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好古

屈指一算，父母仙逝已有十余年了，我也有十余年沒回老家了。居住城市愈久，思鄉(xiāng)之心愈切。于是，我打算在今年清明前回老家一趟，祭拜一下父母，看望一些遠(yuǎn)親，也就了結(jié)了一份心愿。

回老家后，我住在堂弟家。先是為父母上香添土，之后拜訪一些遠(yuǎn)房，又轉(zhuǎn)了一圈表親，可謂忙得不亦樂乎。好容易有了一份閑情雅致，去打量鄉(xiāng)村的一草一木，卻又臨近返城的日期了。

在返城的前一天，我又轉(zhuǎn)悠在老房前。想著兒時的酸甜苦辣，看著頹廢荒蕪的院落，一晃數(shù)十年，記憶不堪承載，心酸得幾乎垂淚。這時，十來歲的侄兒叫我，怯怯地說：“伯，有人找你哩。”

跟侄兒回家一看，來人約三十歲，面有些熟，就是想不出是誰家的子弟。 那人卻親親地叫我：大叔，你不記得俺了？俺是小孬啊，俺爹是阿狗！”我才驀地想起，說：“是小孬啊，看我，卻認(rèn)不出了，你爹呢？”“俺爹年前走了。” “走了？”我大吃一驚，“他怎么就走了？”“還不是得了癌嘛。”小孬說，“我來是求你一件事，大叔。”“什么事，說吧，我能辦的一定辦?！蔽谊P(guān)切地問?！鞍诚朐诘苣陼r為爹立一座碑，也算盡一份孝?！毙∝f，“可這碑文村里沒有人能寫啊，只有求你了，大叔?！?/p>

我應(yīng)允。在城里，我也算個知名作家，不少人找我寫傳寫回憶錄，我還不曾這么爽快地答應(yīng)。但這阿狗的碑文我不能不寫。阿狗長我四歲，在大集體勞作時，總會和我一組，干重活，吃飯時又讓我半個饅頭，說我正長身體呢！那年月，這就是大恩情。滴水之恩，當(dāng)以涌泉相報。我卻只顧闖蕩省城，成就事業(yè)，卻忘了鄉(xiāng)村的阿狗。而今阿狗業(yè)已作古，想來也只有愧疚的份了。

我拍了拍小孬的肩膀，說：“放心，叔為你爹寫。” 明天必須返城，我就只好即時捉筆鋪紙。寫下：先父陳阿狗，生于公元一九五零年十月十五日，卒于公元二零零三年十二月三日，享年五十三歲。

寫到此，我再也不知從何寫起了。仔細(xì)想想，我竟對阿狗了解甚少。我回頭問小孬：“你爹做過什么大事嗎？”“結(jié)婚生子算不算大事？”小孬搔一會兒頭?！八惆伞！蔽颐銖妼懴乱恍校合雀戈惏⒐?，十八歲結(jié)婚，二十歲生不孝子陳小孬。

又打住了。我以為會不費吹灰之力手到擒來的碑文，卻讓我束手無策。這個陳阿狗，一生到底做過什么大事呢？我思忖著。想了一通，卻只記得忙時他和我一起擔(dān)糞上地、割草鋤禾、牽牛牧馬；閑時和我一起掏鳥蛋、制彈弓、摸魚逮蟹捕蝦。最后一次見面，應(yīng)當(dāng)是在先父的葬禮上。他一張黑黑的臉，嵌滿了皺紋，不停地抽煙，不抽煙時那雙手就多余了，沒地方放，會不停地搓。當(dāng)時，他只是訥訥地問我：“小古，有什么要我?guī)兔Φ膯幔俊蔽覜]在意，只是說：“等出殯吧。”他搓了搓手，摳弄了一會兒指甲，又抽了一通煙，大概是覺得不適意，就出去喝酒了。等出殯時，有人對我說，阿狗喝醉了，在哭哩！因為要 出殯，我又沒表示什么，只是說讓他回家休息吧。

這就是我能記起的陳阿狗。記起這么些碎片對碑文毫無幫助?？粗∝谕难凵瘢覟槲液翢o頭緒無從下筆深感愧疚。

“你爹就沒做過大事嗎？”我提醒著小孬，說，”比如村長隊長什么的，為鄉(xiāng)里村里做好事也行??？”小孬又是搔好長一會兒頭，說：“沒有吧，大叔?！?我放下筆，在屋內(nèi)踱起步來。 這比城里要人的傳記難寫多了，我想。城里求我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生時叱咤風(fēng)云，傳記寫來頗為順手，寫一萬兩萬十萬八萬字不成問題。這陳阿狗一生平平，本以為他的碑文會更好寫，結(jié)果卻連區(qū)區(qū)一百字也未能湊齊。 這陳阿狗，一生到底做過什么大事呢？“大叔，”小孬顫聲問，“不拖欠公家糧款，不和鄰居吵架，算不算好事啊，大叔？”

我恍然大悟。這陳阿狗只是全國幾億農(nóng)民中普通的一個，我卻拿審視大人物的眼光去審視他的生平事跡，就是能夠拼湊來，又怎能告慰阿狗的亡魂呢！

“吾父阿狗，勤懇勞作，終其一生。納糧積極，無怨無悔。和睦相鄰，皆有口碑。不曾因雞犬之事而欺人，不曾因貧賤之身而亂國。任勞任怨，只有善意相助之心，決無惱恨抱怨之意。上孝父母，下育兒女。娶妻田氏，賢良淑德。不祈大福，只避小禍。不求富貴，只愿安寧。生前不見經(jīng)傳，死罷化作塵土。嗚呼，吾父阿狗，來于斯土，歸于斯土。不孝子陳小孬叩上?！弊髁T，我擲筆長嘆：“安息吧，阿狗哥！”

在回城的路上，我思索起這次返鄉(xiāng)，想起父母，想起阿狗，想起默默無聞的鄉(xiāng)鄰，禁不住嘆息。這一代一代的農(nóng)民，畢其一生于土地，無聲無息，有誰記得他們，為他們作傳刻碑呢！

（地址：河南鄭州隴海西路鄭州市外國語中學(xué) 胡志霞 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