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歸有光的散文取法唐宋八大學，語言樸實，感情真摯。在《項脊軒志》中，作者以簡潔的文筆，生動形象地勾勒了“諸父異爨”、“慈母喚女”、“祖母喜囑孫兒”和“臥病無聊”這樣四幅畫面，表達了自己對家族破敗的感傷，對已逝親人的思念和自己大志難酬的抑郁之情。

【關(guān)鍵詞】歸有光；《項脊軒志》；畫面；悲情

《項脊軒志》是歸有光散文作品中重要的一篇。文章盡管也描寫了項脊軒中“多可喜”的生活，但主體內(nèi)容則是敘述讓作者感到“可悲”的幾件事情，其主調(diào)也是感慨傷懷的。作者從第三段開始，依次為我們簡筆勾勒了多幅畫面，一再渲染自己的感傷。筆者認為其中的四幅畫面，逐層抒發(fā)了作者五重悲傷情緒。

一是“諸父異爨”后的破敗庭院圖，道出了一個顯赫、和睦的封建大家庭沒落、衰敗的感傷。

歸家應(yīng)該曾是一個比較顯赫的官宦之家，這在課文中能找到證明：（先大母）“頃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zhí)此以朝”。能夠手持象牙做成的手板上朝，向皇帝陳述奏議，參與國政，可見“太常公”官位很高了。但這種顯赫，按現(xiàn)代輩分看，也只是在歸有光爺爺?shù)臓敔敃r候的事，整整五代，再也沒有人能做到京官。祖上的蔭庇，也無法阻止這個封建大家庭的沒落，連曾見證過歸家顯赫的“百年老屋”——項脊軒，也因無人照料和修葺而顯得破敗：“沉泥滲漏，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這種衰落景象，到了歸有光這一代時，又遭遇了一次“諸父異爨”的分家變故，這時的歸家徹底地分崩離析了。

在封建社會，幾世同堂是大家庭和睦、興旺的象征，就算不富裕，許多大家庭也力求“一人主事，一灶吃飯”，做到和順。明末清初有個朱伯廬，和歸有光是老鄉(xiāng)，江蘇昆山人，他曾給他的后世子孫留下了很有名的《朱子治家格言》，其中有兩處談到家庭成員間的和諧相處：“兄弟叔侄，需分多潤寡”，“家門和順，雖饔飧不繼，亦有余歡”?？梢姡诠糯?，一個大家庭，人丁再興旺，情況再復雜，也得共一個灶頭（古漢語稱“爨”）吃飯，并把它當作“和順”的標志?？伤ヂ浜蟮臍w家，沒落到連和順都難，竟“諸父異爨”，各自安門立戶了。這樣的局面是作者不愿看到的，可又不能不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讓他在無奈之中顯得傷感。作者在敘述“可悲”之事時，先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一幅破敗的庭院圖，來傳達這種大家庭沒落、衰敗的感傷：

“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迨諸父異爨，內(nèi)外多置小門，墻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于廳。庭中始為籬，已為墻，凡再變矣?！?/p>

在連著南北建筑的寬大園子里，高高低底、長長短短的墻將它隔成一處又一處狹小而又不規(guī)則的空間，一戶又一戶小門通向各自的小家庭；幾只狗，站在門戶里，相互對著亂吠；透過門戶，能看見有幾家的雞，棲息在廳堂里；有家來了客人，不能從大門進來，只好從庭院里的小門穿過這家的廚房到廳堂赴宴……一個曾很顯赫的大家庭，失去了往日的整潔和安靜，充滿了嘈雜和破敗，置身其間的作者，無言的傷痛似一層灰色的霧，籠罩在這樣的畫面之中。

二是老嫗講述時再現(xiàn)的“慈母喚女”圖，抒發(fā)一個早失母愛之人深情念母時的悲傷。

歸有光八歲喪母，遭遇了人生三大不幸事中的第一件。歸母一生辛苦，她十六歲嫁到歸家，生育了七個孩子，其中兩個早夭。在作者只有八歲時，母親因病去世了，死時只有二十七歲。每當追念早逝的母親時，他總是充滿悲傷：“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先妣事略》）《項脊軒志》寫到“可悲”之事，也自然寫到追憶亡母時引發(fā)的傷痛。

回憶慈母形象，作者是通過“老嫗”講述再現(xiàn)的。這種再現(xiàn)是運用白描手法，通過一個“手扣門扉”的動作和“兒寒乎？欲食乎？”兩句充滿關(guān)切的語言描寫來勾勒出一位慈母形象。筆法雖儉省到了極點，可留給讀者的想象空間極廣，讓我們仿佛聽到這位母親手指輕輕敲擊板門時的清晰的聲響，看到她為愛女啼哭著急而又心疼的神情……作者也是如此，老嫗的回憶，在他腦海中很快形成了一幅“慈母喚女”圖畫，再聯(lián)想到母親辛勞而又短促的一生，一陣悲傷，頓時化做一陣啜泣。而這種因自己過早失去母愛、為辛苦的母親早逝而觸發(fā)的悲傷要比“諸父異爨”后家道衰落所帶來的感傷更具體，更鮮明。

三是回憶軒中讀書生活，描繪的“祖母喜囑孫兒”圖，訴說一個封建士子懷才不遇的憤懣。

如果說母親去世時，作者還很小，對母親的印象很模糊，需要靠別人的講述才完成形象的重新塑造的話，那么，作者生命歷程中又一位女性——祖母——的形象在每次回憶中可以呼之欲出的。

余自束發(fā)讀書軒中，一日，大母過余曰：“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比去，以手闔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zhí)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闭邦欉z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

這段文字，主要通過語言和動作描寫來寫祖母對自己殷切希望，使這位女性形象栩栩如生。具體地說，三句話語傳達了四重情意，兩處細節(jié)顯示了兩層用心。三句話，感情豐富：第一句，因牽掛、疼愛孫兒才說出這樣的問候之語。第二句，“吾家讀書久不效”，道出歸家內(nèi)心的隱痛，因為歸家自“太常公”之后，再無顯達；“兒之成，則可待乎！”表明祖母看到歸家顯耀希望時的欣喜，因為眼前的孫兒盡管還是個孩子，卻能“竟日默默”在軒中讀書，不像別的男孩子那樣貪玩，將來有望通過科舉功成名就，光宗耀祖。這句出自肺腑的“自語”，流露出的是兩層真情。第三句，用歸家祖先的顯達來激勵后輩，表達渴望家族振興的殷切希望。兩處細節(jié)化的動作，顯示了祖母的良苦用心：“以手闔門”，想把院子的喧鬧阻擋在門外，不想再有別人干擾孫兒“一心只讀圣賢書”；去而復返后“持一象笏至”，要讓孫兒以顯達的祖先為榜樣，發(fā)憤攻書，擔當起振興歸家的重任。回憶中的祖母，既讓他懷念，更讓他觸得了心靈深處的隱痛，因此，在這幅畫面中融進了更濃重的悲情。要知道，按照常規(guī)，像歸有光如此出色的人才（九歲能文，可說是天資聰穎）是應(yīng)該得到命運之神的青睞的，至少，像我們今天一樣，到了十七八歲就應(yīng)該上個大學，可是，18歲（寫作此文的時候）的歸有光并沒有中得科舉，像許多高考失利的孩子，一再補習，直到“孺人死……十二年，有光補學官弟子”（《先妣事略》），再到35歲才中舉。遙想祖母遺訓，快要成年的歸有光，深知日趨衰敗的歸家急切需要有一個能夠支撐門戶、重振家聲的人物出現(xiàn)，而這個人就是祖母當年看重并深情關(guān)愛、寄以厚望的自己。而殘酷的現(xiàn)實如何呢？科場不利，愧對祖母亡靈；功名未遂，家族振興希望渺茫；科舉道路漫長而坎坷，自己前途未卜……慚愧，失望，憂慮，悲憤，種種情緒都因?qū)ψ婺傅幕貞浂v，交織，撕扯著自己。想想這一切，又都不是因為自己讀書不勤奮或才學平庸造成的，而是因為科場選拔者不能真正做到“唯才是舉”，當權(quán)者不能“慧眼識珠”，何況世俗觀念總是以成敗論英雄。思前想后，祖母已去，她老人家的愿望何時能實現(xiàn)？悲傷和憤懣無處能說，只有化做悲不自禁的一聲“長號”，而這種讓人“長號”的悲傷又遠比思親念遠引發(fā)的悲傷復雜的多，深刻得多。

四是愛妻去世后，“臥病無聊”的自畫像，說出了人生凄慘的兩重悲情。

文章最后一段是作者35歲左右補寫的，主要是追憶亡妻生前和自己生活的美好時光以及妻子去世后物在人亡的傷感。這段文字，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上與前面渾圓天成，在表現(xiàn)作者人生悲情的主題上也有著極強深化，而這種深化又通過“臥病無聊”的自畫像表現(xiàn)出來。

作者婚后，和妻子過了六年幸?？鞓返纳睢？梢坏┻@樣的幸福快樂只有在回憶中重復再現(xiàn)時，也就成了內(nèi)心極大的傷痛。如果把這種中年喪妻的悲通和續(xù)寫本文時再次觸發(fā)的早年喪母的悲傷疊加在一起，它就成了夢魘。這一重血肉親情離逝的悲痛摧殘著作者的身心。更重要的是，盡管作者已經(jīng)中了舉人，可要真正實現(xiàn)祖母當年的愿望，走上仕途，還有很長、很難的路（中舉后二十多年，參加了八次會試，都不第，直到六十歲才中進士）?；叵胧畮啄甑目婆e路，他深切地感到命運不公，世道不公，悲傷和無奈又幻成了插在心中的一柄利劍。更何況這種難言的傷痛從青少年起，一直縈繞心際，直到年近不惑，可能還要延續(xù)更不可知的將來。在將這些人生失意的傷痛與歸家的徹底衰落、自己仕途渺茫牽連到一起時，悲情變得更濃重，足以擊倒一個人。因此，“其后二年，余久臥病無聊”，就是這兩重悲情纏絞著銷蝕身心所至。簡短幾字，作者就畫出了一個內(nèi)心苦痛、疾病纏身、形銷骨立的自我形象。見到這個病態(tài)形象，我們也深深同情這個封建士子內(nèi)心承受的苦楚和經(jīng)受的人生困頓，一股濃重的悲傷情緒直達心底，久久不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