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的干爹,巴金辭世整整一周年的日子#65377;
他,終于如許多人所愿,活到了整整一百歲#65377;但,那最后的六年零八個月,他又是怎么過來的!他是個偉大的作家,是個偉大的人,他的偉大,更在這最后的六年多得到了登峰造極的體現(xiàn)#65377;我實在不忍卒想,當(dāng)他鼻子上插著管子,喉頭上開著口子,口不能言,食不能咽,身不能動,一切言語行動均需他人擺布之時,他那深邃的思想,又從哪一刻,也一點點接近遲鈍了#65377;
他是我的干爹#65377;從我出生不久第一眼見他,從我呀呀學(xué)語開始說話,我就這樣認定他喚他,一直喚了六十多年#65377;我不是他主動認的干女兒,是干媽蕭珊把他帶給我的#65377;那是半個世紀前的故事:1944年1月,在我出生的前兩個月,我的父母風(fēng)塵仆仆途經(jīng)昆明,與他們各自的好友,我的干爹干媽相聚#65377;那時后者還未結(jié)婚,而母親則懷著我大腹便便#65377;這時,曾為父母牽線搭橋,又是母親閨中好友的蕭珊,指著母親的腹大聲說道:即將出世的孩子,不論男女,必認我為干媽#65377;同年5月,干媽與干爹成婚,7月,他倆雙雙來到當(dāng)時父母所在城市重慶,于是好友重逢,也帶給我兩位一生的親人#65377;
在那物質(zhì)匱乏的戰(zhàn)亂年代,我的年輕的干媽,興致勃勃去趕三六九場,為我用土布縫制了許多漂亮的衣裙,讓我成了當(dāng)時在北碚夏壩的復(fù)旦新村最美麗最幸福的小姑娘,我也從此,一直喚著干媽干爹長大#65377;
然而對于干爹的記憶,在父親靳以去世前,完全是斷斷續(xù)續(xù)的#65377;雖然童年少年的每一個寒暑假,我都有一半日子在他們家居住,但干爹不是寫作就是外出,外出的日子真多啊!我們孩子只知道在假期里瘋玩,跑遍了霞飛坊的每一條橫弄,全然不顧大人在干什么#65377;若是干爹在家,他只在吃飯的時候從三樓下來,與大家,還有經(jīng)常獨坐在屋角沙發(fā)上的黃裳叔交談幾句#65377;若是父親來了,才能看到他放下手中之筆,兩人一起,一個四川話,一個北方話,聊個天南地北#65377;而干媽則在一邊插話說笑,好不熱鬧#65377;
那時,記憶中只有過兩次與干爹較為親密的接觸#65377;一次是在霞飛坊,那是冬天,寒假的某一天,不知怎的床鋪安排不過來(或許是家中突然來了客),干媽就把我及干妹一同安排在干爹的腳后睡覺#65377;印象特別深,在三樓干爹的房間#65377;那時我們很小,裹在被里縮在床后像兩只小貓#65377;
另一次是在上海西郊的虹橋俱樂部#65377;好像是陳同生伯伯帶著我們大家去玩#65377;那里有個很大的園子,園內(nèi)有一條小河,小河邊正拴著一條小船#65377;干爹一時興起,跳到船上,問誰敢與他一同劃船#65377;我對劃船向往已久,雖然從來沒有劃過,忽然挺身跳到船上#65377;我們一直劃到河的另一頭,與其他人會合#65377;一路上,干爹教我如何運槳,我很緊張,也很努力地跟著他學(xué),居然會劃著前進#65377;這是我第一次劃船,所以很難忘記#65377;后來讀了他的《家》《春》《秋》,了解到年少的他,在成都老家園內(nèi)劃船嬉戲,總是與兄弟姐妹一起#65377;回想那天他那么快樂地跳上小船,一定為快樂的親情回憶所驅(qū)#65377;
父親于1959年剛屆五十歲時溘然去世#65377;父親去世時,我拖著大病的后遺癥手腳行動都不能自如#65377;在醫(yī)院太平間的大廳,在殯儀館,在墓地,干爹一直默默注視著我#65377;臨到夜深人靜,當(dāng)他提起筆流著淚寫父親時,在那篇《哭靳以》文章的末尾,他忍不住寫了我的狀況,希望社會上更多的人能給予我關(guān)懷,希望我能堅強#65377;在當(dāng)時,文章中涉及家人的字句,是很有點破格的#65377;這從第二天來我家的干媽嘴里,得到證實#65377;干媽說,干爹猶豫良久,還是決定這樣寫#65377;干爹不善言辭,他不善當(dāng)面表露他的感情(這一點與干媽完全不同),但他的感情存在他的內(nèi)心,是非常熾烈非常真摯的#65377;這在他的許多文章中,都能感覺#65377;這在他一生的為人中,都能見證#65377;他寫《哭靳以》,他舍不下與父親真摯的友情,他擔(dān)心失去父親的病殘的我,他想鼓勵我勇敢面對人生#65377;自此,我的生活不僅僅有干媽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那是我一來到這個世上就一直承受的),也有了干爹父愛的關(guān)懷#65377;
干爹和父親的性格截然不同#65377;干爹是內(nèi)向的,他不會像父親那樣把愛表露在外,但他總是為我默默地做著一切,而且,他的考慮總是非常細致#65377;
很小的事情#65377;比如,當(dāng)他出訪國外時,當(dāng)他為自己的女兒買一件禮物,也會想到給我買一件#65377;比方那頂越南的斗笠(后來我在《家書》中讀到,忍不住流淚)#65377;還有我的第一塊電子手表,也是他出訪日本后送我的#65377;那時我覺得非常新奇,因為無論是30天,31天,還是28#65380;29天,電子表都會自動準確地跳過#65377;而他送我最多的禮物是筆:圓珠筆#65380;水筆#65380;金筆#65377;那個年代,國內(nèi)筆的品種很少,有一回他發(fā)現(xiàn)一種一次性使用的筆很好用,就托人從外面購買,也分給我好幾支#65377;
“文革”結(jié)束,他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我給自己買一輛堅固好用的車#65377;后來我果然買了一輛電動車,這輛車幫助我緩解了孩子幼小時來回接送上班的憂慮#65377;那時候,因為帶孩子辛苦,我瘦得厲害,他悄悄問我,是否得什么病#65377;在他家留飯時,總夾點葷菜在我碗里#65377;
那時候的干爹,是多么健康啊!一如所有的客人去看他,他都要送到院子的大門口#65377;一如新華書店的顧叔叔到他家去,總帶那么多新書,他那么興致勃勃地挑選,還讓我們挑,挑到喜歡的就為我們買下,真像過節(jié)一樣#65377;我還見他大步流星地把那本《斯巴達克思》給我送到家里來#65377;那是我向他要的,圖書剛開放時用購書券買的#65377;那天,我的朋友正在替我修車,他走進來,把書給我,連坐都沒坐#65377;等我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大步流星奔到門外,搭上26路電車回家了#65377;修車的朋友見我捧著書發(fā)愣,他怎會想到,這位如此樸素平實的老者,就是中國的“famous Ba Jin”(著名的巴金)#65377;
“famous Ba Jin”,這個稱呼是我在1978年5月的一個中午,從幾個年輕的外國男孩口中聽到的#65377;父親的好友林登伯父母遠隔重洋,當(dāng)國門剛剛開放,就從美國直奔上海,前來看望老友#65377;他們下榻國際飯店,請我們大家在該飯店二樓吃飯相聚#65377;那時還沒有出租車,林登伯說好用車來接我們#65377;為了減少接送的麻煩,我先騎車到干爹家去,與他同行#65377;我是個“鄉(xiāng)下人”,乘不慣轎車,一路暈暈乎乎,跟著干爹,走上二樓#65377;那是個大廳,走廊上來來往往都是拖著行李的外國人,很隨便,也有點混亂#65377;忽然我聽見有人在我身后說:“famous Ba Jin!”等到我們進了大廳,在桌邊坐下,又有幾個背著行李的金發(fā)碧眼男青年在門口停步,微笑著指向干爹對友伴說道:“famous Ba Jin!”他們的神情很是興奮,可能沒想到一踏上中國的土地就見到他們仰慕的人#65377;我見干爹微笑著向他們點頭#65377;剛擺脫不堪回首的日子,沉默了那么多年,而世人,甚至外國的青年人還能一眼認出干爹,這位他們心目中偉大的作家,干爹一定感到幸福和安慰#65377;但他并不喜形于色,他只是微笑#65377;
當(dāng)時在一起的有辛笛叔文綺姨,還有孫浩然叔嬸,他們與林登伯都是南開中學(xué)的校友#65377;而父親與我的二叔已然不在,他們當(dāng)年都是最親密的伙伴#65377;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在中學(xué)執(zhí)教九年#65377;我很喜歡與純真的學(xué)生相處,但是我的病腿由于長期站立,關(guān)節(jié)得了外傷性滑膜炎,膝蓋積水,腫得饅頭般大#65377;由于形勢轉(zhuǎn)好,于是在友人的關(guān)心下,我想轉(zhuǎn)行進出版社,這樣可以從事坐著的文字工作#65377;我本來學(xué)的就是英文專業(yè),聯(lián)系的又是專事出版外國文學(xué)及外文工具書的出版社,所以首先需要考一考翻譯水平#65377;我很緊張,拿著譯完的稿子去找干爹,沒想到他立即放下手中正在翻譯的《往事與隨想》,一字一句地為我審看,還替我改正了幾個錯處,連錯字標點都不放過#65377;這是僅有的一次,我這么大膽去麻煩他,請他批改自己的文字#65377;
那陣子,社會上有點亂,騙子謠言滿天飛,沒承想居然有人打著父親學(xué)生的招牌上干爹家去#65377;他自稱是父親的學(xué)生,還說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其中有父親筆名的“靳”字#65377;干爹和藹地接待了他,還親自上樓拿來自己的著作簽名送給他#65377;后來發(fā)現(xiàn)此人屢屢活躍在上海的許多老作家門內(nèi),說著同樣的話,騙取同樣的簽名書#65377;這樣引起了警覺#65377;經(jīng)上海作協(xié)調(diào)查,此人為外地來滬的騙子,根本不是父親的什么學(xué)生#65377;此事過后,大家常常拿它同干爹開玩笑,說他把書送給騙子#65377;但干爹也笑著分辯,說既然自稱父親的學(xué)生,連名字都改了,就應(yīng)好好對待#65377;另外把書騙去究竟可以讀,那也不是太壞的事#65377;
后來,他長期住在華東醫(yī)院#65377;只要他在上海(因起初他是半年在醫(yī)院,半年在杭州),我差不多每星期六下午都去看他#65377;那些日子,有較多的時間與他交談#65377;推門進去,他總是端坐在病房的外間#65377;他不愿意在里間的病床上多呆,每天按作息制度起床#65377;他總是挺直地坐在那里,雖然他的輪椅有特制的設(shè)備,可以把靠背搖下來,甚至搖到很低很低,但他從來不愿意這樣靠著#65377;有幾次,他的血壓忽然有所波動,醫(yī)生讓他進里間躺著,不要說話,如此他只得退而求次,同意把椅背搖下,但不愿意進里屋,也不愿意上床#65377;這樣靠在椅上休息一會兒后,他又會要求坐起,像健康人那樣挺立而坐#65377;我想,這是他從來不愿把自己當(dāng)作病人#65377;就是在醫(yī)院里,也不愿改變他一向健康工作的習(xí)慣#65377;
有時,他會示意讓我坐到他的左邊,這就意味著他要與我多談一點#65377;因為他的左耳聽力比右耳好#65377;話題很多,談父親,談北平的三座門,談出版社的老熟人#65377;他尤其關(guān)心出版的現(xiàn)狀,常問我的工作,有什么選題,出了些什么好書,等等#65377;
他也讓我替他做些小事#65377;《巴金譯文選》出來前,他拿著幾十年前舊版的《獄中記》讓我通讀一遍,看里面有什么舊的譯名或字句需要修改#65377;我不敢懈怠,認認真真看完,并把自己的意見一句句告訴他,他很認真地聽,然后立即告訴我改與不改的決定#65377;我們分好幾個下午做這件事,書,就攤放在醫(yī)院那張簡易的白色木板桌上,推到他的面前非常方便#65377;這種在他身邊做事的情景很值得懷念#65377;我常常望著他閃閃的銀發(fā),慈祥的面容,同時,也不由自主懷念我的父親#65377;父親生前,我還年少,沒有機會與父親共同做事#65377;如今,父親若見到我與干爹這樣坐在一起,他一定會感到非常寬慰#65377;
這樣值得懷念的情景還有一次繼續(xù)#65377;那就是天津的百花文藝出版社擬編選一冊《巴金雜文自選集》,來列入他們的雜文集叢書#65377;因為該社一位編輯與我相熟,就找到了我#65377;我很忐忑,因為我從來沒有介入過此類事#65377;我硬著頭皮對他說了,沒想到他立即答應(yīng),并說讓我來編#65377;我更加忐忑,因為,在學(xué)識方面,他是個偉人,是我這個小編輯仰而望之的#65377;最后,當(dāng)我通讀了他的文章,列出了目錄,他又讓我坐下,說要為此書寫一個小序(想得如此周到)#65377;我見他寫字困難,提出讓他口述,就這樣,我們在這個病房的外間,很快寫完了小序#65377;他這樣說道:“百花文藝出版社要出版我的雜文選,來信組稿#65377;我躺在病床上,坐在輪椅上,看書不便,寫字困難#65377;南南(我的小名,很多父輩這樣稱呼我)替我做完這本集子的編輯工作,我很感謝她#65377;對于讀者,我只有一句話,我把心交給你們#65377;一九九六年四月二十日#65377;”口述完,他讓我讀一遍,簽了字,然后對我說:“這件事做完了#65377;”
這本書的稿費,他全部送給了我#65377;他說給我留個紀念#65377;惶惑之際,他身邊的人告訴我,他就是用這種方式饋贈了幾位他親密的人,所以不用在意#65377;可是,我怎么能夠不在意呢?
那一次,我去看他,不巧之前把拐杖折斷了,一時還不知去哪兒買#65377;他關(guān)切極了,問要不要把他的拐杖拿去用#65377;我嚇了一跳,笑著對他說:“要是您因為我拿走了拐杖而摔跤,我豈不是罪該萬死了#65377;”其實這是我的真心話#65377;那些日子,他天天在練習(xí)走路,有時我去看他,他還在走廊里扶著助步器走啊走#65377;堅強的老者,他從來不肯向命運低頭#65377;在那個黑暗的年月里,當(dāng)他被斥為黑老K,貶到農(nóng)村干??嘧鳎淮卧诤舆?,不慎把眼鏡掉入河中,他獨自下水摸索半天,最后找到眼鏡,又重新戴上,返回岸邊#65377;他曾經(jīng)像敘述故事一樣,微笑著平靜地講述這幕自己真實的經(jīng)歷#65377;他的敘述呈現(xiàn)給我的畫面深刻印在我腦際,一直是鼓勵我前進的力量#65377;而那一刻,他練習(xí)走路的腳步正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地面,仿佛貝多芬的那首《命運》交響曲,在以不屈的勇氣叩響著命運的大門#65377;我多么為自己慶幸,能有這么一位偉人在我身邊,給予我效仿的楷模,激勵我不向命運低頭#65377;
回想起來,這么多年,我們交談的話題,最多的還是父親#65377;
在我還不懂得收集資料的時候,干爹就把有關(guān)父親的資料一點點送到我的手中#65377;我記得,第一份資料是一本英文版的《中國文學(xué)》,翻開來,有父親的一幅鋼筆畫像,還有被譯成英文的一兩篇父親的散文#65377;當(dāng)時我還不滿二十歲,還在高中就讀#65377;之后,在漫長的歲月里,我得到過不少復(fù)印的剪報,他為我補齊的父親的早年著作,他托朋友到香港購來的當(dāng)?shù)爻霭娴母赣H的書,還有拿給我最珍貴的,父親寫給他#65380;寫給干媽的復(fù)印信件#65377;
有許多次,他很嚴肅地把我叫到跟前,吩咐我如何處理手中父親的書#65380;手稿#65380;筆記,等等,曾不止一次提及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讓我以后把東西捐給他們#65377;他還反復(fù)讓我記住,父親《人世百圖》一書的手稿在北京圖書館,是由他很早捐出去的#65377;
他曾經(jīng)親自關(guān)心并安排了父親去世三十周年#65380;三十五周年的紀念活動,所有的事,都考慮得非常周到#65377;雖然他行動不便,不能親自出席;但他委托專人落實#65377;而凡他能做到的,必定親歷親為#65377;他專為這些紀念活動寫文#65377;開會的錄音,他坐在病房從頭至尾聽了,也細細地看每一張照片#65377;他的心,牽掛著父親#65377;他的舉動,讓我親眼目睹世上最崇高的友誼#65377;八十年代,在他的推動下,我為父親編選了五卷本的選集#65377;后來,我收集到不少信件,他又說應(yīng)該為父親出一本書信集#65377;當(dāng)然,這件事有一定難度,但我記著他的話,將勉力做去#65377;
他對父親#65380;對我,可說是盡心盡力了,但每每談及,他的誠懇,往往令我不知所措#65377;他曾不止一次這樣對我說:“我對你的關(guān)心不夠,是沒有能力關(guān)心你,關(guān)心得太少,我覺得自己言行不一#65377;”這些真摯的話語,每每敲打著我的心靈#65377;我不能忘記,那些從醫(yī)院回家的路上,在華燈初上的街頭,我常常不再遏制滿眶的淚水;而滿心,則滾動著溫暖的波濤#65377;
干媽是1972年8月13日去世的#65377;很長的日子,我一直不敢與他談及干媽#65377;記得有一年的8月13日晚上,我們特地去他的家,見沒有什么異樣,我們就與他坐在一起乘涼#65377;院子依舊,花草依舊,房屋依舊,但物是人非#65377;在憧憧的樹影中,我感覺到氣氛的悲涼#65377;干媽那化解氣氛的笑聲永遠不復(fù)再來#65377;我知道他心在流血,但他沉默著#65377;
他的感情,終于從他的筆端宣泄而出,這就是那篇著名的《懷念蕭珊》#65377;長歌當(dāng)哭,當(dāng)在痛定之后#65377;他的長歌,又奔瀉著多少內(nèi)心深埋的思念之情!文章剛在香港報刊上發(fā)表,他就把報紙送來我的辦公室,只說了一句話:“我寫了一篇你干媽的文章,你看看#65377;”
所有熟悉他的人都稱贊他記性好#65377;的確,許多往事,他都記得十分清楚,還能糾正別人的記憶錯誤#65377;那么,對于他最親近的人,我的干媽,這清楚的記憶又會多么沉重緊壓在他的心頭!當(dāng)那個陽光明媚的冬至日,那一冊俄羅斯風(fēng)景大師列維坦的畫冊遞到我手上時,我望著他驚呆了#65377;他正在整理書籍,正在不斷地捐出書籍,卻把這本留下了#65377;他還對我補說一句:這本畫冊拿給你看過#65377;我不知道他怎么會知道我喜愛這位畫家,我也完全不記得何時看過這本畫冊#65377;我慢慢地想,細細地想,才想出是干媽#65377;父親剛?cè)ナ滥菚?,為了撫慰我,干媽曾把家里的這本畫冊拿來借給我看#65377;唉,那已是約莫四十年前的往事了,干爹卻還記得!是啊,干媽所做的一切,都深深烙刻在他的心上#65377;
最后一次與他長談,距離他病情惡化沒有幾天#65377;是冥冥之中知曉,才談得如此長久,如此暢快淋漓!那天,我挨著他坐在里屋,談及許多往事#65377;談到父親#65380;干媽,談到這么多年他對我父親般的關(guān)懷,談出了我一生對他,還有干媽的感激#65377;在他面前,我永遠是個簡單的女孩,永遠如父親為我取名時希望的那樣,保持純潔的思想#65377;所以,我也會永遠忠誠地護衛(wèi)我心中所有的摯愛與感激,護衛(wèi)干爹奮力推崇的“講真話”!我們談得十分動情,之后,干爹握著我的手,對我說道:“我理解你#65377;我理解你#65377;”他一連對我說了兩遍,卻成了最后給我的遺言#65377;
我將永遠照他理解的去做,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65377;
那是個難以忘懷的下午#65377;當(dāng)我把他的輪椅從里屋緩緩?fù)频酵忾g,已經(jīng)有人在等候看望他了#65377;
翻開《巴金全集》第二十三卷,靜靜讀著他在1960年10月29日從成都寫給干媽的信:“……靳以的周年祭又快到了#65377;”再翻過去,11月7日,他又在信中這樣問著:“今天是靳以的周年紀念日,你到萬國公墓去過嗎?”……他溫和的聲音正穿越時空,來到我的耳邊#65377;
今天,正是干爹的周年祭#65377;這一年來,我沒有為他寫過一個字,但我的思念一直傍在他身邊!他閃閃的銀發(fā),慈和的笑容,溫暖的話語,一直在我面前,一直在我心頭#65377;花開花又落,秋去秋又來,我已經(jīng)歷了多次親人的離去#65377;我深深體會,對于最親的親人,的確,沒有“痛定”是無法“長歌”的#65377;今天,我終于把這支筆提了起來,為我心中的祭臺,寫下我最最平實,最最普通,也是最最真情的祭文#65377;灑一杯酒,到這廣袤的大地;灑一杯酒,到這無邊的大海;再灑一杯酒,揚飛到天空#65377;干爹,你無處不在,你無時不在,你的靈魂和精神永在人間!
2006/10/17草就
2006/10/31改定
(選自2006年12月21日《天津日報》)
原報責(zé)編宋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