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村出來的時候誰也不知道。父親不知道，母親不知道，姐姐不知道，奶奶爺爺也不知道。但是，小村就是出來了。小村在火車站看到了很多小孩。這些小孩都在大人們的屁股后面拼命地追著，有的手里拿著一個碗。小村甚至站在了幾個小孩的邊上，小村想與他們說說話。但他們都不理睬小村。有一個還用敵視的眼光瞪著小村。小村的口袋里有很多糖果，小村想拿出一些給他們，但看到那個小孩的目光，小村就不敢了。小村只是把手伸進口袋里，緊緊地用手攥著那些糖果。

小村來到了一個角落里，又看到了另一群孩子。這些孩子在玩一種游戲。地上有幾個不同顏色的紙團，紙團在不同顏色的同時還有大有小，最大的是那個黃色的紙團，最小的是那個紅色的紙團。小村看到他們在不斷地移動著紙團。有一個的神情很緊張，手有些顫抖。小村看著他們，覺得很奇怪。小村的口袋里仍然有很多糖果，這次小村沒有想到要把糖果拿出給他們。但是他們中的一個看到了小村。小村這時也明顯地知道了他們對自己的注意。小村有點兒高興起來。小村又埋下頭去裝作看那個最大的黃色紙團。這時，那個最早看到小村的孩子來到了小村面前。這個孩子把手伸過來。這個孩子把手伸到了小村的口袋里。他有糖?。?！他有糖?。。?！這個孩子高叫起來。小村被他的叫聲嚇了一跳。小村想跳到一邊去，但小村已經(jīng)晚了，這個孩子的手深深地伸在小村的口袋里。這個孩子就這樣拉住了小村。

這時，其它的孩子也圍了上來。很快地，每個孩子的手中都有了一塊糖果。接著，許多人的嘴里響起了吸吮糖果的聲音。小村聽到了他們嘴里的“滋滋……”的聲音。小村聽著那些嘴里發(fā)出的聲音，有些發(fā)呆。小村不知道該怎么樣才好。小村只是呆呆地站著。這時，另一個孩子的手伸進了小村的另一個口袋里。這個孩子從小村的這個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錢。這個孩子沒像剛才那個孩子那樣高叫。這個孩子沒說話，只是緊緊地用手攥著這一把錢。倒是第三個孩子驚叫了一聲。這把錢最后被他們中的一個拿走。他拿這錢的時候大家都沒說話。似乎這錢是理所當然應歸他。他的個頭比其它的孩子都要高些，但很瘦。

小村身上的其它東西很快就被他們掏光了。計有一支原子筆、一把小剪刀、一個鉛筆刨、兩個彈珠、一個指甲剪，再加上原來的很多糖果，以及一百塊錢?，F(xiàn)在小村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沒有了。小村一想到自己的所有東西都在這瞬間失去了，小村很難受。但小村又不敢向他們?nèi)ヒ貋?。就這樣，小村一直沉浸在難受之中。小村很想哭，但又哭不出來。

小村出來之前，在父親的抽屜里拿了那一百元錢。小村是想用這一百元錢去一個地方的。但是具體什么地方，小村又不知道。但小村現(xiàn)在沒了錢，哪兒都去不了了。小村又不想回去。這樣，小村只得繼續(xù)呆在這個火車站里了。小村呆在火車站里不可能自己獨自一個人呆，小村一直站在他們的旁邊，看著他們的彩色紙團游戲?？粗粗?，小村就哭了起來。眼淚從小村的面頰上流下來，不斷地流下來。小村的哭泣的聲音引起了那個個子高一點的孩子的注意。那孩子過來對小村說，哭什么哭！小村聽到聲音，就停止了剛才的哭聲。那孩子說，你與我們一道吧。忍住了哭的小村說，與你們一道干嗎？你怎么這么羅嗦，那孩子說。小村一聽那孩子的話，就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小村就不再說話。這樣，小村就成了他們中的一員。

小村繼續(xù)看著他們做彩色紙團游戲。小村慢慢地有些高興起來。

到了下午，小村的臉已沒有早上出來時那么干凈了。加上上午小村流過很多的淚，現(xiàn)在小村的臉已有些花了。到了下午，大家的彩色紙團游戲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小村才知道他們在這已經(jīng)等了整整一天了。這之間，小村也知道了他們的名字。高個的瘦孩子叫油菜，搶糖果的那個叫豆子，掏錢的那個叫魚頭，還有兩個分別叫傻瓜和大腳。他們是不再準備在這個城市呆下去了的。他們準備等天黑下來的時候離開這個城市。

二

現(xiàn)在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一列火車進站了。這是一列貨車，一眼望不到頭尾。大家不知道這列火車到底會開往哪兒，開往哪個城市。但這列火車一定會開走，這一點是肯定的。這一點也是最讓他們放心的。反正會開走，也肯定會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那個地方是什么地方，他們不知道。他們的確不知道火車會開到什么地方去。這列火車有一段是集裝箱，有一段是敞口車廂，有一段是悶罐車廂。要上哪一種車廂，開始時大家的意見很不統(tǒng)一。最后油菜把意見統(tǒng)一了起來。上悶罐車，油菜說。當然，油菜說話的時候，會有人附和他。油菜說上悶罐車的時候，魚頭和大腳也幾乎同時說，好啊，就上悶罐車。他們都上去的時候，小村還一人站在下面。大腳說，小村，上來啊。魚頭也說，小村，上來吧。但小村還是站在下面。油菜對他們說，別叫了，小村肯定會上的。

小村一個人站在路基上?；疖嚨臍庀⒑軡獾貨_著他，一陣一陣地沖過來，那氣息很難聞。這時，遠遠地響起了一聲長長的汽笛聲。嗚——！接著，又響起來，嗚——！小村轉(zhuǎn)過頭去，看到了身后鐵軌的盡頭開來了一列火車。嗚……！那火車越來越近。小村感到了腳下的地面有點發(fā)抖?；疖囈言谛〈宓纳砗篑Y過?？ㄠ?！卡嗒！卡嗒！卡嗒！車輪與鐵軌的撞擊聲，還有一陣大風使得小村有點搖晃。這列列車很快就過去了，周圍又恢復了剛才的那種寂靜。這時，小村跑到油菜他們所在的那節(jié)悶罐車廂前。油菜說，上來吧，你上來嗎？小村仍然沒說話。但油菜伸出手來，有點費勁地把小村拉上了車廂里面。

這樣，這節(jié)悶罐車廂里一共有六個人：油菜、豆子、魚頭、傻瓜、大腳、小村。小村上來后，受到了除油菜之外的另四個人的嘲笑。大腳說，你看，你還不是上來了，我還以為你能堅持不上我們的車呢。魚頭說，你知道我們要到什么地方去么，那個地方很大，你要是知道了，嚇你一大跳！豆子則沒說話，豆子走到小村的面前，伸出一只手來，握拳，把小指挑出來，在小村面前晃了晃。豆子的目光里充滿了輕蔑。而傻瓜的嘴里還含著上午從小村的口袋里得到的一塊糖果，傻瓜因為嘴巴里還含著糖果，說話的聲音就很含糊。傻瓜遞了一塊糖果給豆子。傻瓜說，我們到那個地方后，糖果會比今天更多。這時，油菜說話了，油菜說，到那里再記著吃糖果就真是傻瓜了。豆子說，那到那里干什么？油菜說，那里會有很多事情可干，看戲，吃好菜，拿東西。油菜說得很平淡。好像油菜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人。小村聽到油菜說的最后一個字，小村有點吃驚。小村想，油菜比他們都要強。

三

外面的天慢慢地黑了下來。魚頭問，油菜，油菜，火車到底什么時候開啊。油菜說，你問我，我問誰，鬼才知道它什么時候開呢。大腳說，那我們就這樣一直在車廂里呆下去嗎？油菜被豆子和大腳問得不耐煩了，高吼起來，你們不想走嗎，你們不想走就別走！油菜這一吼，大家又都不說話了。車廂里剎時沉靜下來。小村這時小心地看了看油菜，只見油菜鐵著臉，很難看。小村這才知道確實是要去遠方。但小村不知道大家將去什么地方，小村只知道上海、北京，以及杭州。除此之外，小村就不知道其它的地方了。小村對去什么地方很擔心，但小村覺得他們?nèi)サ牡胤娇隙ú粫巧虾?、北京，或是杭州。那他們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呢？小村很費勁地想，但終究想不出一個結(jié)果。后來，小村就不再去想這個問題了。

火車開始開動是在半夜的時候。先是嘩啦啦地一響，車廂一陣地震蕩。這時油菜把大家都叫了起來。起來起來起來！起來起來起來！油菜高叫著一個一個地把大家叫起來。等到大家都醒了，油菜說，知道么，火車開動了！火車開動了！小村好不容易擦開了眼睛，貼在車窗上往外望，只見外面的遠處的一些燈火在往后不斷地移動，而車廂也微微地有些搖晃。小村看著外面的燈火想，真的開了，真的開了。突然，小村的眼淚流了下來，小村說，真的開了嗎？真的開了嗎？魚頭說，你看，火車已在動了啊，難道不是在開了嗎，肯定已在開了啊。油菜說，多好啊，就這樣開了，火車就這樣開了。小村的淚仍在不停地流，但大家在黑暗中看不到小村的淚水。這時，從車廂的另一角傳來了哭聲。油菜不屑地說，誰？誰在哭？豆子說，是大腳，大腳在哭。油菜說，羞不羞，明天就到另一個地方了，應該高興才是。但是大腳還是在哭。大腳說，油菜，你知道去什么地方么？油菜說，怕什么，火車開到哪兒就哪兒。大腳說，可是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小村又更加兇猛地流淚，小村想，還不知道去的是什么地方，這真是太可怕了。小村很想去上海，或北京，或杭州，但小村想，這三個地方都不可能去了，去的地方肯定很遠很遠，但不會是那三個地方。

四

現(xiàn)在火車毫無疑問地越開越遠了。這樣，小村的害怕程度越來越強烈。這一夜，大家醒過來之后就再也沒睡覺。開始時大家使勁地猜這列火車到底去什么地方，但大家知道的地方太有限了，就是油菜，也知道得不多，說不上幾個地方的地名。大家就覺得越猜越?jīng)]勁。最后，油菜說，我們別再猜了，去什么地方還不是一樣嗎。這之間，小村曾鼓起膽子說，是不是去上海，還是北京，還是杭州？但小村的問話馬上受到了眾人的否定。油菜說，別說了，煩不煩。油菜就這樣很沒道理地阻斷了小村的可能的繼續(xù)問話以及別人對小村的否定的話語。油菜使得車廂重又陷入了沉寂之中。

這時，大腳又再次哭了起來。大腳這次哭的時候，再也沒人理大腳了。油菜不理他。豆子不理他。魚頭不理他。傻瓜不理他。大家就這樣聽著大腳的哭。大腳哭的聲音很響。后來，大腳邊哭邊說。大腳說，那什么地方，不去不行嗎？去那兒干嗎呢？還不知道要乘幾天幾夜的火車呢？我們會都死在火車上的。大腳接著又噢噢地大哭。大腳的哭聲越來越大，大腳還邊哭邊跺腳?；疖囈恢痹陂_著，大腳也一直在哭著。就在天蒙蒙亮，大腳的哭聲有點低下去的時候，車廂里發(fā)生了事情。豆子與魚頭打起來了。先是豆子把魚頭壓在底下，后來魚頭把豆子壓在底下。豆子的雙腳把車廂的鐵皮蹬得咚咚直響。這時，小村大叫起來，你們別打了，你們別打了！小村叫完之后轉(zhuǎn)過頭去看油菜，油菜卻根本就不管豆子與魚頭的事情。油菜不說話，只看著豆子與魚頭。后來豆子艱難地翻回過身子，重又把魚頭壓在下面。這回魚頭被打得很慘，魚頭的頭發(fā)被豆子狠狠地抓住，魚頭的頭就被豆子往車廂板上狠狠撞擊。后來才知道這一架是為了一塊糖果而打。魚頭在豆子的口袋里偷偷拿了一塊糖果，魚頭吃糖果的時候被豆子發(fā)現(xiàn)了，豆子就毫不留情地撲了上去。這一架魚頭被打得幾乎昏闕過去。魚頭被豆子移到了角落里，魚頭與大家的距離拉得很遠。魚頭在那個角落里縮成一團。

清晨，火車在一個小站旁停了下來，這個小站很小，遠遠地看去，只有一幢黃色的房子，月臺也很窄很小。只有一個人在月臺上走動，那個人手里拿著紅綠信號旗?？茨侨俗哌h了之后，油菜跳下了車廂。過了一會，油菜又跳回到車廂里來。油菜說，這里確實是一個小地方，這個地方肯定不是我們要去的地方。這時，傻瓜拉開另一邊的車門，對著外面阿屎。傻瓜一邊屙屎一邊問油菜，我們在這里到底要待多長時間呢？油菜說，火車什么時候開我們什么時候走。傻瓜說，那什么時候開？油菜說，不知道。傻瓜罵油菜，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還當我們的老大！傻瓜接著轉(zhuǎn)過臉來問小村，你知道火車什么時候開嗎？小村說，我也不知道。傻瓜又問豆子，你呢，你知道火車什么時候開嗎？豆子說，他們都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呢。傻瓜聽所有的人都這么說，就發(fā)火了，傻瓜說，我操你們娘！一個個都說不知道！很快就屙完了屎的傻瓜一邊端著褲子，一邊繼續(xù)罵，我操你們的娘，一個個都說不知道！這時，油菜過來，用手抓著傻瓜的領(lǐng)子，拉到小村面前。油菜對小村說，小村，你扇他巴掌。小村嚇了一跳，說，我？油菜說，扇他巴掌！小村說，不，我不扇。油菜說，扇他巴掌！這時，豆子過來，飛快地扇了傻瓜一巴掌。啪……！小村聽到了這聲清脆的巴掌聲。小村盯著傻瓜，小村以為傻瓜會哭的，但傻瓜沒哭。傻瓜盯著小村和豆子，傻瓜說，我操你們的娘！傻瓜說了這句話，他的褲子突然掉了下去。傻瓜又飛快地彎腰把褲子重新提了上來。

小村這才知道自己的手心里充滿了汗水。小村想，要是豆子的巴掌扇得遲一點，自己的巴掌就已扇過去了。小村捏了捏自己的空手掌，小村覺得自己很沒用。

小村想過去討好油菜，但小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沒有糖果，沒有錢，沒有其它的東西。小村來到傻瓜的跟前，傻瓜看到小村過來，飛快地眨了一下眼睛。還沒等小村的手伸出來時，傻瓜的巴掌已飛快地扇到了小村的臉上。小村根本想不到傻瓜會扇自己的巴掌。但傻瓜就這么很重地扇了小村的巴掌，而且聲音也很清脆，跟豆子扇傻瓜的巴掌一樣，啪……！很清脆。小村這次很快地哭出了聲音。小村的淚很快地流了下來。小村流下眼淚的同時，沖過去抓住傻瓜，但傻瓜沒讓他抓。傻瓜很快就把小村的手拂開了。傻瓜跳到一邊，很蔑視地看著小村。小村扭頭看油菜，油菜根本就沒理小村，油菜一臉的幸災樂禍。傻瓜這時在一邊大叫，小村你還想打我，你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看！小村聽著傻瓜的大喊大叫，小村心里漸漸地發(fā)燙。小村手掌心的汗越來越多。

五

到了下午，火車終于又開了。在無盡的卡嗒卡嗒的聲音中，六個人先后都睡著了。小村躺在油菜旁邊。小村剛開始時不敢睡，但油菜卻很快就睡著了。后來，其他幾人也睡著了。小村睜大眼睛躺了一會，后來終于也睡著了。小村很快做了一個夢。小村醒來的時候大約已是第二天凌晨了。小村比他們都醒得早。這時，油菜他們都還在睡覺，但小村醒來了?；疖囘€是在卡嗒卡嗒地一直響著，一直響下去。小村回想自己做的夢。小村想得很不真切。小村回想起在夢中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那地方很大，小村不知道那地方是不是就是自己想去的上海，還是杭州，還是北京。但小村記得清夢的是夢里有條狗。那條狗一直跟著小村，盡管小村幾次地驅(qū)趕這條狗，但它還是仍然緊緊地跟著小村?；叵脒@個夢，小村心里有點熱乎乎。小村覺得那條狗真好。

火車還在一直地開。天大亮的時候，油菜他們?nèi)夹蚜恕?/p>

油菜說，我昨晚做了一個夢，我夢到魚頭掉到火車下面死了。魚頭聽了油菜的話，很生氣，魚頭說，去你媽的油菜，我是不會死的。油菜說，你遲早總會死。油菜說，昨晚還有沒人做夢？大家都說，沒有，沒有啊。這時，小村說，有，我有。油菜很興奮，說什么夢？小村就把自己與狗一起的夢說了。結(jié)果小村的夢受到了大家的揶揄。小村說，我就這么一個夢，我又沒別的夢。大家又轟堂大笑。只有油菜沒笑，油菜說，你以后會夢到死人的。小村聽了油菜的話，心里咯登了一下，渾身忽地冷了下來。油菜看著小村，說，肯定的，你以后會夢見死人的，魚頭豆子傻瓜大腳都夢見過死人。小村說，不！不！油菜沒再理睬小村。

六

火車仍一直在開?；疖嚥煌??；疖囈恢痹陂_。但他們所乘的火車開得不快，別的火車都在不斷地超過去。而這列火車仍在慢慢地開，慢慢地開。沿途經(jīng)過了很多小站和大站。小村看到有個站上面有著很大的字：南京。但火車沒停。這之后小村很認真地看每個經(jīng)過的火車站的上面的大字。小村在這一天看到的大字有：南京西。蚌埠。徐州。兗州（“兗”字小村不認識）。辛集。符籬集。泰安。棗莊。小村看到棗莊這兩個字時，天已差不多下午四點多的光景。小村覺得自己的肚子已很餓了。小村向油菜要吃的。小村說，我肚子餓了，很餓了。油菜站在旁邊，油菜沒理睬小村。小村說，我餓了，餓了，我很餓。油菜仍然沒作聲。小村就盯著油菜。小村繼續(xù)說，我餓了，很餓很餓。小村還看了看其他人，但其他人都沒聲音，也沒什么動作，好像他們一點都不餓似的。小村繼續(xù)說，我餓了！很餓很餓！小村這次的聲音很大，小村是在大叫。小村大叫道，我！餓！了！很！餓！很！餓！小村還一邊用拳頭擂車廂的鐵皮。嘭！嘭！嘭！最后，小村終于不說話了，擂了幾次車廂，也終于慢慢地安靜下來。油菜還是沒一點表示。后來油菜說，有可能快到了。因為油菜一直在看外面，油菜看到了很多很多的燈火向火車的后面退去。油菜自言自語地說，也許很快就到了。小村看了看別的人，小村發(fā)現(xiàn)他們都對油菜不以為然。魚頭還表示出了不屑的神情。但是他們都沒有正眼看油菜。小村想，也許他們都不敢正對著油菜看。直到天很黑很黑了，油菜才把吃的東西拿出來。

小村很快就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小村覺得還遠遠地不夠飽。但小村知道想要再要一點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小村看了油菜一眼，小村只得在火車與鐵軌的撞擊聲中忍著重新開始的饑餓。小村想，今晚的饑餓都與油菜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這時，魚頭來到小村的身邊，魚頭說，你別看他現(xiàn)在很牛，你等著瞧吧，有他好看的。小村沒說話。小村想，魚頭說的也許是對的。

夜晚降臨的時候，小村一直睡不著。小村在黑暗中想，也許正如油菜說的，要去的地方已經(jīng)不遠了。但小村確實不知道那個到底是什么地方，不知道那個地方是不是就如上海、北京、杭州等地一樣么，但小村卻是不知北京、杭州、上海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地方。但是無論如何那些個地方肯定是個好地方，所以油菜他們要去那個地方。小村在黑暗中把魚頭推醒。魚頭很不高興地說，干嗎？小村說，我們?nèi)サ哪莻€地方肯定會是一個好地方。魚頭說，你別吵我，我真的還想睡。魚頭又睡了過去。小村卻一直睡不著，醒著。這時，火車慢了下來，小村在外面透過的燈光下，看到油菜他們睡得很死很死。油菜睡得離小村有兩步多的距離，這中間沒有其他的人。小村先是往更外處移動自己的身子。后來，小村又往相反方向移動身子。這樣，小村慢慢地就移到了油菜的身旁。小村已與油菜隔得很近了。小村甚至能看到油菜睡覺呼吸時的身體的起伏。小村記得白天看到油菜時，他的右面口袋里鼓鼓的。小村的手伸出時是不由自主的。小村的手開始有些顫抖，但小村的手很快就拿到了東西。那是一把很沉手的小鉗子。但是這把鉗子在小村手里只拿了很短的時間。小村很快就把鉗子扔到了窗子外面。扔了鉗子的小村松了一口氣，小村的手又回復到拿到鉗子以前的感覺。小村就這樣很快地入睡了。

七

小村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大天亮了。小村看到油菜的臉色比誰都難看。小村想起昨夜里的事，小村有點后怕。但小村很快就鎮(zhèn)定了下來，因為小村看到了油菜已開始向大腳走去。油菜與大腳的打斗就這樣開始。而油菜似乎永遠占上風，毫無疑問，這一架又是油菜打贏了。但是大腳卻沒哭，大腳退到一旁。大腳說，誰往我頭上栽贓？這時，魚頭看到了小村。魚頭走到小村旁邊，盯著小村說，你昨晚推醒了我，大家都睡了，你推醒了我。大腳聽魚頭這么說，大叫起來，你這個混蛋！大腳揮手一拳，就把小村打倒在地。小村本能地用手捂住嘴的時候，接到了自己嘴里吐出來的一顆牙齒。小村又想起了那把被丟掉的鉗子。

想不到的是這時油菜大叫起來。油菜說，傻瓜，傻瓜呢，傻瓜哪兒去了？大家才發(fā)現(xiàn)真的不見了傻瓜。也就是說傻瓜現(xiàn)在已不在車廂里了。這不多的一伙中人少了一個人，突然給車廂里帶來了巨大的恐懼。這個瞬間，大家突然地沉默了。小村突然哭了出來。小村躺在地上哭。小村又想起那把鉗子。小村有種突如其來的巨大的不安。小村不知道傻瓜為什么在一夜之間就突然不見了。小村想，傻瓜哪兒去了？到底哪兒去了？傻瓜到底哪兒去了？小村突然想，傻瓜是不是掉到火車下面去了呢，傻瓜肯定是掉到火車下面去了。小村這時看到油菜向自己走來，小村看到了油菜的大頭皮鞋。小村想，油菜該抬起腳了，油菜該踢過來了。小村仍然還在哭，還在流淚。而油菜的大頭皮鞋確實踢過來了?！拔恕　毙〈宓念^觸到了大頭的皮鞋。小村昏了過去。

小村醒得很艱難。醒過來的小村覺得頭非常地疼。小村想起了自己的頭被油菜的大頭皮鞋踢了。小村看了看周圍，小村看到了魚頭還在睡覺。小村走到了魚頭旁邊。魚頭的睡姿很丑，魚頭的臉有一股難看的死相。小村把腳往后抬，然后狠狠地再往前一踢。踢了之后小村就發(fā)呆了。被小村突然踢醒了的魚頭，不知怎么回事，一開始就哇哇大哭。魚頭哭泣了一陣之后，終于知道了用腳踢自己的人是小村。魚頭很快地起來，來到小村旁邊。魚頭伸出腿，然后把小村一拉，很輕易就把小村打倒了。這時大腳問油菜，傻瓜呢？傻瓜呢？油菜沒理大腳。但大腳高喊，傻瓜呢？油菜，你說，傻瓜哪兒去了？油菜也高吼，吼個鳥！

慢慢地，車廂里安靜了下來。

豆子一直沒有說話。這時，豆子說，你們都想知道傻瓜的事么，傻瓜死了。

接下來的時間里都變得出奇地安靜。沒有吵架，沒有沖突，沒有說話。大家只是睡覺。除了睡覺還是睡覺。

八

火車奇怪地停了下來。站臺上，一個水塔在不斷地往下嘩嘩地流著水。小村看到了外面站臺上的大字：德州。小村隔著好幾列火車，聽見遠遠的客車那邊的月臺上一些人在叫，扒雞啊扒雞??！扒雞啊扒雞！油菜說，到了，我們要去的地方到了。油菜自己先跳了下去。接著，油菜催促所有的人下火車。

他們?nèi)匀皇且粋€一個地下來。大腳下來了。魚頭下來了。豆子下來了。小村下來了。

下了火車的豆子很快地走了。豆子走得真的很快。豆子越走越遠，越走越遠。小村叫了起來，豆子！豆子——！豆——子——！但豆子沒回頭。豆子一直走。豆子一直往前走。豆子的背影越來越小。小村看到油菜是想叫豆子的，但是油菜沒叫。豆子一直走得遠得看不見。小村的手里現(xiàn)在拿了兩樣東西，其中有一樣是豆子的東西。

這時，小村聽到身后的火車一陣哐啷啷的響。小村回頭一看，只見大家原來乘來的那列火車正在開動。只是方向與來時正相反，那列火車正在往回開！這時，油菜吼了一聲，走?。?/p>

小村想，想回去已不可能了。小村想，那火車是真的開回去么？小村的手里有著兩樣東西，一樣是豆子的小刀，一樣是傻瓜的糖果。小村不知道這兩樣東西到底是什么時候被自己拿到手的。

小村想，這個叫德州的地方，會跟上海、北京、杭州是一樣的地方么？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