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演是魯迅先生留給我們的重要精神遺產之一,與他的小說、雜文、散文、散文詩、舊體詩、書信、日記一樣,有著極為珍貴的價值。他的講演和他筆下的文字一樣,是歷史暗夜里的星火,始終是要哽住一個罪惡時代的咽喉。
六十多次講演影響及于幾代青年
1912年,魯迅在教育部舉辦的暑期演講會上講美術,這是我們現在知道的,魯迅生平第一次公開演講。
魯迅一生至少做過六十次講演,橫跨了1912年他任職北京教育部到1936年在上海謝世的二十四年。講演成為他表達思想、面向社會,特別是影響青年的重要方式。二十四年中,他的六十多次講演影響及于幾代青年。正如曹聚仁所說,他一生所作的幾回講演“都是很重要的”。
當然,最為轟動的還是1932年11月27日魯迅在北師大的那次講演。
于伶回憶:“魯迅先生兀立在一張方桌子上講話。當時還沒有傳聲擴音的話筒與喇叭這樣的電氣化設備。先生為了要讓四周的幾千人盡可能聽得到,真是‘大聲疾呼了。但離得遠的聽眾還只能看到魯迅先生的戰(zhàn)斗的姿態(tài)。”俞芳回憶:“靠近大操場的教室大樓、巷道、宿舍、院子,以至校門,都站滿了人。后來,連整個師范大學所在地的和平門外、南新華街,都擁滿了青年人,使交通都斷絕了。先生講過后,大家你推我擠,有的要看看先生,有的拿著紀念冊請先生題字留念:‘先生,先生!‘先生,先生!一片青年人的海洋!一片人聲的波濤!”
忘不了他緊鎖的眉頭
1927年1月25日,魯迅在中山大學學生會歡迎會上講演,近十年后,清水寫下《我憶念到魯迅先生》時,依然清晰地記著——
“他把腰微微地一屈,站了起來,隨著一陣震天響的掌聲踱到講臺前了。這時候,大家齊把精神集中,鴉雀無聲地聽他老的說話。他那干癟黃瘦的臉龐,高起突出的顴骨,濃的眉,長的發(fā),短髭,布鞋,尖銳而又慈和的眼睛,我是看得非常之清楚?!?/p>
同年10月28日,在上海立達學園聽過魯迅講演的胡行之回憶:
“霎時,掌聲雷動,講壇上便挺立著一個老頭兒。他的模樣呢,黃黃的臉,唇上堆著一撮黑須,發(fā)是亂蓬蓬的,穿著一件頗骯臟的老布長衫,面色黃黑,賽似一個鴉片鬼,又似一個土老兒,如果沒有讀過他的文章,怎會知道這是一個文壇健將呢?”
多少年后,這些親聆過魯迅演講的青年都忘不了先生的面容,從西安、廣州到上海,從上海到北平,時間跨度從1924年到1932年,前后近十年,他們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場合看到的魯迅也各有不同,有的說像“鴉片鬼”、“土老兒”,有的說像“老農民”……但沒有人忘得了他那一根根直立的頭發(fā)、常常鎖著的眉頭、一撇隸書的“一”字形短髭,以及一煙在手、綿綿不絕的形象。
他有分寸、有節(jié)制,并不“冒險”
魯迅一生最重要的時期先后處于北洋軍閥和國民黨統治之下,他對現實的不滿始終如一,他從不給當權的武人好臉色看,當然當權者也不喜歡他,更多的時候,他處于邊緣、民間,與達官貴人沒有往來,他演講時也從不看人顏色,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否則他寧愿不講。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他的演講毫無忌諱,什么都敢碰,他還是有分寸、有節(jié)制的,并不“冒險”。
1927年2月25日,魯迅給章廷謙的信中也說:“我在這里,被抬得太高,苦極。作文演說的債,欠了許多?!?929年5月21日,他在北平燕京大學國文學會講《現今的新文學概觀》的前一天,還寫信給許廣平說:“我這回本來想決不多說話,但因為有一些學生渴望我去,所以只得去講幾句。我于月初要走了,但決不冒險,千萬不要擔心?!?/p>
而有的時候,對于素昧平生的青年學生的邀請,他卻會欣然前去,不推托,不擺架子。
魯迅的缺失,正是我們起步前行的地方
從魯迅留下的講演記錄稿,我們不難看出,他伸手拈來、他常常列舉的都是俄羅斯、蘇聯文學、歷史、現實中的事情,他對源自希臘的西方主流文明,對法國啟蒙運動,對英、美文明的了解都非常有限,幾乎很少涉及。作為文學家,魯迅的學養(yǎng)、他所吮吸的精神滋養(yǎng)或許差不多夠了,但作為思想家,作為20世紀本民族的精神巨人,他未能呼吸領會到歐風美雨,更好、更多地飽吸人類主流文明的乳汁,這是毋庸置疑的缺陷。
從達爾文的進化論、尼采的超人說到馬列的階級論,魯迅的信仰之路并不平坦,但他骨子里終究是一個具有強烈內省氣質的人。他對權勢始終如一地保持了距離,表示了蔑視,不僅態(tài)度決絕,而且身體力行,這是足以為后世知識分子效法的。魯迅是真摯的,他對本民族的陰暗、灰色的一面看得很透,他洞察人性的幽暗與卑微,但他對這個他與生俱來的民族始終懷著熱望,他要擔起“黑暗的閘門”、掀翻“吃人的筵席”,他發(fā)出的第一聲呼號就是“救救孩子”。這一切我們也都能在魯迅的演講中讀出來。
無論如何,魯迅的缺失,正是我們今天起步前行的地方。
【選自傅國涌編《魯迅的聲音:魯迅講演全集》珠海出版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