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祖父年輕時,曾在大上海的十里洋場呆過,拉黃包車討生活。那個時候,他已娶了我祖母,不知怎的一個人跑去上海。動亂年代,家鄉(xiāng)鬧饑荒,祖母看著餓得面黃肌瘦的我父親,狠狠心,把當(dāng)時只有四五歲的我父親,塞到一條去上海的船上,托人帶去上海找祖父。
祖父那時迷聽?wèi)颍量嗬噿陙淼腻X,幾乎全扔進戲院里。到了大上海的父親,跟著祖父,沒有預(yù)想中的飽肚子。戲臺上水粉一片,花紅柳綠。戲臺下,賣油餅的,提著籃子,挨個叫賣,那香味兒,把父親小小的心,纏繞了又纏繞。父親眼巴巴看著油餅,拽著祖父的衣袖叫:“父,我餓?!弊娓竷裳廴跃o緊盯著臺上,他的眼里,映著一個水粉世界的花紅柳綠,哪里顧得了塵世的饑餓愁苦,他哄父親:“乖,好好聽?wèi)蚓筒火I了?!?/p>
父親最終沒能抵得了餓,跑回鄉(xiāng)下祖母身邊。走時祖父也不曾挽留,問別人借了錢,買了十個油餅揣父親身上,就讓他跟一個回鄉(xiāng)的老鄉(xiāng)走了。
祖父就這樣,一個人呆在上海,鄉(xiāng)下的一個家,他是不去想的,他沉醉在他的戲里面。祖母帶著一幫孩子,吃盡苦頭。給他寫家書,說鄉(xiāng)下日子難。祖父回,挨挨就過去了。如此的不負責(zé)任,讓祖母一想起就淚落如雨。
祖母是怨祖父的,那種怨里,甚至帶了恨。我有記憶時,祖父早已從上海回到鄉(xiāng)下來了,和我們一家子一起過。他還是喜熱鬧。鄉(xiāng)下熱鬧少,偶爾也有演戲的過來,搭一戲臺子唱戲。戲唱得粗糙,只穿著家常衣裳,在戲臺子上咿咿呀呀。祖父全然不顧祖母的罵,追了去看,看得津津有味。看完,他會跟我們描繪當(dāng)年大上海戲院的繁華,“那些唱腔做功,才叫好吶?!弊娓刚f。祖母在一邊聽見,氣不打一處來,嘴里就罵:“死老頭子,你就知道你一人快活!”祖父便頓了話題,訕訕地笑。
并不曾留意,祖父和祖母之間,什么時候變得親密起來。我外出求學(xué),一日一日離家遠去,偶爾回家,總看到兩個老人,在檐下忙著,一個擇菜,一個必掃地。一個上鍋,一個必?zé)稹W钣腥さ氖撬麄冮g的稱呼全變了,祖母不再叫祖父死老頭子,而是稱他“爹爹”。祖父則稱祖母“奶奶”。
我工作后,拿到第一個月工資,給祖父買了臺紅燈牌收音機。祖父歡喜得很,整日捧手上,聽里面的人唱戲。祖父喜歡的是京劇,祖母喜歡的卻是越劇,祖父竟舍了自己的喜歡,跟祖母后面聽越劇。什么時候什么臺播越劇,他們比誰都清楚。一到播放時間,兩人就搬了凳子,緊挨到一起聽。收音機里,祝英臺在唱“觀音大士媒來做啊,我與你梁兄來拜堂?!绷荷讲鷼饬?,回:“賢弟越說越荒唐,兩個男子怎拜堂?”我祖母聽到這兒,跺腳嘆,一迭聲說:“傻子傻子,她是女的扮的呀?!弊娓冈谝贿叄呛强此?。那樣的畫面,很和諧,很柔軟。
是的,除了柔軟,我想不到別的詞來形容他們在一起的樣子。兩人的眉眼里,有了相似的東西,是大浪淘盡后的安寧。曾經(jīng)的怨恨,早已消失殆盡。親人間,還有什么不可原諒的?他們成了相依為命的兩個。祖母偶去親戚家呆一兩天,祖父必在門口一日數(shù)回望,望不回,就馬上追了去,直到纏著祖母回家來。
老來的祖父,對祖母很依戀,亦很愛。一生的愛仿佛這時才覺醒了,他會走上大半天的路,只為去買祖母喜歡吃的薄荷糖。他也給祖母買新鞋新衣裳,尺寸竟是不大不小,正正好。溫暖的冬陽下,他們一起做老衣。綢緞的料子,上面息著絳色的花朵。祖母說:“爹爹,這料子好啊。”祖父回應(yīng):“是啊,奶奶,這料子好啊?!彼麄円黄鹩檬帜﹃剂?,神態(tài)安詳且滿足。滿世界的太陽光,小絨毛似的,靜靜飄落。
祖母去世得很突然,下午還好好的,還和祖父一起給一只羊喂草的。到了晚上,她說頭暈,人就倒下去了,再沒醒過來。祖父一直拉著她的手,大家硬把他拉開去,給祖母換上老衣,祖父這才驚醒過來,他哭叫一聲:“奶奶,你不要丟下我走啊。”人就整個跪下去了,伏到地上,拼命朝躺著的祖母磕頭,頭磕破了,還是磕。他的眼淚成串成串流,只沒有話。
祖母火化后,祖父變得沉默了,他整天呆呆坐著,對著一處看。只到飯時,他才醒悟過來似的,蹣跚著去,先盛一碗飯,擺到祖母遺像前,他叫:“奶奶,吃飯啦?!比缓笫匾贿叺?,仿佛那邊正在吃他遞給她的飯。估計那邊的祖母,吃得差不多了,他會說:“奶奶,我收碗啦?!卑炎婺高z像前的飯碗端走,自己吃掉。給他另盛飯,他不肯吃,說:“我?guī)湍棠坛允o埻肽??!?/p>
我回家,從沒跟我提過要求的祖父,卻要我買一臺紅燈牌收音機給他。原來的那臺,已壞掉。他以為,只有這樣的收音機里,才會時時有戲聽。
我沒找到紅燈牌的收音機賣,那種牌子的收音機,早被淘汰掉了。我給祖父買了一款新式的,效果相當(dāng)好。我?guī)妥娓杆阉鞯匠獞虻呐_,比劃著告訴祖父,有戲可聽呢。祖父看懂我的手勢,一把接過收音機,緊緊抱進懷里面,有失而復(fù)得的歡喜。他不停地撫著收音機,一遍遍。褶皺如核桃的臉上,慢慢現(xiàn)出笑來,他喃喃說:“奶奶啊,有戲聽嘍,好聽哦?!彼难凵駶u漸變得迷離、幽遠、沉醉:那里,戲正唱得熱鬧,他在戲里面,與祖母相會。
九十高齡的祖父,這個時候,其實已耳聾好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