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北京,傳統(tǒng)中的春節(jié)和現(xiàn)在大不一樣。那時候,過年,講究要有年的味道和年的聲音。
在我來看,年的味道,是從臘月二十三吃糖瓜祭灶開始,到年三十寫春聯(lián)包餃子做年夜飯,以松柏枝插入瓶中,枝下堆放棗栗龍眼荔枝柿餅等年果,枝頭綴上古錢元寶石榴花等年花,到破五時候播撒,讓眾人一搶而空,稱之為種下“搖錢樹”;到大年初一接神拜年,賣大小金魚的,沿街串巷到處吆喝,讓大人小孩兒都買一條兩條抱回家,稱之為“吉慶有余”;一直到正月十五煮元宵放花燈,如竹枝詞云:已見炬如千樹列,更看燈似百花開……
這一切所組成的系列節(jié)目,雖然有些繁文縟節(jié),但地道的民俗中所包括的五味雜陳,蘊含著豐富而耐得住咀嚼和回味的年的味道。每一種味道,都事出有因,上有歷史的龍脈聯(lián)系著,下有民間的根系交錯著,不像現(xiàn)在,大過年的只剩下了除夕夜中央電視臺的那一臺春節(jié)聯(lián)歡會了,趙本山一出場,大家哈哈一樂,等于花燈放完了,年就基本結束了。
過年,講究的就是熱鬧,火爆,年的聲音,其實就是人們從心底迸發(fā)出來的聲音,舊的一年過去了,過得如意也好,過得不如意也好,新的一年來到了,都得把心里的怨氣和期盼一起呼喊出來。年的祭祀與禮拜的意義,就是在這里表現(xiàn)出來的。和西方的祈禱不一樣,必須要跪拜在神像或神父之下,在心里默拜,或在嘴邊喃喃絮語,而是要大聲呼喊出來,甚至借助于外力讓聲響得驚天動地,讓神聽得震耳欲聾。我想,這和我們國家長期處于農業(yè)社會有關,我們的神更世俗化,心眼兒是不錯的,但因為歲數(shù)太老,眼神兒和耳朵都不那么好使,需要動靜弄大點兒。
年的聲音,也是從臘月二十三祭灶王爺開始,講究要擊鼓,鼓點咚咚,表示新年到來的腳步聲音。那時稱之為“臘鼓”,又稱“年鼓”,老北京以前專門有臘鼓或年鼓,叫做太平鼓,《清稗類鈔》中說是“鐵為圈,木為柄,柄系鐵環(huán),圈冒以皮”,可惜已經(jīng)失傳。臘鼓的聲音,和除夕夜十二點在大鐘寺、潭柘寺里撞鐘的意義是一樣的,都是對年的聲音的一種敬畏和欣喜,是對神的一種帶有平等世俗的外化與物化。
當然,年的聲音,表現(xiàn)最為淋漓盡致的時候,是除夕之夜,鞭炮聲此起彼伏,徹夜不息,火樹銀花,聲震天地。其原始意義,在于驅趕鬼魅,但后來已經(jīng)是宣泄大于本意,形式成為內容了,年歡快熱鬧的聲音,必須要靠它來體現(xiàn)了。北京城區(qū)禁放煙火爆竹之后,曾經(jīng)有人以踩氣球(稱之為“歡樂球”)的方式來替代鞭炮,以為反正都出聲音,卻不知道那聲音已經(jīng)不再是年的聲音,只不過是年的仿生兒罷了。
對于鞭炮,是很有講究的,鞭炮鞭炮,其實是有區(qū)別的,大的叫炮,據(jù)說最早的炮叫“麻雷子”,很粗糙的外表,單響,但非常的響。我小時候看別人放過這家伙,小孩兒都對它敬而遠之。比它進化一些,同樣很響的叫做“二踢腳”,雙響,地上響一聲,飛到空響第二聲。膽大的,拿在手里放,膽小的,放在地上放??粗鼈兺现L長的火尾巴飛到天上,等著炸響第二聲的時候,非常過癮。也有飛上天好幾響的,叫做“躥天炮”。比“麻雷子”“二踢腳”“躥天炮”模樣和聲音都要小巧一點兒的,叫做鞭。寸鞭,又叫小鞭,都一掛幾百頭幾千頭,甚至上萬頭,一般都是掛在長長的竹竿上,點燃一頭小鞭的捻兒,噼里啪啦,等著聽吧,百鳥鬧林一般,響個沒完,地上落滿紅紅的紙屑,像是開滿一地的春花。
比小鞭更小的,要算是“耗子屎”了。這名字有些不雅,但很形象,灰色的小粒,真跟耗子屎差不多。它的響聲不大,點燃后,在地上打幾個滾兒,刺出幾下藍色的火星,躥到半空中,螢火蟲似的,就沒影兒了。它很早就絕跡了,我小時候還放過,比我再小的一代,大概聽它如天寶往事一樣遙遠了。
要說最大最有氣派的,當數(shù)放“花盒子”了。先要架起架子,六角形八角形的大盒子一層一層地碼上去,可以碼三層六層,最高碼到九層,高達數(shù)丈;再把架子掛起來,第一層是禮花,第二層是花炮,第三層是人物……每層的內容各不相同,點燃起來,一層層飛上天空,連臺好戲似的,紛呈著不同的聲響,繽紛著不同的情景。老北京,有家吉慶堂,做花盒子最有名,據(jù)說,慈禧太后非常歡喜這玩意兒。對于一般百姓,如果看到放花盒子的,大概是聽到年最熱烈最歡快最豐富的聲音了。
年的聲音的尾聲,一般是在春節(jié)的后幾天的廟會上,比如廠甸或白云觀上賣的風車和空竹上面了。風車和空竹迎著習習的楊柳春風響起的聲音,比鞭炮要悅耳,要細膩,要溫柔得多了。年就要過完了,顯得情意綿綿,舍不得離開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