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毅的三弟陳季讓在臨終時,拉著我的手一再囑托我要寫此稿,那陣子忙,直到退休后,四川省黃埔同學會會長喬增照先生向我重提此事。喬老經(jīng)常拄著手杖來到我家,請我看他寫的發(fā)言稿,并向我介紹他們同學會顧問裴先章先生。裴老時年九十,向我敘述了他與陳毅的同窗情,再一次托我完成這篇文稿。
陳毅原先不叫陳毅
民國初年,成都老東門外錦官驛有一家著名的私塾,老師裴野堂聞名鄉(xiāng)里,陳毅就在那個私塾發(fā)蒙讀書。那時,陳毅還不叫陳毅,而叫陳士俊。
陳士俊與裴老師的愛子裴先章同坐一桌讀書。陳士俊年齡稍長,他們以師哥師弟相稱,師兄弟倆朝夕相處,情同手足。
陳毅的父親覺得兒子陳士俊這個名字不十分好,不能表達對兒子的期望,請裴老師給陳士俊另外取一個名字。裴老師平時也很器重他這個學生,認為陳士俊無論天分氣質(zhì)都為諸生所不及,是該給他另外取個較好的名字。裴老師鄭重其事地思考了幾天,最后選定《論語》中的“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語。根據(jù)《四書集注》:“弘,寬廣也。毅,強忍也。非弘不能任其重,非毅無以致其遠?!北憬o陳士俊改名陳毅,字仲弘。
陳士俊自從改名陳毅后,他原來的名字便不再用了。他以陳毅這個大名留法勤工儉學,投身革命,轉(zhuǎn)戰(zhàn)南北,成為功勛卓著的人民共和國元帥,流芳千古。
裴先章原先不叫裴先章
裴先章原來也不叫裴先章,而叫裴治镕。
裴治镕和陳毅長大成人后,陳毅當了共產(chǎn)黨的將軍,統(tǒng)領(lǐng)百萬雄師過大江;裴治镕當了國民黨的將軍,屢戰(zhàn)屢敗,困守天津城。
1948年的陽春三月,平津戰(zhàn)役已近尾聲,裴治镕當時任國民黨防守天津城的第八十六軍少將參謀長,解放軍的“隆隆”炮聲,已使裴治镕感到敗局已定。
裴治镕半生戎馬,歷經(jīng)滄桑,早已預料到國民黨的大勢已去,只有去投奔他的師哥陳毅才是惟一出路。但是戰(zhàn)事愈吃緊,監(jiān)視將領(lǐng)的“特”字號人物越是寸步不離。正當裴治镕進退兩難之際,他手下的一個下級軍官送給他一封信。裴治镕拆開一看,原來是中共天津市委城市工作組寫給他的。內(nèi)容是敦促他棄暗投明,不要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何去何從,當機立斷,無須猶豫。
裴治镕從信上的語氣揣摩,字里行間或多或少透出幾許故舊的殷切希望。裴治镕在解放軍中的故舊只有兩人,一位當然是他師哥陳毅,另一位是與他打過交道的陳士榘。
接到信的那天晚上,裴治镕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經(jīng)過反復思想斗爭,做出最后的抉擇:脫離反動派,走向人民陣營。
在炮聲“隆隆”#65380;槍林彈雨中,裴治镕把生死置之度外,跨過無數(shù)戰(zhàn)壕,爬過無數(shù)炮痕累累的土地。在半路上他偶然拾得一支普普通通的鋼筆,筆桿刻有“先章”二字,這對他有較大的啟發(fā)。先章#65380;先章,譜寫先進之章,于是他便為自己改名裴先章,這個名字一直用到他高齡西去。
裴先章初遇陳士榘
1946年的暮春時節(jié),一架軍用飛機從重慶飛往北平。飛機上坐的全是去參加北平軍調(diào)處談判的國共兩方代表和美國代表。在飛機上,裴治镕初遇中共代表陳士榘。陳士榘當時是陳毅的參謀長。
裴治镕出身于黃埔軍校十期,畢業(yè)于陸軍大學十九期,當時任國民黨軍政部上校整編科科長。舉凡有關(guān)國共雙方會談整軍問題,無論在重慶或在北平,他都是參加者之一,因此與中共代表有接觸的機會。
軍隊的整編是個大問題,雙方爭論也非常激烈。裴治镕與陳士榘在談判桌上互不相讓,勢同水火。盡管如此,裴治镕也感到自己所言于理有虧,對陳士榘議論縱橫,言而有據(jù),心中暗暗佩服。
有一次,國共雙方在北平協(xié)和醫(yī)院會談,裴治镕看見陳士榘去洗手間,他想探聽他師哥陳毅的消息,也悄悄地跟了進去??拷愂块埃室獯蚬偾?“你看,現(xiàn)在全國民不聊生,生靈涂炭,你們還鬧什么革命,干一些殺人放火的事,我勸你們以大局為重,把部隊交出來算了。”陳士榘冷靜地聽裴治镕把話說完,一點也不生氣,不像在談判桌上那樣義正詞嚴地反駁,只是微微一笑,他說:“有人說我們共產(chǎn)黨人紅眉毛#65380;綠眼睛,你看我的眉毛紅不紅,眼睛綠不綠?你在哪里看見我們殺過人,放過火?”陳士榘說到這里把話題一轉(zhuǎn),親切地問裴治镕:“你父親是陳毅的老師吧?我們的陳毅同志可是一位文武雙全的儒將,日本人聽到他的名字也懼怕三分。我問你:你父親教出來的學生會殺人放火嗎?”裴治镕自知失言,連忙向陳士榘道歉。陳士榘拍拍裴治镕的肩頭:“老裴,百聞不如一見,你到我們解放區(qū)去看看吧?!迸嶂伍F握著陳士榘的手說:“老大哥,我一定去,我一定要去,我拜托你轉(zhuǎn)告我?guī)煾?,我一定要去解放區(qū)找他?!?/p>
在北平軍調(diào)部會談期間,葉劍英是中共的首席代表,李克農(nóng)擔任保衛(wèi)工作,后來凡是陳士榘與裴治镕在洗手間密談,李克農(nóng)都給他們警戒。
裴先章商丘會見陳毅
裴治镕改名裴先章從平津前線跑了出來,以后就用“裴先章”這個名字化裝成商人,脫離虎口,經(jīng)過艱苦的長途跋涉,闖過無數(shù)關(guān)口,終于進入了剛剛解放的濟南。打聽到解放軍前沿指揮所的對外接待室,立即跑去要求面見陳毅。
裴先章后來在四川省黃埔同學會內(nèi)部刊物上回憶當時的情形:
在接待室接待我的是粟裕將軍。在談話中粟裕將軍好像對我的情況十分清楚,他告訴我陳毅不在濟南,他替我聯(lián)系,把我安排在一個旅館內(nèi),聽他的消息。我在旅館內(nèi)等待了三天,粟裕將軍告訴我陳毅在河南商丘,他派了一輛軍用吉普送我去商丘見陳毅。
1949年2月4日,我到了商丘城一探聽,才知道陳毅沒有住在城內(nèi)而是住在離商丘還有20華里的一個村子內(nèi)。20華里并不遠,我想走路去,解放軍兩位高級軍官告訴我:車子已經(jīng)安排好了,他們要陪我去。這兩位高級軍官,一位是解放軍中原野戰(zhàn)軍司令部處長楊國宇同志,一位是張若千同志。
我們到了那個村子,師哥聽說我來了,從一間又矮又小的茅草房子里走了出來,我們情不自禁地張開雙臂擁抱在一起。
師哥的神態(tài)一點也沒有變,音容笑貌還是少年時候的師哥。令我十分驚訝的是:師哥是個統(tǒng)領(lǐng)千軍萬馬#65380;名震大江南北的解放軍司令員,竟住在一個簡陋的茅草房內(nèi),穿著像個貧苦的農(nóng)民。
師哥告訴我,1946年我在北平托陳士榘帶的口信,他早就知道我一定會去找他。
師哥問我:“蔣介石為啥在裝備較差的解放軍面前兵敗如山倒?”
我深有感慨地說:“像孫武子說的,‘道者,令上與民同意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銈兊昧诉@種道,因此戰(zhàn)無不勝。這次我進入解放區(qū),沿途連幾歲的兒童和白發(fā)蒼蒼的老頭都要檢查我,我真是處于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之中?!?/p>
師哥很高興,他拿出毛澤東《論聯(lián)合政府》#65380;《新民主主義論》和《將革命進行到底》等著作,建議并派楊國宇和張若千兩位同志幫助我學習。
師哥關(guān)切地向我說:“你遠道而來,跋涉辛苦,應該好好休息幾天。”便派車把我送回商丘。在返程的汽車上,我真是三生有幸,與我同車的竟是我平生最敬佩的鄧政委鄧小平。
鄧小平對人竟是那么和藹可親#65380;平易近人,穿著也很樸素,在車上也抓緊時間聚精會神地看文件。頓時使我感到,中共方面的高層領(lǐng)導人,不僅穿著樸素,態(tài)度隨和,而且忘我地工作,與國民黨的高級官員有天壤之別。
陳毅派裴先章策反
在商丘,陳毅告訴裴先章,淮海戰(zhàn)役已經(jīng)勝利結(jié)束,下一步我們將要百萬雄師下江南,目標是解放東南最大的兩座城市南京和上海。
陳毅問裴先章:“你跑來找我,你的身份暴露沒有,有些什么人知道?”裴先章說:“絕對秘密,沒有任何人知道?!标愐阏f:“那就太好了,為了縮短時間,減少雙方的傷亡,你愿不愿意先過江去做我們的內(nèi)應?”裴先章說:“這正是我向人民立功贖罪的大好機會,你把這個任務交給我吧,我向你立下軍令狀?!标愐阏f:“那你就去吧,我相信你,你去南京在高層人物中策反,一定要注意安全?!?/p>
陳毅給裴先章配備了一部電臺#65380;兩個助手,發(fā)給他兩大口袋鈔票#65380;幾十兩黃金,并設宴為他餞行。
在餞行的宴席上,作陪的還有解放軍的高級將領(lǐng)李達#65380;李聚奎和劉瑞龍等人。
陳毅向裴先章說:“你過江后,直接和我聯(lián)系,你的任務,就是代表我去做國民黨高層軍政人員的工作,幫助他們認清形勢棄暗投明?!?/p>
1949年4月21日,裴先章與隨行人員抵達安徽蚌埠,會見了軍管會主任曹荻秋,決定由解放軍三十三軍軍長竇子健護送他們一行繼續(xù)前進。到了張八嶺,過了警戒線,竇軍長與裴先章告別,裴先章又以原來的名字裴治镕進入了兵荒馬亂的南京城。
在南京城他遇見了兩個不想見的人,一個是他的頂頭上司陳誠,另一個是他“陸大”的同學#65380;陳誠的參謀長郭寄嶠。這兩個人是蔣介石手下鐵桿中的鐵桿,十頭牯牛都拉不動的死硬派。郭寄嶠奉陳誠之命,給裴治镕送去一張委任狀,委任他到臺灣去任警備司令部中將高參。裴治镕并沒有拒絕,只是答應在南京把事情辦完,回四川安頓一下他的妻室兒女,就去臺北報到。裴治镕之所以這樣做,并不是真想去臺灣,只不過是正好以它做掩護,有了這張老虎皮,對他做內(nèi)應十分有利。
裴治镕不負陳毅的重托,首先他策反江寧要塞炮臺取得成功。
江寧要塞炮臺設于南京下關(guān)區(qū)的獅子山上。炮臺居高臨下,配備有最新式的大炮多門,炮口直指浦口江面,是國民黨苦心經(jīng)營多年,堅守南京城的重要門戶。
1949年4月21日凌晨,解放軍以木帆船為主要的渡江工具,西起湖口,東至江陰,在長達500余公里的戰(zhàn)線上強渡長江。解放軍以排山倒海的凌厲攻勢,突破天塹,處處是炮聲“隆隆”,火光沖天,戰(zhàn)斗極為殘酷,但在臨近國民黨首都南京城的江面上卻是個例外。由于裴治镕策反成功,江寧要塞起義投誠,雖有大炮,但一炮不發(fā)。
4月23日,解放軍渡江的小木船和小火輪在南京的江面上來回平安擺渡,風平浪靜安然渡江,使國民黨22年經(jīng)營的南京回到人民的手中。
在上海解放后,陳毅任上海市市長,陳毅對裴先章說:“師弟,你為人民立了大功,就留在上海助我一臂之力吧?!焙髞砜紤]到二野很快就要進軍西南,裴先章又接受任務回西南。陳毅設宴為他餞行。在宴席上陳毅舉杯祝酒對他說:“師弟,我們馬上就要解放西南,你就回西南打頭陣吧?!?/p>
裴先章回到四川后,又策反了幾個蔣軍嫡系部隊,為成都的和平解放立下了汗馬功勞。
時過境遷往事不依稀
上世紀50年代,陳毅把恩師父子裴野堂和裴先章請去上海作客,再一次挽留裴先章在上海工作,因為裴野堂年邁需要照顧,裴先章才沒有留在上海,回到成都,被安排在川西行署辦公廳工作。
80年代,裴先章任四川省文史館館員,他請館中同事#65380;著名書法家洪志存書寫了一副他填寫的緬懷陳毅的詞:
諄諄將軍語,給我任務,顛簸踏上光明路。三十功名如敝屣,義無反顧。七五不停步,信心益固。素饈黃花香一柱,告祭肅立遺像前,差慰囑咐。
對裴先章,成都大學教授鐘樹梁先生曾撰寫了這樣一首《金縷曲》:
爾母真辛苦,一聞言,淚如雨下,深悲肺腑。報母定須先報國,勇向紅旗行去,為建立中華樂土。兵甲叢中潛來往,引迷舟,穩(wěn)達光明渡。
長才展,奇功著,先章兩字如神助。示人生,良機易失,宏材早樹。二十五年偏遇厄,磊落胸懷如故。更迎望云霞海曙。同學少年多鬢白,皆心雄氣壯張黃埔,促統(tǒng)一,齊歡舞。
1992年3月,正當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已是解放軍工程兵司令員的陳士榘上將偕夫人李錚同志,專程從北京來成都看望裴先章,住人民西路成都軍區(qū)新華賓館。他來不及洗塵休息,就拜托前來看望他的四川省委書記楊汝岱同志,約闊別40余年的老朋友裴先章在成都軍區(qū)見面。兩位年逾古稀的老人重逢,相互擁抱,熱淚盈眶。陳士榘說:“我想來看望你已是很久了,實在是因為工作太忙無法分身。陳毅同志臨終對你也是十分思念,這真是‘峨嵋山月半輪秋,思君不見來成都’??!”
在此之前,裴先章的故交#65380;解放軍海軍副司令員楊國宇將軍,1990年還特別為裴先章畫了一幅國畫《熊貓》,畫上的題詞道:
千古熊貓蜀中隱,
而今飛天驚世人。
聲遍全球稱國寶,
從而史冊有奇珍。
楊國宇把畫交到裴先章手上,對他說:“我畫的就是你,你一生的經(jīng)歷就是載諸史冊也是十分珍貴??!”
新世紀后,上面所提到的幾位功在千秋的老人已先后駕鶴西去,筆者根據(jù)裴先章口述,寫成此文,以表敬意及懷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