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這首《斷章》是中國新詩史上的名作,作者卞之琳,也是中國新詩史上技藝最高超的詩人之一。雖然詩人本人并不認為《斷章》是他最好的作品,但客觀上,對《斷章》的解讀卻占據(jù)了卞之琳研究的很大一部分,這與這首詩讓人百讀不透的含義有關。
卞之琳本人把這首詩解釋為一種相對關系,〔1〕而在關于《斷章》最普遍的解讀中,除了卞之琳本人所認同的“哲理說”(包括李健吾的“裝飾說”),還有一種“愛情說”,即認為《斷章》表達的是一種朦朧憂傷的相思。卞之琳晚年也在一定程度上認可了這種說法。這從側(cè)面說明了讀者的解讀對作者的影響。以上兩說都主要是對《斷章》所表達內(nèi)容的解讀。
可以說,詩歌因其精練而使其內(nèi)容解讀多種多樣,對于欣賞詩的讀者來說,不妨先擱置內(nèi)容之爭而沉入詩的情境中去。
一
《斷章》的情境,無疑有著中國古典詩歌的影子。
中國現(xiàn)代文學是以白話文為主要語言形式的。對詩歌來說,新詩指的就是白話詩。新詩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先鋒。
在新文學產(chǎn)生時,文學革命的倡導者與實踐者們是將白話詩的重心放在“白話”兩個字上的,通過語言形式的徹底變革,完全打破舊有的規(guī)范,切斷傳統(tǒng)對文學的控制。比如胡適的《嘗試集》,正因為偏重了“白話”而忽略了“詩”,所以這部詩集在藝術上的成就并不怎么樣。這時候,這場革命的參與者們的主張大多是比較革命的,甚至于極端,對古典文學的繼承完全被向西方學習所擠壓遮蓋。
應當承認的是,白話代替文言,實現(xiàn)口語與書面語的協(xié)調(diào)是社會發(fā)展的必然,也是文學發(fā)展必然要接受的趨勢,所以短短數(shù)年間,白話文得到了全面推廣。〔2〕當一切漸漸塵埃落定的(20世紀)30年代到來的時候,白話詩的重心終于落到了“詩”上。這時候,人們終于不再像20年代那樣對傳統(tǒng)文化那么刻薄了。從傳統(tǒng)文學中汲取營養(yǎng),向外國文學學習技法,成了那一代學貫中西的文人的共同選擇。卞之琳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卞之琳在《雕蟲紀歷》自序中說:“我寫白話新體詩,要說‘歐化’,也未嘗不‘古化’。一則主要在外形上,影響容易看得出;一則完全在內(nèi)涵上,影響不易著痕跡?!薄?〕實際上,卞之琳接觸白話文還是“上二年制高級小學才開始的”,相當于我們的小學五六年級,而之前他所接觸的都是文言文和舊體詩詞,〔4〕傳統(tǒng)的影響必然不可抹殺。但是也正如卞之琳本人所說的,由于“古化”的影響多在內(nèi)涵上,所以要分析卞之琳新詩與中國古典文學的關系,通常難于指實。不過卞之琳的詩歌與李商隱、溫庭筠、姜夔等家的詩詞之間存在的關系是為研究者所公認的,廢名(馮文炳)在他的《談新詩》一書中就曾提到“卞之琳的新詩好比是古風”,“格調(diào)最新”而“風趣最古”,而“大凡‘古’便解釋不出”。〔5〕
據(jù)說,《斷章》原是卞之琳某首長詩中的四句,只是因為全詩中唯有這四句令其滿意,所以只保留了這四句單獨成詩。但實際上,即使他的《圓寶盒》等其他許多詩,也有著“斷章”的特點,《斷章》可稱得上其中的典型與極致。
西方詩歌有著長久的敘事傳統(tǒng),甚至其哲理詩之類,也多是動態(tài)的,這在一定程度上與敘事詩類似,而中國古典詩歌則相對傾向于取靜。靜態(tài)的描述雖然往往無法敘述事件原委,卻能更好地刻畫情境。卞之琳認為“詩的體式難以表達復雜的現(xiàn)代事物”,〔6〕從這個角度來說,中國古典詩歌取靜的傾向更合乎他的詩學觀念。
《斷章》所描繪的情境,恰如一幅靜止的風景畫,而且沒有開頭與結(jié)尾,甚至沒有經(jīng)過。詩人只是有意識地截取了最動人的一個瞬間:窗邊與橋上,兩兩相望,互成風景。
《斷章》之斷,是取了最有意蘊的一瞬來寫,恰恰與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特質(zhì)合拍。我們不妨將它與公認對卞之琳有較大影響的五代詞人溫庭筠的《望江南》相比較:“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讀者或作者都是以一種超脫在外的視角,不斷地轉(zhuǎn)換角度,來看著這幅靜態(tài)的風景?!稊嗾隆分?,這個視點首先停留在橋上人身后,順著他的目光看風景。而后視點轉(zhuǎn)移到樓上人的身后,看橋上人所在的一片風景。如果我們將視點提高,定位在兩者之間的半空俯視,那么我們看到的,就是一幅兩個人的近乎靜止的優(yōu)雅的風景。而在溫庭筠《望江南》中,視點首先停留在樓內(nèi)的半空,俯視一個獨倚欄桿的女子。接著轉(zhuǎn)移到女子身后,看江上千帆過盡,不見心上人。詞的主體是女子倚樓的情景,無疑也是靜止的風景,而樓外江上的風景卻在動。所以我認為,卞之琳的《斷章》與溫庭筠的《望江南》都取了一個第三者的視角,而在靜態(tài)刻畫上,《斷章》比《望江南》更為徹底。
誠如廢名所說,卞詩與溫詞是一路,同樣持客觀而冷靜的態(tài)度,善于以一系列精心設計的意象隱藏起熱情和個性。《斷章》無疑屬于此類。
二
《斷章》是一首淡雅而克制的詩。這當然可能與作者的個性有關,卞之琳是個有些靦腆的人,人們在論述“漢園三杰”初逢的情景時,曾這樣描述:“平素有些形只影單的年輕卞之琳,一般只管圍著紅樓默默讀書、念外語、誦詩文。每當他路過紅樓附近一條叫‘漢花園’的小徑的時候,他總會經(jīng)常遇到兩個文氣詩意飽滿的校友:何其芳和李廣田。”〔7〕關于寫詩,他在《雕蟲紀歷》中回憶道:“當時我寫得很少,自行銷毀的較多。詩是詩,人是人,我寫詩總想不為人知,詩人徐志摩來教我們英詩一課,不知怎的,堂下問起我也寫詩吧,我覺得不好意思,但終于老著臉皮,就拿那么一點給他看,不料他把這些詩帶回去跟沈從文一起讀了,居然大加贊賞,就分交給一些刊物發(fā)表,也亮出了我的真姓名,這使我驚訝,卻總是不小的鼓勵……”〔8〕這樣的個性,或許正決定了卞之琳采用不輕易表露自己的更為內(nèi)斂的詩歌風格。
《斷章》似乎取了一個超然在外的第三者視角來游移描寫,可以說,詩所表達的氛圍是極其動人的。我認為,《斷章》所描繪的情境的意味與戴望舒的《雨巷》是很相似的,本也該像《雨巷》那樣,帶上些濕濕的感受,但《斷章》中,作者并沒有像戴望舒那樣,走在巷中,而是始終超然在外的,所以,形成了一種理智化的克制,使得這首詩并沒有如《雨巷》那樣得到徹底的情感釋放,從而形成了解讀上的多義性??梢哉f卞之琳寫《斷章》,并不是要抒發(fā)什么情感,他只是描繪了幻想中的一個情境。但也正因為作者本身并沒有很明確的情感傾向,解詩的人們沒有可供用力的方向,便生出認為其詩難懂的結(jié)果來,或認為讀不懂,或強讀出多種意義來。
正因為視線超脫在外,視點圍繞樓上人與橋上人不斷轉(zhuǎn)換,使得《斷章》形成了圓形的結(jié)構(gòu)?!稊嗾隆穬晒?jié),第一節(jié)視點由橋上人到樓上人,第二節(jié),明月裝飾窗子,視點還在樓上人,之后是樓上人成為別人夢中的風景,視點就又回到了橋上人。如果第三者的視點始終懸在半空的話,我們看到的依次是“橋上人望風景”“樓上人看橋上人”并反向反復的畫面。無論取哪種視點,這種兩者之間的轉(zhuǎn)移都形成了一種圓形的結(jié)構(gòu),可以不斷回環(huán),所以帶上了些哲學的意味。這種哲理是狡黠而有趣味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一個聰明人的趣味游戲,所以并非純粹的哲學。
《斷章》為人所喜,屢入教材,既在于其濃郁的詩味(而且這種詩味帶著濃濃的古典氣質(zhì)),又在于其高妙的寫作技巧。詩中與眾不同的一點是動詞之少,不過“站”“看”“裝飾”,而且“站”“看”二詞都是相應的同義動詞中最沒有傾向性的。以沒有感情傾向的動詞入詩,合力形成了《斷章》克制內(nèi)斂的風格。動詞之少,又決定了《斷章》不以意象繁復取勝,而勝在字面簡潔卻韻味綿長。
〔1〕卞之琳《冼星海紀念附驥小識》,《卞之琳文集》中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08頁。
〔2〕錢理群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1頁。
〔3〕卞之琳《雕蟲紀歷1930-1958》增訂版,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5頁。
〔4〕卞之琳《完成與開端:紀念詩人聞一多八十生辰》,《卞之琳文集》中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53頁。
〔5〕馮文炳《〈十年詩草〉》,《談新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67頁。
〔6〕卞之琳《話舊成獨白:追念師陀》,《卞之琳文集》中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64頁。
〔7〕里豐《“寂寞”卞之琳》,http://www.poemlife.com/magazine/2001-01/jn04.htm(《詩生活月刊》2001年第1期),2007年4月25日訪問。
〔8〕卞之琳《〈雕蟲紀歷〉自序》,《卞之琳文集》中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