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美在自家院子里看圍墻上淡紫的小花，阿美就知道，又一個春天來臨了。小峰正好從院門前經(jīng)過，他吃著薄荷糖，手里還捏著幾顆薄荷糖。阿美說小峰，小峰你可不可以讓我吃一顆薄荷糖。小峰搖了搖頭，小峰說這是一壺爺爺給我的。你為什么不自己向他去要呢?阿美說，我會去向他要的。小峰的嘴角還不知不覺流下了口水，在陽光下泛著一條細(xì)長的白光，充滿著粘性。阿美笑了，阿美說小峰，你的口水流下來了，很長很長。小峰有些不太高興，他撇了一下嘴，往回走了。

阿美的媽水水端了一盆水在院子里洗頭。阿美一言不發(fā)地站在水水的身邊。阿美聞到了肥皂的氣味，水水身上一直都有一股好聞的氣味，干凈清爽，所以阿美喜歡把身子貼在水水的身上。阿美說媽媽，小峰有好幾顆薄荷糖，是一壺爺爺給他的，我也想向一壺爺爺去要幾顆。水水支吾了一聲，她沒有抬起頭，頭發(fā)上濕淋淋的水還在不停地往下滴。水水的意思是不同意，阿美就有些失望，她一言不發(fā)，但是她仍然站在水水的身邊。在水水抬起頭的時候，阿美遞給水水一塊白色的毛巾。水水接過了，胡亂地擦著頭發(fā)。發(fā)梢上有些水珠甩在了阿美的臉上。阿美笑了一下，阿美說媽媽你真漂亮。水水也笑了，水水說阿美也很漂亮，阿美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小姑娘。

阿美沒有去找一壺要薄荷糖，阿美的鼻子邊，便老是飄著薄荷糖的清香，那是小峰制造出來的氣味。阿美有一次從一壺的院子經(jīng)過，看到了院子里曬著的許多筍干。那些筍干被太陽一曬，有些像老太婆的皮膚那樣起了許多褶子，還泛著白色的鹽霜。阿美聞到了筍干發(fā)出來的酸味。這種味道讓她的胃里一陣陣地翻滾，她突然覺得很想吃許多許多的東西，可以是花生，可以是蕃薯干，當(dāng)然也可以是油條或者別的什么。這時候阿美聽到了一個聲音傳了過來，阿美，來，你進(jìn)來阿美。那聲音像一根細(xì)長的絲線，輕輕綁在阿美的手上，然后那根絲線動了起來，把阿美拉進(jìn)了院子。阿美看到一壺的笑臉，一壺的頭發(fā)理得很短，能一下子看到頭皮。一壺的短頭發(fā)差不多全白了，但是一壺還是健康的樣子。一壺只有一條腿，另?xiàng)l腿留在了朝鮮戰(zhàn)場上。一壺說我保家衛(wèi)國，是有軍功章的。一壺這么表白自己是想討到一個老婆，結(jié)果還是沒有討到。

一壺說阿美，阿美你進(jìn)來。阿美挪動了步子，走到那些晾曬的筍干跟前時，阿美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阿美的噴嚏細(xì)聲細(xì)氣的，在陽光下可以看到她小小的嘴里灑出來的水霧。阿美忍不住笑了，說一壺爺爺你的筍干有股酸味。一壺愣了一下，笑了。一壺說是呀，筍干是有酸味的，等以后曬干了，和肉一起燉著吃，味道很好的。一壺讓阿美坐在院子里的陽光下，一壺說你媽媽在干什么呢?阿美想了想說，她在養(yǎng)蠶，這幾天的蠶長得特別快，一夜的工夫就長得很大了。

一壺給阿美講故事，一壺講的故事阿美并不太喜歡聽，所以她在太陽底下打起了瞌睡。一壺捋著阿美的頭發(fā)，那是一頭齊肩的頭發(fā)，又黑又亮。一壺又說阿美，阿美你爸什么時候回來?阿美說我爸什么時候回來是不一定的，有時候是一星期回來一次，有時候兩三天就回來了。阿美的父親忠忠是個彈花工，他老是背著一張彈弓四處給人彈棉花。他不會跑得很遠(yuǎn)，都在本鄉(xiāng)的幾個村子里轉(zhuǎn)，最遠(yuǎn)也不會超過三十里地。每次父親回來的時候，阿美就能聞到一股棉花的味道。這樣的味道往往在忠忠走了以后的兩三天里，都會在房子里面飄忽。阿美看見日光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向西斜去，說我媽媽馬上就要找我了，我要回去。一壺笑了一下，他的獨(dú)腿忽然站起來，拄著拐杖走過去把院門打開，看著阿美靈巧地跨出門檻，他仍然對著阿美瞅，直到那個一蹦一跳的身影倏忽間不見了。

第二天在祠堂道地阿美再碰到小峰時，小峰說阿美你過來，阿美你到一壺那去是不是去向他要薄荷糖了，你要老實(shí)告訴我，因?yàn)槲易蛱烊サ臅r候，他沒給我薄荷糖，一定是他全給了你。阿美說沒有，他一顆也沒給我。小峰說我不信，你怎么說我也不信，你最好以后別再去一壺那兒。這個時候阿美的父親忠忠彈花回來了，他背個彈弓像一個英雄一樣。阿美伸出兩只手，像是一只鳥剛要開始飛翔的姿勢。忠忠抱起了阿美，就向家里走去。小峰站在原地，小峰很不放心地又說了一句，阿美，阿美你別再去一壺那兒了。阿美沒有理他，阿美對忠忠說，爸爸，我們家的蠶已經(jīng)開始結(jié)繭了。忠忠卻說阿美，你上一壺那兒了。阿美說，我沒上一壺那兒。也不知怎么搞的，阿美跟忠忠說了謊。

有一天天麻麻黑的時候，阿美看到圍墻上多了一雙眼睛。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眼睛，但是她的心里從那時開始有了一種莫名的恐慌。她時刻都在思考著這雙眼睛是人的還是野獸的。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小峰，小峰正在吃薄荷糖，小峰身上老是蕩漾著薄荷糖的清香。小峰笑了，小峰說怎么會呢，你一定是眼睛花了，才會看到圍墻上長著眼睛，要不你看到的是那些淡紫的小花吧?阿美說不是的，我看到了一雙眼睛，我很怕這雙眼睛。小峰沒再說什么，笑了笑，就走開了。他走開的時候，炫耀似的攤開了手掌，肥嘟嘟的掌心里，安靜地躺著幾顆包著花花綠綠糖紙的薄荷糖。

這天夜里，阿美開始做噩夢，像她這樣七八歲的年紀(jì)，是很容易做噩夢的年紀(jì)。她夢見一雙眼睛長出了翅膀，在她家的屋子里飛來飛去，并且發(fā)出了輕輕的壓抑不住的叫聲。阿美醒來的時候一頭的汗水，水水也醒了過來，水水說阿美你夢見什么了?阿美說我夢見了一雙眼睛，長著翅膀在我們家飛來飛去的，還會發(fā)出叫聲。水水聽了，不作聲，她的臉一下子就青了。

水水在這個春天一門心思都撲在養(yǎng)蠶上，她把那些已經(jīng)結(jié)成的潔白的繭，用剃刀削開了，倒出了蠶蛹。然后，她把繭挑到了鎮(zhèn)上的繭站，阿美跟著水水一起去的，在鎮(zhèn)上，阿美吃了一碗餛飩，她是一個話不多的孩子，喜歡吃餛飩但是沒敢說出來，是水水買給她的。在黃昏來臨的時候，水水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洗澡。那只巨大的木桶里裝了許多熱水，水水把自己的身體浸了進(jìn)去，那些溫?zé)岬臇|西像一支支小小的針輕輕扎著她的肌膚。她的腰還很纖細(xì)，腿還是那么修長，臀還是那么渾圓，全身上下沒有一絲多余的脂肪。然后她的手指輕輕掠過了自己的肩，自己的乳房，這個時候她的心里震顫了一下，因?yàn)樗氖种割^是溫?zé)岬?，而且浸潤著溫?zé)岬乃?。阿美就站在水水的身邊，她想再等一會兒給水水遞上一塊毛巾。水水說，媽媽想洗個澡，媽媽今天挑著繭到鎮(zhèn)上的繭站去，出了一身汗。阿美點(diǎn)了一下頭，無聲地笑了。可是沒過多久，阿美的臉突然地青了，是那雙長著翅膀的眼睛飛進(jìn)了阿美的視線，一下子她感到自己一點(diǎn)力氣都沒有了，虛弱地喊，媽。水水回頭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阿美又說，媽，有一雙眼睛。阿美顯然是嚇壞了。水水的臉色也迅速地變青，她盯了一眼后窗，后窗什么動靜也沒有。

第二天早上水水趕到房子后面，她看到了新鮮的腳印就印在窗子下面松軟的泥土上，水水的心里就全都明白了。

忠忠再一次回來的時候，阿美把這件事和忠忠說了，忠忠的笑容突然就隱了下去，忠忠的眉頭皺起來，說水水，是真的嗎?阿美搶先說，是我看到的，那雙眼睛飛來飛去的。

忠忠走的時候憂心忡忡的，但是他必須選擇離開。他是一名優(yōu)秀的彈花匠，遠(yuǎn)近聞名口碑極好。他要為所有想要彈棉被的人彈松棉花，那是他一輩子所要做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忠忠走的那天，叮囑了水水幾句，他翻來覆去只說了同一個意思，就是睡覺之前把門窗關(guān)緊。水水什么也沒說，用目光把忠忠送出很遠(yuǎn)。

小峰再次出現(xiàn)在阿美面前的時候，手里仍然捏著一把薄荷糖，那種涼涼的清香還是吸引了阿美。阿美說小峰以后你別再給我看薄荷糖了，我不稀罕，我爸爸下次回來會給我買很大一瓶回來的。小峰故意咂了咂嘴，弄出了很大的聲響，這是一種讓阿美很不舒服的聲音。阿美終于咬緊了嘴唇，阿美說你給我滾開，你不要以為一壺是在開糖廠，就算他是開糖廠的也沒什么好稀奇。小峰說滾就滾。小峰滾開的時候得意洋洋，他有了花花綠綠的一把薄荷糖，可以滋潤他很長的時間。

這一天，阿美走到一壺的院門前，又聽到了一個綿軟的聲音，像一根絲線一樣，纏著阿美的手腕，然后把阿美拉進(jìn)了院子。一壺坐在陽光底下，那些筍干泛著白白的鹽花，像丑陋的老婦人一樣，仍然睡在院子里。阿美走了進(jìn)去，用一種安靜的眼神看著一壺。一壺好像剛剛睡過一覺，他挪動了一下僅存的那條腿，他說阿美你過來，你先把院門關(guān)上。阿美把院門關(guān)上了。阿美向一壺走過去的時候盯著一壺的眼睛看，阿美想要在村子里找到那雙長著翅膀的眼睛。一壺站起來了，他拄著那根光滑的拐杖，把阿美帶進(jìn)了屋里。阿美走進(jìn)昏暗的屋子里時，覺得眼睛黑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她才適應(yīng)了里面的光線。阿美說一壺爺爺你有什么事。一壺笑了，他已經(jīng)掉了兩顆門牙。一壺說你要不要吃薄荷糖。阿美想起了水水的話。水水說不可以要一壺的糖。但是阿美很想吃糖，所以阿美就沒有回答一壺的話。一壺看了阿美很久，他看到了從門口射進(jìn)來的光線下，阿美臉上細(xì)密的絨毛。一壺顫抖了起來，阿美奇怪地看著他，因?yàn)樗吹揭粔睾孟裾玖⒉环€(wěn)的樣子。一壺后來終于平靜下來，他立刻掏出一只塑料罐，罐里全是花花綠綠的薄荷糖。一壺說阿美這些全給你。一壺說完撫摸了一下阿美的頭發(fā)。阿美笑了一下，她已經(jīng)剝了一粒糖放進(jìn)嘴里，那一絲一絲的清涼就沿著喉嚨往下滑了下去。這時候的一壺眼睛是閉著的，就有晶瑩的東西在閉著的眼睛里面一閃一閃的。阿美又感到了一壺的顫抖，阿美還感到脖子上濕了一塊，是一壺那缺了牙的嘴在上面磨蹭了一下。阿美已經(jīng)把身子埋在了臟兮兮的竹椅里，她看見了外面的圍墻上有許多淡紫色的小花。一只鳥在小花間唱歌，一會兒又飛走了。阿美突然說一壺爺爺你怎么了?一壺一句話也不說，他的手撫摸著阿美的臉，令阿美奇怪的是一壺居然叫著水水，激動得聲音發(fā)顫。緊接著一壺轉(zhuǎn)過身去，對著那面潮濕的土墻，身子抖動得更加厲害。阿美恐慌了，阿美說一壺爺爺你怎么了?當(dāng)一壺平靜下來的時候臉上都是汗水，他說阿美你吃糖吧。想不到阿美突然說，一壺爺爺你有沒有去過我們家后院?一壺抬起頭來，愣了一下。阿美沒有等待一壺回答，像只蝴蝶一樣飛出了院門，還打了幾個脆生生的噴嚏，那一定是聞到了筍干的氣味的緣故。

阿美回到家的時候，水水在她的后面出現(xiàn)了。水水說你去一壺家了是不是?阿美不敢回答，低著頭瞅著自己的手指間。水水又到鎮(zhèn)上的繭站去了，回來時看見了阿美的身影從一壺的院子里跳躍著出來。水水說，不是不叫你去嗎。水水看上去很累的樣子，她連晚飯也沒有燒。后來阿美和水水都走進(jìn)了屋子里，水水盯著阿美看，水水說，阿美，怎么會有了你呢?阿美說，媽你怎么了?水水說，要是沒有你，我就不會呆在這個鬼地方了。阿美不敢說話了。水水說，阿美，你以后不許再去一壺那兒了，連說一聲話也不可以。阿美說為什么呢?水水說不為什么，就是不許去。你爸爸快回來了。他要是知道你去一壺那兒，他會不高興。

水水的判斷是很準(zhǔn)確的，忠忠果然在傍晚的時候回來了。這一次忠忠很反常，他撞開了自家的院門，又撞開了屋子的門，然后把阿美一把抓到了跟前，兇兇地說，你是不是上一壺那里去了?阿美的臉就青了，她想起了水水的警告，還想起了水水警告時嚴(yán)厲的樣子，她就認(rèn)定一壺爺爺不是什么好東西了。不然的話，一向愛笑的忠忠怎么會氣急敗壞了呢?忠忠是在剛剛進(jìn)村的時候看見了阿美的身影，原來那個院子已經(jīng)向阿美敞開了大門。忠忠很想直接闖入那個院子里去，忍了忍，還是先回到了家里?，F(xiàn)在忠忠突然地松開阿美，拿起一把斧頭，沖出了院門，朝一壺的院子嗵嗵地奔去。他費(fèi)了好大的勁才把一壺的院門撞開。許多人跟著進(jìn)來。許多人不知道忠忠這個老實(shí)人怎么了。許多人都看到院子里那些丑陋得像老婦人臉皮一樣的筍干，然后他們看到了忠忠用力地撞開了一壺的房門，然后他們看到了忠忠的斧頭掉在了地上，在水泥門檻的碰撞下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因?yàn)樗麄儾患s而同地看到，只有一條腿的一壺，脫光了身子躺在床上；他手腕上的皮肉像一朵雞冠花一樣翻著，呈現(xiàn)出觸目驚心的肉紅色；床下汪著一攤血，濃重的血腥味向大家撲了過來，讓大家覺得這里的空氣充滿了粘度。后來忠忠就坐在門檻上。人們發(fā)現(xiàn)一壺的一套新衣服疊得整整齊齊，衣服上擺放著一枚軍功章。人們還發(fā)現(xiàn)，那面靠著木床的土墻上，黑油油的結(jié)了一層?xùn)|西，這層?xùn)|西讓人捉摸不透。后來被一個聰明人點(diǎn)破了，大家就笑起來，當(dāng)然是那種收斂了的笑。因?yàn)橐粔匾呀?jīng)不在了，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不可思議的事，所以人們沒有理由去取笑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老人。

忠忠拎著斧頭回到了自家院子。忠忠說，一壺已經(jīng)死了，他把自己的手腕給割了。水水正在給阿美梳著頭發(fā)。阿美看到了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陽光，溫暖地降落在院子里。忠忠說，阿美，你看到的那雙長著翅膀的眼睛，一定是一壺的眼睛。水水看了忠忠一眼，與往常相比，眼神有些不一樣。忠忠低下頭，沒再說什么。

忠忠再次離開家去彈棉花的時候，村里的人正在為一壺發(fā)喪。不管怎么樣，村里人對一個死去的老人是不能不管的。忠忠站在村外的土埂上時，看到了一支零落的送葬隊(duì)伍。忠忠站了很久。他是一個視力很好的人，他看到自家院子里，水水在為阿美梳著頭發(fā)。他突然蹲下身子，低聲地哭了起來……

阿美是個很有出息的女孩子，她長大成人讀完大學(xué)后留在了杭洲，當(dāng)然那都是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她仍然有些瘦弱，但是長得極漂亮。有時候她會回來看望水水。水水已經(jīng)是個正在由中年向老年過渡的女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學(xué)會了抽煙。

一個春天的清晨，阿美又出現(xiàn)在了院子里，她看到了圍墻上盛開的淡紫色小花。水水抽著煙告訴她一些往事的時候，阿美的腦海里又浮現(xiàn)了長著翅膀的眼睛，但那雙眼睛不是一壺的，也不是村子里的誰的，而是忠忠的。忠忠是個沒用的男人，所以他不太愿意回家，一年到頭四處彈棉花。但是忠忠不放心水水，所以他的眼睛長上了翅膀，要無時無刻地飛翔，看著家中的女人。其實(shí)忠忠偷偷摸摸長著這樣一雙眼睛也是有理由的，因?yàn)樗畬λ姓J(rèn)阿美是一壺的。那時候水水一下一下地吐，少了血色的臉一陣一陣地漲紅。忠忠輕易地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墒撬^沒有想到這么漂亮的水水怎么會跟一壺弄到一起去。忠忠說不對，到底跟誰?反復(fù)地問了幾遍，水水還是說一壺。忠忠簡直是一頭霧水了，如果水水跟村子里的誰誰誰，那個人肢體健全，他的感受會好受一點(diǎn)，可是水水卻跟了沒了一條腿的一壺。忠忠就感到了一種被嘲笑，一壺那條空洞的褲管就在他的腦海里一搖一擺地，揮之不去。忠忠說你愛他?水水不說話，含淚的眼睛里映出圍墻上淡紫色小花。忠忠說你要是愛他我就放過你。你說你愛他。忠忠是在報復(fù)水水，他要讓水水也感受到一種被嘲笑?？墒撬褪遣徽f，含著的淚聚成豆大的一滴，噙著，忽地破碎了。忠忠用兩只手用力地推開門，忠忠說你要是不說，我就讓一壺替你說。難道你還不說?就在忠忠的一只腳跨出院門的時刻，水水說話了，水水說你讓我說啥都可以，就是不許再提這件事。忠忠把眼睛閉住了，想不到水水敢于對抗他了。不過，真是怪得很，忠忠把那只跨出院門的腳收了回來，對著水水說，行。我讓你說你愛一壺。水水大聲說，要是你你也愛他嗎?忠忠說，愛?？墒侵抑业难劬锩媪髀冻龅倪€是嘲笑。水水的胸脯起伏得很厲害了，她瞪著忠忠的眼睛說，那好，我也愛。她陡然地跑進(jìn)了屋里，趴到床上去，痛快淋漓地哭起來。

實(shí)際那一次發(fā)生的事，事后令水水感到羞愧和后怕。那也是圍墻上開滿了淡紫色小花的季節(jié)。水水從一壺的院門前經(jīng)過時漫不經(jīng)心朝里面瞅一眼，院門開著，一壺正在院子里擺弄晾曬的筍干，他的眼神正好跟水水的眼神撞上了，一壺就笑了一下。水水說什么味?一壺又笑一下說酸味吧。水水扶著院門朝著筍干看，心里想這么多筍干什么時候能吃完呢。一壺說進(jìn)來看吧。水水朝門檻里一跨就進(jìn)了院子，捏一塊筍干聞。這時候一壺跌倒了，是拐杖被筍干硌了一下。若是在平時，筍干無論如何是硌不倒拐杖的。一壺跌得很厲害。咬緊牙關(guān)地吸氣。水水用盡力氣想把一壺扶起來，忙亂的結(jié)果，自己也被拐杖絆了一下，剎那間水水的身子失去了平衡。一件不該發(fā)生的事緊接著就發(fā)生了，來不及多想，也沒有反抗。但是水水在事后對自己說，你怎么也不正經(jīng)呢?但是水水一點(diǎn)也沒有責(zé)怪一壺，而且把阿美完好無損地降生在這個世界上。

自一壺下葬那天起，忠忠再也沒有回來。忠忠的失蹤真是個謎，是忠忠的那雙飛翔的眼睛失去了意義呢?還是忠忠充分地給水水自由?或者是這輩子水水休想自由?

阿美突然心酸起來，抬眼看圍墻上淡紫色的小花，花的香氣彌漫著院子。阿美對水水說，你呢?水水笑一下。水水說，我?我不是很好嗎?水水點(diǎn)燃一支煙，倚著門框默默地吸，一縷一縷的白發(fā)給晨風(fēng)拂亂。

責(zé)任編輯陳曉農(nó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