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釬

【鋼】鐵和碳的合金#65377;一般用生鐵和廢鋼煉成，有較高的物理和機械性能，可以淬火，鍛造，軋制，并且可以調(diào)整成分來改變性質(zhì)#65377;

【釬】在巖石上鑿孔的工具#65377;用六角#65380;八角或圓形的鋼棍制成，有的頭上有刃，用壓縮空氣制成的釬子當(dāng)中是空的#65377;

然而對于鋼釬，詞典上沒有任何解釋，或許根本就用不著解釋#65377;它是一種簡單又常見的勞動工具，至少在廣州中山二路發(fā)生那件事之前，我也一直覺得我已經(jīng)完全理解了它的意義，不就是一根鋼釬嘛#65377;它握在一雙長滿了老繭的大手里，粗壯的手腕上，青筋夸張地突出#65377;這是我每天橫穿中山二路時都要看見的情景#65377;那時，這座城市正在改造它最長的一條東西走向的街道，必須把那些老化的柏油路面全部撬起來#65377;這工作十分簡單但急躁不得，每一個民工都以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緩慢勁兒一點點地撬著，像無數(shù)螞蟻啃著一塊巨大的骨頭#65377;

從我住的地方區(qū)莊到我上班的地方東山寺右一橫路，中山二路是我的必經(jīng)之路#65377;早晨從這里經(jīng)過時，一個打著赤膊的漢子正掄著大錘把鋼釬打進最底層的柏油里#65377;這種最初還是液體的油狀物經(jīng)過多少年載之后，仿佛已凝固為城市最堅硬的部分#65377;那個緊攥著鋼釬的人嘴角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雙手也在瑟瑟發(fā)抖#65377;而那個掄錘的人則像是一個表情呆滯的怪物，一錘一錘機械地打在鋼釬上#65377;這樣的人往往都養(yǎng)成了沉默寡言的習(xí)慣#65377;沒有人的聲音，只有鋼和鐵的聲音#65377;這時我總是下意識地離他們遠(yuǎn)點，擔(dān)心鐵錘和鋼釬撞擊的火星會濺到身上#65377;傍晚，我在昏紅的殘陽下拖著拉長的疲憊身影下班回來時，那根鋼釬好像才剛剛打進去，我看見那個攥著鋼釬的漢子直起身，長吁口氣，用手從額頭上擼下一把滾燙的熱汗#65377;而那個掄大錘的漢子，搓搓震麻的雙手，猛地又把大錘掄了起來，掄出一臉兇相#65377;那錘子就在另一個漢子的鼻尖前晃來晃去，離那雙攥著鋼釬的手就更近了#65377;那錘子就像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而我老是莫名的為手扶鋼釬的漢子擔(dān)心，擔(dān)心一眨眼的工夫，這鐵錘就會砸在他臉上，或砸在他的手上#65377;

這個可怕的想法折磨了我很久，但我沒想到，某種不可預(yù)料的結(jié)果會以另一種完全超出人們想象的方式發(fā)生#65377;事情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我沒看見，但很多人都看見了，但即使看見了他們也不知道是怎么發(fā)生的#65377;離得最近的無疑是那個掄大錘的漢子，但是他已經(jīng)完全傻掉了，在他眼里，一件真實的事瞬間變成了一種強烈的幻覺，他一錘砸下去，突然躥起一道閃電般的光芒，而光芒射進了一個人的胸膛，這是一個短暫而恍惚的過程，整個城市都在此短暫地恍惚了一下#65377;

我很快就在當(dāng)晚的電視新聞和晚報上看到了清晰的畫面和帶有奇聞性質(zhì)的報道，鋼釬是從那個人的肋骨下插進去的，又從他的肩胛骨里伸出來，幾乎穿透了此人的整個胸膛和肺腑#65377;但它到底是怎么鉆進一個人的身體的，無論是電視和報紙都語焉不詳難以自圓其說#65377;文字的局限于此可見一斑，它更適合虛構(gòu)和制造幻覺，卻難以把一件真實地發(fā)生過的事真實地再現(xiàn)出來#65377;道可道，非常道——語言的這一困境，早已讓中國古人感受到了深刻的尷尬#65377;而那個掄大錘的漢子，從事發(fā)后的第二天開始，突然有了把事情說清楚的強烈愿望，他揮動著大錘，揮得又猛又快，但沒有鋼釬，鋼釬呢?——當(dāng)?shù)囊宦曪w起來了!他好像有點怒氣沖沖的樣子，然后又對每一個人說，這不關(guān)我的事，老天哪，這可真不關(guān)我的事!在事發(fā)后的第七天，這個人被抓起來了，不是捉他去坐牢，而是關(guān)進了精神病院，他瘋了#65377;或許，在一個瘋子的腦子里，事情還會有更精彩的發(fā)生方式#65377;

那個被鋼釬穿透了身體的人，居然被搶救過來了#65377;那根鋼釬是連同他那被洞穿的身體一起送進醫(yī)院的，本地電視不惜用黃金時段對把鋼釬從一個人的胸膛內(nèi)取出來的整個過程作了現(xiàn)場直播#65377;那根從胸膛里抽出來的鋼釬，似乎還散發(fā)著余熱#65377;在特寫鏡頭的反復(fù)推拉之下，這根鋼釬早已讓觀眾克服了心理上的恐懼，它不再是一個又粗又硬的#65380;差不多有半人多長的勞動工具，它帶著一種被過度詮釋的驕傲而超然出眾#65377;有人說，一個東西一旦沾了血，便有了靈魂#65377;顯然，它不再是一根通常意義上的鋼釬，他是人類隨時都可能會遭遇某種不可預(yù)測的命運的一個鐵證#65377;

而我最敬畏的還是那個主治大夫，他只用三言兩語就把一個人從生到死的距離精確地表達(dá)出來了，誤差只有一毫米#65377;這是鋼釬穿透一個生命的誤差，如果再過來一毫米，它就會刺穿一個人的心臟#65377;科學(xué)的語言雖然過于冷漠，卻給人類留下了至少一毫米的生存空隙#65377;或許我們都在這個一毫米的誤差中生活#65377;我甚至覺得，這根鋼釬并非真的想要刺穿一個生命，而是以一種殘忍的方式讓人類警覺一下，而那個主治大夫在把一個人從一毫米的誤差中解救出來的同時，似乎也讓我們得到了普遍的救贖#65377;

在電視和晚報最后一次關(guān)于這件事的報道里，那個大難不死的民工，傷口已經(jīng)愈合，大夫撩開他胸口雪白的被單時，我看見他就像一只打開了又重新縫合好了的布袋#65377;他好像還處在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面對鏡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充滿了說不盡的倦意和快樂#65377;

但我沒看見那根鋼釬，這一畫面仿佛因為缺少了證據(jù)而變得十分可疑#65377;這也難怪許多人都不相信他真的得救了，甚至壓根兒就不相信事情真實地發(fā)生過#65377;

石頭

用了多少石頭，多少血，多少鐵

用了多少火，我才被制造好

——(希臘)奧·埃利蒂斯

石頭這玩意兒，還用得著我在此饒舌么?

然而我要說的不止是石頭，還有一個叫石頭的人#65377;對，他是個進城務(wù)工的農(nóng)民，是我們在建筑工地和垃圾堆邊上經(jīng)?？匆姷哪欠N人#65377;現(xiàn)在他在中誠廣場的建筑工地，負(fù)責(zé)看守一臺混凝土攪拌機#65377;當(dāng)然不是像個白癡似的看著，他得不停地往里邊喂料，水泥，沙子，石頭#65377;

他顯得非常疲倦#65377;后來人們知道，老板為了趕工期，他已經(jīng)連續(xù)兩天兩夜加班了#65377;他眼睛通紅，臉也可能兩天兩夜沒洗過了，逐漸積滿了塵垢，像死灰一樣的顏色了#65377;而那個攪拌機卻像一只永遠(yuǎn)也喂不飽的貪婪怪獸，輪回似的，輾轉(zhuǎn)反側(cè)，你填進去多少東西，它都能嚼碎，熔化，攪拌成黏稠的糊狀物，吐出來時，像灼熱的巖漿一樣#65377;這個叫石頭的小伙子，每次往里邊倒水泥#65380;沙子和石頭時，身體就會和這怪獸挨近，甚至有好幾次，差不多已經(jīng)靠在一起了#65377;這是很危險的，他應(yīng)該知道，可他實在太累了#65377;如果不憑借另外一種力量，他已經(jīng)無法把一袋水泥或一袋更重的沙石舉起來#65377;他搖搖晃晃，累得就像隨時都會倒下來#65377;石頭很響地打在攪拌機粗糙的內(nèi)壁上，那是一些堅硬的，棱角鋒利的石頭，但就是再堅硬，慢慢地也會磨成很小的石子兒#65377;

這個叫石頭的小伙子，除了往里喂料，還要拿一根棍子在里邊攪動#65377;不過，這時他很小心地保持了一段距離，那棍子在他手里震顫得很厲害，他不得不小心一點#65377;他拼命攪動，他那樣子就像埃利蒂斯的一個比喻，他在攪動——這地獄般的淤泥#65377;但他也會時不時地仰起頭來看，這幢大樓已經(jīng)越來越高了，它將成為這座城市的一座標(biāo)志性建筑，它的巨幅照片早已提前高懸在最醒目的地方，豪華的天藍(lán)色幕墻玻璃，超然脫俗的典雅而神圣的造型，它正在接近甚至在超越一個現(xiàn)代化大都市的最高審美境界，就像它在廣告詞里描述的那樣:現(xiàn)代人靈魂的棲居地，溫馨而寧靜的人間天堂#65377;天堂和靈魂，這樣的境界是一個農(nóng)民工很難懂得的，這個叫石頭的小伙子，只是想看一看它還有多久才能封頂#65377;他手上的血泡，渾身的酸痛，還有那像積壓了一生一世的疲倦，都急于找到一種解脫的方式#65377;

而該發(fā)生的事，是必然要發(fā)生的#65377;盡管它總是以某種不祥的意外方式出現(xiàn)，但命運似乎早就知道#65377;讓我們預(yù)測一下，這個叫石頭的小伙子，至少會有如下幾種方式遭遇命運的伏擊:一頭栽進攪拌機里，他的血和骨肉很快就會攪拌成混凝土的一部分;一下子被高速運轉(zhuǎn)的攪拌機擊倒，這樣的奮力一擊，也足以把他短暫的一生擊碎#65377;但命運對他格外恩賜，擊中他的只是一粒很小的石子兒#65377;開始他甚至沒有感覺到疼痛，他還在繼續(xù)往攪拌機里倒水泥，沙子，石頭#65377;慢慢的，他才感覺到了一只眼睛變得黑糊糊的了，而臉的一側(cè)似乎有黏稠的液體緩慢地流過#65377;他在臉上摸了摸，摸到一手黑糊糊的東西#65377;他用剩下的一只眼睛愣愣地看著這奇怪的液體，而另一只眼睛卻充滿了陰翳#65377;

這個叫石頭的小伙子顯然還不知道，他的一生，都將要以一只眼睛來打量這個世界了#65377;

我聽說這件事后，查了一下詞典:

【石頭】石#65377;是由多種礦物集合而成的#65380;構(gòu)成地殼的堅硬物質(zhì)#65377;

玻璃

【玻璃】一種質(zhì)地硬而脆的透明物體#65377;

有一個時常搞點惡作劇的電視臺，請來了兩個農(nóng)民工，讓他們抬著一塊很大的玻璃，穿過一條熱鬧的大街#65377;擁擠的人群一看見有人抬著玻璃過來了，老遠(yuǎn)就慌慌張張地閃避開#65377;接下來的事情做得非常隱蔽，策劃者讓兩個農(nóng)民工放下玻璃，繼續(xù)以一種抬著玻璃的姿勢行走#65377;這次不光那些路人仍在閃避，更奇怪的是，這兩個農(nóng)民工明知道自己并沒抬玻璃，可他倆似乎比抬著玻璃更累#65377;兩個人的身體傾斜得越來越厲害，仿佛已經(jīng)不堪重負(fù)，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65377;這一切都被躲在一邊暗拍的記者忠實的記錄下來了，那個深藏不露的策劃者也從一棵樹后面走出來，輕聲說，好，把玻璃放下吧#65377;這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劃的，可他竟然也忘了，這兩個農(nóng)民工手里根本就沒有抬著玻璃#65377;當(dāng)兩個農(nóng)民工把那塊根本不存在的玻璃小心翼翼地放下后，這個策劃者早已沒有先前的高興勁兒，他突然變得非常感動，由衷地說，你們表演得太真實了#65377;而那兩個可憐的農(nóng)民工，已經(jīng)累得直喘粗氣兒了#65377;看那樣子，一點也沒覺得剛才是表演#65377;

我在電視里看到了這個惡作劇#65377;一開始我也覺得這是件十分可笑的事，漸漸地，我就暗自驚奇甚至感到異常神秘了#65377;直到今天，我覺得這其間仍有許多無法解釋的東西，我覺得玻璃不僅是一種質(zhì)地硬而脆的透明物質(zhì)，它有致幻作用，它的存在更接近感覺深處的一種幻象#65377;那種過于透明的玻璃，常讓我沖動而茫然，我已經(jīng)數(shù)十次撞在這樣的玻璃門上，它如此完美，幾乎消除了任何存在的痕跡#65377;我這樣一次次對玻璃的碰撞，除了我的近視，是否還隱含著某種不為我所知的沖動?

入夜，在街道一旁灑下的濃重陰影里，我時?？匆娨蝗汉茸砹司频拿窆ず土硪蝗汉茸砹司频拿窆嘀破繌P打斗毆，大多是兩個省之間發(fā)生的戰(zhàn)斗，湖南打湖北，江西打安徽，四川打貴州……沒有任何原因，唯一的原因是大家都喝醉了，心里都憋得慌，一樣的心情，一樣的苦水，一樣的武器，而流血是最好的發(fā)泄方式#65377;最殘忍的是把酒瓶摔成半截，光滑的玻璃一下就變得犬牙交錯了，像是無數(shù)把匕首，捅一下，讓你十幾個傷口同時出血，讓你忍受十幾倍的疼痛#65377;但我知道，這種制造酒瓶的玻璃，已經(jīng)不是那種單純透明的玻璃，它的成分很復(fù)雜，充滿了雜質(zhì)，而現(xiàn)在，又沾滿了人體骨骼的碎片和血肉#65377;

我還看見過一個吃玻璃的人#65377;他坐在區(qū)莊立交橋下，一邊招徠人們來買他治跌打損傷的草藥，一邊啃一塊玻璃#65377;然而，他的這種江湖騙術(shù)被一個城管人員戳穿了#65377;那是真正的戳穿#65377;他搞來了一塊真正的玻璃，逼著這個江湖騙子吃進去#65377;在眾目睽睽之下，江湖騙子硬著頭皮咬下一塊玻璃，使勁嚼，喀嚓喀嚓響#65377;可他怎么也咽不下去，脖子一伸一伸，噎得臉變成了豬肝色#65377;那城管隊員笑著問，你不是挺有能耐嘛，怎么咽不下去了?你要能咽下去，我就讓你繼續(xù)在這里賣你的草藥，要不，你就老老實實承認(rèn)你是個騙子，把騙人家的錢還給人家，跟我走#65377;那江湖騙子的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然后張開嘴，那塊玻璃還真給咽進去了#65377;他摸了一下脖子，似乎馬上就要笑了，可他卻突然往地上一倒，疼得滿地翻滾起來，血從他的嘴角流出來時，他的兩腿突然蹬直了，渾身僵硬了#65377;那一刻我也感受到了被銳利之物戳穿了肺腑的疼痛，直到今天，一遇氣候變化就會隱隱作痛#65377;

我有輕度恐高癥#65377;我的恐高癥也與玻璃有關(guān)#65377;那些有著巨大落地玻璃窗戶的高樓，總讓我感到室內(nèi)室外難以分辨#65377;我想象自己可能在夢游中從這玻璃窗戶里走出去，而落在窗外的身體卻遲遲不能到達(dá)地面#65377;還有那些像玻璃盒子一樣的電梯和高空纜車，它們在陽光里晶瑩剔透，坐在里面視野格外清晰與明亮，然而我根本不敢抬頭看#65377;我低著頭，緊閉雙眼，或拿著一本書一張報紙裝模作樣地看，用以遮擋視線，掩飾我的恐懼#65377;我不知怎么這樣害怕生活在一個過于透明的世界里，我需要遮蔽，甚至像渴望光明一樣向往陰暗，我希望自己的生活至少有一部分隱藏在陰影里#65377;

對于那些在高空作業(yè)的人，那些背后吊著一根繩子像蜘蛛一樣擦洗幕墻玻璃的人，那些一塊一塊地往天空砌著磚頭的建筑工人，那些在空中的樓臺上安裝和維修空調(diào)的人，我總是充滿了敬意，又總是擔(dān)心他會突然墜落下來#65377;我的擔(dān)心不是多余的，每隔不久就會有人從高空墜落下來，很快又會變得像很久以前的事情#65377;最近，有個女工在給一家賓館擦洗落地玻璃窗時，不知怎么翻到了窗外#65377;這是極少見的，因為她不是在擦外墻的玻璃，而是擦房間里的玻璃#65377;這讓人們眾說紛紜，而這家賓館的主管說，她根本就不是失足掉下去的，而是故意跳下去的，為的是敲詐一筆錢#65377;一個進城務(wù)工的鄉(xiāng)下婦女，她死了，然而她的人格開始受到了這座城市的質(zhì)疑#65377;如果她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這家賓館就可以不負(fù)任何責(zé)任，如果她投了意外傷害險，保險公司也不會理賠#65377;沒有人會對一個女工不懷好意的自殺負(fù)責(zé)#65377;

但我相信她不是故意的#65377;她可能是把玻璃窗推開了卻忘了關(guān)上，以為那里還有一塊玻璃，便撲上去用力擦拭#65377;她一下?lián)淇樟?65377;我回想起幾年前在電視里看過的那個惡作劇，對于一塊過于透明的玻璃，產(chǎn)生任何幻覺都不奇怪#65377;

(選自2006年第12期《中華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