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立誠等
門外是動物世界?馬立誠
窮怕了。
2005年9月,李敖在清華大學演講,先引杜甫《石壕吏》:“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然后他說,中國人沒褲子穿,從唐朝就開始了,直到1975年,西部窮困地區(qū)還是如此。
于是,二十多年來,國人抓緊機會,拼了老命地“要”。先要吃飽肚子、要自行車、要大立柜、要彩電,然后一口氣不喘,要經(jīng)商、要買房、要買車、要出國……
猛然間回頭:熟人差不多都搬了兩三次家。要開車有車,要坐飛機有飛機,要吃什么有什么。
但是,人已經(jīng)中了魔障。一條河,看來只是便捷運輸通道和推動發(fā)電機飛轉(zhuǎn)的能源;一片森林,只是生產(chǎn)木材的寶地;一段山脈,先問問有沒有煤礦、鎢礦、鋁礦;一小塊空地,正好見縫插針蓋商品樓;動物么,也只是肉類食品的來源。最近,北京一位熱心收留孤單孔雀的先生頗有煩言。諸多飯館老板眼睛亮閃閃地拜訪他,都要把孑L雀買回去標上菜單吸引顧客。人和自然嚴重地疏離了。
或主動或被迫,每個人都成了經(jīng)濟學家。嘴上言談心里盤算,盡是投入產(chǎn)出。至于“身體怎么樣”等等,無非是元雜劇第一折前面的“楔子”,正文登場的過渡而已。多少個張鈺,為了“發(fā)展”,在奉獻年輕肉體的同時,暗中錄音錄像,以保障合同履約,防止“投資失誤”。更有一位北京女孩登報聲明戀愛觀:沒房子沒車,甭找本小姐逗氣玩。還是上海人說得最實在:“有什么樣的錢,娶什么樣的女人?!笨慈缃瘢堉鄹偠?,彩頭是利潤回報和邊際效益:“哪個地段好”、“多少萬進重點中學”、“炒作一把”、“別留美元了”、“趕快跳槽”、“為何不留在外國”……成了千家萬戶口頭禪。功利主義控制著每天的人際往來,真情實感成了稀世之珍。人們互相漠視,彼此提防,生怕上當吃虧。沒想到,以前罵別人為“經(jīng)濟動物”,竟成了不祥的讖言。
重慶彭水縣教委一個小官,寫了一首一百多個字的《沁園春》,用短信傳給親友,對當?shù)仫L氣略有諷喻,就抓進牢里關(guān)了起來,原因是“影響地方發(fā)展”。
深圳公安則不顧最高法院嚴禁把罪犯和嫌疑人游街的命令,將一百多個嫖客捕來示眾。理由也是這些人“破壞了深圳投資形象”。
每個人的生命,都被貶低為“發(fā)展”的“剎那”,成了“發(fā)展”這部機器上的螺絲釘,豐富的人文意義則被簡約。人和人也嚴重疏離了,甚至人的尊嚴都被無情地取笑、扭曲和毀滅。為什么連環(huán)殺人案愈演愈烈?為什么大城市出現(xiàn)前所未有的“跳樓熱”?為什么北京地鐵當局為跳軌自殺逐漸增多叫苦不迭?滿視野都是焦慮和不安。一位朋友開玩笑道:少出門,門外就是動物世界。
怎么應(yīng)對呢?有人提出回歸自然,有人提出讀經(jīng)。
什么是回歸自然?坐車到郊區(qū)住一宿?“黃金周”摩肩接踵到景區(qū)轉(zhuǎn)一圈?或者干脆再插隊一次?顯然無濟于事。恰相反,今后幾十年,是中國城市化風起云涌的大時代,將會有更多的人從田野進入城市,這是不可扭轉(zhuǎn)的大趨勢。
讀經(jīng),則是百年前就開出的方子?;厥装倌隁v程,效果如何?不言自明。
最近有朋友呼喚:中國,你需要一場文藝復興!要復活真正的個人,把人從權(quán)力和金錢的附庸狀態(tài)解放出來,肯定個人和個體的價值、尊嚴和偉大。
平心說,這一呼喚并非空穴來風。就中國情況來說,稱為人文復興可能涵蓋面更廣一些。歐洲文藝復興最根本的原因,是日漸興盛的商業(yè),即市場經(jīng)濟萌芽。中國今天的市場經(jīng)濟急速擴展,再加上傳媒科技空前發(fā)達,一個人的解放的時代正在悄然無聲地漸漸逼近。
事實上,生活中的反彈力量,即新的人文運動正在躁動。樂觀的朋友說,我們已經(jīng)能夠看到人文復興前夜的熱身。這就是從超女、798、博客、網(wǎng)絡(luò)文學發(fā)端的文化民間化,與此相伴的還有公民權(quán)利日益崛起,多元張揚無處不在,從互聯(lián)網(wǎng)即可看出端倪。
這是不是我們想要的?我想,多數(shù)朋友可能會點首稱是。
【原載2006年第12期《s0It0小報》】
題圖/科索布金(烏克蘭)
我們不說“做”,我們說……刀爾登
一位環(huán)保局的朋友堅持說“整治”來自他所在的行業(yè)。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兒,“整治”正流行在所有的行業(yè)人士中,特別是行政官員,他們的使命就是“整治”各種各樣的事(如果遇到麻煩的話,還要“整治”各種各樣的人)。我居住的城市,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整治”所有的道路,這是項非常有意思的、“可持續(xù)性”的工作,至少我門前的這一條。已經(jīng)給“整治”好幾次了。除了道路,“整治”的對象還很多,我曾聽一個主人許諾,如果我肯留下就餐,他就要露露手藝,為我“整治”一條魚。此處可以聽出“整治”一詞的微妙?!白鲷~”不過是件普通的、未見其高明的、人人都會做的事情;“‘整治一條魚”呢。意味著非常專業(yè)的、有手段的、烹小鮮若治大國的、排除萬難的事業(yè),對那條魚而言,意味著刮鱗、掏去內(nèi)臟、上漿、油炸、用熱湯煮等一系列不幸事件。
世界變化快呀。沒過幾年,只有老土才說什么“整治”了。取而代之的是“操作”?!安僮鳌钡臅r代也是“專業(yè)人士”的時代。我曾經(jīng)去應(yīng)聘開鎖業(yè)的一個職位,面試的時候要回答一個問題。我的第一句話是“如果我來做的話”,而我的競爭對手,一個胳肢窩底下夾黑皮包的家伙,說的則是“如果讓我來操作”。我立刻知道我完蛋了,給打敗了?;厝ズ笪揖途毩暎尅安僮鳌痹谧约旱脑捓锴〉胶锰幍剀S出,既要重讀,又要發(fā)音輕快,洋溢著一股子快樂勁兒。不過,我剛把這套學會,“操作”又過時了。
先是“做”又給撈出來。不過不是做魚,是做電影,做保險,做基金,做雜志等等?!白觥卑徽赘叨葘I(yè)的,條理分明的,從容不迫的工作,非內(nèi)行人不能為。做保險的和賣保險的,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做雜志呢,指的是那種從開頭到結(jié)尾的“戰(zhàn)略性”行為,與連我都會干的編雜志是兩碼事。我還遇見過一位先生,自我介紹是“做足球的”,我一下子肅然起敬,因為我知道足球是很不好“做”的,從投資到組隊,從整治球迷到賄賂裁判,只有把整套都操作起來,才稱得上是“做足球”。“做”的妙味在于,以平凡簡短的字眼加諸一種很復雜的事情上,特別有派頭,顯得滿不在乎,不把它當回事,興之所至,順手一做而已。
“整合”是做之一種。由于多數(shù)事情都有多種成分,“整合”出場的機會很多。它還可以代替另一些平凡的字眼,比如“攢”、“改造”、“捏合”、“換湯不換藥”等,可以去掉若干“負面”(就是不好、不利的意思)聯(lián)想,換上正面的。有的時候,整合和做也差不多,但更全面,更胸有成竹。比如“整合”一份雜志吧,它的意思并不是說要把紙裝訂起來(因為本來就是訂起來的),而是……就是……反正你明白那個意思。
更高級的是“運作”,是“運行”和“操作”之子。集成了雙親的全部優(yōu)秀基因?!斑\作”一件事情,是深謀遠慮的、步驟周密的、善始善終的,與“做事”大有上下床之別。你要是會說運作,你就差不多了,至少不用像我這樣瞎混了。我曾聽一個民工對伙伴說:“老四,你去把那面墻運作一下?!蹦悴略趺粗?不到一個月,他就成包工頭了。
我躲在家,花了半個多月才學會“運作”,但一出門,我就知道我又不行了,因為已經(jīng)進入“打造”時代?!按蛟臁?這個詞太神奇了。簡直妙不可言。為它我愿意再花半個月,就是花兩個月也值得。
【原載2006年第21期《青年文摘》】
題圖/朱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