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瓔迪
"我們國家從來就沒有提出過高考制度改革的方案、目標、路徑和時間節(jié)點,30年來改革都是隨機的,沒有成為一個明確的工作目標。"
2007年7月19日,21世紀教育發(fā)展研究院院長、北京理工大學教育科學研究所楊東平教授在新浪博客上發(fā)布由他牽頭完成的《我國高考制度改革方案》。3天后教育部新聞發(fā)言人在對這份民間首份高改方案表示"值得稱道"的同時,話鋒急轉,認為"放到全國范圍來看未必行得通"。
恢復高考30周年之際,學者和官方話語權的博弈高調進行。楊東平,一個高考過來人,一個教育研究者,在懷舊和紀念的氛圍中選擇了變革的主題。
過去的改革都不徹底?
新民周刊:我們如何來衡量一個教育制度的好壞?
楊東平:一個制度是好是壞,首先要看它的基本價值,不然無從評價。高考制度改革有三個基本價值目標,就是要向地方、高校、學生賦權,讓他們擁有更多的權力。
新民周刊:這三個方面恰恰是改革的"三座大山",無論是向哪一方賦權,都意味著削減現有方的權力,有什么措施能確保權力的平穩(wěn)過渡?
楊東平:一個穩(wěn)健而具有實質性的改革必須有具體的措施和策略。有個概念叫"用改革的方法來促進改革",比如高校自主招生權,如果在現有高校管理體制不變的情況下簡單放權,只會加劇教育腐敗,但如果就此打住,就永遠不會有改變。我們的想法是在給高校賦權的同時,促進高考錄取制度的改革,包括信息公開和社會參與,通過這種方式,既保證了教育公平,又使得高校逐漸獲得它應有的權力。
新民周刊:近年來全國各地進行的高考改革也有不少,網上錄取、分省招生等,你對這些改革的評價都是不深入和不徹底嗎?
楊東平:對。有些改革是技術性的,比如網上錄取等,這只是技術手段的提高,并不是實質性的高考改革。實質性的改革在考試科目方面,就在"3+X"的方向上?,F在無論是"3+X"都是文科一套,理科一套,兩套考卷考所有人---當然此前是一套考卷考所有人,更缺乏公平性。從提高考試的針對性,有效性而言,這種劃分還可以更細,還可以設計出更多的套餐,根據具體需要設計出10套、15套考卷,走多軌化道路。比如考研究型大學的生物和醫(yī)學專業(yè),可以單獨用一套考卷,科目可以和學科背景結合更緊,如果考高職高專就可以相當簡單,完全沒有必要和考清華、北大用同一套考卷。
同樣考地方院校(二本院校)也是,一千萬考生中只有百分之十幾的學生能考入研究型大學,大多數并不是研究型學術型方向的人才,所以沒必要用這種高強度學術型的考題來要求他們。考試科目多軌化的改革設計就是要給學生減壓,給中小學減壓,解脫他們,讓合適的人找到適合的考試方式。在芬蘭,學生考試就挑選自己實力最強的3門,實際上這就是根據每個人的特點配制不同的考試套餐,不僅能體現學生對學科的興趣方向,還有利于學生找到自己的特長所在。所以我們方案提出強化會考制度,用會考來評價學生,改變用高考升學率評價的模式。
其實這就是上世紀90年代初建立會考制度的初衷,但是隨著應試教育壓力越來越大,使得會考機制逐漸成了沒有重要性的考試?,F在有人提出兩考并一考,用高考來代替所有評價,這種導向肯定是錯誤的。
新民周刊:分數公平的同時,也應該倡導素質公平、能力公平。改革方案中提到高中成績和課外綜合表現將作為高考錄取的重要參考指標,但不同學校有不同評價標準,甚至會出現人情分,如何來達到公平?
楊東平:素質評價是我們的目標模式,毫無疑問也是理想模式,但要在中國實現素質評價非常困難。今后相當長時間內,我們主要能做的還是積累經驗,尤其是通過中考積累這方面經驗。我個人認為這是所有高考改革中最后才加以考慮的一項。在中國現有的道德環(huán)境下,簡單施行素質評價是不會有好結果的,但作為理想狀態(tài)而言,素質評價顯然又是合理的。要具體落實到操作層面,就要等到中國誠信環(huán)境、道德環(huán)境非常完善的時候,需要多少年誰也不知道,這也是改革最難的部分。
30年"不作為"?
新民周刊:全國各地高考改革方案屢屢提出,卻又屢屢半途而廢,原因何在。
楊東平:問題就在于我們國家從來就沒有提出過高考制度改革的方案、目標、路徑和時間節(jié)點,30年來改革都是隨機的,沒有成為一個明確的工作目標。政府也在研究,卻遲遲沒有出臺,而且政府有一種主流聲音:高考改革很重要,但是非常復雜,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之前還不如不改。
比如江蘇高考改革,一動之后就是眾說紛紜,好壞評價蜂擁而至,改革有很多風險。包括上海復旦、交大的改革,一旦發(fā)現有人濫竽充數或者其他問題,馬上就會產生不良反響。所以對于教育主管部門,不改革往往是最好最安全的辦法,不管社會壓力多么大,高考制度已經被習慣被接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種惰性思維是比較大的阻力。"雖然有缺點,但這是目前所有制度中最不壞的制度",這種聲音的潛臺詞也是不作為。
新民周刊:用民間學者的身份來改變政府的態(tài)度,你對此樂觀嗎?
楊東平:我們希望這樣一個民間方案自下而上地去推動改革。和自上而下的改革方案不同,我們這個方案期待在社會的評頭論足下,吸引更多的人來關注高考改革,參與改革討論,為改革氛圍加溫。醫(yī)療改革已經有七八個方案了,為什么高考改革不能多幾個方案呢?越來越多人來參與討論,高考改革方案才會越來越成熟,越來越科學。我們就是要拋磚引玉,如果誰都不去推動,幾十年后還會依然如此。
主管部門采取什么態(tài)度是我們沒有辦法左右的,我們只在自己的位置上盡自己的努力。農村免費義務教育呼吁了多少年才建立起來,高考改革不追求一蹴而就,是水滴石穿的過程。但是我想拿出個方案對教育部多少會有觸動,而且推動公共政策的改革,很重要的途徑是影響輿論,影響公眾,面對越來越強的改革壓力下,有關部門會去思考,使高考改革能夠提速?,F在我們還在聽取社會意見,來完善這個方案。而且可能會通過兩會提案,讓方案進入制度化渠道。
新民周刊:有人說高考改革的最大阻力來自于高考經濟的既得利益者,你是否贊同這樣的說法。
楊東平:不完全同意。最大的阻力應該說還是主管部門的顧慮太多,將不改革作為最安全的決策。但這些年來決策模式還是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教育部是刺激反映型模式,你說它沒有改革吧,它也在慢慢改,也在根據社會壓力和輿論做出調整,比如教育部今年就下發(fā)通知,要求各地的研究型大學招收本省學生不得超過30%,之前也取消了一些加分制度、保送制度,但是都沒有按照制度改革的方式來做,沒有確立一個制度改革的時間表、目標、價值等。
新民周刊:教育部沒有意識到高考改革勢在必行嗎?
楊東平:教育部2年前成立了若干個工作組,其中就有個小組專門調研高考改革,也就是廈門大學教育科學研究院,教育部最后的高考改革方案可能就會是從那里拿,但2005年至今我們還沒有看到他們有什么改革方案,我也不太知道我們的方案是否會加速他們方案的出臺。
民間和官方的較量?
新民周刊:有人說你這是民間學者和官方話語權的博弈。
楊東平:說博弈有點嚴重,因為我們根本就沒有這個博弈的能力,雙方不是平等的,我們只能站在民間的立場上發(fā)出一些聲音。這不是一種所謂主體之間的較量,完全還沒有到這一步。
高考制度改革沒有那么簡單,我們也沒有設想過建議一出來就馬上會被接受。盡管方案不見得能影響現在的教育主管者,但是可能影響潛在的管理群體,我們需要傳播改革的理念,要影響這些潛在者,比如各地的教育官員、大學校長,有些人可能就會從中得到有益的幫助和啟示,用他們的權力推行改革。就算是拋磚引玉,引起更多的人關注高考改革。
新民周刊:改革方案出來后有沒有人響應?
楊東平:目前為止還沒有看到,比較多的是博客上對我個人的評價和網民對方案的評價。有些比較消極悲觀,博客里很多留言都認為方案不可行。我個人認為方案某種程度上來說是非常不激進的,是很穩(wěn)妥的一個方案,絕大多數的意見如果要做現在都是可以做到的,不是耳目一新、標新立異的。所有的做法是教育部原來就嘗試過的,有些是國外普遍施行的,應該說是比較現成的,也是相對成熟的方案,這些內容作為理論探討的話是有高度共識的,沒有多少人會反對它。
但是我們關心的是高考改革方案什么時候能提到國家議事日程,安排出具體的操作程序,這點誰也不知道了。
新民周刊:為了方案能夠施行,你是否在改革內容方面做了妥協(xié)和退讓?
楊東平:這倒也沒有。理想和現實總是有差距的,要一步步走,走20年沒關系,走30年也沒關系,但我們現在必須要知道時間節(jié)點,什么時間段要達到怎樣一個效果。就怕現在這種因人而異的改革模式,一個管理者決定使用這個改革模式,換了個人又覺得不好再改回來,改來改去沒有系統(tǒng)規(guī)劃,隨意性太大。
建國后的教育至今也沒有擺脫計劃經濟的那套模式。我們所有的機制都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形成的,在經濟領域已經有所新的改革,但在教育還是按照五六十年代的模式在管理教育。
高考制度相對而言是個比較基礎的制度,專業(yè)性很強的制度,大家緬懷1977年高考改革時,都會提到鄧小平的個人作用,如果不是他的堅持,1977年的高考改革可能還要等上若干年。今天我們也面臨這個問題,今天我們需要魄力來推進改革,不然我們的改革只能被不斷地延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