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左拉自我標榜的“決定論”與后來人們批評他的“決定論”,有著截然不同的含義。在左拉的觀念體系中,所謂“生理學決定論”與“社會學決定論”、“機械論”傾向與“有機論”傾向,均處于充滿張力的對衡狀態(tài),這表明對自然主義文學“決定論”的解讀難以成立。
關(guān)鍵詞 左拉 決定論 機械論 自然主義
在對自然主義文學的諸多否定性評價中,其哲學上的“決定論”是一個人們常常掛在嘴邊的老話題。但仔細考察,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自然主義文學的“決定論”,現(xiàn)有的說法非?;靵y,存在著諸多模糊不清的悖謬之處:有人將其概括為“生物學決定論”(Biological Determinism),又有人將其界定為“社會學決定論” (Social Determinism)①;有人將其稱之為“機械主義的決定論” (Mechanistic Determinism),又有人將其視為“樂觀主義的進步觀念”(OptimisticProgressivism)②。諸多相互矛盾的解讀提示我們,所謂自然主義文學在哲學上的“決定論”思想,并非是一個可以輕易做出定論的簡單問題。
作為自然主義文學的領(lǐng)袖和主要理論家,左拉歷來為研究自然主義文學問題的學者高度關(guān)注。在左拉的理論表述中,“決定”與“命定”的確都是出現(xiàn)頻率頗高的語匯。
一、“生理學決定論”
還是“社會學決定論”?就所謂“決定淪”所必然涉及到的“決定”因素而言,在左拉的界定中,我們看到了兩種不同方向的表述:其一是來自內(nèi)部的生理-遺傳因素,其二是來自外部的社會-環(huán)境因素。前者被人們稱之為“生理學決定論”(Physiologic Determinism)或“生物學決定論”,而后者則被命名為“環(huán)境決定論”(Environmental Determinism)或“社會學決定論”。
受達爾文進化論及當代生理學、生物學的影響,左拉非常重視從生理學、遺傳學的角度對人進行審視和描寫。在《關(guān)于家族史小說總體構(gòu)思的札記》中,他稱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乃是“對一個家族血液遺傳與命定論的研究”③;而關(guān)于《黛萊絲·拉甘》中的人物描寫,左拉甚至自稱:“人物完全受其神經(jīng)質(zhì)和血緣的支配,沒有自由意志,他們一生中的每一行為都命里注定要受其血肉之軀的制約。黛萊絲和洛朗都是人面獸心的畜牲,僅此而已……兩位主人公的情愛是為了滿足某種欲求;而他們殺人害命則是其通奸的必然結(jié)果。這種結(jié)果在他們看來,就像豺狼屠戮綿羊一樣天經(jīng)地義;至于他們的內(nèi)疚,我只好用這個詞了,只不過是一種氣質(zhì)的混亂,或者說是對緊張得都要爆裂了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反抗?!雹苓@樣的表述,是很多人聲稱左拉的觀念與創(chuàng)作陷入“生理學決定論”之最基本的依據(jù)。
左拉對生理學的重視,只是表明自然主義作家會自覺地從生理學上的新發(fā)現(xiàn)中去獲得新的視角對人進行審視和表現(xiàn),而絕不意味著他們會完全照本宣科地依照生理學的結(jié)論來描寫人,即像有些人所說的那樣陷入了“生理學決定論”。雖然自然主義作家對生理學的反應極其熱情,甚至聲稱“我們既是生理學家,又是詩人”⑤,但這并不意味著自然主義作家真會喪失自己作為藝術(shù)家的文學立場——左拉說得非常明白:“我們既不是化學家、物理學家,也不是生理學家,我們僅僅是依靠科學的小說家。當然,我們并不打算在生理學中做出發(fā)現(xiàn),我們并不干那一行,只不過為了研究人,我們認為不能不考慮生理學上的新發(fā)現(xiàn)?!雹奘聦嵣希词乖诖笏翉娬{(diào)借鑒生理學來促進文學創(chuàng)作之時,自然主義作家也從來沒有過高地估計那些生理學發(fā)現(xiàn)的真理性:“無疑,人們現(xiàn)在離對化學甚或生理學的正確認識尚相距很遠。人們還絲毫不知道能分解情欲從而得以分析它們的試劑?!雹摺瓣P(guān)于人的科學現(xiàn)在仍然相當模糊不清,沒弄清楚的地方實在太多?!雹唷瓣P(guān)于人的科學所取得的真理,由于涉及到的是精神和情感,因而更加有限與不確定?!雹?/p>
如果這樣一些清醒的表述尚不能使自然主義作家擺脫所謂墮入“生理學決定論”的嫌疑,那么,左拉對社會學意義上的人之生存環(huán)境的高度重視,則為自然主義作家徹底規(guī)避這種可能的誤區(qū)找到了切實的途徑。左拉反復強調(diào):“我深信,人畢竟是人,是動物,或善或惡由環(huán)境而定?!雹狻拔覀冋J為人不能脫離它的環(huán)境,他必須有自己的衣服、住宅、城市、省分,方才臻于完成;因此,我們決不記載一個孤立的思維或心理現(xiàn)象而不在環(huán)境之中去尋找它的原因和動力?!雹稀拔覀儾辉僭谠~藻優(yōu)美的描寫里求生活;而是在準確地研究環(huán)境、在認清與人物內(nèi)心息息相關(guān)的外部世界種種情況上下功夫。”⑿
關(guān)于先天生理遺傳與后天社會環(huán)境兩者中,哪一個因素對人的行為及心理具有更大的決定作用,不管是在左拉的時代還是現(xiàn)在,都是一個爭議很大的問題。這樣,兩種所謂“決定論”之間的沖突,就造成了左拉整體思想的搖擺。這種搖擺,直接表現(xiàn)在左拉對“變化”的強調(diào)之中——“‘變化說’是目前最合理的體系”。⒀在《〈黛萊絲·拉甘〉第二版序》中,左拉稱其對人所進行的生理學剖析,僅僅立足于“對人在環(huán)境和形勢的壓迫下所具有的氣質(zhì)及其生理機能的深刻變化所進行的研究”之上,⒁而在《關(guān)于家族式小說總體構(gòu)思的札記》一文中,他就上文中提到的“環(huán)境”與“形勢”進一步表述了“變化”的思想——“這就是說,這個家族,如果是生于另一時代,處于另一種環(huán)境,就不會像它現(xiàn)在這樣?!雹蛹热粌煞N能起“決定”作用的因素總是同時“在場”,而且都永遠地處在“變動不居”的動態(tài),所謂左拉思想的“決定論”也就自然被這種“變”、“動”懸在了空中,搖擺不定。
在左拉的論述中,這種搖擺最終達成了一種充滿張力的對衡;在這樣一種搖擺-對衡的狀態(tài)中,個人與社會-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便絕非簡單地僅是后者“決定”前者的關(guān)系,而是兩者之間的相互作用和影響?!吧韺W家有朝一日總會給我們解釋思想和激情的機理;我們將會知道人這架獨立的機器是怎樣運轉(zhuǎn)的,它怎樣思考,怎樣愛,怎樣從理智轉(zhuǎn)向熱情乃至瘋狂;但這些現(xiàn)象,這些器官如何在內(nèi)部環(huán)境的影響下發(fā)生作用的機理的事實,不是孤立地在外部的真空中產(chǎn)生的。人不是孤立的,他生活在社會中,即在社會環(huán)境中;這樣,對我們小說家來說,這社會環(huán)境就不斷地改變著現(xiàn)象。甚至我們最重大的課題就在于研究社會對個人、個人對社會的相互作用。”⒃“我們依靠生理學,但又從生理學家手中把孤立的人拿過來,繼續(xù)向前推進,科學地解決人在社會中如何行動的問題?!雹?/p>
事實上,左拉對“環(huán)境”的強調(diào)直接來自巴爾扎克和泰納,其理論與創(chuàng)作上的創(chuàng)新主要體現(xiàn)為對人之生理學-遺傳學-生物學因素的重視,以及由此所帶來的對單純強調(diào)外部環(huán)境的矯正。
二、“機械主義的決定論”
抑或“有機主義的生成論”?
認定左拉及自然主義文學在觀念上陷入“決定論”的人,往往在其歸納出的“決定論”前冠以“機械主義”或“機械論”的哲學定性。針對左拉的理論表述,人們固然可以從中找出很多“機械主義”或“機械論”傾向的“證言”,但相反方向的“證言”也是很容易找到的。那么,左拉的觀念體系在性質(zhì)上究竟是“機械主義的決定論”還是“有機主義的生成論”呢?
在對生命的理解上,“機械論”與“有機論”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前者慣于將生命視為“機器”,后者則常將生命比作“植物”。機器,作為用來完成某種工作的特殊裝置,是一個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各種部件或元件的組合,這一“組和”機械地完成它們預定的操作,“也就是說,在此過程中沒有偶然的干預或僅通過自覺或不自覺的行為來維持調(diào)控?!雹志痛硕?,“機械論”生命觀念及與之相契合的藝術(shù)觀念,自然便含有只強調(diào)“必然性”與“確定性”“規(guī)則”而否認或輕視“偶然性”及心理(對人來說還有心靈)活動的意味。而在“起源”問題上,“機械論”天然地傾向于“預成論”(Preformation)或“目的論”,并強調(diào)“元素”(Element)以聚合的方式“構(gòu)成”整體。而相比之下,將生命比作“植物”的“有機論”生命觀念以及與之相應的藝術(shù)觀念,則往往更強調(diào)“整體性”與“生長性”,在“起源”問題上本能地傾向于“漸成論”(Epigenesis)或“進化論”,并尤為強調(diào)天然“生命活力”(Force)的自我“生成”。艾布拉姆斯在《鏡與燈》中對此曾做過精彩的分析比較:“機器是由不同部件組成的。與此相比,植物的各部分不同之處則在于,它們以最簡單的單位(種子——筆者注)開始,與它的相鄰部分緊密結(jié)合,相互交換,相互依存,直到長成較大的、更為復雜的結(jié)構(gòu)——在這整個過程中,這些部分都以一種復雜的、特別內(nèi)在的方式相互聯(lián)系,并同植物聯(lián)成一個整體?!雹住坝袡C體的成長是一種沒有終結(jié)的過程,這就滋養(yǎng)了不完整的允諾、崇高殘缺的感覺……只有‘機械的’的統(tǒng)一體的各個部件才能明確地確立和固定。而在有機整體中,我們所發(fā)現(xiàn)的是由各種有生命的、不確定的和不斷變化著的成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的復雜體?!雹?/p>
生物學、生理學等學科在19世紀的重大進展,并沒有使“機械論”與“有機論”兩種生命觀念的相互沖突完全平息。傳統(tǒng)的“機械論”者在很大程度上都接受牛頓的宇宙演變法則,相信整個宇宙,包括生物體在內(nèi),最終都是上帝智慧的產(chǎn)物。(21)19世紀初,隨著胚胎學說的發(fā)展,德國自然哲學家們以泛神論為基礎(chǔ)的“有機論”逐漸占據(jù)上風;但在19世紀中葉,隨著能量守恒定律的發(fā)現(xiàn)以及呼吸生理學的最新進展,對生命的“機械主義”解釋突然又卷土重來,而左拉推崇的克洛德·貝爾納正是這股思潮的代表人物之一。
在《實驗小說論》中,左拉宣稱:“我現(xiàn)在要設法證明,實驗方法既然能導致對物質(zhì)生活的認識,它也能導致對情感和精神生活的認識。從化學而至生理學,再從生理學而至人類學和社會學,這只不過是同一條道路上的不同階段的問題。實驗小說則位于這條道路上的終端?!?22)左拉這種令人驚詫不已的主張,完全基于貝爾納的著名論斷(左拉在文中忙不迭地部分引用了這一論斷):“并不存在兩種化學或物理學,一種適應于生物,而另一種則適應于無生命個體。對所有物質(zhì)來說,不管它們以怎樣的形式存在,都有普遍的規(guī)律適應于它們,并且這些規(guī)律不允許有例外?!?23)看上去,左拉似乎全盤接受了貝爾納的“機械論”觀念,而文中他對貝爾納反“活力論”的亦步亦趨,更進一步強化了人們的這一判斷。眾所周知,左拉的《實驗小說論》是在貝爾納《實驗醫(yī)學研究導論》的直接影響寫下的。他本人在該文開篇也十分坦率地承認:“這不過是對他的論述進行一番匯編,因為我的一切論述都原封不動地取之于克洛德·貝爾納,只不過始終把‘醫(yī)生’一詞換成‘小說家’,以便闡明我的思想,使之具有科學真理的精確性?!?24)在科學占據(jù)社會與文化生活主導地位、科學主義也由此風靡整個文化領(lǐng)域的時代,為了替自己的文學主張找到理論依據(jù),左拉的這一做法并非完全不可理解;然而,這種借科學之“矛”攻文學之“盾”的簡單套用,卻將單純的文學問題復雜化了——迄今依然非常盛行的“自然主義文學堅持‘機械主義決定論’”的說法在很大程度上就直接源出于該文。就此而論,美國批評家H.M.Block在其《自然主義三巨頭》(1970)一書中將《實驗小說論》解讀為左拉影響最大但同時表述也最為糟糕的自然主義文學理論文獻,顯然是有道理的。
左拉的自然主義文學理念是否真的墮入了“機械主義的決定論”?
觀念的正確與否與這一觀念表述得是否得當,顯然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問題。盡管《實驗小說論》因話語移植太過僵硬而影響了其作為理論文獻應有的嚴謹,但如果細讀本文,然后再參照左拉在其他自然主義文學理論文獻中的相關(guān)表述,我們依然有可能獲得對“實驗小說論”以及整個自然主義文學理念的準確把握。
聲稱“自然主義文學堅持‘機械主義的決定論’”的人,如果不是有意,那也肯定是在無意中忽略了左拉諸多更為傾向于“有機主義”的明確表述。在《實驗小說論》中,左拉就曾寫道:“社會的運轉(zhuǎn)同生命的運轉(zhuǎn)是一樣的:社會中同人體中一樣存在著一種有機聯(lián)系,將各個不同的部分或不同的器官彼此連為一體。一個器官壞死丁,其他器官也會受到損害,于是便引起一場十分復雜的疾病?!?25)在《論小說》一文中,他又明確宣稱:“近代文學中的人物不再是一種抽象心理的體現(xiàn),而像一株植物一樣,是空氣和土壤的產(chǎn)物?!?26)由此出發(fā),左拉在《戲劇中的自然主義》一文中批評傳統(tǒng)的文學“純?nèi)皇且环N精神的娛樂消遣,一種機智的空談詭辯,一種遵守某種法則的平衡與對稱的藝術(shù)”;(27)而自然主義文學則是反人為平衡、反機械對稱的藝術(shù)。對評論家夸贊小仲馬(Alexandre Dumas 1824—1895)的劇本《私生子》結(jié)構(gòu)如何均衡、勻稱、完美,左拉殊為不滿和不屑,他輕蔑地將這樣的作品稱之為“玩具”與“七巧板游戲”,并譏諷說:“天啊!看這件家什的做工有多精美啊——刨得平、嵌得巧、膠得牢、釘?shù)镁o!這真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了的機械裝置啊,部件與部件間嚴絲合縫,一個部件帶動另一個部件,流暢平滑,恰到好處……不過,我對鐘表沒有興趣,我倒是更喜歡真實。是啊,這確是一部出色的機器。但我寧可它具有豐饒的生命,帶有它的顫動、它的寬闊和它的力量。”(28)針對此種情形,他大聲疾呼:小說家應該“滿足于展現(xiàn)他從日常生活擷取的圖景,在對細節(jié)的描繪中確立文本的整體感,從而讓讀者獲得真切的感受,并由此開啟他們的反思。自然主義的方法全在這里?!?29)
在生命及與之相應的文學觀念上,自然主義文學之前的浪漫主義文學所堅持的乃是“有機主義”的思想立場。顯然,出于反浪漫主義的激進沖動,加上受當時流行的實證主義和科學主義理念的影響,于是——尤其在《實驗小說論》中——便有了左拉很多極端的理論表述。但整體看來,左拉之自然主義文學理論文獻在明顯地含有不少“機械論”觀念的同時,更有體現(xiàn)“有機論”取向的大量表述。前者的表述很鋪陳、扎眼,但也因此更加流于表面,成為體現(xiàn)某種策略訴求的虛張聲勢;后者的表述更為細致內(nèi)在,因而也許才更能體現(xiàn)左拉觀念體系的基本哲學立場。與如上談淪的“生理學決定論”與“社會學決定論”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一樣,在左拉的表述中,“機械論”傾向與“有機論”傾向同樣是在一種搖擺不定中處于一種充滿張力的對衡狀態(tài)。
如上所述,“有機論”與“機械論”的基本區(qū)別便是前者更強調(diào)個體生命內(nèi)在生命活力及其自我生成。這種“自我生成”不僅意味著個體生命不像機器一樣完全是由外部力量所創(chuàng)制決定,而且也強調(diào)它本身永處于不斷變化的進程之中。這樣的生命觀念與否定個人生命意志的“決定論”或“宿命論”思想,顯然不可同日而語。
三、“決定論”抑或“宿命論”?
克洛德·貝爾納曾把自己的世界觀概括為“決定論”,但他對這種“決定論”的闡釋是非常獨特的,“決定論不是別的,就是承認隨時隨地都有規(guī)律”,但卻沒有“終極規(guī)律”;而其所謂的“規(guī)律”,僅是指某種現(xiàn)象存在的近因或條件,即一現(xiàn)象與其他現(xiàn)象的直接聯(lián)系。在《實驗小說論》中反復標榜自己是“決定論者”的左拉,對“決定論”的界定與貝爾納如出一轍:“所謂‘決定論’即決定現(xiàn)象出現(xiàn)與否的近因?!?31)
左拉認為:“當今,小說家的最高的品格就是真實感?!?32)“什么也不能代替真實感,不論是精工修飾的文體、遒勁的筆觸,還是最值得稱道的嘗試。你要去描繪生活,首先就請如實地認識它,然后再傳達出它的準確印象。如果這印象離奇古怪,如果這幅圖畫沒有立體感,如果這作品流于漫畫式的夸張,那么,不論它是雄偉的還是凡俗的,都不免是一部流產(chǎn)的作品,注定會很快被人遺忘。它不是廣泛建立在真實之上,就沒有任何存在的理由?!?33)可面對著紛繁乃至混亂的生活之流,該如何去達成如此重要的“真實感”呢?他的回答是:要達成“真實感”,就必須貫徹“決定論”,即務必在創(chuàng)作中揭示現(xiàn)象與現(xiàn)象之間作為“近因”“聯(lián)系”的“規(guī)律”。自然主義文學對“環(huán)境”因素的高度強調(diào),在這里得到了理論上的說明。
在“現(xiàn)象”與“近因”的意義上,左拉坦承自然主義作家是“決定論者”,但他同時又堅決反對稱他們?yōu)椤八廾撜摺??!氨仨氄f清楚,我們并不是宿命論者,我們是決定論者,二者決不是一回事?!薄八廾撜J為我們不能對必然注定的命運施加任何影響,一種現(xiàn)象是必然注定的,與其他條件毫不相干;而決定論認為決定因素僅僅是一種現(xiàn)象的必要條件,這種現(xiàn)象的表現(xiàn)形式也不是注定如此。一旦將探求現(xiàn)象的決定因素作為實驗方法的根本原則,那時便不再有什么唯物論和唯靈論,不再分什么無生命物質(zhì)和有生命物質(zhì),所存在的只是一些現(xiàn)象,我們需要確定其條件,即構(gòu)成這些現(xiàn)象直接原因的環(huán)境?!?34)左拉反復強調(diào):自然主義作家把現(xiàn)象之直接的或決定性的原因稱之為“決定”因素,而絕不承認任何神秘的東西。世界上只有現(xiàn)象和作為現(xiàn)象存在條件的現(xiàn)象,而既然人可以認識這些直接導出“現(xiàn)象”的、作為“決定因素”的“近因”,并通過改變這些“近因”而控制現(xiàn)象,哪里還有什么“宿命論”可言?
真正的“決定論”往往都與某種觀念被推向極端所形成的絕對獨斷有關(guān)。就此而言,自然主義文學的思想立場也許恰恰并非“決定論”而是“反決定論”。因為,自然主義作家反對一切對人和自然的成見,反對一切既定觀念體系。左拉曾明確指出:自然主義并不是一個推翻了舊體系之后自己開始執(zhí)掌話語霸權(quán)的新的權(quán)威體系,它反對一切體系,包括反對它自身。“我曾反復強調(diào),自然主義并不是一個流派,比如說,它并不像浪漫主義那樣體現(xiàn)為一個人的天才和一群人的狂熱行為?!?35)而于斯曼也大聲疾呼:“不,我們不是宗派主義者。我們相信無論作家還是畫家都應去表現(xiàn)他們自己的時代,我們是渴望現(xiàn)代生活的藝術(shù)家……我們的小說不支持任何論點,而且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它們甚至連結(jié)論也沒有?!?36)與人們加諸自然主義文學頭上的那種“決定論”的涵義完全不同,左拉在其自然主義文學理論文獻中對“決定論”的釋義直接源自貝爾納。而貝爾納學說的形成,其“近因”“聯(lián)系”則是孔德的實證主義哲學。事實上,在19世紀中葉的法國知識界,貝爾納本人堪稱孔德之后實證主義最重要的代表人物。眾所周知,實證主義哲學反對一切形式的形而上學,拒絕對所有“絕對本質(zhì)”的探究而孜孜于現(xiàn)象學層面的“近因”、“規(guī)律”的求征。經(jīng)由對“絕對本質(zhì)”的懸置,不斷自我標榜“理性”的實證主義哲學家事實上已經(jīng)在唯理主義的堅硬邏輯大廈上打開了一個隱蔽的豁口,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相對論”正是由此得以釋出。這種“相對論”往前推進一步,就是20世紀西方哲學中大行其道的“相對主義”?!跋鄬χ髁x”開啟了“不確定性原理”,“不確定性原理”被推演到極致便是存在主義哲學所宣稱的那種“世界荒誕”。而正是經(jīng)由這種“世界荒誕”,薩特等存在主義思想家才莊嚴地宣告了人的“自由”:“荒誕”徹底解放了人的“自由”。“人”,在20世紀很多非理性主義思想家和文學家那里正是因此才被重新定義:人的本質(zhì)不再是“理性”,而是“自由”;“自由”首先是個人的“選擇自由”,“人”經(jīng)由個人的自由選擇確定其自我的“本質(zhì)”。
四、哲學言說與文學創(chuàng)作
作為自然主義文學的領(lǐng)袖,左拉與德萊塞等很多自然主義作家一樣,都不擅長在書齋里玩弄形而上學概念。他們來自底層社會,且大多數(shù)都沒有接受系統(tǒng)的高等教育,促使他們成才的教育是由社會以其本身的冷峻與嚴酷完成的。與現(xiàn)實生活而非與理念系統(tǒng)的更為密切的聯(lián)系、對世界和社會現(xiàn)實而非對哲學形而上學的更為切身的省察、對人生苦難而非對紙上傷悲的更為強烈的體驗與關(guān)注,這一切始終是他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頭和動力。來自平民社會而非貴族社會的身份、近生活而遠觀念的精神背景,是左拉為代表的自然主義作家與此前浪漫主義作家的重要區(qū)別。
可以想象,對將世界看作是諸多“物理的力”相互沖突的戰(zhàn)場,或?qū)⑸鐣c生命視為各種元素糾結(jié)所形成的“化學現(xiàn)象”之類的比喻,左拉這樣的平民作家應該是很容易接受的。經(jīng)由“化學反應”之親和力或者“物理作用”之機械力這樣一些樸素比喻的過渡,慣于“形象思維”的文學家對世界形成一種粗獷的“機械論”觀念的輪廓或印象,這在科學與技術(shù)愈來愈主導西方社會-文化的時代氛圍中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進化論強調(diào)無情的生存競爭,而這種競爭也正是左拉們早年在貧寒與奮斗中體會最深的生存真相。就此而言,左拉這樣一些沒有受過嚴密的邏輯訓練但卻飽受嚴酷的生存歷練的平民作家之接受達爾文、貝爾納、斯賓塞的學說,主要不是出于邏輯的思辨,而是因為情感的體驗;不僅是由于時代文化思潮單方面的沖擊,而更有著這些作家個人對此種觀念基于本能的親和傾向。
對作為藝術(shù)家的作家來說,特定的世界觀念或人生理念的確有助于他們建立起某種審視生活現(xiàn)實與生命存在的視角,但這種視角永遠不會取代他們對生活與生命的審視與省察。哲學家和科學家從生活現(xiàn)實中提煉出了某種假想性的理論觀念,他們的工作基于現(xiàn)實生活,終于理論假設。而文學家的工作卻總是在哲學家和科學家終結(jié)的地方開始,并由此出發(fā)奔向他們最可信賴的生活。無論在什么情況下,他們總是堅信生活本身永遠都是比任何既有的哲學或科學理論都要神秘深奧若干倍的存在,即生活總是大于所有的道德禮法和意識形態(tài)準則,而現(xiàn)實也總是大于所有哲學的抽象與科學的概括。因而,現(xiàn)實生活才是最難以理解、難以捉摸的存在。就此而言,文學創(chuàng)作雖然離不開特定觀念的引導,但在人類文化構(gòu)成中,文學家歷來就是一切既有概念或觀念的質(zhì)疑者。
與此前的作家相比,自然主義作家更加看重現(xiàn)象學意義上作為“相對真相”的生活現(xiàn)實,而規(guī)避本質(zhì)論意義上以“絕對真理”面目出現(xiàn)的各種意識形態(tài)。左拉稱自然主義作家的全部工作就在于:“從自然中取得事實,然后研究這些事實的構(gòu)成,研究環(huán)境與場合的變化對其的影響,永遠不脫離自然的法則?!?37)對一直在大聲疾呼文學家一定要“回到生活”中去、“回到自然”中去、“回到現(xiàn)象”中去的自然主義作家來說,任何觀念或觀念體系與他們看重信從的生活現(xiàn)實相比,都統(tǒng)統(tǒng)不值一提,因而也就更難想象他們的創(chuàng)作真地會如很多人所解讀的那樣是在“機械論”哲學觀念或某種科學理論的支配或主導下達成。雖然他們也常常在創(chuàng)作之外大談哲學或科學,但事實上,由于對藝術(shù)的熱愛與追求,他們所談論的哲學或科學理論除了提供給他們奔向生活的出發(fā)點,并沒有真正讓他們從中得到任何可以信任和依靠的東西。因此,左拉才反復聲稱:“自然主義小說家注重觀察與實驗,他們的一切著作都產(chǎn)生于懷疑,他們在懷疑中站在不甚為人所知的真理面前,站在還沒有被解釋過的現(xiàn)象面前。”(38)事實表明:自然主義作家是一些比他們的所有文學前輩都更堅定、更本色的不可知論者和更徹底、更激烈的懷疑主義者。實在很難想象,一個不可知論者和懷疑主義者,如何可能同時會成為一個“決定論者”或“機械論者”。
左拉在隨筆、書信以及諸多論戰(zhàn)文字中所表述的“機械論”或帶有“機械論傾向”的哲學思想是幼稚粗糙的,這與他在文學文本中對人和社會具體細致的描寫所體現(xiàn)出來的厚重意蘊不可同日而語??v觀整個自然主義的文學創(chuàng)作,可以發(fā)現(xiàn)——由于太過信從當代科學進展所確認的那些生理學或心理學或社會學的“規(guī)律”,個別作家對人的描寫有時的確存在某種簡單化的傾向,但僅拿這些失敗的個別作家或個別作品對宏大的自然主義文學思潮在哲學上做出“決定論”或“機械論”的判詞,又未免太過武斷??傮w說來,在真正代表著自然主義文學藝術(shù)成就的作家創(chuàng)作中,人們可以看到,對各種抽象理念的拒斥,對觀念主導型敘事模式的反叛,對生活現(xiàn)象的重視,對人生本相的索求,這一切都使得體現(xiàn)為“偶然性”的“機緣”因素在自然主義文學文本中綻放。突出“偶然性”的“機緣”必然就削弱了“必然性”的“邏輯”,而“必然性邏輯”的失落不正是顛覆了建立在其基礎(chǔ)之上的那種真正的“決定論”思想嗎?自然主義作家筆下的人物,并不是他們常常掛在嘴邊的“決定論”所派定的“物理現(xiàn)象”或“化學現(xiàn)象”或“生理現(xiàn)象”,而是充滿著沖動又帶有狐疑,充滿著熱望又常懷恐懼,充滿著激情又總在進行著理性算計的時刻都充滿矛盾的鮮活個體。顯然,一旦進入文學創(chuàng)作的領(lǐng)地,“票友”式哲學家之觀念眼鏡立刻便被摘下放在了一邊;誠摯的藝術(shù)家那悲憫、敏銳、睿智的心靈目光,絲毫也沒有被始終只是呈現(xiàn)為某種粗獷輪廓的哲學觀念所攪亂,更沒有被遮蔽或扭曲。
與職業(yè)哲學家的觀點相比,自然主義作家的諸多表述,顯然不值得作為嚴謹?shù)恼軐W體系來看待,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的理論言說就真的一錢不值。盡管缺乏嚴謹與周延,盡管不時自相矛盾,但他們的看法畢竟來自于時代,與當時的文化思潮息息相關(guān)。今天,面對自然主義這樣一份塵封在諸多誤解與輕視之中的文學遺產(chǎn),要正本清源,就必須將左拉們煞有介事的哲學言說與其實實在在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區(qū)分開來,仔細辨識并準確闡發(fā)他們理論表述中的真意。
①Haskell.M.Block, Naturalistic Triptych: The Fictive and the Real in Zola , Mann and Dreiser, New York: Random House, Inc., 1970, p.7.
②Charles Child Walcutt,“Theodore Dreiser and the Divided Stream”,in Alfred Kazin and Charles Shapiro (eds. ), The Stature of Theodore Dreiser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1955, p.247.
③⑩(15)左拉:《關(guān)于家族式小說總體構(gòu)思的札記》,柳鳴九編《法國自然主義作品選》,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34頁,第734頁,第734頁。
④(14)左拉:《〈黛萊斯·拉甘〉第二版序》,柳鳴九編《法國自然主義作品選》,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28頁,第731頁。
⑤龔古爾兄弟:《日記》,朱雯等編《文學中的自然主義》,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315頁。
⑥⑦⑧⑨(13)(16)(17)(22)(24)(25)(31)(34)(35)(37)(38)Emile Zola, “The Experimental Novel”, in George J. Becker (ed.), Documents of Modern Literary Realism, Princeton,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3, p.185, p.167, p.172, p.173, p.190, p.173, p.174, p.162, p.162, p.179, p.163, p.179, p.189, p.167, p.169.
(11)(12)(26)(32)(33)左拉:《論小說》,柳鳴九編《法國自然主義作品選》,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88—789頁,第789頁,第789頁,第778頁,第780頁。
(18)(21)(23)威廉·科爾曼:《19世紀的生物學和人學》,嚴晴燕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30頁,第45頁,第136頁。
(19)(20)M. H. 艾布拉姆斯:《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tǒng)》,酈稚牛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67頁,第345頁。
(27)(28)Emile Zola, “Naturalism in the Theatre”, in George J. Becker (ed.), Documents of Modern Literary Realism, Princeton,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3, p.228, p.228.
(29)左拉:《論小說》,朱雯等編《文學中的自然主義》,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227頁。
(30)敦尼克等:《哲學史》(第三卷),何清新譯,三聯(lián)書店1963年版,第525頁。
(36)于斯曼:《試論自然主義的定義》,朱雯等編《文學中的自然主義》,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324頁。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臺州學院中文系)
責任編輯 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