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曲兆福和曲兆祿一同來找我，這可是讓我意想不到。他們一胖一瘦，仿佛哼哈二將，橫在店門前，恰好塞滿了門框。我的小店立刻變黑了，猶如一團(tuán)烏云遮住了本來明媚的陽光。尤其當(dāng)我看到他們的眼睛里都飄著一縷似有似無的白翳，心頭更是一驚。

我確實被他們的到來嚇住了。我們雖然是一奶同胞，但可恥的生活早已泯滅了我們之間的親情。他們倒是經(jīng)常光顧我的小店，但都是獨來獨往，今天來個胖的曲兆福，明天來個瘦的曲兆祿，伸出胖的或瘦的巴掌：給錢！沒錢？他們會搶我的貨物，一塊移動硬盤，一只MP3，最不濟(jì)，也要搞走我?guī)讉€鍵盤。瘦的曲兆祿真狠，有一次搶了我的移動硬盤，公然就在我的小店前轉(zhuǎn)賣起來，賣多少錢？二百！這是他伸手向我要的數(shù)目。我哪能眼睜睜看他把一塊簇新的移動硬盤就這么給賤賣了，只能上前和他討價還價：二百？還能便宜不？不便宜了？那成，賣我吧！這樣看起來，我在我自己的小店前撿了個便宜。胖的曲兆福力量驚人，有一次沖進(jìn)柜臺，撞倒了我的店員小鴿，令小鴿的盆骨骨折。為此，我不但負(fù)擔(dān)了小鴿的醫(yī)療費，而且從此也負(fù)擔(dān)起了小鴿，小鴿成了老板，我成了店員。不是我懦弱，更不是我對他們抱有溫情，是我實在不愿招惹他們。我也企圖抗?fàn)庍^：再鬧！再鬧喊警察了！而那時小鴿也已經(jīng)舉起了手機(jī)，110，多便捷的號碼，我想搶下來都來不及。警察隨叫隨到，誰？誰搶劫？可我卻直擺手，對不起，對不起，誤會了。我們是親兄弟，這是家務(wù)事，我的店員，喏，就是這個小鴿，誤會了。我這么做是因為我看到了我兩個哥哥眼里萌生出似有似無的白翳。我寧愿他們萌生出的是殺機(jī)，也不敢正視那縷似有似無的白翳。當(dāng)白翳飄上他們的眼珠，就預(yù)示著他們即將倒下，嘴眼歪斜，口吐白沫，姿態(tài)一直低下去，低低低，低到塵埃里，去吃土！我懼怕這樣的一幕上演，它會將我的家族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小鴿面前，那樣一來，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新生活，新生活里的新秩序，必定土崩瓦解，而我，也將必定萬劫不復(fù)，重新回到我的家族的序列中去，用一雙飄著白翳的眼珠去打量生活。

小鴿對此不能理解，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艱難地誘導(dǎo)，我才將她的思路引向了片面的歧路，我讓她將我的妥協(xié)歸結(jié)在“善良”上。你太善良了！這句話就成為了小鴿的口頭禪。我們恩愛的時候，她充滿深情地說；我們打架的時候，她無限輕蔑地說。

而此刻，曲兆福和曲兆祿眼里飄著白翳，共同駕著烏云而來，我不知道我的“善良”還有沒有余地了。我情不自禁地想往柜臺下面縮。柜臺下面是小鴿的兩條美腿，那裙下的旖旎，更加滋長了我埋頭鉆進(jìn)去的渴望。但小鴿的腿適時并攏，像一扇門關(guān)閉。我聽到啪噠啪噠的拖鞋響。透過幾臺數(shù)碼像機(jī)，再透過柜臺的玻璃，我看到他們來到了我的眼前。

你起來！他們喝道。我聽出來了，這是曲兆福的聲音。

我當(dāng)然不想起來。我甚至決定不惜代價，迅速打發(fā)掉他們。我的手都伸進(jìn)柜臺里了，抓住了兩臺數(shù)碼像機(jī)。小鴿立刻捕捉到了我的企圖，她真敏銳，我聽見她似乎驚叫了一聲，然后緊緊抓住了我的手腕，控制著我的企圖。你太善良了！我似乎能聽到小鴿肚子里幽暗的嘆息。我們的手伸在柜臺里，艱苦地較量著。

這是沉默的一刻，曲兆祿不耐煩了，一拍柜臺說，搞什么搞！我們找你說正事。

正事？他們的正事就是要，就是搶！我目光冰冷地凝視著他們。突然，我覺得有一團(tuán)東西飄進(jìn)了自己的眼眶，我的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塊毛玻璃……

曲兆福甕聲甕氣地說，你不要慌，我們不要你的錢，我們是來和你商量曲兆禧的事。

曲兆禧？是誰？哦，她是我們的妹妹。我的手立刻松懈了，眼前的白霧也旋即消散。他們要和我商量曲兆禧的什么事呢？我都幾乎要忘記自己的這個妹妹了。

2

我和曲兆禧最后一次見面是三個月前。我們家的老房子要拆遷，她打電話給我，讓我回去一趟。說實話，對于自己的那個家，我是沒什么感情的，我的父母還健在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盡量避免回去了。我懼怕那些鄰居的目光，他們對我們家知根知底，而我們家的根底是一筆巨大的爛賬，連曲兆福和曲兆祿都避免去翻，更何況如今已經(jīng)煥然一新的我。

好在我的家已不復(fù)當(dāng)年，這里曾經(jīng)有一所小學(xué)的校園，如今校園早已搬遷，左鄰右舍也七零八落，我家的破屋現(xiàn)在夾在高聳的樓宇之間，十足一副茍延殘喘的模樣。我暗自松了口氣，趾高氣揚地出現(xiàn)在曲兆禧面前。

但是曲兆禧的模樣卻令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我覺得，我并不是出現(xiàn)在了我妹妹的面前，我是出現(xiàn)在了我母親的面前。她的臉盤有一個籃球那么大，但身子卻瘦成了一根竹竿，更為關(guān)鍵的是，她胸前那對曾經(jīng)惹事生非的乳房也不翼而飛了。那曾經(jīng)是一對多么激昂的乳房啊，掛在胸前，不昂首挺胸都不行！可是，如今它們?nèi)チ四睦?？我不禁一陣心酸，畢竟，眼前這個比例失調(diào)了的女人，是我的妹妹。我迅速猜測出在曲兆禧的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乳腺癌，除此還會是什么呢？乳房又不是汽球，一根針就能報廢掉，只有乳腺癌，才能徹底根除掉它們。這個知識我很早就掌握了，因為，我母親就是一名乳腺癌患者。當(dāng)年，乳腺癌光臨了我的母親，她只能割掉它們，據(jù)說是貼著肋骨刮，直到寸草不生，空空如也。然后，我母親的臉盤就有一個籃球那么大了，身子卻瘦成了一根竹竿，好像提前預(yù)演了曲兆禧的今天。遺傳，這是遺傳的力量！我首先想到了這一點，然后諸如血緣、宿命這樣的觀念充斥了我的腦袋。我不免悲觀，也消極起來。

我不敢想我的家族都發(fā)生了什么。生活毫不留情地割裂著我們的親情，又用乳腺癌這樣的東西柔韌地將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對于曲兆禧，我同情起來，并且有些慚愧。她是我的妹妹，而我已經(jīng)快要忘記她了。我從骨子里決定和我的家告別，除了曲兆福和曲兆祿這兩個家伙時不時地來騷擾我，這個家也的確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了。我完全投身在看上去蒸蒸日上的生活，已經(jīng)開始和小鴿商量著未來的打算。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面對失去了乳房的曲兆禧，我突然有了檢討的愿望。在這種愿望的驅(qū)使下，我?guī)缀醪患偎妓鞯卮饝?yīng)了曲兆禧的要求。

我家的房子要拆遷了，這預(yù)示著巨大的利益。曲兆禧神情凄怨地請求我，放棄屬于自己的那部分。在我看來，她的理由太充分了，她失去了一對傲然的乳房，還有比這更理直氣壯的嗎？何況，她還離了婚（沒有了乳房的女人，天經(jīng)地義地就沒有了婚姻），帶著個上初中的兒子，不照顧她，簡直說不過去。我心頭一熱，立刻表態(tài)說，沒問題，哥答應(yīng)你，都給你！旋即，我耳邊就回響起了小鴿的嘆息：你太善良了……與其說被自己感動了，毋寧說我立刻就產(chǎn)生了一絲悔意。我家的房子可是不小。當(dāng)年疏于管理，家家都是由著自己的需求擴(kuò)建住宅的。我那在小學(xué)教語文的父親，也是發(fā)了狠，努力營造了一個大宅子，連廚房帶雜物間，居然弄出上百平米。想一想，如今這樣的規(guī)模，又身處鬧市，該值多少錢？盡管我如今已煥然一新，但并沒有真正富裕，甚至自己現(xiàn)在就沒房子。

可是話已出口，想收回來就不容易了。我試探著問曲兆禧，這事你和他們商量過沒有？我指的是曲兆福和曲兆祿。這個時候，我搬出這兩個瘟神，是有些陰暗。

曲兆禧搖著籃球一樣的頭，憤然說，關(guān)他們什么事！爸媽活著的時候，就把他們趕出去了！何況，這么多年，是我守在這個破家的，你以為守在這兒舒服嗎？哪樣不要我操心，房頂漏了，鬧白蟻了，電線老化了，地基塌陷了，鄰居圖謀侵占了，要吵架，要鬧！我的病就是這樣折騰出來的！

我覺得曲兆禧說得天塌地陷，基本上是說給我聽的。她還使出了殺手锏——她的病，她以一對乳房為代價，獲得了毋庸置疑的權(quán)利。

想當(dāng)年，曲家有女初長成，曲兆禧含苞欲放，一對好乳惹得四方惡霸垂涎三尺，終于激起了事件。那時候曲兆禧只有十五歲，凸凹畢現(xiàn)的身材助長了她的春心，她不思學(xué)業(yè)，有空就混跡于省體工隊的駐地，那里開風(fēng)氣之先，開起了全省第一家盈利性的旱冰場。曲兆禧昂首挺胸地來到旱冰場，迅速掌握了滑翔的技巧，像一只飽滿的燕子，穿梭往復(fù)，時而正著滑，時而倒著滑，時而兩條腿交叉成一把剪刀，同時把胸脯挺得更高，波浪翻涌。這樣的情景連我看到都心跳加速，會惹出多少麻煩，大家可想而知。旱冰場是什么地方？體工隊里是什么人？很快，幾個練摔跤的混蛋就盯上了曲兆禧。他們毫不掩飾自己的目標(biāo)，說就是沖著曲兆禧的乳房來的！曲兆禧雖然春心萌動，但面對幾個一身橫肉的體工隊員，還是驚慌失措了。從此再也不溜冰了，可人家追到門上來了，在上學(xué)的路上堵她。這里面最倒霉的是我，因為我和曲兆禧同年同月同日生，從小上學(xué)就分在一個班里，有時候還坐同桌。我們結(jié)伴出入無可避免，于是，我的倒霉也無可避免。我們雙雙被幾條大漢堵在路中間。對于曲兆禧，他們還算客氣，言辭輕浮，甚至言辭懇切；對于我，就是下了狠手的侮辱。他們輕而易舉就能把我的頭夾在胳膊里，一直把我憋得眼冒金星?；蛘?，他們把我擠在墻根，像床墊一樣地背靠著我。他們這么做，是一種要挾，以我的痛苦來謀取曲兆禧的妥協(xié)。但曲兆禧不妥協(xié)，她居然因此厭惡我，仿佛她的不幸是我造成的。我該多委屈？我知道我是在替曲兆禧受罪，是在替她的那對乳房受罪。我一度憎恨曲兆禧，憎恨她惹事生非的乳房。但是，有一天，當(dāng)她的乳房被一個混蛋正面襲擊了之后，我的立場迅速轉(zhuǎn)變了。

那天，幾個混蛋終于厭倦了拿我來過癮，公然將曲兆禧圍在當(dāng)中，其中一個，于撕扯之間，駭人地抓在了那對夢寐以求的乳房上。我聽到了一聲悲哀的呻吟。我覺得那不是曲兆禧發(fā)出來的，是她的那對乳房，是它們，像無助的嬰兒一般，被侵害后發(fā)出了令人心碎的啼哭。我的血一下子燙了，滾燙的血勒令我沖上前去。結(jié)果可想而知，我被打慘了。他們像訓(xùn)練一樣，把我做了沙袋，前摔！后摔！掄起來摔！直到他們練累了，才揚長而去。

事情鬧大了。我父親找到體工隊，接待他的那個教練更混蛋。我父親說，我女兒還是個孩子。那教練一揮手說，我見過你女兒，哪兒是個孩子，孩子有那么大的胸嗎？面對一群體工隊員，我父親就好像是秀才遇到了兵。那就沒地方講理了嗎？我父親原本是一個非常善于講理的人，但是由于他個人的原因，一些講理的地方他不太敢去，這個我以后會說明。總之，我父親做過一些事情，令他面對不公時，總有些忍辱負(fù)重。

我們家愁云密布。也許，曲兆禧的乳房就是在那個時候造下了孽，于是，終究難逃被根除的惡報。但那對乳房何其無辜??！難道，它不是美好的嗎？那段時間，我有著古怪的好惡。我厭惡曲兆禧，卻憐憫她的乳房。

我想，曲兆福和曲兆祿應(yīng)該也是懷著和我一樣的好惡才挺身而出的。他們從來不喜歡曲兆禧，曲兆禧在我們這個家掠奪了太多的資源，幾乎是錦衣玉食，不如此，她也不會發(fā)育得如此完好。平日里，曲兆福和曲兆祿這兩個瘟神巴不得曲兆禧倒霉，但這一刻，他們決心捍衛(wèi)那對乳房。

較量約在了肇事之地——旱冰場。

曲兆福和曲兆祿當(dāng)然不是人家的對手。他們得到了和我一樣的命運，從人，變成了沙袋。那通摔啊！摔得旁觀的我都痛起來，身上像著了火，又像是罩了冰。我疼痛地看著曲兆福和曲兆祿最后一次掙扎著爬起來。我看到他們對視了一下，有一道白霧，像電流一樣，在他們的四只眼睛中交流。然后，他們雙雙扭擺起來，那姿態(tài)，像是在翩翩起舞。他們不但翻起了白眼，而且旋即訇然倒地，身體如遭電擊，起伏成劇烈的波浪。那樣子太嚇人了，幾個大腦簡單的體工隊員面面相覷。起初他們還在傻笑，但是他們立刻就笑不出來了。曲兆福肥胖的身軀僵直地繃住，雙手痙攣地勾在脖子上，像是要把自己掐死。曲兆祿緊隨其后，同樣往死里掐自己，并且口吐白沫，嘴唇閃電一樣令人目不暇接地來回翻闔。圍觀的人群驚叫起來，要出人命啦！體工隊員魂飛魄散，一對乳房惹出兩條人命，這個后果太嚴(yán)峻了。他們開始分別施救，用力掰曲兆福和曲兆祿的手，企圖把手從他們的脖子上分開?？墒乔赘：颓椎摰氖窒衽褪粯硬豢蓜訐u。一些氣聲從他們的喉嚨涌上來，發(fā)出窨井下濁流堵塞般的聲音。我目睹了這樣慘烈的一幕，淚水頃刻間奪眶而出。

這件事的結(jié)局是，曲兆福和曲兆祿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體工隊領(lǐng)導(dǎo)出面慰問了他們，他們過了段神仙般的日子。從此，曲兆禧和她的乳房獲得了安寧——這是誰呀？這么大胸？你可別招惹她！她倆哥有??！

我回憶了曲兆禧和她乳房的往昔，開始后悔自己剛才的承諾。我想，如果她不用那對乳房來要挾，事情或許會好說一些。我敷衍她說，那你還是先跟曲兆福和曲兆祿說，他們同意了，我沒二話。

曲兆禧瞪著我。我看得出，我令她非常失望。在她的觀念里，我和她應(yīng)當(dāng)是同一戰(zhàn)壕的，我們孿生嘛，而曲兆福和曲兆祿應(yīng)當(dāng)是我們共同的對手，他們倆孿生。

我從我家的房子逃出來。那一番重溫令我很是煎熬，我要立刻擺脫這一切，去過我的新生活。我很快就把這件事忘了。

3

我忘記了這件事。所以面對曲兆福和曲兆祿，我就不解地問，曲兆禧怎么了？

曲兆祿說，我們家要拆遷了，你知道不？

我想了一下，想起了這件事。但是出于對曲兆祿的厭惡我搖了搖頭。相對于曲兆福，我更加反感曲兆祿。我的這位二哥像他的長相一樣令人不愉快，曲兆福肥頭大耳，頗有些令人忍俊不禁的憨態(tài)，曲兆祿卻面目枯瘦，像蛇一樣地陰沉。

曲兆祿咝咝地說，那我現(xiàn)在告訴你，我們家要拆遷了，曲兆禧要獨霸房產(chǎn)！他總是這樣說話，發(fā)出蛇一樣的聲音。

我說，怎么會，她怎么獨霸法？

曲兆祿說，你不知道，她狠著呢！我們來就是和你商量，我們要起訴她，和她打官司！

我支吾著，不想正面回應(yīng)他。我看到一旁的小鴿瞪大了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著看我。這讓我警惕，我不想讓她攙和到這件事情里來，又用“你太善良了”來干擾我。我說，打什么官司，還是坐下來談?wù)労谩?/p>

曲兆福發(fā)話了，我們和她談過了，根本談不攏，要不，我們一起再去談?wù)劊?/p>

我并不想去，但是身邊的小鴿卻敦促我，去談?wù)?，去談?wù)?，這么大的事！

我有些生小鴿的氣，但仍然繞出柜臺，和他們會合在了一起。我突然覺得，小鴿很討厭，這只是我們家的事，她那么聚精會神做什么！

我們兄弟三人一同走出我的小店，一同走入明媚的陽光里。這種感覺很奇怪，我厭惡我的兩位哥哥，但是同他們并肩而行的這一刻，卻有些百感交集的滋味。想一想，我們此前這樣聚合在一起，已經(jīng)是多年以前的情景了。

我內(nèi)心剛剛滋生出的一些溫情，旋即便被曲兆祿抹殺了。我讓他們先行一步，我自己騎摩托車隨后就到。曲兆祿卻不干了，他要求我用摩托車帶上他們。這簡直是胡扯，即使他瘦若竹竿，但加上曲兆福，也完全超過了我摩托車的承載量。我說，交警抓到怎么辦？要罰款的！曲兆祿開始和我講條件，他說，那你給我們錢，我們打車去。

我實在是煩透了，正準(zhǔn)備摸錢給他，卻看到一個民工模樣的人，左手一只涂料桶，右手一把大排刷，來到了我的小店前。這個人站在我們身邊，對我們視若無睹，他端詳了一下我的店面，然后跨步上前，朝著墻壁刷了個又黑又大的“拆”字！他的動作實在太快了，看來是做慣了這個差事，我根本來不及阻攔他，他就已經(jīng)在那個“拆”字上又添了一個大黑圈。

我沖上去推他，喝問，做什么？你做什么？

他右手的排刷一揚說，我做什么你看不到嗎？

我說，誰讓你干的，啊？誰？

他說，我們頭兒。

我說，誰是你們頭兒？

他看了我一眼，剛要回答，卻欲言又止，說，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我看出來了，這個民工因為手里的家伙平添了某種驕傲感，他覺得他是在工作，所以對我這個看起來還算衣冠楚楚的城里人有了一種歡樂的鄙視。我對他大喝一聲，我是這個店的老板！

他好像很驚訝地看著我，說，噢噢噢，是老板。說完他就揚長而去了，好在還給我撂下了一句：老板你去問街道辦事處吧。

我的頭大了一圈，感覺有些不妙。我還有些驚恐，這種驚恐雖然不是很尖銳，但像鳥喙一樣凌亂地啄著我，令我忐忑不安。我的這個小店是我新生活的全部依賴，我付出了多少努力，才經(jīng)營起它，它像一道玻璃，隔在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之間，如今卻被這個家伙涂上了一個黑大笨粗的“拆”字，阻擋住我憧憬的視野。怎么會這樣？街道辦事處，我們不是簽有合同嗎？我租了整整十年，現(xiàn)在才幾年？兩年！曲兆禧那兒顯然是不能去了，我要去街道辦事處理論。

曲兆祿卻拽著我不放，他說，你不去可以，把車錢給我們。

我火了，吼一聲，你們進(jìn)去搶吧！都搶走！然后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街道辦事處找到了那個王主任。她是一個中年婦女，很干練的樣子，留著短發(fā)，穿著運動服，卻不是英姿颯爽，反而有些像個男人。我的租房合同就是和她簽的。王主任開誠布公地告訴我，是，是要拆。為什么？城建規(guī)劃，誰也由不得！合同？喔——合同，王主任叩著腦門，像個男人一樣思索了一下，給我舉了個例子。她問我按揭買過房子沒有，我說沒有，她說她有，正在還貸款，壓力大著呢！可這關(guān)我什么事？王主任說明道，她借銀行錢也是簽了合同的，可是利息卻一漲再漲，合同？這個例子太有說服力了，我不禁啞口無言。但是要我就這么認(rèn)了，我顯然做不到，我說，王主任，大家要講道理?。∷f，我是在跟你講道理啊。我憤怒了，虛張聲勢地給她撂下句狠話，好，我們走著瞧！不是我火氣大，毋寧說我是真的慌了手腳。我太害怕失去目前的生活，重新淪落到那種踩在棉花上一般虛妄的日子里去。

我回到店里，一臉的愁云。小鴿眼巴巴地看著我說，回來了？這么快？你家的房子當(dāng)然要有你一份！這一刻我覺得小鴿豐滿的身體簡直就是一根木頭。她是干什么吃的？我們的小店被人刷上了黑乎乎的“拆”字，她卻毫不知曉，也許我們出門那會兒，她腦子拋錨了？拋什么錨，惦記著我家的房子呢？我討厭她的虎視眈眈。不敲打她一下，我后患無窮。我拽起小鴿，把她拉到門外。那個黑乎乎的“拆”字，在陽光下變得藍(lán)油油的了?？粗▲澞康煽诖舻臉幼樱揖尤挥行┬覟?zāi)樂禍。

小鴿氣憤地嚷嚷，誰？誰這么惡作?。?/p>

我冷笑一聲說，什么惡作劇，是真的要拆。我冷笑什么呢？也許看著小鴿張皇失措，我的焦慮才能緩解一些。

弄清楚了原委后，小鴿卻顯得比我冷靜。告他們！她斬釘截鐵地說。

是啊，告他們，我怎么沒想到呢？有困難找法律，維護(hù)權(quán)益！

心情糟糕得一塌糊涂，我們都沒心思做生意了，早早關(guān)了門，回家，進(jìn)一步商量對策。

目前我們住在小鴿家，說是家，不過就是間宿舍。小鴿的父親是一家國有企業(yè)的廠長，可是這個廠早破產(chǎn)了，他父親以權(quán)謀私，弄了間廢棄的宿舍給小鴿住。這間宿舍一定比我的歲數(shù)大，身處那種老式的筒子樓里，常年飄散著廁所的氨氣。可就是這么個宿舍，也讓小鴿在我面前理直氣壯。有時發(fā)生爭執(zhí)時她以此打擊我，我也反駁，冷嘲熱諷，說他媽的白給我住我也不住，你爹一輩子就貪污了這么個破宿舍。小鴿就讓我滾蛋，而我終究是沒有滾，因為我還是懂道理的?？陀^地說，這間宿舍真的很糟糕，但同樣客觀地說，小鴿跟著我也沒落下多大的好。不錯，她沒文憑沒技術(shù)，曾經(jīng)只是我的雇員，但是她年輕貌美，僅此一條，對于生活，她就擁有發(fā)言權(quán)?？墒切▲澃。贻p和貌美何其短暫，短暫到近乎虛無，以此對生活發(fā)言，不也是虛無的嗎？

我們坐在宿舍的沙發(fā)里，鼻腔中灌滿了氨氣，一切仿佛處于一場化學(xué)反應(yīng)當(dāng)中。今天回來得早了，陽光依然明媚，透過年久失修的破窗戶照進(jìn)來，居然令我們都有些沒來由的尷尬。我們早早回來，本來是打算商量一下對策的，但是充斥著的氨氣和陽光，把我們都搞得有些恍惚。生活面臨變化，我固執(zhí)地覺得一定不會是令人樂觀的。我也沒文憑和技術(shù)，而且我還是個男人，我背著個破包在科技街上打了十年工，終于攢起一家小店，生意穩(wěn)定，前途似乎還不錯，可是如今，我的店被刷上了黑大笨粗的“拆”字！我覺得那個“拆”字是刷在我心窩上的，針對的是我的明天，而我的生活，面臨的也不僅僅是變化，毋寧說是破產(chǎn)。我太悲觀了嗎？不，我以為我是了解生活的脆弱的。我是覺得有些累，有些麻木。不知道小鴿的感受是什么。小鴿起來去洗黃瓜，她蹲在我的面前，那兒有兩只水桶，一只是清水，一只是污水，小鴿用水瓢舀了清水，就著污水桶沖洗。我突然傷心了，這都二零多少年了，一個城市女人還這么洗黃瓜！而且，還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城市女人……我覺得我對不起小鴿。

小鴿過來把一根水淋淋的黃瓜遞給我。我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拉進(jìn)我的懷里。不知怎么，小鴿有些反抗，我也有些兇狠。我們無聲地對抗了一會兒，當(dāng)我吻住她，吮吸住她的舌頭時，她一下子變得順從了。我也一下子變得順從了。我們已經(jīng)多久沒有接吻了？做愛倒是還算頻繁，可是接吻就少多了。事后，我們躺在床上，被陽光很好地覆蓋著。我睡意陡生，簡直困倦得不行。小鴿卻在我耳邊說起話來，你家的房子你一定要去爭取，這一次，你可不能再那么善良了。她的話一下子把我的睡意驅(qū)散了。但我繼續(xù)裝著迷糊了過去。

4

當(dāng)年有一首歌這么唱道：

人口是成倍成倍往上翻，往上翻……

這首歌節(jié)奏鏗鏘，有著進(jìn)行曲般的感染力，它唱出了巨大的人口帶給我們的壓力，因此也顯得不無憂患。

我的父親在一所小學(xué)教語文，我們?nèi)叶甲≡趯W(xué)校里。有一段時間，每到清晨，學(xué)校的大喇叭就會響起這首嘹亮的歌，它“成倍、成倍”地飄蕩在校園的天空中，提醒送孩子上學(xué)的父母們意識無度生育帶來的危害，并且強(qiáng)有力地暗示出大家都可意會的政策要求。每當(dāng)這首歌回響起來，我們家就陷入在一種無形的尷尬與慚愧之中，仿佛在被強(qiáng)烈地譴責(zé)著。我的父親，垂頭喪氣地喝著清晨一成不變的稀粥；我那一貫冷漠的母親，也會因為這頭頂?shù)男啥兊媒乖瓴话?，甚至怒氣沖天，她不斷地吆喝著，像對待一群牲畜般地催促著我們上路，該出去的都抓緊出去，上班！去上學(xué)！去玩！似乎我們迅速從她眼前消失，就會改變她的處境，令她擺脫掉內(nèi)心的悲憤。

應(yīng)當(dāng)說，這首歌的確表達(dá)出了緊迫的國情，起碼，對于我們家而言，它是非常貼切的。我始終認(rèn)為，我父母的一切言行乃至愿望，都建立在樸素的情懷之上（后來我父親雖然沾染上了作風(fēng)問題，但從一個男人的角度出發(fā)，我依然覺得他犯下的只是一個樸素的錯誤）。譬如，在生兒育女這件事情上，他們樸素地期望養(yǎng)育出一兒一女，這是最好的搭配，一兒一女活神仙，大家都這么說，而追求大家都這么說的東西，就是一種樸素。然而事與愿違，就像所有樸素的東西都易于被捉弄一樣，我樸素的父母被某種神秘的因素捉弄了。這種因素來源于他們自己的身體，無法落實究竟是哪個身體起了決定性因素，便為他們其后的相互推諉埋下了無盡的禍根。在他們爭吵得最殘酷的時刻，他們相互將對方比喻成繁殖能力過剩的某種家畜，詆毀對方的身體，將生活的一切苦果都?xì)w咎于對方。

在我父母眼里，生活這個枝頭結(jié)出的最大一枚苦果，就是我們四個小孩。正如歌中所唱，這枚苦果在他們愿望以外，成倍地往上翻了一番。造成這樣的局面，是造化弄人，兩次生育，卻繁殖出了四個小孩。當(dāng)我的兩位哥哥降臨人世之時，我的父母既有些驚訝的喜悅，又有些難言的失落。他們當(dāng)然會覺得遺憾，如果這一胎產(chǎn)下的是兩個不同性別的小孩，那么對他們而言，無疑將是一次完美的豐收，他們將一勞永逸地實現(xiàn)愿望，只用一半的成本，就成為令人羨慕的活神仙。

我的父母像任何樸素的人一樣，多少都有一些投機(jī)與賭博的心理，他們覺得那個使家庭平衡與和諧的女兒，并非遙不可及。沒有實現(xiàn)的幸福最鼓舞人，同時也最影響人的判斷力。我的父母決定再努力一次，奔向心目中的幸福。于是，我和曲兆禧接踵而至。直到此刻，我的父母才如夢方醒，我，曲兆祿，兩個額外的家伙，已經(jīng)令疊加了的幸福走向了它的反面。

作為四個小孩的母親，母親的艱難可想而知，因此，她有資格率先向生活開炮。不堪重負(fù)的母親敏銳地指出，正是因為我父親取給我兩個哥哥的名字，才導(dǎo)致了接連的額外生殖。這個發(fā)現(xiàn)的確驚人，似乎有著無可辯駁的說服力。我那身為小學(xué)語文教師的父親，在給兒女們?nèi)∶麜r，再一次表現(xiàn)出了他的樸素。老大曲兆福，老二曲兆祿，于是，天經(jīng)地義地，我成為了曲兆壽，后面跟著個曲兆禧。我的父親對這個解釋深感惱羞。不知他當(dāng)初是如何盤算的，福祿在前，壽禧隨之而來，簡直就是理所當(dāng)然。沉重的生活因為我母親的這個結(jié)論而呈現(xiàn)出了宿命的色彩。

宿命論成為了我母親最有力的武器。久而久之，她便習(xí)慣于將生活中的一切歸于某種叵測的因果。在這種氣氛下，我們家漸漸被一種玄虛所籠罩，生活的面目在我們眼里縹緲如水，即使它巨大堅硬，也仿佛披著柔曼的輕紗。身為一名教師，我的父親嘗試過采用科學(xué)的實證方法，重新引導(dǎo)這個家的邏輯。他與一位學(xué)生家長勾搭在了一起，并且成功使其受孕。事情敗露之后，父親的人生大為改觀，他從一個善于講理的人，變得理屈辭窮，但在家里，他卻這樣為自己申辯：他要用事實來說話，如果對方生下的只是一胎，他就可以以此駁斥母親的荒謬邏輯。父親的狡辯當(dāng)然也是強(qiáng)詞奪理，但是卻有效地平衡了他與母親之間的關(guān)系。那個被扼殺在子宮里的小東西，成為了父親的武器。我母親因此而變得消極、冷漠，她不再喋喋不休，開始活在沉默的宿命論中，宛如一個承受著苦難的神秘女巫，直至在沉默中消耗掉自己的兩只乳房，并且，最終走向死亡。我父親以荒謬覆蓋荒謬，效果看起來還算不錯，這就給我們幾個小孩上了一堂生動的課，并且，根植在我們的世界觀里。在我們眼里，世界是不可琢磨的，生活是難以證偽的，并且是可以被虛構(gòu)的。對，虛構(gòu)，它不僅僅是一種急中生智，也是一種恒久的手段與策略。

如今，我的新生活被悍然刷上了黑乎乎的“拆”字，我?guī)缀鯚o能為力，只有被恐懼扼住喉嚨。我該以怎樣的“虛構(gòu)”來應(yīng)付危機(jī)？去做一顆尖銳犀利的“釘子戶”？這太難了！我經(jīng)常上網(wǎng)，那個聞名全國的“釘子戶”，對我當(dāng)然有所啟發(fā)，它傲然毅力于萬丈溝壑之上的孤絕姿態(tài)，充滿了虛構(gòu)的魅力，但成就這種姿態(tài)的先決條件是什么呢？最基本的兩點也許是男主人大膽勇猛，女主人伶牙俐齒。僅此兩點，就足以粉碎我成為一顆釘子的夢想。我非但不勇猛，甚至堪稱單薄；小鴿呢？小鴿還是個孩子，在我眼里，她有時候連話都說不清楚。我們根本沒資格去做偉大的“釘子戶”！

由于被刷上了黑乎乎的“拆”字，我店里的生意就提前崩潰了。被刷了“拆”字的店鋪，就好像行將就木的老家伙，根本沒什么信譽(yù)可言。而且，那黑乎乎的“拆”字很快就刷滿了半條科技街，它威力巨大，像一陣狂風(fēng)，把曾經(jīng)的繁榮吹卷一空。店主們很快聯(lián)合起來了，共同的災(zāi)難把曾經(jīng)爾虞我詐的人們召喚在一起，談判，抗議，組織對話，新聞呼吁，看起來都收效甚微。街道辦事處的賠償方案丟在你眼皮下，多少？當(dāng)然是杯水車薪，攤在我手里的，大約也就是五萬塊錢。這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五萬塊錢，開什么玩笑！我會把我躊躇滿志的新生活如此賤買和斷送嗎？

告他們，打官司！小鴿這樣鼓勵我，我也這樣去鼓勵其他店主。起初群情激憤，一呼百應(yīng)，但幾天后形勢就急轉(zhuǎn)直下。我的同盟者，態(tài)度突然曖昧起來，言辭含混，虛于委蛇，而這時，我已經(jīng)找好了律師。顯然，他們被分化瓦解了，街道辦事處各個擊破，無非又多承諾了幾個錢。而我，作為一名煽動者，被與其他群眾區(qū)別對待了，街道辦事處根本不再搭理我。

5

已經(jīng)有一些店鋪關(guān)門了，他們妥協(xié)了，拉貨的汽車組成一支撤退的大軍，從我面前滾滾而過。我終于明白了，他們是和我不一樣的人。我是什么人？我是一個生活的落水者，我抓住到手的稻草，唯求上岸，而他們，都是些習(xí)以為常者，生活在他們眼里模棱兩可，似是而非，比較容易對付。

我站在自己的小店前，眼含熱淚，目送著這支撤退的隊伍，與其說感到了背叛與遺棄，毋寧說感到了孤獨和憤怒。

這時候，曲兆福龐大的身軀逆車流而上，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來做什么？無外乎是向我伸出肥胖的巴掌！但我卻錯了，他是來提醒我的。也許是我眼里的淚花讓他驚訝了，他把臉湊在我眼前，張開了嘴。不錯，有口臭。

曲兆福說，老三，我來提醒你，咱們家的房子應(yīng)該有你的份。嗯，你日子過好了，也許看不上那些房，可哥跟你說，人得留后路，說不定你哪天就破產(chǎn)了，那么多大老板，說完蛋就完蛋，咔地一聲，就完蛋！

我的心情正是落寞的時刻，順嘴說，我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

曲兆福木然地看著我，他和我近距離對視，我看到了一張被生活洗滌掉所有表情的大臉。這張大臉上的五官都有些病態(tài)的浮腫，頭發(fā)已經(jīng)斑白了。我突然有些感動，我覺得曲兆福也是個不幸的人。

曲兆福八歲的時候，發(fā)生了改變他一生的事。他和幾個同齡的小孩去護(hù)城河游泳，結(jié)果一個小孩給淹死了。本來想在護(hù)城河里淹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在失意時曾經(jīng)去試過水，結(jié)果直接走到了對岸，那條河淺得很，最深處也就是一個人的高度。但的確是淹死人了。別的小孩跑得快，曲兆福卻給那個被拖上岸的小孩施救，壓肚子，捶背，搖腦袋。死小孩的父母聞訊而來時，恰好目睹了曲兆福的舉動——他正運足氣，猛擊死小孩的肚皮。曲兆福想把死小孩鼓成皮球的肚子給捶下去，他認(rèn)為肚子癟了，人也就活了。他的野蠻行徑嚴(yán)重刺激了那對父母。他們把喪子之痛全部發(fā)泄在曲兆福身上了。那個母親，我父親的同事，瘋了一樣地把曲兆福撲倒在地，一頓暴風(fēng)驟雨般的撕打。這還沒完，他們居然把死小孩的尸體抱到我們家來了。這可把我們嚇壞了。那時候，我父親剛剛經(jīng)歷了作風(fēng)問題的洗禮，整個人的性情都一路下滑，向著卑微而去，面對一具兒童尸體，簡直是如遭雷擊。我母親也是神智恍惚，根本沒有足夠的智力去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她接受了這個現(xiàn)狀，把那具尸體和曲兆福聯(lián)系在了一起，她也像那個喪子的母親一樣，不由分說，嗷地一聲，就把曲兆福撲倒在地，也是一頓撕打，也是暴風(fēng)驟雨。但這樣并不足以平息事件，反倒慫恿了那對父母，他們居然把那具尸體撂在我們家了。我們家成了恐怖的深淵。大家集體守靈，死小孩的尸體就平躺在我家床上，面部青紫、腫脹，鼻孔和嘴角冒出些粉紅色的泡沫，一臉古怪的壞笑。大家都被死小孩的尸體俘虜了，縮成一團(tuán)，觳觫不已，無暇關(guān)注無辜的曲兆福。

八歲的曲兆福蒙受了怎樣的摧殘?。课蚁?，那一夜他一定是經(jīng)歷了漫長的煎熬，就像坐在菩提樹下的佛祖，白云蒼狗，百感交集，終于，豁然開悟了。第二天，那對父母又殺上門來，正當(dāng)大人們交涉的時刻，曲兆福出其不意地訇然倒下。他像一枚炸彈，擲地有聲，無望地在大人們腳下翻滾，四肢痙攣，口吐白沫，像一條擱淺的魚，撲通撲通地打挺。轉(zhuǎn)機(jī)就此出現(xiàn)，那對父母抱起死小孩的尸體，倉皇而逃。

從此以后，曲兆福的臉就被洗滌掉了所有的表情，與其說是呆板，毋寧說是蒼白，不是指膚色蒼白，是指一種蕩然無存的荒涼。他也變得越來越能吃，幾乎一個人就能吃掉全家的口糧。我的父母認(rèn)識到了些什么，情感的天平不自覺地向著曲兆福傾斜，很快就把他豢養(yǎng)成了一名肥胖兒童。曲兆福，這個肥胖兒童，孤獨，沉默，面臨危機(jī)時，就亮出他的絕技，口吐白沫，訇然倒地。這個絕技就像他的盒子炮，別在他的腰里，隨時可以掏出來，對著生活射擊。吃不上了，穿不暖了，射擊！考得差了，打不過了，射擊！于是，生活就對他網(wǎng)開一面了。

面對一切困難開槍射擊的曲兆福，面對曲兆禧時，卻無能為力了。他對我說，曲兆禧太不講理了，他和曲兆祿想搬回家去，可是曲兆禧只留下一間房自己住的，居然用鐵條把其他房間的門窗都焊死了。曲兆福說，我們只有一條路了，上法院告她……

我有些同情曲兆福了。我知道，雖然他腰里別著盒子炮，但生活對他總體上還是苛刻的，他在獲得特權(quán)的同時，也被無情地剝奪。他都快四十歲了，卻至今未婚，在一家合資企業(yè)做保安，基本上也是個沒有明天的人。如今我的明天也搖搖欲墜，我就能感同身受地理解他了。何況，他還能兼顧到我的明天，跑來提醒我不要忽視自己應(yīng)得的利益，要時刻準(zhǔn)備被生活咔地一下，我不能不感動。我說，那就告吧。他問我，你不告嗎？我？我不太拿得定主意，我準(zhǔn)備把街道辦事處告到法院去，如今又要把自己的妹妹也告了去嗎？其實，即使告街道辦事處，我都有些勉強(qiáng)，我對生活充滿懷疑，對法律的信任也很淡薄，我只是缺乏盒子炮，才去尋找法律的武器。何況，曲兆禧畢竟是我的妹妹，不管用法律還是用盒子炮，我都有些下不了手。

曲兆?？闯隽宋业莫q豫，他說他也不想告，可是沒辦法，他要替自己老了打算。曲兆福癡癡地說，老三其實我已經(jīng)老啦！你自己拿主意吧，我算是提醒你啦。說完他就走了，笨拙的身體緩慢地匯入到滾滾的車流里。

遠(yuǎn)處已經(jīng)出現(xiàn)挖掘機(jī)了，它們巨大的鐵臂正徐徐舉起，分明戳痛了天空的神經(jīng)。我的耳邊響起一聲嘆息：你太善良了……

當(dāng)然是小鴿，她在偷聽我們說話。我瞪了她一眼，我不喜歡她這種鬼鬼祟祟的樣子。

6

我像一個孤獨的斗士，舉起了法律的長矛。我把街道辦事處告上了法庭。得知消息后，王主任把我喊去談了一次話。

當(dāng)時十點來鐘，街道辦事處飄蕩著廣播體操的旋律，工作人員集合在院子里，敷衍了事地做著鍛煉。王主任，這個像男人一樣干練的女人，在她的辦公室里一邊做體操，一邊和我談話。這是她的特權(quán)。

她對我的執(zhí)拗表示不理解，小曲啊小曲，你鬧什么？搬就搬了嘛，換個地方一樣做生意，會死人嗎？

她當(dāng)然不理解我，如果我也像她一樣，有個能在辦公室里做廣播體操的工作干，我也不會這么拗。我承認(rèn)，在這件事情上，我的確有些一根筋。我并不是一個難纏的家伙，永遠(yuǎn)只能仰視光芒四射的“釘子戶”。但是現(xiàn)在，在王主任的眼里，我的形狀卻可疑起來，仿佛初具了“釘子”的形狀。在她看來，這樣很可笑，在我看來，這卻是悲哀。她永遠(yuǎn)不會理解，一個完全自食其力，把自己的明天和今天牢牢掛起勾來的人，會多么珍視自己現(xiàn)有的一切，當(dāng)生活突然咔地一聲時，會做出多么忘我的掙扎。換個地方一樣做生意，說得太輕松了！有本事她換個地方試試，看還能不能在辦公室里做她的廣播體操，我敢打賭，現(xiàn)在把她趕到院子里去跳，她都不會適應(yīng)。

我說我并不想鬧，我打拼了十幾年，剛剛穩(wěn)定下來，如果不是在科技街上，我根本不會去做這個生意，如今要我換地方，等于是要我的命，我太了解這一行了，分散去做，只能坐以待斃。

王主任氣喘吁吁地做過跳躍運動，開始做整理運動了，她甩著手對我說，這樣吧，我做主了，再給你加一萬！

我考慮都沒有考慮，脫口而出，不干！她以為這是做什么？在市場里買菜？她是在和我的明天做交易，我的明天不容討價還價！

王主任失望了，手一揮說，你告去吧——

這時候廣播體操的旋律也戛然而止。我感覺她把我叫來，就是為了配合她做這套體操的。

我的律師姓黃，是個年紀(jì)很大的老頭。我之所以選擇他，是覺得老頭比較可信，天然地胸有成竹。我沒料到，黃老頭居然也是曲兆福和曲兆祿的律師。那天我去律師樓交代理費，正好和他們碰在一起。曲兆祿正蘸著唾沫數(shù)錢，一眼看到我，就胡亂把錢塞進(jìn)口袋里。我實在是討厭他的那副樣子。

曲兆福當(dāng)年口吐白沫，還有情可原，他遽然倒下，是蒙受了巨大的冤屈；而曲兆祿，卻是邯鄲學(xué)步，他第一次發(fā)作，就是那次與體工隊員的較量。我不太相信他是被摔出病來的，因為之前我也被那么摔過。曲兆祿卻嘗到了甜頭，他把這種伎倆發(fā)揮到了極致，頻繁使用，倒在地上的次數(shù)大大趕超了曲兆福，而且花樣翻新，加上了吃土的動作——把觸手可得的泥土塞進(jìn)嘴里，和著白沫涂得一臉污垢，以此加重他倒地的砝碼。和他比起來，曲兆福每次倒地的理由都顯得正當(dāng)了，不過是為了一個包子，一件棉衣，頂多為一次不及格的成績。而他，卻把這個伎倆用來行惡。他偷鄰居女人的內(nèi)褲，被發(fā)現(xiàn)了，倒也！他追求女人，遭到拒絕，追上門去，倒也！他開錄像館，放三級片，被抓到派出所，倒也！就是那一次，他開始了吃土……他們讓我為那個家深感恥辱。他們一次又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故伎重演，令我周身冰涼，羞愧難當(dāng)。他們以此牟取和誆騙生活，被生活暫時豁免，不惜讓整個家庭成為別人眼里的笑柄，我卻因此倍感絕望，他們逃避掉的，都變本加厲地被我背負(fù)起來。

當(dāng)然，曲兆祿心理陰暗，應(yīng)該歸咎于我的父母。他是這個家的老二，他不是一個女孩，就成為了他的原罪，他不但令一次完美的生育有了瑕疵，并且成為了下一次生育的導(dǎo)火索。他和我一樣，都是父母眼里多余的人。我的父母愛憎分明，厚彼薄此，直接就把我們養(yǎng)成了骨瘦如柴的模樣。這樣一想，不禁毛骨悚然，莫非我也心理陰暗，難免步曲兆祿的后塵？所幸，我及早從那個家逃了出來，用自己的雙手，正面與生活去搏斗了。

曲兆祿搞清楚了我的來意，才把錢重新掏了出來。他又?jǐn)?shù)了一遍，交給黃老頭，同時向我聲明，這是他和曲兆福的錢。我明白，他是在暗示我，他們現(xiàn)在去牟取的利益，與我無關(guān)。我懶得理他，把我的錢也如數(shù)交給黃老頭。

黃老頭樂了，他嘿嘿笑著說，這么巧這么巧啊，我早該想到了，福祿壽禧……

我抬腿就走。曲兆福卻追上我，拉住我的胳膊說，老三，你現(xiàn)在簽字還來得及，和我們一起做原告吧。我聽出來了，他把“原告”兩個字咬得特別狠，分明是把那當(dāng)成了一種光榮的身份。

曲兆祿卻在身后叫，你別拉他你別拉他，他是大老板，不缺房子住。

我回頭瞪他一眼，他嘬嘬嘴，很幸災(zāi)樂禍的模樣。我討厭這種幸災(zāi)樂禍，一瞬間動了念頭。我是個大老板嗎？當(dāng)然不是，我也正在掙扎。那么我也應(yīng)當(dāng)爭取自己應(yīng)得的權(quán)益，給自己留條后路。我就這么去做了，回到黃老頭身邊，又交了次錢，并且，在一張法律文書的上面，緊隨曲兆福和曲兆祿之后，簽上了曲兆壽。這樣，福祿壽禧，我們家的四個孩子，在那張紙上團(tuán)聚了，好像當(dāng)年，我在學(xué)校填親屬關(guān)系表一樣。簽名的時候，我想起了曲兆禧那副比例失調(diào)的模樣，心頭不禁一顫。正如小鴿所言，我真的是太善良了。

我的善良讓我對自己的行為耿耿于懷，從律師樓出來，我迅速甩掉了曲兆福和曲兆祿，騎上自己的摩托車，加大油門，沖上車水馬龍的大街。陽光真是明媚，和我的心情兩相映照，都顯得虛偽了。

科技街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殘垣斷壁的模樣。推土機(jī)，挖掘機(jī)，咔！咔！咔！效率驚人，塵土飛揚。我的小店，已經(jīng)有了孤島的雛形。小鴿還堅持在店里，這其實已經(jīng)沒意義了，她現(xiàn)在接待的不是顧客，是塵土。柜臺上很快就會落上一層灰，小鴿就不厭其煩地用抹布擦。我悶頭進(jìn)去，爬在電腦上上網(wǎng)。我現(xiàn)在特別關(guān)注那個著名的“釘子戶”的命運，覺得我們休戚與共，我也許能從他的斗爭中獲得些寶貴的經(jīng)驗。我看到，那位肌肉發(fā)達(dá)的男主人揮舞起了一面紅旗，正當(dāng)我熱血沸騰之際，砰地一聲，電腦就黑了。顯然，是斷電了，我早該想到，接下來還會怎樣？我也去揮舞一面紅旗？我沒有那樣的魄力，我是個在生活這口大鍋里熬了三十多年的稀松男人。

小鴿小心翼翼地問我律師的情況，他怎么說，有沒有把握？最近我心情不佳，小鴿對我總是小心翼翼。我看了她一眼，突然胸中一酸。我覺得小鴿太漂亮了，她的漂亮蒙上一層小心翼翼，就像鉆石蒙上了灰一樣地不能令人釋懷。我的心一下子軟到了極點，沖動地說，小鴿我們不要這店了，拿上錢，去周游全國！我以為小鴿會驚喜，但是她沒有。她很理智，她這么漂亮卻這么理智，簡直是我的罪過。

小鴿皺著眉頭說，你瘋了，周游全國？她教育我說，你這是逃避，是不負(fù)責(zé)任的態(tài)度，你那樣去面對的生活，是虛假的。

虛假的？可不是嗎，虛假的！當(dāng)年我從家里逃出來，就是為了擺脫猙獰的虛假，我不愿意像曲兆福和曲兆祿一樣，爬在地上吃土，以此換取生活的恩惠，去過一種偽生活，而我現(xiàn)在卻企圖用另一種方式來欺瞞生活了……

我把小鴿拉在懷里，吻她。我吻得深情而專注。小鴿開始有些不適應(yīng)，但旋即就投入了。我們親吻著，親吻多么好啊，空氣都軟了下來，店外機(jī)器的轟鳴，都成為了旋律。

7

我的兩個官司在同一天開庭。

早上是與街道辦事處對簿公堂。坐在我對面的，并不是我期望中的王主任，我一直在猜測，她會不會仍然穿著那身運動服過堂，如果是那樣，我覺得她對法律有些不尊重。而我就不同，雖然我懷疑法律，但是我尊重它，我在前天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并且在今天換上了整齊的西裝。但是她卻沒來，代表辦事處的只是他們的律師。他們真的無視法律？毋寧說是輕視我。作為原告，我證據(jù)確鑿，我們之間的合同白紙黑字，印章彤紅，不容置疑；對方并不否認(rèn)，但強(qiáng)調(diào)這是政府行為，具有不可抗拒性。沒什么好說的，法官問我們，愿意接受調(diào)解嗎？我還沒有開口，胸有成竹的黃老頭就替我回答了，不！為什么不？這里面有他的利益，我的訴訟請求是賠償五十萬，這也是黃老頭替我算的，如果勝訴，我要按比例分他，如果我和街道辦事處調(diào)解了，就沒他什么事了。法官宣布休庭，擇日宣判。前后不到半個小時，簡單扼要，我覺得太快了，宛如夢中。

下午是和曲兆禧對簿公堂。訴訟請求很簡單，要求法院判決我們共同享有我家的房子，有權(quán)力現(xiàn)在就搬回去住。我沒有到庭，全委托給黃老頭了。說實話，我害怕見到曲兆禧，見到她，說不定我的善良就會跳出來，敦促我當(dāng)庭撤訴；同樣是實話，我現(xiàn)在也很在乎我應(yīng)有的權(quán)益。我現(xiàn)在的生活岌岌可危了，我只有去爭，去奪！即使為了小鴿，也要這么去做，當(dāng)生活咔咔咔地恐嚇我時，我就格外珍惜起小鴿了。

幸虧我沒到庭。我昨夜沒睡好，回去就倒頭睡下了。我做了噩夢，曲家兄妹劍拔弩張，完全是你死我活的架式。后來聽黃老頭說，那也是真實發(fā)生的一幕。曲兆福和曲兆祿義憤填膺，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zhǔn)繩；孰料，曲兆禧絕地反擊，當(dāng)庭出示了一份遺書。

黃老頭把這份遺書的復(fù)印件拿給我看，我通讀一遍，覺得非?？梢?。

這份遺書是以我母親的名義寫的，上面例數(shù)了她三個兒子的劣跡，曲兆福和曲兆祿的倒是言辭鑿鑿，他們的劣跡本來就罄竹難書。加之于我的罪名，卻有些牽強(qiáng)附會，指責(zé)我忤逆不孝，只知道自己發(fā)財，六親不認(rèn)，從來不管父母的死活，一走多年，音信皆無……雖然這基本上是事實，但我不相信我母親有這樣的文采。我母親是紡織女工。如果這封遺書出自我父親之手，倒容易令人信服。可那樣一來，遺書的真?zhèn)尉吞谜鐒e了，一個小學(xué)語文教師，總會留有大量筆跡，以供對照鑒定，而一個已故紡織女工的字跡，就太難尋找了。這就留下了懸疑，法庭需要調(diào)查。

而且，我也不相信我母親會對我有這樣大的成見。我當(dāng)年離開家，其實是回去過幾次的，每次都是看我母親。那時候我母親已經(jīng)割掉了她的乳房，每次見到她，我都要偷偷塞些錢給她。我母親已經(jīng)徹底變得神叨叨的了，接了我的錢，就要給我算命。有一次她態(tài)度莊重地對我說，三兒，你前世是只蝌蚪，沒變成青蛙就死了，所以這輩子你也享不到父母的福。不知道為什么，她的這番話一下子就把我說哭了。我撲進(jìn)她平坦的懷中，哭得稀里嘩啦，上氣不接下氣。

所以我基本可以肯定，這封遺書是偽造的。曲兆禧敢于偽造遺書，看來是決心要虛構(gòu)生活了。

可是她沒有得逞。曲兆祿很快就找到了證據(jù)。他不知從哪兒翻出了自己的一本練習(xí)冊，上面居然有我母親的筆跡，一個拙劣的“差”字，混在我父親的批改里面。這個“差”就像我的那個“拆”一樣，立刻把一個美夢顛覆了。法院做了司法鑒定，旋即判決就下達(dá)了，曲兆禧敗訴，偽造證據(jù)，并處一萬元的罰金。我覺得這樣判有些重。曲兆禧拒不履行法院的判決，一萬塊錢不交，房子依然用鐵條焊死。黃老頭給我們出主意，要我們申請強(qiáng)制執(zhí)行。申請強(qiáng)制執(zhí)行要給法院交一筆費用，這筆費用就攤到我頭上。曲兆祿認(rèn)為官司打贏了，他的那本陳年練習(xí)冊作出了重大貢獻(xiàn)，因此要求得理直氣壯。我硬著頭皮掏了錢，交上去之后，我問黃老頭法院會怎么收拾曲兆禧，答案讓我大吃一驚。黃老頭說會強(qiáng)行破門，而且，她拒交罰金，法院會拘留她。拘留？我的頭皮又硬了一次，自己掏出一萬塊錢，讓黃老頭去給曲兆禧交了。黃老頭被我搞糊涂了，問我這打的是什么官司？我回答不了他，我自己也糊涂了。

然后就接到了法院的通知，約好時間去執(zhí)行判決。

那天我一大早就出了門。我沒有告訴小鴿我的去向，她一直都蒙在鼓里，并不知道我已經(jīng)為了她放棄了自己的善良。

我騎著摩托車來到我家門前時，曲兆福和曲兆祿已經(jīng)到了。他們都背著一大卷鋪蓋，眼看就要扎根下來的樣子。曲兆祿還帶著他的老婆，那是個面無表情的女人，臉上的肌肉似乎是鐵皮，我從來沒見她笑過。曲兆禧擋在門前，眼睛里一派凜然。她那上初中的兒子，我的外甥，和她并肩站在一起。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幾年沒見，這小子活脫脫長成了我的樣子，這個發(fā)現(xiàn)令我難受，心里像塞進(jìn)了一團(tuán)茅草。這小子瞪著他的舅舅們，像一條瘦骨伶仃的小野狗。

福祿壽禧，時隔多年，我們終于團(tuán)聚了。大家當(dāng)然無話可說，那氣氛，簡直令人窒息。我們是一奶同胞，曾經(jīng)共同捍衛(wèi)過乳房，但可恥的生活根除了包括乳房的一切。

十點整，法院的警車準(zhǔn)時開來了。黃老頭和幾個法警跳下來，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懸在了嗓子眼，好像面臨制裁的是我。法警宣讀了執(zhí)行書，然后上來兩個，就要控制住曲兆禧。

當(dāng)他們宣讀執(zhí)行書的時候，我就看出了曲兆禧的異樣。我看到兩片白翳緩慢地爬上了曲兆禧的眼珠。她的眼珠就那么大，但那兩片白翳仿佛有著無限的爬升空間，就那么爬著，直到掩蓋了她整個的眼珠。我心想，壞了！

果然，那兩個法警剛靠近她，她就咚地栽倒了。在栽倒的一瞬間，她竟然一把撕開了自己的襯衣。她里面居然什么也沒穿，兩塊明晃晃的傷疤，都有碗口那么大，赫然烙在她的胸前。她就這樣赤裸著在地上瘋狂痙攣，身體的彈跳激蕩起團(tuán)團(tuán)塵埃。法警們被嚇壞了，去摁她，去掐她的人中，場面亂作一團(tuán)。曲兆福和曲兆祿目瞪口呆，他們怎能料到，曲兆禧會比他們更堅決，更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虛無與痛楚的一刻。我恐懼地發(fā)現(xiàn)，曲兆祿的眼珠也在隱隱發(fā)白。我?guī)缀跻曮@叫。曲兆福卻揪住了曲兆祿的衣領(lǐng)，吼一聲，我們走！這一聲是一道命令，立刻也吼醒了我。我扭頭就跑。一轉(zhuǎn)身，卻和我的那個外甥撞在了一起。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這小子的眼底也烏云一般地升騰著兩片白翳！我跳上自己的摩托車，向著路邊沖去，一棵樹向我迎面撞來，為了躲避，我只能放棄了摩托車。我斜著飛了出去，半面身子在地面上滑行了幾米才停下來。

回去后我才發(fā)現(xiàn)右腿的褲子都磨破了，大腿外側(cè)的皮受到了大面積的損傷，滲出血珠和肌肉的纖維。

小鴿驚呼一聲，你出車禍啦？

我胡亂應(yīng)著，驚魂未定。小鴿把我扶到床上。她又蹲到那兩只水桶前了，溫毛巾，然后過來給我擦傷口。她一邊擦一邊心痛地埋怨我太不小心了。你還不夠倒霉嗎？她這么埋怨，是基于一種邏輯。我回答她說，我為什么要小心？既然我已經(jīng)這么倒霉了！我這么回答，是基于另一種邏輯了。

8

另一份判決很快也下達(dá)了。我的訴訟請求被駁回，法院判決，街道辦事處賠償我五萬塊錢，訴訟費我們各承擔(dān)一半。五萬塊錢，比王主任承諾給我的還少了一萬，我還要承擔(dān)一半訴訟費！沒有等我開口，曾經(jīng)胸有成竹的黃老頭先問起我來，怎么會這樣？不應(yīng)該呀？怎么會這樣？我怎么知道！連小鴿也來問我，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仿佛我是一個掌握了所有秘密的人。

我被他們問煩了，就躲到店里去。我心里并沒有什么明確的主張，我麻木了，隨波逐流，小鴿說，就不搬！就不搬！我就決定就不搬就不搬了。我身不由己地被塑造成了一顆釘子，而且好像還有些犀利的樣子。我天天坐在店里，坐在震耳欲聾的卡卡聲中，擺出一顆釘子的造型。我的腿受傷了，小鴿開始給我精心烹調(diào)起食物來。豬蹄子，羊脖子，和黃豆熬在一起，一鍋一鍋地送到店里來，吃得我內(nèi)火旺盛，汗流浹背。她這么做，好像是暗示我什么，吃下這些東西，我更加身不由己了。我的胃口被吃開了，反倒整日處在饑餓的狀態(tài)中，即使正往嘴里填東西，肚子里也會餓呀餓地亂叫。

有一天我正坐在店里喝羊湯，突然一塊磚飛進(jìn)來，嘩啦一聲落在柜臺上，把玻璃砸得四分五裂。好在店里的貨物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只留下幾只空盒子裝模作樣地擺在柜臺里。我跳起來，一手端著盛羊湯的小湯鍋，一手摸出臺數(shù)碼相機(jī)，前后左右地拍攝起柜臺的慘狀。我是有備而來的，我要留下證據(jù)。這也是我從網(wǎng)上搜到的經(jīng)驗，做一顆釘子是需要策略的。

但我仍然緊張了。拍完后，我就跑出店外，蹲在路對面，一邊喝著羊湯，一邊用手機(jī)撥電話給王主任。喂，王主任嗎？我聲明一下，我的生命剛剛受到了威脅，幸好，我暫時無恙，只是財產(chǎn)受到了損失，我已經(jīng)拍下了證據(jù)，你要不要看一看？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然后掛斷了。我喝了口羊湯，不知為什么，這口湯喝得我滿眼淚水。

離我不遠(yuǎn)，蹲著幾個民工模樣的家伙，他們虎視眈眈地望著我。就在我和王主任通話不久，來了個頭戴安全帽的人，他沖那幾個家伙一揮手，他們就走了。我知道，這一仗我是打勝了。我居然有些沾沾自喜，回去給小鴿一學(xué)，她也很感振奮。小鴿哈哈大笑，擺了個拳擊動作讓我欣賞。她這么開心，我很欣慰。

第二天我就接到了法院的通知，勒令我三日內(nèi)搬離，否則法院將強(qiáng)制執(zhí)行。我并不感到驚訝，這也是意料之中的。我去強(qiáng)制執(zhí)行別人，別人也來強(qiáng)制執(zhí)行我。這么看來，我母親的宿命論還是有價值的。

我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小鴿。我希望她永遠(yuǎn)高興。我仍然天天坐在店里，等待小鴿給我送來美食。我真是餓啊，餓得我自己都警惕起來，我覺得我的身體有毛病了。王主任來看過我一次。我正在啃羊脖子，進(jìn)來一個人，摘下安全帽，我才發(fā)現(xiàn)她是王主任。我還有心開她玩笑，我說王主任，你把安全帽送我吧，我更需要，而且，你帶著它，太像個男人了。她哈哈哈一陣爽朗的大笑說，你這個小曲哇你這個小曲哇！我們就這樣，像拉家常一樣，說了幾句廢話，一切看起來都蠻和諧的。

第三天來臨的前夜，我和小鴿喝了些酒。我的酒量不行，小鴿更不行，所以沒喝多少，我們就有了醉意。

小鴿趴在我身上，兩只胳膊肘撐在我的肋骨上說，我們搬了吧，不做這生意了，改行，開個飯館、服裝店什么的，不跟他們玩了，原諒他們算了。

她頂?shù)梦依吖巧郏也⒉徽f出來，由著她頂。我打著嗝附和她說，嗯，你說得對，不跟他們玩了，我們原諒他們，改行做別的去。

小鴿說，對，我們自己玩，不和他們玩。

我也說我們玩我們玩。

我們就開始接吻。我們折騰，弄到很晚才睡著。

黎明的時刻我醒來，在灰白的晨曦中打量身旁的小鴿。她睡得很死，趴著，赤身裸體，一條腿伸直，一條腿曲著，乳房從身子下擠出來，樣子不太好看，顯得有些粗魯?？晌疫€是忍不住吻了吻她。這間宿舍里依然密布著氨氣，我們的貨物也堆積在里面，因此顯得更加逼仄。

我跛著一條腿去了自己的小店。我把店門敞開，自己坐在柜臺后面饑腸轆轆地等待著。我在等待什么？強(qiáng)制執(zhí)行，還是小鴿的美食？好像都無所謂，我并不期待什么，也并不想排斥什么。我只是覺得我病了，身體有些異樣。

當(dāng)警車停在門前時，我主動迎了出去。他們照例向我宣讀了執(zhí)行書，這并不新鮮。然后一輛推土機(jī)就吭哧吭哧地開過來。它的大鐵鏟朝著我的門臉挺進(jìn)。

我的眼睛有些發(fā)烏，有兩團(tuán)絮狀的白顏色爬了上來。我知道不妙，竭力抵抗著，我挺了多年，它們終于還是來了?？墒俏艺娴酿I極了。我想轉(zhuǎn)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就向遠(yuǎn)處張望。我朦朧地看到，小鴿從街的另一頭向我走來，胸前捧著一口小湯鍋。我想把她看清楚，但是我做不到，小鴿她像走在白茫茫的霧里面一樣。我感到喉嚨奇癢無比，禁不住就要用手去抓，但那癢在喉嚨深處，我只有把自己的脖子掐起來，才能管些用。我覺得有泡沫從自己的肚子里翻涌上來，順著嘴角流了出去。我聽到了轟地一聲。開始我想那是推土機(jī)把墻推倒了，但很奇怪，那居然是我自己倒下發(fā)出的聲音。我看到了好幾雙皮鞋。一瞬間，它們在我白茫茫的視野里都變得極富誘惑力，讓我饞涎欲滴，我只有撲上去，咬它們……

責(zé)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