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高明與一大幫子人一起走在市區(qū)的大街上。李高明這是頭一次到市里,所以他只是跟著人走。他的手里拿著幾瓶礦泉水,手里拿了東西走路就不方便,盡管這礦泉水沒什么分量,但也總是覺得礙手礙腳的。實際上,這幾瓶礦泉水里面裝的并不是真正的礦泉水,而是白開水。出門時他問陳鐵該帶點什么。陳鐵只是說了一句:到市里又不是出什么遠門,再說現(xiàn)在這年月只要有了錢什么東西沒有?李高明想想倒也是的。他想到市里雖說沒多少路,但這天氣到中午會熱起來的,天氣一熱就會出汗,一出汗自然就會口渴,當然有錢人可以用錢買礦泉水喝,李高明認為自己沒多少錢,再說那礦泉水與白開水又沒有什么大的區(qū)別。這般子想,他就讓老婆找來幾個礦泉水瓶裝上白開水來冒充一下。當然現(xiàn)在誰也沒有注意到李高明手中的礦泉水,因為大家的注意力全被周邊那些嶄新的風(fēng)景吸引了。他們中的很多人都與李高明一樣沒有到過市里,所以對一切都覺得新鮮。他們一路走一路嘰嘰喳喳地說著話。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大,引得過往的行人不得不對他們刮目相看。李高明大概覺得這樣的陣容有點不雅觀,就跑上前對走在頭里的陳鐵說:讓大家注意點,人家都在看我們呢。陳鐵滿不在乎地說:不怕,讓他們看,讓他們都知道我們是下崗的工人階級,是到市政府去找我們的老廠長的。李高明想想倒也是的,既然來了就沒什么好顧慮的了。他不由得就想起“開弓沒有回頭箭”這么一句俗語,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
李高明已經(jīng)有兩年多沒有到廠子里去上班了,他對那個工作了幾十年的工廠幾乎都有點陌生了,包括當年一起工作的同事。然而那一天當陳鐵找到他的時候,他還是意識到自己原來是個有工作單位的人。陳鐵是騎著一輛摩托車來的,當時李高明正在自己家中準備第二天要用的發(fā)面。對這種活計李高明已經(jīng)非常熟練,所以他與陳鐵一邊說著話一邊干活,一點兒也不耽擱。當時的他甚至還有一種得意,他在心里想:這就是經(jīng)驗。李高明認為自己這輩子幾乎就是靠這種所謂的經(jīng)驗來吃飯的,在工廠時他就是因為有經(jīng)驗而比一般人高明,在車間里當上一個組長,管著十多個人。但當他想起自己面對的是陳鐵時,那種得意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李高明知道陳鐵開了一家大飯店,老板已經(jīng)做得很大,很大的大老板一般都不用自己動手,日子自然過得十分瀟灑,但日子過得十分瀟灑的大老板一般來說也不可能會平白無故地來找一個沿街叫賣的小攤小販,哪怕是像李高明這樣舊時的工廠伙計。
在縣城里李高明是個一無所長的人。對他不了解的人一開始總是會被他那個名字嚇著,而只要與他處上那么個三五天,你就會發(fā)現(xiàn),李高明之所以能擁有這么一個名字,只不過是他父母的一種期望。不是他李高明高明,是李高明的父親高明。認識了李高明的人往往都會這么說,特別是那些和他一個廠的同事們。實際上他們誰也不認識李高明的父親,但大家都一致認為李高明的父親還是有那么點本事的,因為當時李高明進的那個毛巾廠在當?shù)剡€是不錯的,很多當父親的都想將自己那些像李高明一樣的兒子弄到這個廠子里,但只有很少那么幾個能像李高明父親那樣高明。也就是說,像李高明這樣的兒子很多,而像李高明父親那樣的父親并不多。不過時至今日,李高明已經(jīng)不再去那家工廠上班,當然這不是李高明的錯。李高明雖然算不上是一個高明的人,但他也不是一個隨隨便便就能犯錯誤的人。如果有誰想讓李高明犯個錯誤,然后名正言順地將其開除出廠,這種想法都是不現(xiàn)實的。但讓李高明沒有料到的是,盡管你李高明不犯錯誤,但那廠子卻犯了錯誤。李高明就是這樣想的:那廠子肯定是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否則怎么可能會這樣呢?也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原本大著嗓門不歇氣地撒歡的機器一臺一臺地啞了。李高明時刻記著他那老父親對他說過的話:你只要讓那些機器轉(zhuǎn)動起來,別讓它歇氣,這樣你就會有工資有獎金,你就能有飯吃有錢花。李高明不僅是個地道的機修工,還是機修車間的一個小組長,他認為自己有義務(wù)也有能力讓這些機器重新活潑起來,干嗎不讓它們轉(zhuǎn)動起來呢?廠長被李高明的愚蠢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說:咱們廠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沒有了銷路,全都堆積在倉庫里,產(chǎn)品賣不出去就沒有資金買原材料,沒有資金買原材料這些機器就沒法開動。廠長的話李高明一句也沒有聽明白。他莫明其妙地對著廠長說:這般子說這些機器就不動了?機器不動了那我們干什么去?廠長認為李高明最后那句話還是有實質(zhì)意義的。他語重心長地對李高明說:高明啊高明,我實話與你說了吧,這個廠子遲早是要散伙的,你也應(yīng)該想想辦法為自己找條退路了。李高明就笑了,他想你這個廠長還真能說笑話,假如這廠子沒有了,第一心疼的就應(yīng)該是你廠長。李高明知道廠長有一輛專車,那車真的是非常非常的漂亮,廠長上班下班都坐這輛車,要是廠子沒了,那你廠長還能坐這輛車嗎?
然而廠長的話還是有根有據(jù)的,原本紅紅火火的廠子果然就有如一個得了重病的老人,一日不如一日。應(yīng)該說李高明的擔(dān)憂也是有一定的預(yù)見性的,李高明果然再見不到廠長的那輛專車,但與那輛專車同時失蹤的還有廠長。偌大一個工廠沒有了廠長,工人們便有如無頭的蒼蠅不知了方向。一開始人們還三三兩兩隔三差五地到廠子里走一下,但久而久之就沒有人來了。李高明是最后一個不到廠子里去的人,雖然廠長早就告訴他有關(guān)廠子前途的消息,但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能找到合適的工作,從這一點上來說,李高明真還是有點對不起他那名字。不說遠的,就說陳鐵吧,早早地就在自家臨街的墻上破了門開起一個小飯店,而時至今日他已經(jīng)是一個腰纏萬貫的大老板了。要說廠子里那腦子靈光的人就更多了。最早離廠而去的還不是陳鐵,而是劉祟。陳鐵家中的飯店雖說開得很早,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他老婆當?shù)募?;而劉祟就不一樣了,廠長前腳剛走,他后腳就出了廠門,并且敲鑼打鼓地開起一家自己的廠子。在李高明眼里,陳鐵與劉祟是一對了不起的人物。
劉祟那小子真?zhèn)€是了不得。那一天陳鐵還沒跳下摩托車就對著李高明喊:你知道不知道,他劉祟將廠子開到市里去了?李高明當然不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呢。再說就算是他劉祟將廠子開到市里去與李高明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就算他將廠子開到北京開到聯(lián)合國去與我李高明也沒什么關(guān)系。李高明就是這般子想的,他記得廠子還沒散伙時有人就說過:瞧著吧,咱們廠遲早會被劉祟這小子搞垮。李高明就在心里想:怎么可能呢?當時劉祟是廠子里的供銷員。在李高明眼中,劉祟的工作做得還是十分賣力的,為了推銷廠里的產(chǎn)品他整月整月地在外出差,一會兒飛北京一會兒飛深圳,有一次還飛到了阿拉伯的一個國家。雖說廠里的產(chǎn)品一件也沒有推銷出去,但這也不容易呀。后來廠子真的要散伙了,廠里在最后關(guān)頭要處理積壓在倉庫里的產(chǎn)品。那也就是前年過大年前的一天,廠子里面已經(jīng)欠了大家伙兒幾個月的工錢了。那天所有的人都去了,等到倉庫的門一打開大家都傻了。人們雖然每日都在毛巾廠里工作,但從來就沒有見到過這么多的毛巾。那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大倉庫,但就是這么大的大倉庫也被毛巾擠得沒有了半點空隙。也許是那些毛巾,在里面呆的時間太久了,所以沒有了半點生氣,與其說它們是呆在倉庫里,還不如說它們是呆在墳?zāi)估铩K械娜税ɡ罡呙?,面對這如山似海的毛巾,都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恐懼,因為他們從這些毛巾,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這時廠長說話了:大家都看到了,這就是我們?nèi)珡S工人幾年來勞動的成果,大家都很努力,問題是我們無法將這些成果轉(zhuǎn)換成人民幣。廠長環(huán)顧四周:誰有辦法將這些毛巾推銷出去?沒有人回應(yīng)。大家的眼睛都盯著劉祟,但劉祟和所有人一樣無動于衷。廠長就又開口了:既然是誰也沒有辦法,那就這樣吧,我們將這批毛巾在這里公開拍賣,賣下的錢給大家發(fā)工資過大年。廠長就報了一個價格,但沒有人回答。廠長又報了一個價格,依然沒有人回答。廠長第三次報價格時已經(jīng)沒有什么信心,所以出的價格很低,但依然沒有人回答。這下不光是廠長,所有的人都著急了。因為他們知道,如果這批毛巾一直沒有人要的話,那就只好一直這么躺在這個倉庫里,這樣所有的人就會連一分錢也拿不到。當廠長再一次壓下價格時,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辛辛苦苦生產(chǎn)出來的這些毛巾只能以垃圾的價格處理了。盡管如此,依然沒有人敢出聲,有誰敢將這么多毛巾處理回家呢?就在大家近乎絕望的時刻,劉祟有了動靜。劉祟先是輕輕地咳了一聲。大家一下子來了精神。但劉祟卻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嘟噥了一句:我該回家了。他不僅僅只是這般子說,他真的是轉(zhuǎn)身要往外走了。大家一下子全急了。實際上大家的心思全在劉祟身上,大家也都知道,能將這些毛巾全部吃下的也就只有劉祟了,但劉祟卻說要回家了,這怎么可以呢。于是就有人開始跟劉祟說好話了:劉祟呀劉祟,咱們這么些人也就是你還有那么點神通,你就再顯顯靈吧,再顯一次靈通。廠長也說話了:劉祟呀劉祟,工廠能熬到現(xiàn)在全靠你,今天我這無能的廠長再求你一次,廠子沒救了,你就再幫廠子里的兄弟們一次忙。那天的劉祟最后自然還是講了哥們義氣,將那些毛巾全部吃走。他付的是現(xiàn)金,這筆現(xiàn)金讓全廠工人過了一個安穩(wěn)年。
有人見到我們廠長了,你知道是在什么地方見到的,是在市里,而且是在市政府的大樓里,他的辦公室很大很大,光是那張寫字臺就比你現(xiàn)在這個家還要大;他坐的車也更高級了,是進口的大奔馳,那車只要動動輪子就夠你賣一年的發(fā)糕。陳鐵說話的口氣有點像公安局的局長,而在他的口氣中,廠長反倒成了一個被通緝的兇犯,而這個兇犯終于被發(fā)現(xiàn)了。李高明一點兒也沒有陳鐵這樣的感覺,只是他沒有想到廠長竟然比劉祟更加有本事。一直以來李高明總覺得廠長沒有什么本事,要是廠長有本事,他們這個工廠就不可能會落到這樣一個下場。那天廠長用賣毛巾得來的錢給工人們發(fā)了工資,工人們用這筆工資總算是過了一個安穩(wěn)年。然而等到大家過完年回來后就再也沒見到過廠長了。雖說沒有了廠長,但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的。實際上在此之前大部分工人都已經(jīng)為自己找到了賴以生存的工作,隨著廠長的最后失蹤,人們對工廠的最后希望也破滅了。比如像李高明,他就是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選擇了眼下的營生。是的,李高明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挑著那副有點沉重的擔(dān)子過街串巷頂風(fēng)冒雨,在冬暖夏涼的冷嘲熱諷下賣著自己半夜做起的發(fā)糕,生活的沉重早已經(jīng)讓他忘記了廠長,可陳鐵硬是又將那廠長活生生地推到李高明面前。他說:我們得去找這個狗屁廠長,是他把好端端一個廠子給毀了,同時,也毀了我們大家,他倒好,不僅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反而把個狗官越當越大了。李高明想想倒也是的,連他陳鐵都如此生氣,那我李高明就更加有理由生氣了,因為我李高明所受的苦難遠遠超過你陳鐵。但他同時又想,找廠長又有什么用呢?這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要知道光是咱們廠就有幾千工人,如果全縣那就更多了,放到全市全省全國那就是數(shù)也數(shù)不清了。陳鐵說:就是因為沒有人領(lǐng)頭,你在廠子里大小也是個組長,還是得過許多獎狀的先進生產(chǎn)者,如果連你都不出面,那我們這些工人可就慘了。
李高明就是這樣子被陳鐵給召喚出來的,一直到出發(fā)的時候,李高明才知道陳鐵召集起來的人有那么多。當然在這么多人中像陳鐵這樣的富人幾乎沒有,就是像李高明這樣能自食其力的也沒有幾個。在這幫人中,除了陳鐵,他李高明也算個人物了。當李高明看到陳鐵在這么多人之間來來去去地忙活的時候,一下子覺得陳鐵很像一個領(lǐng)導(dǎo)人。李高明就在心里想,當初他為什么沒有去當廠長呢?陳鐵今天沒有騎摩托車來,因為大家都沒有摩托車,但他戴了一頂摩托車手的頭盔,腰里還別了一個手機,在一大伙人中就顯得與眾不同,不明真相的人猛一看,不會將他當成這班工人中的領(lǐng)導(dǎo)者,而會將他誤認為是維持秩序的防暴警察。而在李高明的眼中,陳鐵已經(jīng)成了他真正的領(lǐng)導(dǎo)。陳鐵手里揮舞著一張紙,那張紙實際上是他們共同的請命書,上面布滿了紅紅的手印。陳鐵說:我們?nèi)フ覐S長跟他要個說法。李高明連忙附和著說:對,我們找廠長去跟他要個說法。李高明說話的時候就站在陳鐵的邊上,那樣子有點兒像是陳鐵的助手。陳鐵說:工廠沒了,他廠長依然吃香的喝辣的,官還越當越大,而我們又得到了什么?李高明連忙接上去說:對,我們又得到了什么?我們?yōu)楣S出的力還小嗎?但我們又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沒有得到,我們不僅失去了工作,而且得不到半點補償,我們沒有了任何保障,我們?nèi)找篂樽约阂约耙患依仙俚纳疃疾?,就拿我來說吧——李高明覺得自己這一段接得非常及時,說得也是分外的精彩。他想,如果這段話讓陳鐵來說,肯定不會打動眾人。因為陳鐵的生活肯定不比那狗屁廠長差,說不定比他還強上十倍。李高明的現(xiàn)身說法將大家的情緒整個兒都調(diào)動起來了,因為這些人中大部分人的生活現(xiàn)狀還不如李高明,大家的不平是顯而易見的。在這種情況下,陳鐵為大家描繪了這樣的藍圖:工廠雖然是已經(jīng)被那些混進黨內(nèi)的腐敗分子們給糟蹋了,但廠房還在,而且大家都應(yīng)該知道,咱們的那片廠房現(xiàn)在正好處于鬧市區(qū),據(jù)說有許多腰纏萬貫的房地產(chǎn)商都看中了這塊地皮。陳鐵告訴大家這么一個信息:咱們原先的那片廠房現(xiàn)在是一塊黃金寶地。他說,要是在那地方蓋上商品房,大家伙都去弄上一個店鋪,這輩子就不用發(fā)愁了。所有人的眼睛都被陳鐵的話誘惑得熠熠生輝。他們從來就沒有想到這么一個敗落的工廠還會有這么大的價值,有人甚至感到自己已經(jīng)成了一個店鋪的老板,盡管夢想中的店鋪很小,但這已經(jīng)足夠了。特別是李高明,當他想到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自己的店鋪里面做自己的小買賣的時候,便急不可耐地催促大家上路。這樣大家就全體一致地出發(fā)了。
現(xiàn)在他們一行已經(jīng)離市政府越來越近了,盡管陳鐵還沒有告訴大家,但所有人都已經(jīng)感覺到了,這條街的行人特別少,來來往往開的車又都特別高級,這樣大家說話的聲音也就不由自主地輕了下去。而當陳鐵指著那幢灰白色的大樓告訴大家這就是市政府的時候,大家一下子都本能地打住了腳步。亂糟糟的一撥子人盡管已經(jīng)是打住了腳步,但他們還是出現(xiàn)在了市政府的大門前,那大門很大很高,大門兩邊的柱子上掛了幾塊大大的牌子,而牌子下又站了衛(wèi)兵,有轎車從大門進出,衛(wèi)兵就舉手敬禮,這樣的架勢讓他們一時間不敢輕舉妄動。他們這些人實在是與市政府的大門靠得太近,再加上人多,立即引起了警衛(wèi)的注意,其中一個警衛(wèi)就來到李高明的前面:你有什么事嗎?李高明看那警衛(wèi)一臉嚴肅的樣子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心里就感到緊張。他這一緊張就忘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連忙舉起手中的礦泉水瓶喊陳鐵。實際上陳鐵和他站得很近。李高明奇怪那個警衛(wèi)為何不去找陳鐵,因為當時陳鐵和那警衛(wèi)更近一些,唯一的解釋就是可能那警衛(wèi)覺得陳鐵和他們不是一伙的。陳鐵就過來了。陳鐵根本就不把那警衛(wèi)放在眼里。陳鐵說:什么事什么事?陳鐵的問話直接就是沖著那警衛(wèi)去的。他的問話又急又快,那警衛(wèi)就鬧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了。還沒等那警衛(wèi)緩過神來,他就接著說:我們找我們的領(lǐng)導(dǎo)。警衛(wèi)就問:你們的領(lǐng)導(dǎo)是誰?我找我們的廠長。對,找我們的廠長!李高明想起他們這次是來找廠長的。不僅僅是李高明想起來了,一起來的工人全都想起來了。但警衛(wèi)不知道廠長是誰。他說:找廠長應(yīng)該去你們自己的工廠里去找,這里是市政府。陳鐵馬上說:我們知道這里是市政府,但是我們的廠長就是在這里上班。警衛(wèi)說:一個廠長怎么可能在市政府上班呢?警衛(wèi)認為陳鐵在故意搗蛋,就說:你別在這里胡攪蠻纏,這里可是行政機關(guān),不是你們廠礦企業(yè)。這句話似乎提醒了陳鐵,他連忙解釋說:我們廠長是在這里上班,他叫宋洪玉。噢,你們是找宋主任。警衛(wèi)現(xiàn)在也聽明白了。這樣一來雙方似乎就達成了一致。但警衛(wèi)并沒有放他們進去的意思。警衛(wèi)大概對這樣的事經(jīng)歷多了,他眨了眨眼睛說:宋主任今天不在,開會去了。工人們一聽就急了:廠長不在那咱們今天不就白跑了一趟。這時候陳鐵就往警衛(wèi)前面湊了湊說:哥們兒,能告訴我們宋廠長,不,宋主任什么時候能回來嗎?但是警衛(wèi)不與他稱兄道弟。警衛(wèi)說:宋主任現(xiàn)在管著全市上千家企業(yè),哪里能有什么空隙,我在這里一個月兩個月的還說不上能見他一面兩面。
工人們現(xiàn)在都有點失望了,他們一個個都張著嘴盯牢陳鐵包括李高明。有人開始埋怨:看來今天這一天算是白白地賠進去了。只有陳鐵不失望,他不僅不失望反而是更加充滿信心。他說:你們聽聽你們聽聽,就這么一個狗屁廠長,連一個小小的毛巾廠都料理不好的狗屁廠長,現(xiàn)在卻讓他管著全市上千家工廠,他管著這么些工廠,權(quán)力肯定是大得沒邊兒,我們不找他還去找誰?李高明覺得陳鐵說得有道理,就問:那你說我們該怎么辦?陳鐵果然有辦法,他說:我知道他宋洪玉的車牌子號碼,大家堅守在這里盯牢,不怕他宋洪玉這個和尚不回他這個廟。工人們聽聽雖也都覺得陳鐵說得在理,但有人認為事兒不一定行,要是這狗屁廠長一天不回來我們就這么干耗著一天?你陳鐵是大老板,這一天對于你來說當然算不了什么,但對于我們就不一樣了。李高明想想倒也是的,要知道這些人中的許多人與李高明的境況差不到哪里,也就是說他們?nèi)绻惶觳桓苫钸@一天就沒有了收入。其時太陽已經(jīng)懸在了當天,陽光惡狠狠地曬下來讓人覺得皮膚焦辣辣的,許多人表示不再這么傻等下去了,他們要回去,有人已經(jīng)躲到大門外面的大樹下面去了。李高明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群烏合之眾。他想到了自己手中的礦泉水,但他同時就想到接下去怎么辦?接下去就該吃中飯了,這么多人吃一頓飯不會是一筆小數(shù)目;然而這還只是一頓中飯,假如姓宋的廠長下午還是不回來,那接下去還要吃晚飯,誰來掏這筆錢?陳鐵好像知道了李高明的想法,他說:我這都是為了誰?我陳鐵不愁吃不愁穿的,還用得著為這么點小錢奔忙?我這還不是為大家伙著想?陳鐵揮揮手說:反正好人壞人都一樣是做人,我就做一回好人吧,中午我請大家吃快餐,隨便一點。聽陳鐵話中的口氣,晚上好像還要請大家吃大魚大肉的意思。果然,陳鐵又說了:晚上我請大家去大酒店吃飯。陳鐵這一番話真的是讓大伙兒感動得熱淚盈眶,人們紛紛從大樹下站出來重新圍成一堆。有一個外號叫雞毛的更是激動,他拍著胸脯對陳鐵說:陳哥,我們?nèi)悸犇愕?,只要你說一句話,我就去把那大門上的牌子給砸了!
此時的陳鐵已經(jīng)完全成了這一幫人的精神領(lǐng)袖,只要他發(fā)一聲令,不用說是砸那大門上的牌子,怕是連那些警衛(wèi)都會被砸爛。此時的李高明卻有點擔(dān)心。他想對邊上的陳鐵說點什么,但這時陳鐵的手機響了。當陳鐵的手機響起來的時候,不僅邊上的工人就連那幾個警衛(wèi)也吃了一驚,大家似乎全被手機所發(fā)出的那種奇怪的聲音所震住了:怎么可能會有這樣的聲音呢?工人們是不習(xí)慣,而警衛(wèi)們是認為不合適。但陳鐵卻是非常熟練地摘下手機跑一邊接起電話。李高明和所有的人一起看陳鐵打電話。陳鐵打電話的表情非常豐富,他一會兒大笑,一會兒生氣,一會兒大聲爭辯,一會兒小聲商量,也不知道對方是誰。大家看陳鐵在那邊表演了老半天。陳鐵終于打完了電話。這個電話讓陳鐵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他走過來將李高明拉到一邊,悄悄地告訴他:廠長那邊有意思了!李高明猛一下子還沒有明白過來。當陳鐵明白地告訴他是廠長那邊來的電話的時候,李高明才跟著一起高興起來。只是他不明白陳鐵為什么沒有將這個好消息告訴給所有人,只是傳達給他一個人。但這只是一瞬間,馬上李高明就跟著一起得意起來,因為陳鐵與他說的悄悄話讓他找到了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一個人要想有點與眾不同實際上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他想,在那么大一個廠子里,實際上也只有陳鐵與劉祟才顯示出那么一種與眾不同。與眾不同的陳鐵接著說:他們要求我們過去談?wù)?。陳鐵的話又讓李高明有了許多不明白的地方,那廠長不就是一個人么,那“他們”又還能有些什么人呢?廠長不就在這里上班么,那為什么還要讓我們過去,難道要到廠長家里去談么?陳鐵沒有與李高明解釋,他只是過去與雞毛交代了幾句就回來對李高明說:咱們走吧!
李高明帶著許多疑問跟著陳鐵離開了市政府。他們是坐出租車去的,坐上出租車的時候,李高明看到雞毛已經(jīng)在那邊指揮安排,人們很聽話地在大門兩邊排成兩排。遠遠看去,那些人與警衛(wèi)幾乎混成一體,只是警衛(wèi)是站在大門里面的太陽傘下,而他們卻是在太陽光下暴曬。李高明幾乎就看到了他們額上淌下的汗水。但他從陳鐵的表情上看出自己此行的任務(wù)可能更加艱巨,這讓他幾乎又生出一種悲壯的感覺。只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那出租車一下子就將他們拉到了一家大酒店。當他們走進一間小包廂的時候,李高明發(fā)現(xiàn)他們面對的不是廠長宋洪玉而是劉祟。當劉祟請他們?nèi)胱臅r候,李高明悄悄地對陳鐵說:劉祟不是我們當時的廠長,他眼下當?shù)倪@個廠長與我們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但陳鐵卻對李高明說:一樣一樣,宋廠長劉廠長都是廠長,是廠長就好辦。劉祟也笑著說:對,宋主任今天有事不能來,都是工廠時的老伙計,我先替宋主任為大家接風(fēng)。李高明還是弄不清楚兩個廠長之間的關(guān)系,面對一桌子的生猛海鮮他顯得有點不知所措。而陳鐵那邊已經(jīng)將啤酒打開了。陳鐵本身就是大酒店的老板,所以這一切對他來說實在算不得什么。而李高明就不一樣了,他雖然是又渴又餓,但在他的眼里這劉祟可能是宋廠長的說客,他辦這一桌子酒席的真正目的只是為宋廠長說情。這般子一想他就只是象征性地舉了下杯子,嘴唇連啤酒的泡沫也沒有碰到。但劉祟的熱情是不容許你不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的。這樣三個人的杯子一下子就都見了底。接下來的事情有點出乎李高明的意料,劉祟與陳鐵在杯盞之間就說起了今天請愿的事。照劉祟的意思,只要你們將隊伍撤走,其他一切都好商量。但陳鐵卻是支支吾吾地不表態(tài),好像這不是他的事。李高明認為這二者之間的對比實在是太鮮明了。照理說今天這事情與劉祟是毫不相干的,但他卻要將其攬到名下;而今天這事兒完全是由陳鐵一手發(fā)動的,他卻裝出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李高明覺得劉祟的話還是夠意思的,只是怕他不過是一時興起到時卻做不了這個主,這般子一想不由得就急著想說話。但邊上的陳鐵卻在桌下直用腳踢他,那意思分明是讓他別說話,在這個場合上李高明自然不敢貿(mào)然行事。這時劉祟說要上衛(wèi)生間,這樣席間就只剩下李高明與陳鐵了。陳鐵乘機對李高明說:今天我們要狠狠敲他劉祟一筆。李高明不明白地問:我們憑什么敲他?陳鐵說:這還不簡單,劉祟今天這毛巾廠整個兒就是咱們當年那毛巾廠的翻版,就說咱廠當年那批壓在倉庫里的毛巾吧,那些毛巾躺在工廠的倉庫里怎么也銷不出,可一到了劉祟的手里一下子就賣了個精光,而且還賣了一個好價錢,而劉祟要做的只不過是將那些毛巾上原來的“紅星牌”商標中的“紅星”兩字間加了一個“五”字,變成了“紅五星”牌。你再到他廠子里去看看,那些機器設(shè)備幾乎全是從我們廠子里低價處理去的。你想想他與廠長合伙兒搞垮了廠子,而得益最大的就是他劉祟。一番話說得李高明目瞪口呆,他沒想到這里面會有如此多的貓膩。
李高明現(xiàn)在總算有點明白了,他就在心里想:看來今天我們這些人真的是沒有白來市里一趟。他有點為自己慶幸,也為那些現(xiàn)在仍然堅守在市政府大門前的工人們慶幸。陳鐵仿佛知道了李高明的心思,他馬上說:現(xiàn)在這世道哪個人不為自己著想,許多事情都是這樣的,我們不能吃這個虧。李高明想想陳鐵這話是專門針對自己說的,就心領(lǐng)神會地點了點頭。這時劉祟回來了。劉祟大概是上了一趟衛(wèi)生間的緣故,心理負擔(dān)明顯減輕,他這回是直截了當?shù)亻_口:咱們就明說了吧,你們來這么多人是不可能解決任何問題的,你們想想政府怎么可能拿出這么多間店面呢,當然我和宋廠長可以幫助你們兩人解決困難。李高明沒有想到劉祟會如此說話,他的心很快便動搖了。他在心里想,能不能幫我解決一間店面呢?劉祟說:比如給你們每人解決一間這完全是可能的。李高明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他在風(fēng)雨中所受的苦實在是太多太久。但陳鐵一點也不為所動。陳鐵說:你也實在是太小看我們了,我們倆難道就這么容易收買?我們難道會拿那么多工人兄弟的利益來做交易?陳鐵的話讓李高明想起還有那么多舊時工廠的工人朋友現(xiàn)在還守候在市政府大門前的烈焰下,在等候著他們的消息,他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他覺得自己很沒有面子,就只是一個勁地低頭喝酒。這時他聽到劉祟在對陳鐵說:我知道你陳老板酒店生意做的很大,不會在乎這么一點小錢。這樣吧,我們工廠怎么說也算個大企業(yè),一年的招待費少說也有幾百萬,還有宋主任那一大攤子的招待費就更多了,如果我們將這些業(yè)務(wù)弄個百分之五十給你的大酒店來做,你該不會不滿意吧!
現(xiàn)在輪到陳鐵要上衛(wèi)生間了。李高明看到陳鐵跌跌撞撞地走向衛(wèi)生間心里就想,他今兒喝的酒并不多呀,怎么就這個樣兒了?現(xiàn)在桌面上就只剩下劉祟與李高明了。劉祟說:李高明呀李高明,你不是富翁你不能與他陳鐵比,我們除了能為你解決一間店面還能幫你什么呢?我們就算每天將你的發(fā)糕全部買下來你也掙不了幾個錢。你也別打腫臉充胖子,你只要想想自己以前在廠子里的情況就應(yīng)該明白,你以前在廠子里又是當組長又是評先進,但到頭來還不是兩手空空?現(xiàn)在對你來說是一個機會,這樣的機會不是每天都有的,要知道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你可是要想清楚的呀!李高明覺得劉祟的話真的是說得十分有理,我李高明要是能弄到一個店面那這后半輩子真的就不用愁了,他幾乎就要答應(yīng)了。但事情難道就這么簡單嗎?要這么簡單陳鐵不早就答應(yīng)了?還有那么多工人兄弟呢!他想起了剛才陳鐵說的那句話,心里就想:難道就因為我李高明沒錢,骨頭就應(yīng)該軟一點嗎?不,絕不!他心里是想狠狠地說的,但說出來的話卻是軟軟的。他說完后還有點后悔。他想,我也該上一趟衛(wèi)生間了。他這般子想就往衛(wèi)生間走去。他想在衛(wèi)生間里與陳鐵碰個面與他商量一下該怎么辦。但他在走進衛(wèi)生間時覺得頭有點暈,心里一下一下地惡心想吐。這樣他就趴在洗手盆上痛痛快快地吐了起來。等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發(fā)現(xiàn)包廂里已經(jīng)是空空的,陳鐵與劉祟都不見了。面對一桌的杯盤狼藉,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但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
李高明走出包廂走出大酒店,時間已經(jīng)臨近傍晚,外面的天氣還是很熱,他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往哪里走,是趕往市政府還是回家?他想市政府的大門前怕是不會再有人了,陳鐵怕是早已讓他們撤走了。就算是工人們都還在,我去了又有什么用呢?他們怕是連中飯都還沒吃,但接下去就該吃晚飯了,但是誰又能來為他們支付餐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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