懂不懂?

        張和平冷笑一聲,說,不喜歡,你不喜歡的多了。

        李芒說,什么意思?

        張和平說,茶壺茶碗換了,茶幾換不換?飯碗菜盤換了,碗櫥換不換?餐桌換不換?將來家具換了,房子換不換?房子換了,人是不是也該換一換了?

        李芒沒想到張和平會說出這樣一套話來,她氣急了嚷,你……你混蛋!

        張和平雖說氣人,他的話卻也讓李芒犯了尋思,這天夜里,她躺在沙發(fā)上翻來覆去地難以入睡,她想,是啊,家具、房子都還是二十年前的樣式呢??墒?,換套瓷碗容易,換套家具也還勉強,換套房子,錢從哪兒來?況且,她實實就是喜歡那些小瓷器的,家具、房子什么的真還沒顧得想過,他的邏輯看似有理,其實是強詞奪理呢。不過她又一遍遍地問自個兒,這么一天天地往超市跑,真就是對那些東西的喜歡嗎?有沒有對張和平的不喜歡?正迷迷糊糊要睡著時,忽然就覺得被什么人抱了起來,她拼力掙扎,但抱的人力大無比,竟是絲毫也動彈不得,直到將她放到臥室的大床上,她才得了解放似的一躍而起,重新跑回了書房。那力大無比的人倒沒再來打擾她,她卻再也睡不著了,她想,張和平,力大無比?看不出啊。

        第二天早晨,李芒睜開眼睛,第一個念頭就是:到家具城去!這念頭將她自個兒也嚇了一跳,但它就像一匹脫了韁繩的野馬,一旦沖出來,就再休想收回去了。她早飯都無心再吃,就興沖沖出了家門,邊走竟還有些賭氣地想,張和平呀,是你先說出來的,這一回就怨不得我了!

        走過一個個的麻將攤子,李芒掃視旁觀的人群,沒見到張和平的身影。她不在意地繼續(xù)走。

        忽然,人群里傳出一串笑聲,有些沙啞,卻格外地開心。李芒不由一驚,循聲望去,就見那笑的人坐在麻將桌前,雙手撫在桌上,正嘩啦嘩啦地洗牌呢。那人側(cè)對了她,臉上的笑容卻是可以看清楚的,眼睛瞇起來,嘴巴咧開來,連鼻子也高興地閃了光澤,與家里的那張臉簡直判若兩人!李芒望著他,就覺得他以往的一切不高興,都似由于沒打麻將的緣故,而今天,他終于真的打起麻將來了。

        李芒心緒紛亂地向前走去。出了小區(qū),本該在門口坐公交車的,卻鬼使神差的,往附近菜市場的方向去了。多少年來,買菜的事一直是張和平承擔(dān)的,李芒對菜市場幾乎是陌生的,她也不知自個兒為什么要去菜市場,一雙腳只是不管不顧地走啊走。她讓自個兒想,這一走,家具是不可能換的了,房子更是不可能換的了??伤哪_不聽使喚,腳像是在說,家具換完了呢?房子換完了呢?還有什么好換的?她的耳邊也總響著那沙啞、開心的笑聲。那是一個年輕的張和平的笑聲,還是很多年前聽到過的。她覺得,若是不這么走,那笑聲會離她愈來愈遠,她一生的“榮譽”也會愈來愈遠,而那曾有過的可怕的“孤獨”,倒會再次向她襲來的。可是,她又多么向往那家具城啊……

        大街上,依然是大大小小的廣告牌,形形色色的霓虹燈,飄蕩的條幅,混雜的音響,川流不息的車輛、人群……李芒在其中走啊走。

        前面是一條丁字路口,向左走不遠,便是那家菜市場了;向右,則可以走向通往家具城的下一個站牌。

        李芒她,在丁字路口停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朝菜市場的方向走去了。

        街上的陽光遠沒有干凈的感覺,還在她身后拖了一條長長的影子。她走,影子也走,她抬胳膊抹眼淚,影子也抬胳膊抹眼淚,有一刻她似感覺到了什么,猛地回過頭去,近乎陌生地望著它。但她知道,她和這影子,就像她和張和平一樣,一輩子都不可能分開了。一輩子!

        責(zé)任編輯 謝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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