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塵馨
一畫成名,《父親》帶來的沖擊與變化令他始料未及。
卻也似冥冥中的宿命,要他從此背負一生
26年前,油畫《父親》橫空出世,在社會上瞬間引起的爆炸反響,使它毫無爭議地成為中國美術史,甚至藝術史發(fā)展的重要里程碑,也將那個階段的中國美術托舉到其他時代作品難以超越的高度。不久前,一場主題為“農民?農民”的專題畫展在中國美術館展出,250件作品中,《父親》在相隔1/4世紀,中國社會發(fā)生最激烈變化之后,竟仍是觀眾注目的焦點。
作者羅中立說,直到現(xiàn)在,碰到不認識的同齡的人,很多人還會跟他提起當年他們看到《父親》時的震撼和感動。
《父親》還是那個《父親》,也許經(jīng)過百年,人們仍然能穿越他深邃憂苦的目光,與中國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那個時代心領神會。
而羅中立已不是當年的羅中立。作為惟一一個以一幅作品成名并奠定畫壇地位的畫家,《父親》帶來的沖擊與變化令他始料未及,卻也似冥冥中的宿命,要他從此背負一生。
從畫家到“父親”的掙扎
似乎已被安排好,1981年1月,當羅中立得知,《父親》在當年全國惟一的美術評選——第二屆青年美展中全票獲選一等獎,并且作品在展覽中引起轟動時,自己的兒子剛剛降臨人世。
從那時起,晉升為父親的羅中立,因為《父親》,命運和預想的越離越遠。
《父親》隨即成了全中國“最有名”的油畫,2年后,羅中立因此成為文革后中國文化領域第一批10名公派出國學習的人之一。
1986年,他回到了母校——四川美術學院。至今。
中國新聞周刊:回國后,你就有具體的目標和計劃嗎?
羅中立:我86年回來的時候,剛好學校在調整領導班子,老院長跟我談話,希望我成為學校第三梯隊領導班子的預備隊成員。
我說,我不想。那時剛從國外回來,有很多想法,想搞創(chuàng)作,我不能讓行政事務犧牲我很多時間。我還勸老院長,你也不要當了,說:你正是出作品的時候,不要局限在學校,你是屬于中國的,屬于人類的。歷史永遠記得住作品,而不會記住哪一任院長。
當時還以為自己很有責任感,有更多的眼光和國際視野。以后和老院長談到這事,他說當時很生氣,對我很失望。(笑)
中國新聞周刊:后來你就在學校當了十幾年普通教師,自己搞創(chuàng)作,為什么又改變主意了?
羅中立:老院長退了以后,學校遇到了行政官僚,管理非常松散,可以說每況愈下,甚至到了快要散掉的境地。
那個時候,剛好成都重慶兩地分家。成都那邊希望我們一批非常好的人過去,我自己也非常想去。
這時,全院也在換班子,學校教職工投票把我推出來了。我考慮了很久,當初猶豫和最后決定留下,都是一樣的原因:一是,懷疑自己有沒有能力;二是,對我創(chuàng)作的沖突,這也是我最看重的。那時候我每年都有個展,全是提前兩年預定好的全球巡回展覽計劃,我害怕上來以后,這些計劃都流產(chǎn)了。
結果,學校有人挺胸出來愿意幫我分擔,有一大幫人對我寄予很大的希望。教委也找我談話,愿意找人幫我分擔行政工作。就這樣,我們這批人留了下來,一直到今天。那時候我除了是全國惟一一個非黨員的院長,也是惟一一個沒有做過任何行政工作,連小組長都沒做過,就直接擔任院長工作的人。
中國新聞周刊:從專注于自己畫畫,到學院之長,從心理到行動,你用了多長時間適應?
羅中立:剛上任那半年,我確實是在掙扎。那種內心痛苦,只有搞專業(yè)的,而且是對自己的事業(yè)目標非常有數(shù)、非常有計劃的藝術家,才能理解。
一上來那幾天,開會開得天昏地暗,突然好多你從來沒有想過、關心過,但都知道的問題,要你來承擔、考慮怎么解決。
每天晚上(開完會),還是習慣回到自己的工作室。當初,我就是坐在這里,面對這些畫稿,那是哭不出眼淚的一種哭、叫!你看著所有的畫稿,那些本來為明年的展覽準備的畫稿,全部都停下來了。好像一個鐘,一夜之間它突然停擺了。你的生命中,得以最大價值體現(xiàn)的藝術,具體就是這一個一個作品組成的展覽——沒有了!
那時(感覺)所有的稿紙都在我眼前飄,好像都在說“你不應該”“你不應該”,覺得特別凄涼。就像一輛裝著一箱油的汽車,如果一切順利,是可以到達某個目的地,那也是我一直追求和向往的目標。突然一天,有人讓你去另外一個地方,你知道,你的油,不夠了而這個拐彎又是你人生當中從未考慮過的、不需要的。
“可沒有人知道你!他們只知道利用你!”從這個角度想,那半年我非常掙扎,內心非常反叛,我老是想,“趕快退出”。
就在這種矛盾交替,猶豫當中,慢慢走過來了。
“我要重現(xiàn)川美77、78級的輝煌”
完全沒有經(jīng)驗,但羅中立想好了要什么,“所有我在附中、大學和做普通教師時,對學校最希望、最向往、最熱愛、最討厭的是什么(去實現(xiàn)或者摒棄它),這就是我做院長的全部愿望。”
1999年上任至今,羅中立已當了兩任川美院長。他從上任初時渾身是勁,恨不得脫衣撩袖,“要把有些渾蛋趕出學校、有些機構砍掉、把破制度改過來”的沖動,到逐漸明白“一個人想去吃教育體制這一只螃蟹,力量太微弱了”的現(xiàn)實,再到如今他和他的班子頻頻打著體制的“擦邊球”,去實踐做學生時就向往的學校的樣子。7年間,羅中立一直在學習如何做好一個全校四五千名孩子的“父親”。
他不想讓孩子們做只會讀書的“三好生”,因為自己學生時就“很瘋”,他想學?;謴退斈甑姆諊味嘬?、羅中立、張曉剛、高小華、葉永青等等這些當今中國美術界很有影響的人,都出自川美77、78級,數(shù)量之多,甚至被美術界稱為“川美現(xiàn)象”。他相信,那時自由而熱烈的創(chuàng)作氛圍是他們成長的關鍵。
中國新聞周刊:你一上任最想立刻改變的是什么?
羅中立:就是把那些不稱職的老師趕出去,真正實現(xiàn)聘任制。
這7年,我其實有很多想做的事情,都跟體制有關。可所有事你試著去做的時候,都被碰的頭破血流,最后還是投降了。
不過,現(xiàn)在有些議程開始排上來,應該說比7年前,時機更好了。所以我又悟到一個道理:凡事要講求時機(笑)。要敢碰硬、不硬碰。
我現(xiàn)在力所能及地在體制內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情,把學校辦成我們當年自己希望的樣子。包括坦克倉庫。
中國新聞周刊:你用上千萬買下一個舊的坦克倉庫,并改成學生老師的工作室,而不是教學樓宿舍,這在全國其他院校沒有先例,也很冒險。為什么要這么做?
羅中立:把舊坦克倉庫改建成一個藝術中心,這是我個人人生中非常有意思的經(jīng)歷。它把教學與實踐相結合,是相應游離在體制外的東西。
對坦克倉庫,我有一個非常明確的想法,就是把我們手里的非常優(yōu)秀的學生留下來。這些有創(chuàng)作才華的人在歷年中也數(shù)不出幾個,他們有些人,可能因為外語不及格,或者文化課不及格、調皮搗蛋,留不下來,這對教師來講,是最痛心的。而他們走向社會以后,很快會被現(xiàn)實生活消解了。
辦學,最希望的是出人才,結果你心里有數(shù)的人卻出去了,而一些中不溜秋不可能成材的人反倒留下來了。這是最大的資源浪費。
坦克倉庫是修煉的好地方,像當年延安的窯洞,他們留下來,在工作室里,把在學校時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再保持兩三年,也許就培養(yǎng)了對藝術目標的自立和自信。實際上,就是再送他們一程。
中國新聞周刊:你想給學生們什么樣的學習氛圍和目標?
羅中立:我們一直在打擦邊球,比如我早早提出取消英語研究生六級考試,這點我和陳丹青意見非常一致。我們當年就是因為英語的制約吃了很多苦頭,好在通過很多“不法”手段,混過來了。
學校的好壞,不是教育部評的優(yōu)或者良,而是看最終在美術史上,有多少有影響的作品。
有一段時間,我們的專業(yè)研究生都是半路轉行的,因為他們的英語成績過關了。根據(jù)教委規(guī)定,這些人都合格了,但這個結果是錯的。就是過程對,答案錯,這是很怪的一個現(xiàn)象,非常值得檢討。
川美是一個很自由的地方,可以亂叫、亂跳、亂吐痰。如果允許我自己辦一個美院的話,會比這些走的更極端。目標非常明確:就是有利于他們出來。不過,對學生的教育,身心健康是第一。如果作品出來了,名氣很大、市場也賣很貴,但人非常自私、損害社會公益,這是教育的失敗。
中國新聞周刊:但這些已經(jīng)和你最初想做屬于人類的藝術家的愿望相去很遠了。
羅中立:已經(jīng)由不得你了。
不過有了培養(yǎng)新人更好的環(huán)境,比如,工作室建立起來,學生在里面畫畫,你看著晚上這里還亮著燈光,會覺得回到當年你讀書時,為自己的藝術目標奮斗的那種狀態(tài),他們由于你建造了這些好的環(huán)境,也能像你當年那樣了。這就是川美的希望。這種回報是心靈上的安慰。
時刻準備回到自己的頻道
當院長的這些年,羅中立很少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里,甚至他在學校做的那些令別校同行羨慕或吃驚的事情,也少為人知。他說并不是自己低調,而是因為“最怕說官話”,“一個畫畫的人,他的語系(和官話)不在一個系統(tǒng)里”。
無論站或坐著,羅中立始終會保持端正挺拔的姿勢,加上名人及院長的光環(huán),不熟悉他的人很難相信這樣一個外表嚴肅的人,私底下,卻是非常隨意甚至“調皮”的。因為家中排行第二,至今相熟的大人小孩,都還喊他“羅二哥”。在說到學校規(guī)劃和大學時代的經(jīng)歷時,羅中立很快暴露了善于“擺龍門陣”的本性,語速快且流暢,充滿童趣和理想主義的敘述,使人很難與他58歲的年齡對應。
中國新聞周刊:兒子羅丹今年研究生畢業(yè),聽說你對他的教育,就一直是“放任”的態(tài)度?
羅中立:我教育我的孩子,在學校及格就行,及格是最好的學生,不要優(yōu)秀。但是我最后有句話:你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喜歡的事情上,一定要做到全班、全校最好。哪怕(喜歡的)是玩,你都要玩的最棒。
我對朋友的小孩也是這個態(tài)度,所以他們特別喜歡我,都喊我“羅二哥”,我從小灌輸給他們:不要聽你們爹媽的,小考小耍,大考大?!,F(xiàn)在不要努力,你喜歡什么就把什么玩好就行。(笑)
中國新聞周刊:為什么想要重畫《父親》?
羅中立:中國美術館前幾年搞中國肖像百年展。他們選了《父親》,希望我再畫一幅新的作品。那時起,我就考慮重畫《父親》。之前,我也一直考慮畫一個“父親”的變體系列,但都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方案。
我覺得,《父親》對于我個人,對于中國美術史都成為這樣一幅作品的時候,確實值得我從個人藝術發(fā)展的角度,去重新思考這個作品。它的變化,能代表我現(xiàn)在藝術的目標和思考,會是我另一個藝術階段和標志。這也是一直讓我激動和動心的地方。
中國新聞周刊:但重畫也有很大風險。
羅中立:是有風險,因為它已經(jīng)是蓋棺定論的東西。
那個《父親》是無法超越的。它是一個大的歷史背景造就的,無法替代。即使重畫出來,兩者不存在比較的問題,它們是兩個時代背景下不同的呈現(xiàn)方式。
中國新聞周刊:《父親》的高度會成為你藝術生涯的阻礙嗎?
羅中立:這個高度應該怎么看呢?它是時代給你的一次機會,如果你沒有畫,李中立、王中立也會去畫。在時代轉折中,一定會出現(xiàn)一個東西來打破這個歷史,成為歷史的符號。
如果單從技術上講,現(xiàn)在的學生都能畫的出來,但他們沒有這個(時代)背景了。
還有兩年,羅中立就滿60到了退休的年齡。他其實一直都在準備,等著能重新單純地畫畫。他說現(xiàn)在任何時候都帶著一個本子,不管任何場合,比如“在不必要的會上”,都在下面畫自己的。
院長7年間,他取消了所有的個人展覽,少畫了很多正式的作品,但畫了很多草圖,“無論這些草圖之后能不能成為作品,關鍵你要保持這個狀態(tài)。”他盼望著,等回到自己的頻道時,圖像還會依然清晰。
羅中立說,不久前陳丹青來四川美院時,不太敢相信,現(xiàn)代的教育體制下,還有這樣一個“另類”的地方。他很滿意這種“另類”,他就想川美是“出有很怪想法人才”的輕松寬容的地方。而作為羅中立的得力幫手之一、國畫系主任馮斌擔心:現(xiàn)在川美還能有一些個性可以掙扎一下,可如果這種強人的時代過去的話,以后可能就很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