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大名士蔡邕之女蔡文姬,在兵荒馬亂中“為胡騎所獲”,成了匈奴一個貴族的妻子,后來蔡邕的故交曹操在漢廷秉政,對老友沒有子嗣感到很痛心,“乃遣使者以金璧贖之”,這就是一直被傳為佳話的“文姬歸漢”,很多文人都稱其為“千古盛事”。
稱這件事為“佳話”當然有足夠的理由:蔡文姬不但出于名門,本人也是一個才女,史稱她“博學有才辯,又妙于音律”,在特殊的歷史背景下,不希望才女淪落異域是一種大眾心理;作為政壇新貴的曹操,日理萬機之余,還能為一個小女子操心,不惜重金,更使“佳話”添色。
“文姬歸漢”的佳話感動了無數(shù)人,也包括少年時代的我,但最近我重讀蔡文姬自述遭遇的《悲憤詩》,和記載她零星事跡的《后漢書》,不禁有了點異樣的感受,并突然想起了一個千百年來似乎被忽略的問題:當我們盛贊某事為“佳話”、“韻事”時,是否應該更多考慮當事人的心理和情感?
坦率地說,我以為,我們在艷稱“文姬歸漢”是“千古盛事”時,對當事人蔡文姬的心理和情感是關注得相當不夠的。蔡文姬在曹丞相派人贖她之前,已在“胡地”生活了十二年,并生下二子。作為一個深受漢文明洗禮而今淪落異域的女子,她對故土和親人的思念肯定是真誠的,這在其《悲憤詩》中有清晰的表露,但我們能不能說,她對棲息達十二年之久的“胡地”,對朝夕相處的家人,尤其是她的兩個兒子,就沒有絲毫感情上的依戀呢?從人性的角度,自不難得出一個簡單的答案,因為無論如何,蔡文姬首先是一個女性,是一個母親。而文姬歸漢是只身而回的,也就是說,當我們在一旁鼓掌叫好時,承擔女性、母親雙重角色的蔡文姬實際上面臨著非常痛苦的抉擇:一邊是故土,一邊是自己年幼的兒子,蔡文姬卻要必須從中選擇一個!《悲憤詩》中描述蔡文姬和兒子離別的場面時說:“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人言母當去,豈復有還時?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見此崩五內(nèi),恍惚生狂癡”,真是一字一淚!在這樣的人生大痛面前,我們稱贊它是“佳話”似乎殘忍了一點。
蔡文姬返回故土后,嫁給了一個叫董祀的男子。此人的品行大概是有問題的,在曹操手下做一名小官,“犯法當死”,還是蔡文姬于寒冬里赤著腳、蓬頭垢面地去向曹操求情,感動了曹操和當時在座者,才得免死。對蔡文姬來說,更要命的還不止于此,因為她曾托命于異族,還育有兒女,難免被世俗偏見所不容,而其丈夫很可能也曾給過她人格上的歧視,《悲憤詩》中記述文姬婚后生活有兩句詩頗耐咀嚼,說“流離成鄙賤,??謴途鑿U”,頗能看出她在家庭生活中如履薄冰的心境??梢哉J定,文姬歸漢以后,生活是并不幸福更不美滿的。
“文姬歸漢”,當事人有與兒子生離死別之痛,而且她并未因此換來幸福的生活,怎能稱其為“佳話”?如果說它是佳話,只于曹操是佳話,因為烘托了這位當朝宰相的愛惜人才、珍重友情的美德;只于旁觀者是佳話,因為滿足了一種大眾心理。
文人們喜歡制造、流傳佳話和韻事,如愛妾換馬、美婢易書之類,當時或后世的許多讀書人提起來都神采飛揚,至于“佳話”、“韻事”中當事人的痛苦和血淚,哪里在其考慮之列呢?
【原載2007年9月18日香港《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