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從李半手的那枝玩具彈簧槍開始的。那是一枝長約三十五公分,形狀類似后來的小口徑步槍的玩具彈簧槍。我想,通鎮(zhèn)的街道上也只有李半手那家伙才能做出這樣精致的玩具槍來。雖然他只有一只半手。槍筒是一根廢棄的紫銅管,里面安上一截鋼絲彈簧,具有強烈的反彈力,雖然木頭槍托看起來比較粗糙,但一點兒也不影響它的射程和殺傷力。子彈是一只頭上鑲橡皮塞的竹筷,而妙就妙在那槍在射出的一剎那不僅能夠發(fā)出脆銳的一響,而且那帶著竹筷的子彈能牢牢地釘在一方門板或是墻壁上。應(yīng)該說,在1957年的通鎮(zhèn)街道上,李半手依靠這只彈簧槍著實賺足了風(fēng)頭,因而沒有人再提起他母親曾經(jīng)在十三里做過妓女的事實,因而也不會有人因為他天生只有一只半手而小瞧他。我立即就從華山老道那里倒戈出來,成為李半手的死黨。
就在那天下午,悲劇發(fā)生了。正當(dāng)我接過李半手的彈簧槍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得意得認不出自己的時候,像是有意引誘我,一只烏鴉鳴叫著,落到池塘岸邊的那棵老柳樹上,于是,我想也沒想,就當(dāng)著所有在場人的面,舉起彈簧槍,朝那只鳥扣動了扳機。你應(yīng)該想得到,一個十二歲的少年總是巴不得自己越引人注目越好,我當(dāng)時就是一心想在大家面前出一次風(fēng)頭。然而隨著那只鳥的應(yīng)聲飛去,那子彈卻落到遠處的池塘里,水面上泛起一陣細小的波紋,那根帶著橡皮塞的竹筷隨即無聲地沉入水底。
在大家一片驚愕聲中,李半手用他那只唯一完好的左手奪下我手中的彈簧槍掉頭就走,走了大約五六米遠,他回頭朝我惡狠狠地扔下一句話:“你看著辦吧?!?/p>
只是在一剎那間,我感覺自己落入深淵,從此以后,我開始了漫長的償債生涯。李半手說,僅那只紫銅管,他從五金廠大孬子手里買來就花了四毛八分錢,還不要說那里面的彈簧以及他裝配這枝玩具槍所花費的所有工夫了。我知道四毛八分錢對于像我這樣一個木匠的兒子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我也許再過十二年也無法湊足這筆錢,意味著從此我將困于一場漫長的債務(wù)糾紛中。
直到第二年的四月,我終于湊足了這筆錢,就在我捏著那些毛票理直氣壯地走進李半手家院子里的時候,一件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情足以讓我對李半手恨之入骨。我分明看到,李半手手里拿著那枝彈簧槍,朝墻上的一個目標(biāo)瞄準(zhǔn)著,隨著一聲銳響,那子彈射到墻上的一張畫像上,然后就釘在那人的鼻梁上紋絲不動,我注意到,那畫像上寫著一個人的名字,這名字不是別人,正是蘭溪街的民兵營長,華山老道的父親劉大貨。直到這時,我才明白我這一年來的處心積慮是多么可笑。我怎么就沒有想到,雖然那鑲著橡皮塞的子彈飛到河里,卻并不妨礙彈簧槍的繼續(xù)存在,就因為李半手的那句“你看著辦吧”的話,讓我在苦難中煎熬了這么長時間。我氣不打一處來,將那把毛票狠狠砸向李半手,我說:“我終于不欠你什么了。”與此同時,我在心里發(fā)誓,從此以后,我決不再同李半手有任何瓜葛。
我懷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憤恨從李半手的院子里出來,在經(jīng)過老天主堂后的那片廢墟時,老遠就看到那里聚集著一堆人,那騎坐在歪柳樹上的正是鎮(zhèn)上消失了有三個月之久的華山老道。一年以前,華山老道的父母離婚,此后不久,華山老道便在街道上消失了。有人說他被判給了母親,于是就隨母親去了通鎮(zhèn)一江之隔的永平洲放電影了。現(xiàn)在,他終于又出現(xiàn)在通鎮(zhèn)的街道上,依然穿著他父親的那件寬大的軍衣,嘴角叼著一根香煙,這使得他比過去更加成熟和老到。午后的陽光照在他額頭上的一處月牙形刀疤上,他把一只腿架在樹干上,顯得那樣吊兒郎當(dāng),透過他無意中松開的西裝褲扣,我看到華山老道提前發(fā)育的情景。我承認華山老道在任何時候都能成為通鎮(zhèn)孩子們的領(lǐng)袖,他的身邊不論什么時候總是跟屁蟲一樣地圍著一些像我一樣沒出息的小把戲們。
他們正在談?wù)撟蛱焱砩系囊粋€什么電影。華山老道的母親曾經(jīng)是俱樂部的圖書管理員,他們家一直住在俱樂部大院里。這樣的好處是,華山老道常常能讓他的幾個狐朋狗友在電影開場前躲進他家的廚房,然后趁著進場人的混亂,溜到坐落在俱樂部內(nèi)的電影院看一場不花錢電影。
我的腿不爭氣地向那片廢墟邁去。華山老道朝我瞥了一眼,然后停止了他的滔滔不絕。他把嘴里吸了幾口的香煙遞給他身邊的三毛,三毛只吸了一口,就把煙遞給百順子,百順子被那根煙嗆得一臉苦水,這使得他在大家面前出盡了洋相,他不得不把煙遞給了下一個人。當(dāng)遞到我手上時,那煙已經(jīng)拿捏不住了。奇怪的是華山老道并沒有要把那煙屁股從我手里打掉的意思,相反,他朝我大度地笑笑,說:“要是你敢當(dāng)著李半手的面說一聲你媽是十三號里的人,今晚我就讓你去我家看一場電影?!彼械娜硕寄醚劬粗?,華山老道的死黨大發(fā)子挑釁地說:“怎么樣,你有這膽嗎?今晚的電影可是反特故事片《國慶十點鐘》啊?!?/p>
天還沒黑,從俱樂部那邊傳來電影開場前的試場音樂,放電影的老鄧故意把麥克風(fēng)調(diào)得很響,以吸引人前來看他的電影。我開始騷動不安,匆匆扒了幾口飯就不顧母親喋喋不休的叫罵跑了出去。我知道李半手晚上或許會去看一場電影,要么會去老運動場聽瞎子鄭三說瓦崗寨,反正他不會呆在家里看他繼父的眼色,聽他母親的絮絮叨叨。于是我堵在他必經(jīng)的那條弄堂口,等待著把華山老道要求我說出的話當(dāng)著李半手的面說出來。一旦我在這里與李半手交上火,華山老道他們立即就會圍上來看李半手的笑話,那么,我就算是華山老道的人了。然而今晚李半手似乎早就知道我的陰謀,直到掌燈時分,他始終沒有出來。街道上所有的路燈全亮了,石板路上響起了一片木趿子的聲音,通鎮(zhèn)的夜晚比白天更有一種讓人想入非非的理由,從池塘那邊傳來瞎子鄭三咚咚的皮鼓聲,一個從蕪湖過來的賣梨膏糖的家伙正拉著他的那只破手風(fēng)琴唱著一首下流的曲子。我早已焦急難捱,決定主動出擊,把李半手從那個門洞里釣出來。李半手的家在一條弄堂的深處,要去他家,必須經(jīng)過挑水駝子的門口。自從三年前挑水駝子在家里用一把生銹的菜刀切斷自己的脖子后,沒有人再敢在天黑之后走進那道幽深的弄堂。我至今仍記得駝子在臨死前痛苦的叫喊聲:好人啊,快補我一刀吧。就在我被那個該死的駝子弄得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時,我看見李半手終于甩著那只像面團一樣的胳膊走出了弄堂口。他一直走到我的跟前,然后就把一樣?xùn)|西塞進我的手里說:“這錢還給你吧,我從來沒說過讓你賠什么錢啊?!辈挥煞终f,李半手用完好的左胳膊摟住了我說:“走,我們?nèi)ヂ犗棺诱f書好嗎,我保證你聽了一回,就放不過下一回了?!?/p>
我終于放棄了投靠華山老道的決心,于是我與李半手一同來到老運動場上聽瞎子繼續(xù)說他的瓦崗寨。然而那天晚上瞎子故弄玄虛,說了一晚上,仍然沒有把薛平貴征西以后的情節(jié)從他的狗嘴里吐出來。第二天放學(xué)以后,李半手在半路上攆上了我,繼續(xù)用他的那條唯一完好的左臂摟住我說:“我已把那枝槍處理掉了,晚上去我家聽收音機吧,能收好幾個臺呢?!?/p>
我知道李半手最近剛剛鼓搗出一臺收音機,他總是能用他那只天生殘疾的手弄出什么讓別人刮目相看的東西來,我知道只要他愿意,他甚至都能鼓搗出一臺美蔣特務(wù)用的發(fā)報機來。這就是李半手,一個在學(xué)校全年級考試總是第一名的李半手。李半手生怕我不肯去他家,又接著說:“老不死的到鄉(xiāng)下去了,我們可以玩一個通宵?!?/p>
這天晚飯后我父母因為一件什么屁事又開始吵個不休,借著這個機會,我趕緊溜出家門,直接朝李半手的家里走去。穿過那條陰森恐怖的弄堂,從李家的屋里飄出一股酒肉的香氣,門虛掩著,借著那盞燈光,我看到坐在李半手繼父座位上旁若無人地喝著酒的竟然是華山老道的父親,蘭溪街的民兵營長劉大貨。李半手手中的碗放在膝上,頭倔強地扭到一旁,看得出他正在同誰慪氣。他母親在數(shù)落著他:“要不是看在你死鬼老子的份兒上,我早就讓你歇了書,到豆腐店磨豆?jié){去了?!崩畎胧诌煅手?,用那半只面團一樣柔軟的小手擦著眼睛。這時,我看見劉營長,也就是華山老道的父親從口袋里摸出一角錢放在桌上說:“這個你拿著吧,你要是聽話,我每個月都可以給你一張?!崩畎胧肿谀抢锛湃徊粍?,他母親顯然生氣了,大聲說:“劉伯伯給你了,你還不給我接著?”李半手只得把那一角錢拿了過來。劉營長又把先前的那句話重復(fù)了一遍:“只要你聽話,我每個月都可以給你一張?!崩畎胧址畔峦?,掉轉(zhuǎn)頭回屋里去了。
我知道今晚聽礦山收音機的事算是泡湯了,只好繼續(xù)冒險沖出那條弄堂,怏怏地回到家里。父母的戰(zhàn)爭開始升級,老遠就聽到母親大聲的哭訴聲,門口圍滿了看熱鬧的鄰居。我的心情壞透了,我朝那些看熱鬧的人叫著:“看什么看,沒看過瘋子嗎?”人群中發(fā)出一陣笑聲,我父母竟然無動于衷,繼續(xù)相互數(shù)落著。一直等到從安慶開來過夜的小輪拉響了最后一遍汽笛,圍在門口的人終于散盡。屋里的蚊子能把人給抬起來,我聽到從下街頭傳來小桂子的一聲又一聲竹梆聲,隨即是她永遠也睡不醒的叫喊聲:“小心火燭,火燭小心,水缸挑滿,灶門口掃清……”
華山老道終于又在街道上消失了,據(jù)說他因為偷看校長夫人洗澡而被肖煥才堅決地阻止在學(xué)校門外。只是因為他當(dāng)民兵營長的父親,學(xué)校才用了“勸退”這樣的字眼。再過一年我們就要小學(xué)畢業(yè)了,這一學(xué)期李半手在全區(qū)的作文競賽中拿到了第二名,這樣的結(jié)果使他在街道上更加孤立。大發(fā)一幫人只要看到李半手的身影,就立即唱歌一樣地說著一段快板詞:“從前有個一只手,十三號里面賣風(fēng)流……”暑假前的最后一天,李半手再次在池塘埂上追上了我,他像狗一樣跟在我的身后說:“上次我等了你一晚上,你怎么不來聽收音機呢?那天晚上電臺里播評書岳飛槍挑小梁王真是精彩極了?!蔽覜]好氣地說:“算了吧,你得擔(dān)心劉大貨把你給挑了。”李半手怔在那里,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我要的似乎就是這種效果,我繼續(xù)說:“人家每個月都給你一角錢,你居然還把人家當(dāng)靶子打?!崩畎胧终f:“我恨他,你信不信,他的錢我都放在那里了,我非常討厭它,絕不會碰它的?!?/p>
李半手約我什么時候再去他那里,他說他往那臺礦石收音機上加了一只三極管,現(xiàn)在聽起來效果就更好了。我答應(yīng)吃過中飯就去他家,我倒要看看,李半手組裝的那臺狗屁礦石機子到底能收到幾個像樣的電臺。
午飯后的那段時間是街道上最為安靜的時刻,隔壁的棉花加工廠里響了一上午的軋花機終于停歇了,對門雜貨鋪里的老余坐在柜臺后懨懨欲睡,一只狗蹲在雜貨鋪的門口津津有味地啃著一塊隔夜的西瓜皮。我的木趿拉板兒鞋噼噼叭叭地擊打著腳下的石板路,飛快地鉆進那條幽深的弄堂。問題是,我不知道李半手究竟住在哪一個房間,我不敢大聲叫喊,唯恐李半手的繼父聽到會沖出門來朝我叫罵,說我驚擾了他的午休。從一個門里傳出一種奇怪的聲音,那是一個人痛苦而壓抑的呼叫和另一個人的嚅嚅的喘息聲。我不知道這聲音是否來自李半手的那只該死的礦石收音機,我推了推門,門拴得死牢,我敲了敲門,竟然沒有半點回應(yīng)。與此同時,我終于分辨出那里面?zhèn)鞒鰜淼穆曇艚^不是來自李半手的那只礦石收音機,這越發(fā)引起我的好奇,我注意到那門上原先安鎖的位置現(xiàn)在用一團紙塞住了,我小心地頂開那團紙,借著那不大的圓孔向屋里看去。我看見一個女人正像狗一樣伏在床沿上,而那個男人正死命地抵壓在她的屁股后面,一邊朝那女人死命地沖撞著。要命的是,他們倆都沒有穿衣服。屋里人似乎聽到什么響動,他們同時回過頭來,接著又不顧一切地沖撞起來。就在他們回過頭來的一瞬間,我終于看清了,那個抵在李半手母親屁股后的男人并不是李半手的繼父李子楓,而是華山老道的父親,街道上的民兵營長劉大貨。有股熱血直沖到我的腦門上,我發(fā)覺我在剎那間明白了一個早就應(yīng)該明白的秘密,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發(fā)覺我突然長大了。
我再也沒有去李半手家聽他的那個礦石收音機,這一年年底,我父親破例沒有回家過年。后來,我家里幾乎每天都被母親凄慘的哭聲籠罩著。過了年后,父親仍然沒有回家。等到新學(xué)期開學(xué)后的第一天,我在李半手家的那條弄堂口撿到一角錢。我懷疑這一角錢是李半手的,只有李半手才會把一角錢不當(dāng)作錢地隨處亂扔。我手里捏著一角錢開始犯愁,不知道是拿它買一盒水彩好還是將它送還給李半手好。最后我還是決定把它還給李半手,我覺得只有這樣,才顯得我與李半手之間的那種哥們義氣。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多么的傻,如果我把這一角錢交到校長肖煥才手里,或許比還給李半手更有用些。班上連大發(fā)那樣的臭豆子都拿到一張獎狀了,而我卻沒有得到班主任張小頭的一次表揚。于是,我拿著那一角錢很豪氣地走進肖煥才的辦公室。做夢都想當(dāng)作家的肖煥才正在辦公室用文學(xué)的語言向老師們敘述著一件什么屁事:“他把她衣服脫掉后,卻不知道拿她怎么辦好,他圍著她轉(zhuǎn),就像是一條圍著骨頭轉(zhuǎn)的狗?!蔽抑溃ú耪f的就是他自己。肖煥才對我打斷了他的敘述似乎有些不滿,他將那一角錢漫不經(jīng)心地丟到桌子上,繼續(xù)說他的故事。我到底還是耐不住,臨離開時說:“肖校長,那錢是我在大街上撿來的,我一分也沒有動它?!毙ú懦且唤清X瞟了瞟,這一次他似乎有所發(fā)現(xiàn)。他重新將那一角錢拿過來細細地看了一遍,并指著上面的一行字問我:“你說,這是什么意思?”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上面果然有一行字:非常討厭它。肖煥才又問我說:“你說,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沒好氣地說:“我怎么知道,那又不是我寫的?!庇袔讉€老師圍上來,于是,幾個小題大作的老師圍繞著一角錢上的字認真地分析起來。肖煥才朝我揮了揮手說:“沒你事了,你回教室去吧?!?/p>
直到又一個春節(jié),父親還是沒有回家。
就在父親出事的那一年冬季,對面的工商聯(lián)會堂每天晚上都有一陣陣口號聲隨著呼嘯的寒風(fēng)飄蕩在街道的上空。會堂里的情景既令我索然無味又讓我刺激無比,然而這絲毫不影響我每天晚上都趴在那里看一小會兒的興趣。這天晚上被拎到臺前的竟然是李半手的繼父、豆腐店會計李子楓。李子楓佝僂著腰,可憐巴巴地站在那里的身影就像是一只被曬干的大蝦。人們輪流站出來,像對待一只狗一樣指著他的鼻子責(zé)罵著什么,李子楓哭喪著臉,用一種無可奈何的聲調(diào)極力地申辯著。有一天晚上,我看到民兵營長沖上前去,猛地朝李子楓扇了一大巴掌。李子楓捂著臉,蹲在地上像個女人一樣嗚嗚地哭了起來。這一幕讓我看得既心驚肉跳又說不出的開心。
如果說頭天晚上的批斗會刺激得我一晚上都睡不好覺的話,而第二天我看到的情形卻讓我意識到,李子楓一家真的要完了。那天因為手工勞動課的老師結(jié)婚去了,我回來得很早,老遠就看見天主堂后面的那塊廢墟上圍著許多人,有人用鋤頭在地上不停地挖著,民兵營長的手指差不多就點到李子楓的鼻子上去了,他甚至暴跳如雷:“一會兒說在這,一會兒說在那,到底是在哪里?”李子楓畏葸地向后退著,生怕劉營長的大巴掌再次扇到他枯干的老臉上,他指著又一處喁喁地說:“我記不清了,好像是在這里吧。”于是,劉營長接過一把鋤頭繼續(xù)在那地方挖著。然而直到他們把那塊地方挖出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坑,也沒有挖出任何東西來。民兵營長憤怒地向李子楓吼叫著:“你耍我們嗎?看我怎么收拾你?!闭f著就朝李子楓狠狠地抽了一大巴掌。李子楓一邊哭著一邊說:“我說沒有,你們一定要說有,就是打死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嘛?!?/p>
到了第二天放學(xué)時,同樣是民兵營長所帶領(lǐng)的一幫人,同樣是狗一樣被這些人圍在中央的李子楓,只是地方移到了李家后門口的那條陰溝前。人們移開蓋在陰溝上的青石板,接著又移開一塊青石板,在人們的喝斥聲中,李子楓脫掉棉衣,捋起衛(wèi)生衣的袖子,將他那條像干柴一樣枯瘦的胳膊伸進冰冷的陰溝泥里。終于,李子楓從那條臭水溝中撈出一樣?xùn)|西來。我看清了,那是李半手的那枝用紫銅管做成的玩具彈簧槍。
星期六的上午,學(xué)校照例要提前放學(xué)。大家集中到操場上,準(zhǔn)備耐下性子聽校長又臭又長的訓(xùn)話。我發(fā)現(xiàn)操場外有幾個穿公安制服的人在來回地走動著,學(xué)校被一種令人心悸的氣氛籠罩著。我忽然意識到,一定出什么大事了。肖煥才讓所有高年級的學(xué)生排著長隊,輪流在一張紙上寫上“非常討厭它”這幾個字,再寫上自己的名字,寫完一個放走一個。我想起我撿到的那張一角錢上所寫的同樣的文字,不知道這件事是否與那張鈔票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端午節(jié)前,父親終于又回到通鎮(zhèn)的街道上,他高興地告訴母親說,他的事情結(jié)束了,因為他揭發(fā)了一個人,弄清了一件天大的事實,他立功減罪,所以才把他放回來了。又過了一些日子,大家準(zhǔn)備畢業(yè)會考,慢慢的,那次輪流驗字跡的事也被大家忘到腦后去了。然而學(xué)期結(jié)束前夕,學(xué)校又召開一次師生大會,幾名公安人員再次走進了學(xué)校,原來還是為了“非常討厭它”。有經(jīng)驗的公安人員經(jīng)過對所有筆跡的仔細分析,確定寫在那張鈔票上的字是一個習(xí)慣用左手的人制造出來的。這案子太好破了,在通鎮(zhèn)小學(xué),用左手寫字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我的朋友李一平。李半手似乎并沒有否認他是那一行字的制造者,他被默默地戴上手銬并當(dāng)場被公安人員帶出操場。校長肖煥才似乎意猶未盡,他站在那個土臺上來回地走著說:“蔣介石正在叫囂反攻大陸,國內(nèi)有些人就夢想著變天。為什么那么討厭我們的人民幣,不就是想用國民黨蔣介石的反動鈔票嗎?我的肚皮早就餓得貼到后脊梁上,我暗暗地罵著狗屎小棺材,罵他的小題大作無知愚氓。因為只有我才知道那張鈔票上的一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既然李半手自己都不肯說出事件真相,我又有什么必要幫他把這個秘密說出來呢?
到了下一學(xué)期,除了李半手,通鎮(zhèn)小學(xué)所有高小畢業(yè)生都升入縣城中學(xué)。學(xué)校離家有四十里路遠,我們只能每月回家一次。李半手被勞動教養(yǎng)后,李家的事情似乎遠沒有結(jié)束。有一天我從縣城回家取菜,忽然看到那條弄堂口圍滿了看熱鬧的人。我擠過密密匝匝的人群,來到弄堂深處的李家門口,遠遠地我看見一股殷紅的鮮血噴濺在李家的大門上,在那門樓上開成一朵巨大的菊花。這時候,我聽到一個聲音像是從地獄里傳出來:好人啊,快補我一刀吧。我嚇出一身汗來,趕緊逃出了那條弄堂,一口氣跑到家里。
父母不知道為了一件什么事正吵得昏天黑地,見我嚇得面如土灰一頭鉆進房里,母親罵著說:“老的老的不頂龍,小的小的不爭氣,小短命死的,撞上鬼了嗎?”我用無法連貫的語句說:“真的撞上鬼了,我看到,挑水駝子了。”母親一把就將我抱在懷里,不住聲地念叨著:“我兒不怕,我兒不怕啊?!备赣H嘆口氣說:“哪一天就該臨到我頭上了吧?!?/p>
責(zé)任編輯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