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 瑛
一年前,母親得了腦溢血,到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手術(shù)雖然比較成功,但是母親出院后依然大小便不能自理,不能走路,無法照顧自己的生活。
因為父親很早就去世了,而且母親只有我一個孩子,所以照顧母親的任務(wù)自然就落到我的頭上。
那段日子,我感到自己幾乎成了一個旋轉(zhuǎn)的陀螺。白天上班,晚上下班后先是去菜市場買菜,然后回家做飯,喂母親吃完后,我自己再匆匆吃一點,就開始給母親按摩胳膊和腿,以便她能早一點恢復(fù)。按摩完,伺候母親睡下,我就開始洗母親一天里弄臟的衣服、床單、褥子,等一切整理完畢,已經(jīng)是半夜了。第二天早晨,還要早早起床,幫母親大小便,然后做早飯,喂母親吃下,再匆匆去上班。
這樣的生活每日都在不停地重復(fù),讓我?guī)缀醮贿^氣來。不是沒想過請一個保姆,但母親生病已花了好多錢,后期還需要大量的藥物進行輔助治療,實在是沒有多余的錢請保姆。
而我一個人面對生活的重壓,時間長了,就不由自主地生出許多的怨言,脾氣也變得暴躁起來,對母親不再那么有耐心。有時候因為母親說了一句我不喜歡聽的話,我會大聲地呵斥她,或者一整晚都對她不理不睬,任由她自己在那里偷偷地抹眼淚。還有時候,母親想幫忙收拾一下碗筷,卻因為手腳不利索,把碗掉到地上,碎片濺得到處都是,還要我一點一點地收拾,這時我也會非常生氣地抱怨她,只會給我添亂。
母親因為思維遲鈍,我對她講的話她經(jīng)常反應(yīng)不過來,并且自己顛三倒四地吩咐我做一些事情,事后又怪我。為此我很惱火,對她有時也會不理不睬,任憑母親說著什么。
日子就在這些瑣事中變得硝煙滾滾,我與母親的摩擦不斷,雖然有時候我也會檢討一下自己的沖動,但一聽到母親的絮叨、指責、謾罵,心中頃刻間便充斥了滿當當?shù)膮拹骸S绕涫强吹剿涿畹卦谝贿叾叨哙锣履ㄑ蹨I,我的氣真是不打一處來。我已經(jīng)盡全力在照顧母親,她為什么總是對我不滿意呢,感覺我已經(jīng)在崩潰的邊緣了。
一段時間過后,母親的身體有所恢復(fù),已經(jīng)能拄著拐杖自己慢慢走路了。她走路的姿勢像所有得過腦溢血的病人一樣,身體的重量全都壓在那條好腿上,而那條被神經(jīng)壓迫的腿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支撐,根本用不上什么力量。所以母親走得非常慢,而且有時一緊張,那條被壓迫的腿就會不聽使喚。所以她走路時我不催她,讓她放松一點,自己慢慢走,反而更快一些。
星期天,我在家休息。母親對我說,自從得病,就沒出過家門,一年多了,都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樣了,今天天氣好,想出去走走。于是我就攙著母親到街對面的小公園去。
從我家到那個小公園,要從南往北過一個十字路口。那是一個車流量比較多的路口,來來往往的車輛在紅綠燈的指揮下,井然有序地穿梭著。
我和母親走到十字路口時,恰巧是紅燈,我們就停住了。母親看到那么多過往的車輛,就有些猶豫地說,我能過去嗎?我說,能過去的,等會兒綠燈亮了我們就快走。
過了一會兒,綠燈亮了,我剛要往前走,母親卻突然說,不去了,我不去了,我走得這么慢,肯定過不去的。
身后的車輛行人已開始往前走,我和母親站在那里剛好擋住了別人的路。
我就開始催促母親,快走,快走,都把人家路擋了。
看得出母親有些膽怯,因為我催她,只好往前走。可能是緊張的緣故,她的步子幾乎挪不開,看著前面的綠燈倒計時一秒一秒地過去,母親才剛剛走出整個路口的一小半距離。
我很著急,因為倒計時一旦結(jié)束,南北綠燈馬上就會變成紅燈,那么東西兩側(cè)的車輛就會通過。到時,我和母親站在馬路中間,往前走不了,往后退又退不回去,可怎么辦?。?/p>
于是我就很著急地催著母親,快點,紅燈馬上就要亮了。可是我越催,母親的腿越是不聽使喚。我看得出她非常緊張,一邊應(yīng)著,快點,快點,一邊不停地望望我,眼神中充滿著慚愧和不安。而且,因為著急的緣故,母親的鼻尖上沁滿了汗珠。
以她這種走法,當然無法在規(guī)定時間里穿過馬路。當南北禁行的紅燈亮起時,我和母親剛好尷尬地站在路口當中。
此時的東西路口已積下了許多行人和車輛。我知道綠燈一亮,他們肯定會蜂擁而至,我已經(jīng)看到有一部分車在緩緩啟動了。正當我和母親在路口中間不知如何是好時,我卻發(fā)現(xiàn),東西兩邊已經(jīng)啟動的車輛,都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沒有人指揮,也沒有人叫停,但是他們卻都停了下來,沒有向前行一步,靜靜地停在原地。
站在空蕩蕩的十字路口,我和母親向東西兩側(cè)望了望,那幅場面是我永生難忘的:行人們都在向我和母親行注目禮,有的人還帶著微笑,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大爺輕輕地揮了揮手,朝我們做了個向前的手勢;那些車輛,出租車、小轎車、公共汽車、大卡車,都安靜地停留在原地,仿佛無視面前已亮起的綠燈。
我的眼睛霎時模糊起來。柔聲對母親說,媽,別緊張,慢慢走,你看大家都在給我們讓路呢。母親噙著眼淚,對我點點頭,她握緊我的手,顫巍巍地,一步一步走過了那個十字路口。
頃刻間,馬路上又恢復(fù)了車來人往。站在馬路邊的人行道上,母親轉(zhuǎn)過身,淚流滿面地向東西兩側(cè)的行人車輛揮手。而我的淚眼中,那些車輛一如既往地穿梭,汽車的發(fā)動機聲我覺得像歡快的音樂一樣曼妙,將剛才東西方向的行人車輛跳過一個綠燈的插曲淹沒。但是那段插曲,卻永遠駐留在我的心里。我忘不了那個令人感到溫暖的下午,就那短短的幾分鐘里,我收獲了太多來自陌生人的感動。
我決定,以后對母親要像她剛患病時那樣好,無論發(fā)生什么,我都將一如既往地愛她。
(摘自《青年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