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82年1月從北京師范學院畢業(yè)后,每年春節(jié)我必去探望兩位母校的老師,其中一人就是滕裕生先生,算來,已經(jīng)有二十四五年了。我對妻子說:“別人可以省略,這兩位不成。”
滕裕生是我的哲學老師。大二講艾思奇哲學,怕我們聽得枯燥,時而插進一些古代西方哲學家的故事。一次,講到一位古希臘哲學家,講著講著,忽然大手一揮,用濃重的上海普通話大聲喊道:“這就是德謨克里特!”霎時,滿堂哄笑,課下有同學便給他起了個綽號“德謨克里特”。無知的我等之輩,實在不該哄笑;為了不受外物干擾,使自己平靜而又專注地反觀本心,以便和那些神靈一樣的思想對話,毅然挖掉了自己的雙眼——這就是先知德謨克里特!他的原子唯物主義是哲學的源頭之一,他眼睛里的鮮血,永遠是警世的思想。
滕老師大概始終不曉得有人給他起了這個綽號,倘若知道,他會作何想呢?不知是我們聽課專注,還是哲學課上不逃課,滕老師對我們這幾個“老三屆”的學生特別關照。臨畢業(yè)時,滕老師多次和我們系領導打招呼,希望能把我們這些外地考來的學生留在北京。
大學畢業(yè)時,我已34歲,帶著剛剛回京不久的妻子女兒,蝸居在她家落實政策討回的一間小屋里。母親已60多歲,一個人獨居順義,而我所在的單位,分房無望。那一陣子,滕老師經(jīng)常從車公莊風塵仆仆地騎車來到我那位于崇文區(qū)錦繡二條的斗室,“讓我想想辦法?!薄白屛蚁胂朕k法?!彼眉亦l(xiāng)上海話呢喃著。不久,就把我介紹給他一位華東師大的老同學。那人是農(nóng)業(yè)部一家雜志社的副社長,向滕老師保證,兩年后分我一套二居室。這樣,我就成了一個編輯,兩年后真的把母親也接來城里住了。
這是我人生命運的又一次轉(zhuǎn)折。我感動自己遇見那么多好人,真不知該怎么報答他們。那時,就是住上樓,也得燒蜂窩煤,因為煤氣管道才剛剛在極個別地段鋪設,液化氣罐要憑本兒供應,有錢也難以買到。1985年秋,滕老師家剛剛通了煤氣,就讓我把他的液化氣本、罐和灶具拉來了。我給他錢,他一把推了回來:“你把我當成什么人?我在北京也沒個親戚……”滕老師那一套液化氣罐(本)我們用了近20年,我家樓上通了煤氣以后,,又讓給母親在樓下平房里用,直到老人去世。
不知滕老師是不是對古希臘的東西看得多了,總有一股清明自律、單純質(zhì)樸的正氣。他厭惡一切庸俗的東西,似乎把什么都看得很透。在“10億人民9億商,1億人民等開張”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也曾禁不住誘惑。一天,我?guī)е患夜镜纳陶{(diào)函去找他征求意見,被他劈頭“罵”了回來:“簡直是胡鬧!你一個書呆子下什么海?人家下海能發(fā)財,你下海就得淹死!”接著,他歷數(shù)了身邊幾個下海的人怎樣在外面養(yǎng)小老婆,怎樣怎樣把結發(fā)妻子蹬了,有的連親生骨肉也不要了。他說,“男人有錢就變壞”這句話不具有普遍規(guī)律,但是,淺薄的人有了錢就不是他了,暴富的背后是不義啊!一席話,使我清醒過來。我聽了老師的話,在原單位堅守下來,十五六年來的一切,證明自己還是搖搖筆桿子、編編雜志更切合實際一些。
下海潮方興未艾,緊接著,就是高校“升級”——中專紛紛升為學院,學院紛紛升為大學,辦研究所,上“博士生站”,盡管還是那些師資,還是那點水平,但“教授、博導滿街走”了,“房上掉下塊磚頭就能砸上個教授什么的”。媵老師對這一切也是頗為不恭,“瞎鬧”兩個字,一言以蔽之。他仍然埋頭教他的德謨克里特,教他的斯賓塞,教他的西方哲學,而不屑于湊熱鬧,不屑于圖虛榮。多年來,他編著過《鄉(xiāng)情哲學》、《現(xiàn)代西方哲學概覽》等五六本書,與人合譯過《道德的理性與情感》等書。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那是他自己或者和同事用心血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絕不像今天某些“教授”或“導師”,以自己的名義讓研究生幫其著書,而自己也不加任何指導,任學生抄襲他人著作,以致引發(fā)著作權官司。就說滕老師的那本“概覽”吧,從實證主義講到新托馬斯主義,現(xiàn)代西方十多個哲學流派盡囊其中,每一章后還有短評和思考題,對廣大干部和青年讀者來說,真是做到“深入淺出、通俗易懂、重點突出、脈絡清晰”了。今天讀來,仍是一本“實打?qū)崱钡暮脮?/p>
9年前,龍應臺女士在《文匯報》曾發(fā)表一篇《啊,上海男人》,引起軒然大波。我不曉得上海男人有什么可調(diào)侃的,從滕老師身上所看到的“上海男人”,在我心目中是偉岸的。因為家與辦公室咫尺之遙,一切家務活他全部包攬了。不能想象,一個在講堂上大談德謨克里特的教授,在廚房里卻燒得一手地道的上海菜。他做出的熏魚,外焦里嫩,色香俱全;他燒出的時令菜,碧綠鮮嫩,滿口噙香……此時,品嘗著老師的另一樣“絕活”,文人的雅興油然而起。滕老師說他自己是這個家的“內(nèi)務部長”和“外交部長”——“內(nèi)務部長”就不用說了,眼前的這一切你都看到了。所謂“外交部長”是,老師的太太是一家大醫(yī)院婦產(chǎn)科的名醫(yī)。經(jīng)常有患者家屬把電話打到家來,常接電話的自然是滕老師。陌生人來往多了,自然就成了熟人朋友,滕老師還熱心為人家聯(lián)系學校、聯(lián)系工作,乃至介紹對象等,這就在太太那里落了個“外交部長”的美名。別看這個“外交部長”,還是很清高的,他不止一次和我聊起,“找我家屬看病,送一包煙,或一包茶,我收下了;送信封(錢)來,對不起,把他罵出去——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的滕老師就是這樣的剛正不阿,無怪他總是事事吃不開,至今沒有混出個“名頭”,甚至連應該給教授的大居室都沒弄到手。當人與人之間不再有真誠、不再有奉獻、不再有理解的今天,我一想起我的滕老師,禁不住潸然淚下……
如今,我們的滕老師已經(jīng)銀發(fā)滿頭,除偶爾到外面講講哲學外,他依然提籃買菜,下廚做飯。他的獨生子也是個出色的年輕骨科醫(yī)生,越是在手術臺的醫(yī)生,越是不能按時回家的。每晚,他都用電話問好母子倆回來的準確鐘點,到時把熱騰騰的飯菜端上來。老師也是個俠骨柔腸的性情中人,他和老伴一把屎一把尿把兒子撫養(yǎng)大,孩子很懂得孝順,掙得第一桶金后,過春節(jié)首先給老父一個紅包,滕老師始終舍不得花,總牢牢地攥在手心里。他教了一輩子哲學,深知人的物質(zhì)生活原本非常簡單,簡樸的物質(zhì)加上高尚的情感,才是符合人類本性的真正所在。多少恬淡如吾師這樣的默默無聞者,難道不應該給他們立碑嗎?
玉 環(huán)
隨行的宮女說前方就是馬嵬驛了,我們可以在那兒小憩片刻。馬嵬驛?我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馬嵬驛中,我獨自對著鏡子飲酒,天下竟有如此難喝的酒!我不由得懷念起宮中的佳釀來。就在不久之前,我還坐在富麗堂皇的宮中神定氣閑地吃著快馬送來的荔枝,如今卻踏在逃往蜀中的路上。我不止一次地懷疑這一切的真實性,然而現(xiàn)實總是很殘忍。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皇上在宮中設宴,就在我們都醉在觥籌交錯的環(huán)佩叮當中時,兩名侍衛(wèi)急急地闖進來說:
安祿山反了。
原來爛醉如泥的我們,一下子全醒了。我看見一雙雙張皇的眼睛,一張張張皇的臉。
不久傳來了叛軍占領洛陽、攻破潼關的消息。于是我們?nèi)慷忌档袅?。堂兄說,逃吧,于是浩浩蕩蕩的車隊張皇失措義無反顧地拋下了長安,拋下了那恢弘壯麗的大明宮和那在大明宮中生活了一輩子的梅妃。
記不清已灌了多少杯酒,我的雙眼開始蒙眬,恍惚中聽見士兵們一陣陣的呼聲:“鏟除奸佞,鏟除奸佞……”我渾身一顫,感到冥冥之中有片叆叇的烏云,向我和堂兄逼來。
不一會兒,皇上便踱進來,吞吞吐吐地說,堂兄已被士兵們手刃了,死無全尸。他向我承諾一定嚴懲兇手。我笑了,我知道這個承諾不過是暫時的安慰罷了。我搖頭,我說堂兄是自食其果。然后我就又聽見另一個呼聲:“誅貴妃,清奸佞,誅貴妃,清奸佞。”皇上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我又笑了,邊笑眼中邊簌簌地掉下淚來。我緩緩地邁出驛站,任憑皇上在背后不停地喚著我的名字。
士兵們一下子全部安靜下來,我站在他們中央,感到四周殺氣騰騰。于是我又笑了,我高聲問:你們不是要我死么?
沉默。
那好,我成全你們!但是,我要你們答應我一個要求!
沉默。
我要你們永遠效忠于皇上!
死一般的沉默。
聽清楚了沒有?我要你們起誓!
有人開口了:我們本來就會永遠效忠于皇上,現(xiàn)在被你逼著起誓,這不公平!
公平?我繼續(xù)高聲說,為了成全你們,我連性命都不要了,我又向誰去要公平來?而你們,連一個承諾都不愿給我?
人群中有了稀稀拉拉的聲音:“效忠皇上,效忠皇上?!比缓筮@稀稀拉拉的聲音匯成一股巨大的聲浪:“效忠皇上,如有篡逆,人共誅之!”我看見太子李亨的臉變得慘白。
我縱聲大笑:“好!”然后返身進了驛站。
白綾散開后被系在了房梁上,我聽見皇上在門外喚我,然而我還是踏上了繡墩,將脖子伸進白綾里。我要讓士兵們知道,皇上是好皇上,我要他們永遠效忠于皇上,一切的罪名,由我承擔好了,我不受死誰受死?我一腳蹬翻了繡墩。
大明宮是我的一個華麗的黃粱夢,現(xiàn)在夢醒了,一切都該結束了。
(選自《晚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