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劉輝的意思,哪條線都可以去,唯獨這條線不能去。但李北燭堅持,哪條線都可以不去,唯獨這條線不能不去。喝了點兒酒的劉輝就火了。他說,如果出了事怎么辦?這個責任誰負?李北燭說我負。劉輝說,你能負得起嗎?李北燭說我?guī)淼耐瑢W我當然能夠負得起。劉輝說但現(xiàn)在在我的地盤上呀,飯是我管的呀,車是我租的呀,心是我操的呀。李北燭說,要不要簽一個生死合同?劉輝就叫服務(wù)員拿筆和紙。李北燭果然就寫了一份說明,說明此行一切責任由他本人承擔,和劉輝無關(guān)。盡管簽字畫押,但劉輝仍然苦口婆心,說,你明明知道左春玫的心臟不好,紅鼻子外國佬的身體狀況我們心里也一點兒底都沒有,可你非要冒這個險。接著舉了許多最近“沒有下來”(從山上)的例子,說,這事可存不得僥幸,一旦有事,想撤都來不及。李北燭說,生死在天,在劫的難逃,如果沒犯在青海,就沒事,犯在青海,躺在床上也死人。再說,我們可以備足氧氣,帶夠紅景天口服液和救心丸。劉輝說,那當然。但我還是要給兩位客人說清楚。李北燭說,你可千萬別說,這樣反而增加他們的心理負擔,本來沒事的都會出事。
李北燭知道,人家左春玫和導師這次就是沖著塔爾寺、可可西里和昆侖雪山來的。人家好不容易從國外回來,又好不容易到了西寧,這條線怎么能夠不去。劉輝看了看李北燭說,真想不到,一個當年連跳蚤都不敢殺死的人,幾年不見,竟天膽了。李北燭笑著說,不是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嘛,何況這么多年了。劉輝說,你小子再表現(xiàn),也是剃頭挑子,別忘了人家現(xiàn)在可是吃西餐喝洋酒的。李北燭說,胡扯什么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已經(jīng)名花有主了。快安排明天的行程吧。
劉輝就極不情愿地給司機撥通了電話,說,七點半吃早餐,八點出發(fā),準備備用輪胎,加足油,帶夠氧氣和速效救心丸,帶上獵槍和藏刀。
沒想到天不作美,就像劉輝的臉色。司機說,你們趕的真不是時候,天氣預報說,明天可可西里地區(qū)小雨,怕是看不到雪山了。李北燭說,先別這樣說嘛。司機說,青海的天氣預報很準的。李北燭說,但愿有次例外。
沒想到青藏公路修得這么好。車在上面就像是在水面上漂行。讓人覺得在這里開車是件極享受的事情。副座上的左春玫的導師已經(jīng)舉著相機不停地拍上了。劉輝在后排睡覺。李北燭和左春玫在中排聊天。
突然,左春玫的導師叫了一聲。順著他指的方向,大家看到了一幅絕妙的色彩組合。上面是藍,中間是黃,下面是紫,再下面還是藍。左春玫問那是怎么回事。司機說,上面是天,天下面是油菜花,油菜花下面是格桑花,格?;ㄏ旅媸乔嗪:?。左春玫說,真美啊,比我想象的還要美。原來最偉大的山水作品被上帝藏在這里。司機說,美的還在后面呢。左春玫說,是嗎?那我要暈了。左春玫的導師則用機關(guān)槍一樣的快門表示著他的驚嘆。
隨著車子的行進,那片黃成為主調(diào)。想想看,在無邊無際的高原上,漸次展開這么一片無邊無際的黃,你的心里該是如何一種感受?恍惚間,你會覺得有一個巨大的霧狀的蛋黃向你裹來,讓你有種被孵化的溫暖。李北燭似乎明白了偉大的宗教改革家宗喀巴大師為什么會誕生在這里,明白了他為什么把他創(chuàng)造的教派稱作黃教。
左春玫的導師讓停車,左春玫跟了過去。左春玫站在油菜花里,一身深紅正好派上用場,蝴蝶一樣在搶眼的黃里做著造型,滿足著導師相機饑渴的胃口。李北燭站在路邊出神,左春玫招手讓他下去拍照。他說不照了,你們照吧。左春玫就跑過來把他拉過去,然后向他歪著腦袋讓導師給他們合影。照完,李北燭說那他叫劉輝,我們仨合個影?左春玫說,他這幾天太辛苦了,讓他好好補覺吧,下個景點再叫他,好嗎?
快到青海湖時,前方出現(xiàn)了車墻。下車走到長長的車隊前面,原來是蜚聲中外的國際環(huán)青海湖自行車大賽終點段賽事馬上要在這里舉行。左春玫和導師就到向青海湖斜逸出去的一條公路上去拍照。公路中間有條黃線,一直連到天之盡頭,像是這個世界和另外一個世界的一種神秘關(guān)系。左春玫站在那個黃線上,展開雙臂,和黃線形成一個十字架,就像一架天線。拍完照,左春玫到路邊采野花。這個動作大概出乎導師的意料,只見他又如饑似渴地往相機里一陣猛裝。
出太陽了,而且一下子就毒起來。左春玫說,不是說陰天嗎?司機說,說的是可可西里。左春玫就拿過李北燭手中的地圖,做了一個帽子戴在頭上,導師同樣一陣猛拍。左春玫導師的舉動讓李北燭覺得人家外國佬的心態(tài)就是年輕,在他們眼里全是趣味,不服不行。
大約等了兩個小時,車隊過來了,外國人居多。左春玫導師激動得一邊眉飛色舞,一邊頻按快門。李北燭沒有見過這陣勢,心想,不期然間竟看了一場免費的車賽。但和左春玫,特別是和左春玫的導師比起來,李北燭承認他的低調(diào)。他有點兒想不通,這些外國仔何以有如此大的熱情,竟然跑到中國,頂著烈日,甚至冒著生命危險來參賽。于他,就是別人內(nèi)定他拿第一,他也沒有這個熱情了。這樣一想,又為自己這幾天和劉輝的較勁自得。畢竟熱血了一回,盡管是為同學。
開機,有信號,李北燭給女朋友路紅發(fā)了一個短信,告訴她他們在青海湖邊,因自行車環(huán)湖賽堵車,現(xiàn)在正喂太陽。路紅來信問,美嗎?李北燭回信說滿眼的油菜花黃,就像紅。路紅說那邊的油菜花開得真晚,就像是第二春。李北燭說還是第一春。路紅說想象不出高原上的油菜花,一向都去看江南的。李北燭說參差,接天,傷人。路紅說,又險又美?李北燭說,對,寶貝,就像秘密。路紅說,身邊除了春玫,還有幾個妖精?李北燭說,好多,但不是妖精,是仙子。路紅說,哼,明明是青海湖的妖精!李北燭轉(zhuǎn)移話題:天低得就要趴在地上。路紅說,美死了,一個在辦公室,一個在曠野。旁邊還有妖精,還能伸手摘星辰,不公平。
這時,左春玫舉著手中的鮮花向他走來,李北燭一陣緊張。果然,左春玫把花高高地捧到他鼻梁下,說,獻給護花使者李北燭同志。李北燭有點兒認真地說了聲謝謝。雖然這可能是左春玫的一個玩笑,但在他的記憶中,這樣接受一個女生的鮮花還是第一次。李北燭發(fā)現(xiàn),這一刻,也被左春玫導師的鏡頭永遠地記下了。
解禁,一路的車像螞蟻堆一樣松動。李北燭心里掠過一陣厭惡。相對于油菜花,相對于青海湖,相對于藍天白云,他覺得這些蠕動的鐵玩意兒是那么地丑陋,那么地滑稽。但幾乎在同時,他又覺得自己的這個念頭也是丑陋的。
路紅又來信:紅對沒到達的地方充滿期待。艷羨!李北燭問,那素(路紅對李北燭的戲稱)算是你到達還是沒有到達的地方?路紅說,沒到,遠著呢。李北燭說,真會甜言蜜語,愛聽。路紅說,要走多長的路才能到達你呢,比格爾木遠吧?李北燭說,你覺得呢?路紅說,美景最怕打擾,不回了,好好享受,寶貝!李北燭心里的感動就像窗外接天的油菜花一樣綿延。
左春玫見他一直在手里擎著鮮花,笑著說,舍不得扔啊。李北燭說,那當然。再看那花時,已經(jīng)蔫了。李北燭的心里就掠過一陣難過,心想如果自己的手上有一汪水就好了。
車到戈壁,司機突然停下車,說,我怎么有些犯困,稍睡一會兒。大家附和說,我們也困了,一起睡會兒吧。李北燭沒有睡意,就下去透風。不知不覺間,就進入戈壁腹地。在一叢紅柳后邊,他脫掉鞋,盤腿坐了下來。太陽白花花地照著。天像海一樣倒扣在頭頂。鋪天蓋地的寂靜水一樣擁在身邊。那種感覺真是美極?;秀遍g,他覺得時間不存在了,他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一種巨大而扎實的感動在心里。李北燭幸福得想流淚。他想起一個詞:“高空”。記得第一次坐飛機,當飛機在萬里云海上飛翔時,這個詞就跳出腦海。只有“高”,才能“空”。相反,只有“空”,才能“高”。當時,他激動得差點兒沒有從飛機上跳下去。此刻,他再次想到這個詞。
真想一直那樣坐下去,化為戈壁中的一塊石頭。
但是很快,他就想起大家是否已經(jīng)睡醒,在等他上路。
往回走時,他想,有時間限制的自在是靠不住的。他的腦海里產(chǎn)生了這么一個句子。那么如何才能超越時間?第二個句子。才知道過去那些行者為什么要獨自行腳。獨自,超越時間的一種方式?第三個句子。假如自己一直這樣坐下去呢?當然會死在這里。可見獨自也不是超越時間的最完美方式。第四個句子。那死呢?死是超越時間的最完美方式嗎?第五個句子。
抬頭,左春玫在路邊,向他這邊看著,目光水汪汪的,有點艷羨,有點激賞,又有點怨。
你不困啊?李北燭說,不困,睡醒了?左春玫說,不是說有狼嗎?你不怕?李北燭說,狼就站在我對面。李北燭就從左春玫的眼睛里看到了—個狼陣。
開始行車。李北燭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大”地。車子在公路上飛馳,但你覺得它實際上沒有動,也許這就是戈壁的效果。李北燭突然想唱歌,卻覺得所有會唱的歌都不能抵達他現(xiàn)在的心境,心里一陣憋。就在這時,左春玫拿出MP3,讓他聽一首歌。一聽,心里就生出一個巨大的驚嘆。真絕,哪里搞來的?左春玫笑笑,說,天堂。李北燭說,這話說得棒,就是,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過了一會兒,李北燭說,茫茫荒原上,一個人在行走,無始無終,既大憂傷,又大歡喜,既大無奈,又大自在。對嗎?左春玫用滴水的目光表達了她的激賞。李北燭說,在這茫茫戈壁上,聽它,有種宿命的和諧。回去發(fā)給我啊。左春玫說,喜歡現(xiàn)在就送給你。李北燭說,真的?左春玫說,我又不是送不起。
傍晚時,車子進入柴達木盆地。那種一望無際的平坦,陌生、神秘又奪人。左春玫說,如此寂靜的行車,讓人懷疑。李北燭知道左春玫是什么意思,贊同地說了聲是。
再就無人說話,也說不出話。
不一會兒,海藍色的暮色就鳥陣一樣一層層落下來,溫情、曖昧又霸道。不知為何,李北燭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陣憂傷。
一個梳著麻花長辮的女子踏著暮色向他走來。他的心里一陣莫名的疼。
那是一個周末的晚上,有人在中文系的女生樓下喊二一三宿舍的女生。大家好奇地到陽臺上去看,原來是他們班的詩人。詩人站在樓下的月影里,手里舉著一個筆記本,說是二一三宿舍的女生給了他靈感,讓他寫了一首可能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詩?,F(xiàn)在,他要在第一時間獻給她們。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稞只屬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
大家明明知道這是海子的詩,但還是非常地感動。不知誰說了一句,獻給哪位姐姐的啊,也不報上名字。大家就齊聲起哄。詩人說,哪位姐姐下來認領(lǐng),我就獻給哪位姐姐。宿舍門就響了一下,那是左春玫。緊接著窗子響了一下,那是路紅。門響是因為左春玫約會回來,窗子響是因為路紅跳了下去。幸虧是二樓,路紅總算全著身子回來,并且?guī)Щ貋硪粋€為她用熱毛巾敷腿的詩人。大家一點兒沒有因為詩人的存在覺得礙事,反倒公勸他留下來繼續(xù)為傷員服務(wù)。詩人也不客氣,就真留下來為傷員服務(wù)。
路紅傷得不輕。當時他的心都要被感動撐破了,卻沒有現(xiàn)在這種莫名的疼。那么,現(xiàn)在讓他心疼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像這暮色一樣的沒有理由的茫然嗎?還是因為自己的目光透過了茫然?李北燭的目光落在“疼”上,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走神了。李北燭沒有想到自己的思緒會滑出去這么遠。好一陣自責。
再看車外,戈壁的蒼茫、遼闊、粗糲、荒涼已被夜的漁夫全部收進網(wǎng)中。眼前的車燈漸漸豐滿,無言、狐媚、溫暖、慈悲。車子漸漸沉入鋼藍色的海水里。李北燭能夠感覺得到,有無數(shù)的魚擦著他的身體飛來飛去。就有一尾自愿落在他的肩上。掃了一眼車內(nèi),除過他和司機,大家都在夢中。睡覺的魚。李北燭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這么一個偏正詞組。他突然覺得這個“睡”是一個十分有意思的事情?,F(xiàn)在,左春玫夢的觸須就搭在他的肩上,散發(fā)著青草的芬芳。但車子卻在行進。一輛車,載著一個人的夢,飛馳在茫茫戈壁。一個肩膀,做著夢的花架。這一切,是怎樣的一個……李北燭沒有把這個問題想完,另一個問題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夢中的春玫在干什么呢?
司機停車讓大家解手。男左女右。因為擔心有狼,李北燭拿了藏刀,先陪左春玫到路右邊去。李北燭有些莫名其妙的緊張,不知該如何完成這個艱巨又光榮的任務(wù)。離遠了左春玫會害怕,離近了又不好意思。直到左春玫說李北燭你要走到天邊去啊,李北燭才意識到自己走得太遠了。說話間,身后的左春玫已經(jīng)蹲下去了。沒有任何思想準備,一串水聲已經(jīng)在他身后響起,酣暢、清脆、悅耳、自足,給茫茫大漠無限的溫情和滋潤。出乎李北燭意料,那一刻,他的心里沒有任何男人的念頭,只有幸福。
好了,英雄衛(wèi)士。左春玫說。李北燭開玩笑說,這么簡單啊。左春玫說,那你還讓我馬拉松啊。李北燭說,還真希望你馬拉松呢。李北燭覺得,他心里一個高濃度的難題,被左春玫用她的輕松稀釋了,這讓他既感輕松又覺得有點兒淡淡的遺憾。
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經(jīng)過水聲響起的地方時,他的心里竟升起一縷格外的親切。
回到車邊,劉輝和司機拼命地抽煙,導師架著三腳架拍夜景,左春玫到車上拿水。李北燭看著水聲響起的地方出神。在茫茫宇宙,在漫漫人生長河,讓他和左春玫有這么一次特殊的合作,這是誰的安排?在他的生命中,這一合作又有什么意義?這樣想時,左春玫拿了一瓶綠茶過來,李北燭才意識到自己十分地渴。左春玫把茶給他。李北燭能夠感覺到她動作里的溫情。
左春玫說,怎么樣,很幸福吧,什么時候喝你們的喜酒?李北燭沒有想到左春玫在此時此地突然問這個問題,說,我也說不定。左春玫問為什么,出了什么事?李北燭說,倒沒出什么事。左春玫說,那為什么?李北燭說,是我的問題。左春玫說,你小子要做陳世美?李北燭說,我怎么能夠做陳世美。左春玫問,那是什么問題?李北燭猶豫了一下,說,有一個立場一直沒有達成一致。左春玫問,什么立場?李北燭說,該上車了。左春玫說,別打岔啊。李北燭說,將來告訴你好嗎?左春玫說,不相信姐啊?李北燭的心就漾了一下。他沒有想到,左春玫會用姐來自稱,他甚至忘了他們到底誰大??尚闹懈咧哪堑婪谰€已經(jīng)叛變了,答案就眼看著從自己口中出去了,是飲食立場,李北燭對自己不滿意極了。左春玫說,我知道了,你非要人家跟著你吃素是吧?干嗎非要那么形式啊?小問題,讓了人家。李北燭說,是小問題嗎?左春玫說,和婚姻大事比起來,當然是小問題。李北燭說,可我不這樣認為。左春玫說,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原則啊。大學時,你可不是這樣。在同學們心目中,你是一個最沒有原則的人。還記得那次我和路紅叫了你去買裙子,她挑了一件灰色的,你說特好看;她挑了一件藍色的,你也說特好看。接著她挑了一件紅色的,就替你說了,還是特好看,對吧?她總是喜歡寬大的那種,你說寬大的不好看,穿著像個孕婦。她說,我就喜歡孕婦,怎么著?還記得你怎么說嗎?你說,要說寬大的也好,讓人看著心里也寬大。到面館吃飯,我們要的是羊肉面,可服務(wù)員卻上了牛肉面。我和路紅要服務(wù)員換,你卻說我們要的就是牛肉面。路紅說,不會吧,就算我們兩個說錯了,你平時可是不吃牛肉的,難道你也說錯了?你說沒說錯,你今天就是想吃牛肉面。堅持不讓服務(wù)員換。現(xiàn)在,倒原則上了。李北燭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有這事嗎,我怎么不記得了?左春玫說,還有更精彩的呢。李北燭說,這事別給同學們說啊。左春玫說,我明天就發(fā)公告。
到格爾木時,已經(jīng)半夜,幾人在夜市吃了碗面,就早早歇了。
第二天一早向可可西里出發(fā),果然陰雨。李北燭在心里說,不會吧。但是越來越濃重的云層和不停搖動的刷雨器告訴他,這是事實。左春玫和她的導師神情有些沮喪,這讓李北燭不快。但他又堅信事情不會是如此結(jié)果的。
海拔標志越來越高。李北燭的心事從能否看到雪山轉(zhuǎn)移到安全問題上。他心里雖然有種大自信,但仍然禁不住留心左春玫的呼吸和臉色。不想左春玫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中午時分,車到昆侖山口。海拔標志四千七百六十七米。李北燭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左春玫,她還是一點兒異常都沒有。
車在索南達杰紀念碑前停下。左春玫說,忘了在山下請個白色哈達。李北燭就把自己從塔爾寺請的一條白色哈達給左春玫。左春玫沒有客氣,自家人似的,雙手舉著,非常虔敬地向紀念碑走去。李北燭心的膠片上,就留下了一個背影,一個像索南達杰的名字一樣潮濕的背影。李北燭到碑后,看到了如下碑文:
一九九四年一月十八日,青海玉樹州治多縣西部工委書記索南達杰,帶領(lǐng)四名隊員在可可西里抓獲了二十名盜獵分子,繳獲了七輛汽車和一千六百張藏羚羊皮,當他在押送中行至太陽湖附近時,遭十八名盜獵分子襲擊,不幸壯烈犧牲。當搜尋小組找到他時,已是冰雕般的索南達杰依然保持著半跪的射擊姿勢。
李北燭在心里說,海拔的高度,就是心靈的高度。
車到不凍泉動物保護站,左春玫要找一個名叫索南頓巴的站長。劉輝問她認識嗎。左春玫說,她在電視上看過,一個英俊的康巴小伙,事跡很感人。劉輝就帶她和大家進去找。不想索南頓巴正好在陳列室做標本。劉輝向他介紹了左春玫、她的導師。頓巴沒有表現(xiàn)出多少熱情,但也不讓人覺得冷漠,恰到好處的那種溫度。倒是在介紹李北燭時,他的目光一亮。李北燭忙閃到一邊。
頓巴開始講解。李北燭才知道,犯罪分子之所以冒死獵殺藏羚羊是因為一條藏羚羊絨的圍巾在香港等地要賣十萬元人民幣。當站長講到犯罪分子為了省子彈,先打死一只羊,其余的羊就不顧一切地圍了那只倒下的羊打轉(zhuǎn),犯罪分子就乘機開著車沖過去,把它們?nèi)磕胨赖那榫皶r,他有些聽不下去了。他看見,左春玫和導師還有劉輝的眼圈都紅了。當頓巴說到有許多被獵殺的藏羚羊肚子里都懷著崽子時,聲音是顫抖的。他說,許多志愿者為了巡哨,凍成終身殘疾。有的同志,永遠獻出了生命。整個講述過程中,頓巴是微笑著的??赡俏⑿β湓诖蠹倚睦铮瑓s是凄風,是寒雨,是承當,是悲壯。
頓巴講完,陳列室的空氣就凝固了。沒有人能夠說出話。
是左春玫先開口,我們可以捐一些錢嗎?頓巴說,不用了,謝謝。左春玫說,如果沒有什么規(guī)定,我們就捐一些,不多,一點兒心意。說著掏出兩張美元,放在展臺上。她的導師也掏出兩張。劉輝也掏出兩張人民幣。李北燭見狀,溜出去了。
看完志愿者的宿舍,大家到一些標志性的景點拍照。李北燭沒有去。他借解手隱蔽在一輛北京吉普的后面,面對一個紅色的風車出神。
在高遠、荒蕪、寂寥的高原上,那抹轉(zhuǎn)動著的紅格外讓他感動。如果是從前,他會在筆記本上寫下一些諸如——
在伸手可觸的天空下
在海拔五千米的地方
我看見
風在輪回
不動的是藍
動著的是紅
一類的句子。但此刻,他卻沒有在風里停駐多久。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在風輪轉(zhuǎn)動的地方,他看到了一組音符,一組閃著金光飛翔的音符。那是刻遍藏地的大慈大悲觀世音的六字真言。那還是頓巴和他的弟兄們一個個晝伏夜出的日子。烈日酷暑,冰天雪地,寂寞孤獨……接著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一個寧靜的浩瀚的星空,那是可可西里最美的夢,也是昆侖神最美的夢。星空上面,布滿了藏羚羊的眼睛。假如這個世界上沒有槍聲?
李北燭的思緒被劉輝喊走的聲音打斷。
他從吉普車后面出來,看見大家已經(jīng)上車了。他就不好意思地往車邊跑去。劉輝厲喝他不要跑,他才意識到這是在海拔五千米的地方。上車,劉輝問他怎么回事,他說有點兒鬧肚子。左春玫說,北燭還沒有和頓巴合影呢。李北燭說,不用了。左春玫說,這地方,也許此生就來這一次,還是合張吧。還有刻著不凍泉保護站的昆侖石造型,也挺好的,去吧。李北燭說,真的不用了,天不早了,上路吧。左春玫說,等一下頓巴,他回去接電話了。
李北燭意識到,他今天的表現(xiàn)有些不好。既然陪人家來,就應(yīng)該有個陪的樣子,結(jié)果倒讓人家客人招呼他。他能夠感覺到剛才左春玫勸他去和頓巴合影時口氣中的公事味兒和隱藏在背后的不快。
這時,一個小伙子跑過來,隔窗遞進四張收據(jù)。左春玫問是什么,小伙子說是捐款收據(jù)。左春玫看看劉輝,說,不要了吧?小伙子說,這是紀律,你們必須收下。左春玫接過收據(jù)??戳丝矗f,怎么多了一張?小伙子說沒有吧。左春玫把票拿出窗外,指著一張票說,這張沒有捐款人,是不是弄錯了?小伙子眼睛向車里掃了一圈,指著李北燭說,他的。左春玫的目光就很重地打在李北燭臉上。問小伙子,怎么上面沒有他的名字,小伙子要說,李北燭揮手阻止,但小伙子還是說出來了。他堅決不留名,我去問站長怎么辦,站長說,名可以不留,但收據(jù)必須開。左春玫看了一眼李北燭,翹了翹嘴角,說,我替他收下吧。
頓巴走來。大家下車和他一一握手告別。
司機打火時,左春玫突然記起什么似的要下車。劉輝問,落東西了?她說,她要一下頓巴的電話和地址,到時好給他寄照片。不想頓巴說他有她的名片,待會兒發(fā)到她手機上。左春玫有點兒不放心地說,那我等著啊。頓巴說沒問題。
在頓巴和他的弟兄們深情、憂傷而又隱忍的目光里,車開了。
突然,頓巴招手讓停車。他跑過來,到了窗前,卻一言不發(fā)。劉輝問,頓巴站長有事嗎?頓巴做了一個抱歉的表情,然后把手上的兩掛念珠摘了下來,綠色的給左春玫,暗紅的給她的導師。左春玫把念珠戴在手腕上,目光潮潮的。李北燭的腦海里就出現(xiàn)了一個打馬飛奔的康巴漢子,那是池莉《心比身先老》中的情節(jié)。飛機就要起飛,帶著太多離愁別緒的女主人公就要出發(fā)了,馬背上的康巴漢子像箭一樣射來……
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她是多么幸福啊。
誰想就在這時,頓巴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出乎李北燭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頓巴的手伸進衣領(lǐng),從脖子上摘下一個東西,端詳了一下,雙手舉給他。
是一個玉觀音。
往回走時,天還陰著。李北燭心里有些著急,就在心里舉著一把頂天立地的大刀從天空劃過。讓他感動的是,過了昆侖山口,他的愿望實現(xiàn)了,前面的云層出現(xiàn)了一道亮光。他指給大家看,大家齊聲叫絕。沿著那道亮光,厚重的云彩的冰山緩緩分裂,不一會兒,在冰山的裂縫里,隱約可見一位披著哈達的仙女,側(cè)身躺在云海里,像是做著一個美夢,又像是一個千年回眸。
冰山的大幕以非常快的速度拉開,仙女漸次從云層里剝離出來。不同于川西的四姑娘雪山那么嚴實地包裹著自己,也不同于滇西的玉龍雪山那樣半裸著自己,而像一個素質(zhì)絕佳打扮得體的大家閨秀,該露的露著,該裹的裹著,既超塵,又煙火。
車停到一條河邊。左春玫的導師一下車就舉著相機向雪山方向猛拍。劉輝、司機到車對面解手。李北燭叫左春玫下車,左春玫沒有吭聲?;仡^一看,她的臉上掛著淚水。李北燭從包里掏出一袋面巾紙給她,什么話也沒有說。
左春玫的導師拍夠了空鏡頭,在遠處喊左春玫。
左春玫突然記起什么似的,從包里翻東西,最后手里是那條在塔爾寺請的黃色哈達,兩手舉成一個蝴蝶,向雪山飄去。
大家拍照時,李北燭向身后的河邊走去。他不知道這條河的名字,也不想問司機。就當它是恒河吧,李北燭給自己說。這是他此生見到的最高的一條河,也是最從容的一條河。他不知道是因為高成就了它的從容,還是從容成就了它的高。太陽的碎銀撒在上面,閃閃爍爍。李北燭想,如果自己這時是一條魚就好了。李北燭突然想在水上寫字,就蹲下寫了起來。但他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字能夠在水上面留得住。可他不僅沒有沮喪,反而為自己的這一發(fā)現(xiàn)興奮得想跳進河里。
看了一眼身后,他們還在變換著角度拍照。心想,這么難得的美景,他們會拍一陣子的。就往前走了一下,找了一個可以隱身的河灣,脫了鞋,臨水坐了,閉上眼睛,傾聽河水。濤聲就鮮花一樣開放在他心里,然后把他填滿。最后,連自己都是一片濤聲了。沒有時間,沒有空間,包括自己,包括剛才的胡思亂想。他才知道了觀自在為何在濤聲中悟道。
有聲音。側(cè)臉,身邊坐著一個人,和他同樣的姿勢,盤著腿,雙手結(jié)著空心印。李北燭不知該如何形容他的感動。
真想一直那樣坐下去,地老天荒。
可是不久就有劉輝喊上車的聲音傳來,像一塊巨石落在他心中的水面。他沒有理會,繼續(xù)坐著。不約而同,左春玫也沒有理會,繼續(xù)坐著。李北燭就理解了一個詞,心心相印。
直到劉輝站在他們身后。
但不同于以往,李北燭對劉輝沒有任何厭惡,反而覺得他是那么可愛。臨風喜悅,御風同樣喜悅。坐著美好,上路同樣美好。愛那射出的箭,也愛那靜止的弓。誰說的?現(xiàn)在想來,真是智者之見。他看見,他的心里也有一條河,左春玫、劉輝,包括他剛才寫下的那句話,都是水面上陽光的碎銀。
臨行,李北燭用中指蘸水,抹在自己的前額上。左春玫也學李北燭的樣子,用中指蘸水,抹在自己的前額上。李北燭覺得,他們把河帶在身上了。
中午已過,大家都喊餓。但司機說再堅持一會兒,這些路邊小飯館都沒法吃。下午兩點時,車到一家叫寶銀的餐館前停了下來。坐定,司機悄聲說,這條線,就這家有湟魚。左春玫說,不是說一級保護嗎?司機說,是,所以只有這一家賣。左春玫說,他們怎么就這么特權(quán)。為什么?司機示意左春玫聲音小點兒,說,不知道,反正就他們有得賣。左春玫說,我們不要魚了行嗎?司機說,來青海不吃湟魚就等于沒來青海,要一盤嘗嘗吧,真好吃,沒聽導游說湟魚十年才長一斤嗎?左春玫問多少錢一斤。司機說,一百。左春玫說,太貴了,不要了不要了。劉輝說,貴賤的問題我們就不要討論。你們一輩子能來青海幾次?就算來了青海又能到這地方幾次?
對啊,是這么一個理兒啊,我們一輩子能來青海幾次?左春玫幡然醒悟的樣子讓大家有些詫異。接著,左春玫問司機,是活魚嗎?司機說,是。看看好嗎?我還沒有見過湟魚是啥樣子呢。司機叫來老板,說,自己人,可以看看黃姐嗎?老板說,不行。左春玫說,黃姐,什么意思?劉輝悄悄地說,湟魚的代號。李北燭和左春玫面面相覷。左春玫說,那我們可以買一些活的嗎?老板說,不行。左春玫說,兩倍的價錢?老板還是說不行。左春玫說,三倍?老板還是說不行。李北燭說,春玫別開玩笑了。左春玫像是沒有聽到李北燭的話,說,四倍?老板看司機,司機說,自己人。老板想了想,說,要多少?左春玫說,有多少要多少。老板說,我們每天就能進十斤。左春玫問,還剩多少?老板說,大概六斤左右。左春玫就拿過包數(shù)錢。李北燭說,春玫別鬧了——老板,她是跟你開玩笑呢——劉輝點菜吧。
劉輝說,魚還是要吧?左春玫說,你們就發(fā)揚一次風格讓給我好不好,你們想吃隨時可以再來啊,剩下的六斤黃姐我全要了。劉輝說,你真要啊?安檢過不了關(guān)的。左春玫說,帶回西寧,讓人做成魚干總可以帶出去吧?劉輝說,這倒可以。左春玫說,我突然想起,湟魚能夠治風濕,我爸風濕病可嚴重了。劉輝說,還有這一說?左春玫說,你竟然不知道啊,還青海土著呢。劉輝說,慚愧,真沒聽說,那就全留給你吧??稍趺磶?司機說,這倒好辦,我有一個備用水桶。
可錢不夠。李北燭見狀,過去問缺多少。左春玫說,一千。李北燭身上正好還有一千,就全給了她。
海拔下到三千米時,左春玫和她的導師有了反應(yīng)。左春玫最嚴重,備用氧氣終于用上了。劉輝就讓司機不要停車,開飛車往西寧趕。李北燭多少有些后怕,才理解了劉輝當初為什么要堅持取消這條線。不久,劉輝也開吐,臉色蠟黃蠟黃的。
李北燭一邊掐著左春玫的合谷穴,一邊在心中默默地祝告。
那天,左春玫打了水往宿舍走,一個男生提了水壺迎面過來。近前,她說,去提水啊。男生不說話,卻擋住去路,盯了她看。她說,犯什么神經(jīng)啊。還是不說話,盯著她看。她說,討厭,干嗎啊。還是不說話,盯著她看,臉都貼著她鼻梁了。突然,啪的一聲,膠一樣的目光就驚飛了。是路紅,朝他的后腦勺上給了一本子。他又轉(zhuǎn)過身去,盯了路紅看,左春玫就在那兒開心地大笑。但路紅不同于左春玫,當著她的面把他的鼻梁揪住了,直揪得男生大喊春玫姐救命。
是春玫救了他嗎?現(xiàn)在,春玫就在他身邊,但他卻覺得她是那么不真實,那么不能讓他相信。李北燭、路紅、左春玫……是那所大學讓天南海北的他們到了一起。也是那所大學讓他們再次天南海北。然后有那么幾對又把天南海北變成結(jié)巢而居。那么他呢?假如他不和路紅結(jié)婚,他將要和她分手嗎?假如他和她分手,那他們的這么多年又是為了什么?假如他和她結(jié)婚,他們將要相守著一天天變老嗎?然后呢?然后的然后呢?假如他和她結(jié)婚,那這個世界就是他們兩個人嗎?那么其他人呢?春玫呢?如果說他和路紅是煙雨樓臺,那么春玫是什么呢?是樓臺上空的月嗎?這月和樓臺又是什么關(guān)系呢?又為何要照著樓臺呢?月光不是樓臺,但它照著樓臺。樓臺不是月光,但它卻在月光里。而樓臺和月光哪個更真實呢?他更需要那個住還是照呢?李北燭的眼前就有無數(shù)的水墨畫在翻飛,但他卻不知道那個畫者藏在何處,用心何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選哪一幅。這背后有著太深太深的水,讓他看不透。
這時,車子一顛,左春玫就整個兒到了他的懷里,這一意外,讓李北燭的心一酥。他才意識到,現(xiàn)在的左春玫是這么孤弱,這么需要依靠,他卻沒有體察到。在此之前,樓臺的門窗是一直緊緊關(guān)閉著的。他的腦海里閃過一個詞:冷月無聲?,F(xiàn)在看來,冷的不是月,而是他的心。這一發(fā)現(xiàn)讓他大吃一驚,也羞愧萬分。他突然覺得這兩天莫名的憂傷和紛亂的思緒不但無聊,而且無恥。這樣想著,一直端著的身子就松開了,就變成了一個搖籃,左春玫的身子就舒服地陷進來了。一種來自左春玫身體重量的美好把他的心填滿了。接下來,李北燭的所有心思都在保持和維修那個搖籃上,忘了困頓,忘了煙雨樓臺,也忘了危險和擔心。
傍晚時分,車到青海湖。一直昏睡的左春玫突然醒來,問到了什么地方。李北燭說青海湖。左春玫就坐起來,給師傅說,我們到湖邊去一下好嗎?引來大家不解的目光。司機說,還去?左春玫說,我想換一桶青海湖的水。我看過資料,湟魚在別的水中最多只能活兩天。司機不解地看了左春玫一眼,說,有這個說法嗎?左春玫說,絕對,《動物世界》放的,趙忠祥親口講的,我記得清清楚楚。司機有點不高興地說,那就去吧。
車到停車場。劉輝說他幫左春玫去換。左春玫說,你就好好歇著吧,讓李北燭陪我去,他精神。李北燭說好的,說著,打開后備箱提了桶往碼頭去。
路上,李北燭問,頭還痛嗎?左春玫說,還有點兒,讓你擔心了。說著舉起右手,看著被李北燭掐腫的地方。說,謝謝啊。
到了湖邊。左春玫說,這水怎么換啊?
李北燭說,需要我?guī)湍銚Q嗎?
左春玫說,當然需要啊。
李北燭就彎腰掬了一捧湖水,舉在左春玫面前,說,魚呢?
左春玫說,桶里呀。
李北燭說,它明明在你心里。
左春玫說,絕,真絕,那就替我換吧。
李北燭說,好,請把你的舊水先倒掉。
左春玫怔了一下,說,找不到出口啊?
李北燭說,找的那個便是。
左春玫一怔,說,我現(xiàn)在好像能夠看到你的那個立場了。
李北燭沒有想到左春玫會想到這一路,有些意外,又有些感動。
左春玫說,時間不早了,北燭誦咒吧。
李北燭一驚,說,誦咒?什么咒?
左春玫說,當然是放生咒啊。
李北燭的心里就被感動填滿,有種把左春玫攬入懷里的沖動,但最后還是忍住了。他從兜里掏出念珠,在湖水中蘸了一下,一邊往桶里的魚身上灑,一邊誦咒。
誦畢,左春玫說,我可以補充一句嗎?李北燭說當然啊。你也可以送給它們一個祝福。左春玫說,下世做人,去吃他們。把李北燭惹笑了。
李北燭說,春玫你放吧。左春玫就蹲下去,卻不動手,只是盯了魚看。李北燭順著左春玫的目光看去,就迎著那些嬰兒一樣乖順的目光。李北燭的身體打了一個戰(zhàn),心里突然一陣痛,他清楚地記得,他是在哪兒見過它們的,卻一時想不起來,目光就再不敢到桶里去了。
左春玫仍然盯著那些魚看,不動手。
李北燭擔心大家等,說,春玫,該動身了。她才從愣怔中回過神來。
桶子慢慢地在左春玫手中傾斜。
李北燭第一次發(fā)現(xiàn),左春玫的手是那么好看。他的腦海里甚至出現(xiàn)了一個此刻最不應(yīng)出現(xiàn)的詞:性感。
【作者簡介】郭文斌,男,1966年生于寧夏西吉縣,先后就讀于固原師范、寧夏教育學院中文系、魯迅文學院,已發(fā)表作品近二百萬字。著有小說集《大年》,散文集《空信封》、《點燈時分》等,作品先后多次被多種選刊選載,被收入多種選本,被中央電視臺選播。曾獲第二屆冰心散文獎、第二屆國家金童獎、中央電視臺電視散文獎、寧夏第七次文藝評獎一等獎。短篇小說《吉祥如意》獲“人民文學獎”。散文《臘月,懷念一種花》被收進《百年中國經(jīng)典散文》。現(xiàn)在寧夏銀川市文聯(lián)供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