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益等

忽然想到陳四益

1、中國一年花費于吃喝的公款有多少?說不清。報上有的說一千億，有的說兩千億，也有說三千億，還有更多的。其說不一，可見未有精確統(tǒng)計，不便援引。但政府并沒有公布準確的數(shù)字，只好姑妄聽之。大道不暢，小道飛揚，這是規(guī)律。如果國家統(tǒng)計局能每年公布一次全國政府部門的接待費用，以正視聽，或許就不會言人人殊了。

2、但這恐怕難于做到。因為這本是一筆糊涂賬。公款開支于吃喝的，或許是出自別的賬項，而有辦法的官員，大吃大喝往往是由一位同他莫逆的老板付賬。你很難看出用于吃喝的銀帛不過是公款的“轉移支付”。

3、制定制度吧，制度不過掛在墻上。如果有人統(tǒng)計，在官員吃喝問題上，或許我們中國是全世界制度最為細密的國家，但也可能是最不把制度當回事的國家。“四菜一湯”應當是二十年前訂下的規(guī)矩，至今沒有聽說撤銷，但至今好像也從來沒有認真執(zhí)行過。

4、制定法律吧，我們又好像是最不把法律當回事的民族。只要手里有點權，就可以藐視法律，除非比他權力更大的人說要查處。但如果事事都要權力更大的人說話，那么法律還有什么效用?

5、上世紀八十年代，一位縣級干部說：“咱基層干部能鬧個啥?不就混個肚兒圓嘛?！蔽衣犞X得很形象?，F(xiàn)在“基層干部能鬧個啥”早已要刮目相看了，但沒想到的是這樣吃了二十多年，竟然肚兒猶尚未圓。有洋人說：中國是一個吃的國度?莫非被他不幸而言中?我們國人對此似也頗為自豪，所謂飲食文化，現(xiàn)在是越說越邪乎了。一邊說得盡善盡美，一邊便吃得盡美盡善。

6、然而你說各色人等都是老饕?也未見得。耳邊廂聽得的大多是關于吃喝的苦經：

你當我喜歡吃啊?頭疼死了。這兒宴請，那兒宴請，一個晚上要趕幾個場。過去唱戲的趕場也沒那么累。不去吧，人家說你架子大；去吧，實在難以消受。如果到下面去，跟人家說“隨便吃點”，可一到桌上就是七葷八素。你能“罷宴”?咱算老幾!陪您吃的級別還比您高呢。敢不吃?——這是被請的官員說的。

7、“四菜一湯”，好啊!省了多少開支。如果下來的官員都吃工作餐，更省事兒?？赡隳軉?人家到別處去，山珍海味、洋貨土產，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到你這兒可好，機關食堂的對付。人家嘴里不說，心里咋想?有什么項目，有什么好處，人能想到你嗎?咱不為自己打算，也得為百姓黎民著想啊。——這是請人的官員說的。

8、吃有啥好!高血脂，脂肪肝，肥胖癥，人說現(xiàn)在七十小弟弟，八十不稀奇，我要能活到六十就算天保佑。白天上班，晚上還得應付飯局?；氐郊遥掀藕⒆佣妓?，早晨酒醒，老婆孩子都出門了。這叫什么日子。領導喝不了的酒咱得代喝；一敬酒就得“打通關”，不然沒氣氛不是?報上時不時有倒在酒桌上的報道，不能算“因公”，也評不上“烈士”，犧牲了是為黨還是為國?還讓人戳著脊梁說是“腐敗分子”，冤不冤呀!——這是酒席上主賓之外陪酒者的苦經。

9、當官的喝酒我會鈔，憑什么呀!我有錢，那是我掙的。你當我愿意?咱是惹不起呀。人家官大，但花錢不痛快，限制多。不過說到工程、采購，人家一句話，咱花出去的也就什么都回來了。別看什么招標。都是樣子活兒，給誰不給誰，底下早捏咕好了。他手里要沒這把米，能叫雞雞就應嗎?都要公平了，誰還巴結他?所以別看什么“職能轉變”叫得兇，到啥時候也變不了，利益擱那兒呢。上頭要變，下頭還不干呢。我這做大生意的還好辦，把幾個大官兒伺候好就得。那些做小生意的，七所八所誰來了不得陪笑臉?不然，找茬兒罰你，掙的還不夠罰呢。吃點兒喝點兒，就算喂狗吧。這可是咱們底下說的話，別透露?！@是付錢者言。

10、聽來聽去，似乎都不想吃，都是一肚皮無奈。無奈地吃，無奈地請吃，無奈地陪吃，無奈地付賬。大家都無奈，何以又吃之不休、無有盡時?我想不通?；蛟S這就叫相互制約，相互勾連，誰也不肯、誰也不敢跨出這一步吧。吁請改革家們，都來提供高見如何?

【原載2006年12月30日《文匯報·筆會》】

插圖／楊樹山

歡迎，干一杯污染水！黃永玉

歡迎!

干一杯污染水。

歡迎!一齊來扼殺自然!

山脈、森林是可以扼殺的。

河流和天空

也是可以扼殺的。

從古到今

人只曉得

大屠殺出英雄，

不明白

愚蠢的擴大會扼殺自己。

人開心到了愚蠢的程度。

切了左腳再切右腳，

切了左手再切右手，

是不是準備開辟一個奄奄一息的

寸草不生的新時代!

富有換來了死亡，

知識換來了退化，

人哪，你今天才明白，

未開發(fā)的地方最純潔，

最先進。

【選自黃永玉著繪《一路唱回故鄉(xiāng)》作家出版社版】

插圖／佚名

典型劉萬里

大憨是個老實巴交的人，那天他到田里鋤草，突然聽到有人喊叫：“快來人啊，四毛落水了?！贝蠛┤酉落z頭直奔河邊，河邊幾個小孩可憐巴巴地望著他道：“四毛落水，快去救他?！贝蠛┮活^扎進水里救起了四毛。

三月正好是縣上宣傳學雷鋒的日子。大憨的事跡被縣報記者知道了，說要來苦瓜村采訪大憨。村長立即來到大憨家，大憨見了村長點頭哈腰，又是遞煙，又是倒茶，結結巴巴地說：“村長，你坐。”村長坐下后笑著說：“都是自家人，以后不要客氣。我以前處理你的事情有欠公道，還請你多見諒?！贝蠛┬χf：“過去的事了，我不會記在心上的?！贝彘L說：“你見義勇為，舍己救人的事被報社記者知道了，明天他們派人來采訪你，縣上想樹你為典型呢，這是一件大好事，你出名，我村長臉上也有光。不過你見了記者不要口無遮攔，瞎說一氣，否則看我怎么收拾你?！贝蠛┱f：“那是，那是。”村長說：“如果記者問你，你為啥要救人?你就說是村長平時對我們的教育，見義勇為，舍己救人是我們中華民族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要大力發(fā)揚……”

大憨那晚很興奮，他把村長教他的話背得滾瓜爛熟。

第二天，記者在村長的陪同下采訪了大憨。最后記者問他，為啥要救人?大憨就把村長教他的臺詞脫口而出，順理成章，采訪很順利，也很成功。

隔天，縣報頭條報道了大憨的事跡。大憨家喻戶曉，一夜成名。縣上還特意發(fā)文，號召全縣人民向大憨學習。于是就有學校邀請大憨去做現(xiàn)場報告，大憨有點膽怯，村長說，有我村長你怕啥。你每做一天的報告，村上給你補助三十元。大憨心想，每天掙三十元，比種地強多了，他高興得合不攏嘴。村長還找人專¨為大憨寫了“臺詞”，還把家里好煙好酒拿來犒勞他。

大憨的第一場報告很感人很成功，不時贏來陣陣掌聲。大憨于是成了“活雷鋒”被全縣各中小學校請去做報告。

不久，市報記者又要來采訪大憨，市報記者采訪的頭一天，縣長來到了大憨的家，大憨受寵若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縣長說：“你是我們全縣的光榮，市報記者要來采訪你，你成了典型，我縣長臉上也有光，不過見了記者不要亂說，如果記者問你為啥要見義勇為，你就說這是平時縣長號召全縣人民學雷鋒的結果?！贝蠛┱f：“一定一定?！笨h長遞給大憨一個筆記本說：“臺詞我為你寫好了，回去好好背，千萬不要出錯。”

市報記者采訪了大憨，采訪很成功。市報在顯要的位置上報道了大憨的事跡并且還配上了他的照片。大憨再次名聲大震。

省上要召開學習雷鋒典型人物大會，大憨榜上有名，于是大憨來到了省城。

大憨被省城各大報紙、電臺的記者頻頻采訪，當記者問他為啥要見義勇為，他就說是縣長、村長教育的結果。大憨面對記者的提問，他心里一點不膽怯，相反他卻平易近人、從容大方、對答如流，贏得了記者們的好感和好評。

晚宴是在華悅大酒店舉行的，大憨一高興就多喝了幾杯。這時，一位漂亮的女記者也趕來了，她說：“你是本次大會惟一的農民代表，請問你為什么要見義勇為呢?”記者把話筒伸到大憨的嘴邊。大憨打著酒嗝說：“你讓我說真話，還是假話?”記者說：“當然是真話?！贝蠛┣辶饲迳ぷ诱f：“落水那娃是村長的兒子四毛，我救了四毛，那我就成了村長的恩人，以后誰還敢欺侮我?如果落水的是趙拐子的兒子，我才懶得去救呢!”

宴會上的人一片嘩然，隨即靜得讓人窒息。

【選自《小小說網》】

題圖／劉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