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剛

胖頭魚學(xué)名蝦虎魚，造物主對胖頭魚不太公平，讓它生就頭大身小，鰭短尾禿，游動艱難，起不了水，終生像秤砣般沉在海底爬行。

胖頭魚并不自慚形穢，也不多生浪漫之想，更無怨屈悲哀之感。這家伙很實際，不東張西望，好高騖遠，目光所及之處，全是它迅速能達到的地方。

胖頭魚當然也深知自己的不幸。于是它發(fā)揮自己的長處，張大自己腦袋上的特大嘴巴，虎視眈眈地注視著周圍的世界。只要有靠近的魚類，它就猛撲過去撕咬，完全像對血海深仇的宿敵。先天不足使胖頭魚充滿了奮發(fā)圖強的力量，它要咬碎先天已足的一切，咬不死它們也至少咬它個后天不足。

在生吞活咬中，胖頭魚煉就了百吃不長肉的技巧使自己始終骨瘦如柴，更占便宜的是漁人嫌它實在是無肉可食，不捉它不捕它。

胖頭魚沒因得其便宜而沾沾自喜，得意忘形。反而更加做悲苦狀，老老實實地伏在沙窩子里。其實它不是老實，是蓄滿殺機的埋伏。胖頭魚知道自己沒有追逐和飛躍的能耐，便采取守株待兔的伎倆。它精心選擇魚蝦出沒之路，暗礁咽喉要道，極耐心地守候等待，一旦可食之物游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勢，大嘴一張，突地將食物吞吸而進。吞進之后，并不像其他魚類那樣激動地咀嚼，卻是立即恢復(fù)原來狀態(tài)，一動不動，仿佛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這就使近在咫尺的其他魚類毫無察覺，繼續(xù)放心大膽地游進胖頭魚的嘴巴里。最可欽佩的是胖頭魚的沉著老練，當魚蝦接近它時，它能靜得和鵝卵石一樣，決不露絲毫聲色。特別是目標靠近胖頭魚有效捕咬范圍邊緣時，更見其老練沉著的功夫。胖頭魚早已計算過它撲向獵物的尺寸，因此即使獵物還差一根發(fā)絲的距離，它也絕不妄動。有時一只小蝦在胖頭魚嘴邊一連轉(zhuǎn)悠幾個小時，由于只差那么一點點距離，胖頭魚也就幾小時若無其事地忍耐，還是靜做卵石狀。胖頭魚絕不打無把握之仗，只要它出擊，百發(fā)百中，無一次失誤。

然而，在茫茫遠闊的大海里，胖頭魚無論怎樣奮力也只能撲出寸步之遠；更可怕可憐的是它的極簡單的生理結(jié)構(gòu)逼使它永遠在海的最底層爬行，無法升高一步。你會覺得如此窩囊地活著不如不活，如果你就是一條胖頭魚，你是否有信心活下去？

胖頭魚卻從不悲觀失望，并且極有滋味地活著。它甚至覺得它比其他魚活得還要幸福。為此，胖頭魚最重視的一件大事就是娶親生子，傳宗接代。一條胖頭魚如果不能生兒育女延續(xù)香火，就會羞辱萬分，痛不欲生。

胖頭魚神色莊重地守衛(wèi)子孫后代。它們嚴密地保護著即將變成小胖頭魚的卵子，充滿敵意地掃視著四周的一切。這時，胖頭魚英勇無比，敢于同所有強大的敵害拼搏，連它們平日里懼怕的武士蟹都讓它三分。胖頭魚的個頭并不大，但在護卵時，卻威力無比，像一顆炮彈，猛打猛沖，似乎也有了彈跳飛躍的能力。

應(yīng)該說胖頭魚是全世界最優(yōu)秀的父母，為了下一代的生命安全，它們拿出了超魚的力量。從卵子到小胖頭魚的過程，它們不休息不睡覺不進食，忍受著剜心刮膽的饑餓，每分每秒不離一步。最后，胖頭魚餓得只剩下牙齒，連巨大的腦袋都縮成了皮囊。但這時的胖頭魚更兇狠兇惡兇猛無比，因為格外裸露的牙齒更見尖銳鋒利。

當小胖頭魚破卵而出，開始晃動著笨拙的大腦袋時，老胖頭魚這才長松一口氣，終于有了接戶口本的，終于有了延續(xù)胖頭魚家族存在的香火了。它含笑放心地閉上眼睛，因為它已為兒女們耗盡了生命。

面對如此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胖頭魚毫無顧忌地盡心盡力地制造生命，這種力量來自一種什么樣的信心和心態(tài)？你不能不對它們表示費解的敬意和擔(dān)憂。然而，無論這種頑強是聰明還是愚昧，胖頭魚這種奇妙的存在，卻給死寂的大海帶來一絲奇妙的活氣。

【選自鄧剛著《蛤蜊搬家》上海人民出版社版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