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先生說:“洛夫是臺灣詩壇“50年代(20世紀)屹立迄今的寥寥幾座活火山之一”。這句話既囊括洛夫早年“魔”之為形,興多才高、仗氣愛奇的多向度詩美探險,更推舉他中年之后由“魔”之詩轉化為人之詩,以東方智慧、人文精神加深現(xiàn)代詩美學內涵,深美宏約,創(chuàng)造了東西方智慧相融合的詩美品質。
“自動語言”和禪
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在作品中排除理性,力圖通過對夢與潛意識的探索而把握人的內心真實,它的顯著特點是有悖于邏輯和文法。禪道則重視見性明心,追求人性自覺、心靈頓悟,用以過濾潛意識中的欲念而升華為一種超凡的智慧,借以悟解人生的本源,它的顯著特征也是有悖于邏輯與文法。蘇東坡把這種不合邏輯與文法的技巧,叫做“反常合道”。歷代大詩人的作品中不乏其例: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杜甫)
客心洗流水,余響入霜鐘(李白)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李商隱)
酒澆胸次不能平,吐出蒼竹歲崢嶸(黃山谷)嚴羽說:“詩有別裁,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詩為了表達一種特殊效果,“不涉理路,不落言詮”反而是一種正常的表現(xiàn)方式,如過于講求邏輯和文法,這種詩就難免不被譏為散文分行。前后對照,超現(xiàn)實主義與禪道,較之古典詩詞中的“反常合道”,不是十分相近、相似,甚至相通的嗎?
有一段禪師的對話,拿來與超現(xiàn)實主義精神比照,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它們的異同。趙州從念禪師參南泉,問:如何是道?泉曰:平常心是道。
師曰:還可趣向也無?泉曰:擬向即乘。師又曰:不擬爭知是
道?泉曰:道不屬知,不屬不知,知是幻覺,不知是無記,若真
達不疑之道,猶如太虛,廓然蕩豁,豈可強是非耶!
對話中的“趣向”,即指邏輯推理,禪道一經理性的“知”的辨析,便立即受到歪曲而落入虛幻。超現(xiàn)實主義反理性,故主張“自動語言”,這與禪的表現(xiàn)方式極為相似。禪道有一種問題搶答式的“參話頭”,作為表達禪的機鋒以求妙悟的一種媒介。問:“如何是佛祖西來意?”答曰:“鎮(zhèn)州大蘿卜頭?!被蛟唬骸扒嘀莶忌乐仄呓??!逼溟g所答并非所問,看似一派胡言,卻有深意在焉。佛祖西來之意是什么?答什么都不對,只好顧左右而言他。禪既不是“這個東西”,也不是“不是這個東西”,主要是為了切斷理性思維的邏輯鏈條,這種表現(xiàn)不正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自動語言嗎?
一個現(xiàn)代詩人,尤其是一個具有強烈生命感而且勇于探索生命深層意義的詩人,常常不屑于太貼近現(xiàn)實,不屑于用寫實的手法描摹人生的表相,他對現(xiàn)實的反思,對人生的觀照,以及關涉形而上的思考,都靠他的獨特的美學意識來完成。季節(jié)無情地追迫生命,洛夫用詩情抗拒時間,當秋意乘著蕭瑟西風襲來,乍見一片偌大的面包樹葉迎面飛下,詩人的生命意識豁然警悟:我伸雙臂托住/奮力上舉/它以泰山崩落之勢壓
將下來/我聽到一陣輕微的/骨折的聲音/好威風啊/
那一步步進逼的歲月
《秋來》倔強的生命意識對時間的抗拒,是一種潛意識或下意識活動,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也與禪道相契合,同時應驗了我國古代詩歌美學中“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空靈境界。
中年以后的洛夫,力圖創(chuàng)造出透過具體而鮮活的意象,表現(xiàn)表面看似矛盾,而實際上卻符合內心經驗的詩,也就是司空圖說的“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的詩?!堵淙障笊健房蔀橐焕TS多人站在象山山頂,看一顆落日正轟轟向萬丈深谷墜去,讓開,讓開/路過的雁子大聲驚呼/話未說完/地球
已沉沉地喊出一聲/痛落日與深谷、大雁沒有任何關系,詩人利用人們的視覺錯誤,營造出詩趣。落日墜下,地球喊痛,這更有悖于常理,卻恰恰符合人們的內心真實,而且氣象渾茫,詩意深沉。這種獨特的詩作,獨特之處就是超現(xiàn)實主義特色與禪悟相結合,形成一種具有超現(xiàn)實主義特色與中國哲學內涵的詩歌美學。
禪不是詩
要特別提出的,禪不是詩,潛意識也不是詩,如果詩的創(chuàng)作只靠禪悟,或完全
依賴潛意識以及不受理性控制的自動語言,這種詩不是一片混亂就是高深莫測。從本質上說,詩與禪、詩與潛意識的區(qū)別在于,詩的力量并非完全來源于自我內心或主觀意志,而是產生于詩人的內心現(xiàn)實與外在現(xiàn)實的統(tǒng)匯和互濡。就詩的創(chuàng)作來說,從禪到詩,語言轉化是一個關鍵。因此洛夫主張一種約制的超現(xiàn)實主義,也叫作“中國超現(xiàn)實詩”,這種詩就是超現(xiàn)實主義與禪道的有機結合,這種詩介于意識與潛意識、理性與非理性、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之間。他生前冷若一座冰雕/火葬后通過煙囪/乃提升為一
朵孤傲的云/剩下一壇子骨灰/一小撮磷/撒向風中/便舞
成滿天閃爍的星/降下則為雨/冷卻后又還原為一塊冰
《冰的輪回》這輪回,在可能與不可能之間展開,在意識與夢境之間完成,表現(xiàn)的是一種不可用理性分析的禪趣,寫這種詩,醞釀過程中詩人把主體生命融入客體事物之中,使?jié)撘庾R升華為詩境。你無須從中追尋出理性的意義,卻盡可享受其中的詩趣和詩美。至于在詩者心靈中喚醒的種種憬悟,那只能是詩外之味了。
將禪的思維與生活中偶爾發(fā)現(xiàn)的禪趣引入詩的創(chuàng)作,為現(xiàn)代詩的內容與風格開辟了一條新的路向,詩與禪的結合絕對是一種革命性的東方智慧。這種詩的創(chuàng)作對語言的控制要求很嚴,詩人是個清醒的做夢人,在醞釀過程中,可能受潛意識役使而不自覺,但當語言轉化為活生生的意象時,他必須是語言的主人。我們十分熟悉的《隨雨聲入山而不見雨》、《金龍禪寺》兩首應是最好的例證。兩首詩表面都是寫山中風景,傳達的是一種寧靜致遠、直觀自得的心境。前者結尾處采用換喻的手法,由“松子”變?yōu)椤傍B聲”,僅僅四行,便集中傳達出了游走山中體驗到的空靈寂靜的心境。后者由“晚鐘”、“小路”現(xiàn)象界的換位,由第二段的聯(lián)想鏈條的切斷,由末段“燈火”靈明的憬悟,只用55個字,寫出了詩人參禪的歷程與豁然頓悟的喜悅。詩境純粹,語言澄明。
神韻飄逸的禪意美感
1986年問世的《月光房子》,是洛夫回眸傳統(tǒng)歷程中至關重要的一首詩。它不是詩人用詩情構建的童話世界,而是詩人由“入世”到“出世”,由“紅”到“白”,由“魔”到“禪”的詩化概括;是半個多世紀以來,詩人引古典情懷于現(xiàn)代意識之中,得西方詩質之神擴展東方詩美之器宇的縮寫。詩中呈現(xiàn)的昏暗渾濁、驚悚迷惘的意象,那是大草原/飛鷹盤旋其上/那是死亡之
沼澤/雷聲響自大地/那不也是望之魂飛魄散
的/萬仞懸崖?喻指的是以《石室之死亡》為代表的“黑色”(探索)時期,是一幅龐大的瘋狂時代的“腦電圖”,是二十世紀對生命主題最為壯觀的詩性描繪和詮釋,是浴火再生的泣血吶喊。在詩性的地平線上,已轉化成一間用月光砌成的、閃著童話光輝的房子。一壺/以鮮花引火/以夏日驟雨烹煮的濃茶/
或者是/一本厚實而溫和的書/悅納我/吸吮我這是神韻飄逸的禪意美感,不是生命意識的寂滅,而是生命意識的深化,盡管胸中“藏有一座熔鐵爐”,但攀爬到歷史的“絕頂”,找到的終是一枚“灰白的蟬蛻”。風過、霜過、傷過、痛過之后,在“月光房子”里,將血色的我,“還原為一張空白的紙”。詩的末尾,環(huán)顧這間月光房子,貯藏的是一屋子易燃的舊事。最后以獨出的一行為一節(jié),收煞全詩:“一點火便把我燒了?!边@火極具象征意味,是一道詩性之光,是一盞禪悟之燈,與詩的首句“我蜷伏/于你暖暖的燈火深處”相呼應,給彷徨于文化迷失和精神荒寒中的人們,找到了一個暖暖的家。
中年以后的洛夫,致力于西方超現(xiàn)實主義與中國禪道相融合,以詩心禪意親近自然,亦嘯亦吟,澹然自澈,風神散朗,在不斷超越的美學追索與精神開掘中,錘打出自己的道路,形成高標獨樹的美學風范,深刻影響了二十世紀下半葉的中國現(xiàn)代詩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