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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蛙搬家

        2007-01-01 00:00:00余同友
        清明 2007年2期

        土路上灰蒙蒙的,三雙半截塑料拖鞋踢踏踢踏地掃過,掃出了一條灰?guī)В規(guī)ё语h起來,落下去,把我爸葛咧嘴和我媽王粉珍落成了灰人。我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這么熱的天,我不想出來,可我爸拎著我的耳朵,把我揪了出來,我只好扛著竹箕跟著他們。

        我把竹箕頂在頭上,這樣要涼快一些,但毒日頭烘烤著土路,土路上的熱氣照樣從腳板心往上冒,我身上黏糊糊的。我掀起竹箕,瞇起眼睛往前看,看看到了鴨尾巴沒有。

        鴨尾巴是葛莊一塊地的名字,我家在那兒有兩畝多地,它前面窄小后面寬大,就像一個肥大的鴨尾巴。以前,我們家都在那里種大棚蔬菜,可是今年春上起,上面說要在我們這里做開發(fā)區(qū),我們的地全部要蓋成一幢幢的工廠,一個個大煙囪要在這里呼呼地抖動,我自言自語著,鴨尾巴呀鴨尾巴你也跑不了啦。我有些興奮起來,我不曉得我興奮什么,我經(jīng)常這樣,說著說著話就興奮了。對了,我忘了告訴你了,我叫金牙齒,我的牙齒不是金子的,可是葛莊的人都叫我金牙齒,他們說我說話三天三夜也說不累,好像口齒是金子做的。金齒就金齒吧,反正說話又不犯法。

        我們是到鴨尾巴收綠豆的。周圍的地許多都沒有種菜了,大多種一些好收的莊稼,像玉米,黃豆,綠豆,就是種也種得馬馬虎虎的,東一塊西一塊。廢棄的菜地里,還留著頭年種菜用的豆角插、塑料布,臟兮兮地灑了一地,很像我們班上的差生黑皮做的作業(yè),七叉八叉涂涂畫畫的,有一些地方打起了木樁,用石灰劃上了白線。以往的鴨尾巴地每一塊可都是整整齊齊端方四正的,地里種著時鮮的蔬菜,紫茄子,紅辣椒,綠北瓜,一個大棚里熱熱鬧鬧的?,F(xiàn)在,我爸葛咧嘴站在鴨尾巴上有些不知所措,像一個掉了錢又不曉得在哪里掉了的人,他摸摸嘴摸摸屁股,搞了半天才對我媽王粉珍嘟囔了一句,看來,是真的要搬了。

        我媽王粉珍罵了一聲,管他搬不搬,我們還不是照樣吃飯喝水啊,收吧,收吧。

        我爸把竹箕支在一邊,我和我媽彎腰摘著要爆開的綠豆莢子,摘滿了一腰袋就倒在竹箕上,由我爸踩開,再揚去豆莢殼。毒日頭下,豆莢殼一碰就開,它們在竹箕上像一群愛笑的女生,還沒撓到癢處呢,就自己笑開了,咯咯咯的。

        我問媽今晚煮新綠豆湯喝不,綠豆湯可好喝了。我媽不耐煩地說,你快點摘喲。

        我說,我不是在快摘么,新綠豆湯要是放點冰糖就更好了,我在鈴子家里吃過的,她媽煮的綠豆湯真好喝。

        我感到我臉上的汗水綠豆粒子一樣往下掉,我媽也是,她的兩個臉腮汗津津的像一個黑釉的陶壺。她斜了我一眼說,也許,做了開發(fā)區(qū)我們就不要這樣黃汗淌黑汗流了吧。

        我說,做了開發(fā)區(qū),就天天可以喝綠豆湯了,想加紅糖就加紅糖,想加白糖就加白糖。

        我媽說,沒出息,光想著綠豆湯,就想不出比綠豆湯更好的啦?

        比綠豆湯更好的我一時還真想不出來,這時,我爸的耳朵尖了起來,他歪側(cè)著頭,傾聽著,忽然跳出竹箕,向他脫下的襯衫跑去,他掀開襯衫,拿出包在里面的手機,打開盒蓋,喂,他拉長了聲調(diào)說。自從我爸買了個手機,他的聽覺便出奇地靈敏,手機一有響聲就飛快地應(yīng)聲而起,哪怕他正在廁所里解大手也一樣能跳起來。喂,他拉長了聲調(diào)說,哪個么。

        真的呀,我爸好像嚴(yán)肅了起來,噢噢,他邊說邊點頭,好的,好的,謝謝村長,謝謝村長。

        我爸合上手機后,走到我媽面前說,你看,村長打電話給我了,讓我們要離就快點,不然就來不及了,連村長都說了,你還不相信,你看你這人,到手的財不曉得發(fā),幸虧配了個手機,要不然又漏掉重大信息了。

        我媽用手抹抹額頭上的汗,瞟了我爸一眼說,看來你是等不及要和我離了,你在外面早就物色好了吧,這回是大青還是小青哩?

        我爸生氣地說,你這人怎么不講理呢,賬都算了多少遍了,你還不開竅怎么的。

        我爸生氣歸生氣,可還是不敢直視我媽的眼睛,我爸前年不想在田里種菜,他要到城里打臨工,結(jié)果打了一年,錢沒打到一分回來,卻被一個叫大青的女人攆到家里來了,說我爸是個騙子,騙她說他是個做生意的,要給她買一幢好樓房呢。把我爸?jǐn)f得鉆到床底下躲了一天一夜,所以我媽只要一發(fā)火,我爸只好閉了嘴。

        我媽猶豫著,咬咬嘴唇說,金牙齒,你到叫鈴子家去看看,問問叫鈴子她爸媽離了沒有,他們離了我們就離。我知道我媽的意思,叫鈴子她爸王大進是個精明角色,又是葛莊的村長,不會做吃虧事的。

        我媽的話把子還沒落地,我就兔子一樣嗖地沖出了鴨尾巴,向村里叫鈴子家奔去。

        我跑得很快,鴨尾巴地里的青蛙嚇得紛紛往兩邊的草叢里躲。我不曉得為什么,我就是喜歡到叫鈴子家去玩。

        叫鈴子和我一個年級,都是葛莊小學(xué)五年級的學(xué)生。叫鈴子的歌唱得好聽,上音樂課的時候,老師想打麻將,就讓叫鈴子站在講臺上教我們唱歌,叫鈴子擺動著兩手,身子一晃一晃的,好聽的歌聲就從她的嘴巴里飛了出來。我喜歡說話,可不喜歡唱歌,叫鈴子唱得再好聽,我也不跟著唱,我只是呆呆地看著她的嘴巴一張一合。

        下課了,叫鈴子和我一起回家,她在后面叫住我,金牙齒,你什么意思,全班同學(xué)都在唱,就你沒唱,我回頭跟老師說。

        我沖她齜著牙,故意啞著嗓子說,我嗓子痛,話都說不出來了。

        叫鈴子皺著眉頭說,那你把嘴巴張開,我看看。

        看就看,我張開了大嘴。

        叫鈴子湊了過來,一只手捧著我的臉,很認(rèn)真地說,啊……快點啊……

        我只好拉長了聲調(diào),啊……啊……

        我還是頭一次這么近地看叫鈴子,我頭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臉變得白了,牙齒細(xì)細(xì)密密的,耳朵后面那一塊白得透明,能映出人影子來,我想摸摸那地方,我剛要伸出手去,叫鈴子卻突然松開手,生氣地推了我一下,什么話也不說,徑直往前走了,我跟在后面說,怎么樣,我沒騙你吧。

        叫鈴子的臉變紅了,紅得像西紅柿,搞得我莫名其妙。

        后來,叫鈴子常帶點好吃的東西給我吃,一把炒蠶豆,一個煮雞蛋,在路上偷偷地塞給我。

        一到雙休日,我就到叫鈴子家去做作業(yè),我和她頭抵頭在她家的八仙桌上,寫字,造句,背課文,做算術(shù),我喜歡看她耳朵后面那一塊白得透明的地方。

        我沖進叫鈴子家的時候,叫鈴子正在院子里洗頭,她彎著腰一遍遍地揉著頭發(fā),她從垂下的頭發(fā)縫里看見我,說你干什么呀,嚇了我一跳。

        我跑得太快了,心窩里好像裝著一只跳跳球,我喘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我走到叫鈴子身邊說,叫鈴子我問你個話兒。

        叫鈴子疑惑地抬起頭,頭發(fā)上濕漉漉的,她說,什么話兒神秘兮兮的。

        我瞄了瞄了叫鈴子家里,好像沒有大人在家,我說,你爸你媽呢?

        叫鈴子把頭發(fā)往后一甩說,不在家。

        你爺你奶呢?

        也不在家,叫鈴子氣呼呼地說,你到底要說什么?

        我嘿嘿地笑,然后說,你爸你媽離了沒有?

        叫鈴子撇了撇嘴說,離了,不但他們離了,還送我爺我奶去離了呢。

        真的啊,我跳了起來。

        我得趕緊把這個情報像送雞毛信一樣,送到我爸和我媽那里,我轉(zhuǎn)身往外跑,碰翻了叫鈴子洗頭的臉盆,可我不管這些了,我急著往外跑,叫鈴子在身后跺著腳大罵,金牙齒,你賠我的盆,要死的金牙齒。

        在毒日頭下,我撒開腳丫子跑,像小兵張嘎那樣,身后有扛著槍的小日本鬼子追趕,而我要把重要情報送到游擊隊,灰路上,我腳丫子蕩起的灰塵像一隊快馬。

        我看見我爸和我媽了,他倆背著綠豆袋,低著頭向我走來,我高聲喊,離了,離了。

        我爸我媽接到情報以后,加快了步伐,快,快,情況十萬火急,快到鎮(zhèn)上去,我聽見我爸這樣說。

        我轉(zhuǎn)過身向鎮(zhèn)上跑去。

        一個星期前,我爸從鎮(zhèn)上回來,就拿著鎮(zhèn)上發(fā)的一張紙左看右看,然后就和我媽說,離不,離不?

        我媽皺著眉頭說,不曉得政策變不變?

        我說,爸啊,什么東西離不?犁田???

        我媽揮著手,去,去,大路上講話草窠里插嘴,到一邊去。

        我怏怏地走到一邊去,等我爸我媽走了,我從八仙桌抽屜里拿出那張紙,是什么征地補償安置辦法,我看見我爸用紅筆在上面畫了好幾道杠,一道是這樣的:一對夫妻只能分一套房,但離了婚單獨立戶,可各分一套房(面積40平方米),并以優(yōu)惠價格(240元每平方米)購買。還有一道是:配偶為城鎮(zhèn)戶口且無住房,可申請多分配一間屋(面積30平方米)。

        我把腦子都想痛了也沒想出來這幾行字說的什么,我把它揣在口袋里,在村巷子里閑逛,在村口池塘邊,我看見了數(shù)學(xué)老師葛駝子,他駝著背蹲在一叢水菖蒲和野荷葉邊,目光盯著水面不放。我走過去說,葛老師好。他不答我。我大了聲說,葛老師好。他才沖我點點頭。

        我也把目光盯向水面,水里什么也沒有,你看什么呀,老師?

        葛駝子說,怪了,我明明看見一條大鯉魚的,一會子就不見了。我得看看它躲到哪里去了。

        我?guī)湍憧矗蠋?。我也蹲下去看?/p>

        我看見了,老師,我看見了。我輕聲對葛駝子說。

        葛駝子驚喜地問,哪里,哪里?

        我不慌不忙地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紙,我說,老師,你不是要我們從生活中學(xué)數(shù)學(xué)么,我有個題目要問你呢?

        葛駝子拿過紙一看,說這個題好簡單呢。他說著就用一個石塊做筆,在泥地上列算式,他算了一番,然后說,你爸和媽離了沒,離了,再找個人結(jié),你家可以賺二十多萬元哪,嘖嘖,二十多萬哪。

        二十多萬元?我不知道二十多萬是多少,反正是不少吧。我拿起紙就走,葛駝子一把拉住我說,哎,魚呢,魚在哪里?

        我用手隨便一指說,那里。我一邊說一邊抽身跑走了。

        葛駝子睜大了眼睛說,哪里,哪里么?

        我到鎮(zhèn)上時,鎮(zhèn)政府院子里擠滿了葛莊的人。

        村子里的人在一個掛著“婚姻登記處”的牌子前排著長隊,我低著頭,兩手扒著,泥鰍一樣在人群里鉆來鉆去,把他們擠得直叫喚,葛甫保說,金牙齒,你這個小混蛋,看我不告訴葛咧嘴,讓他把你揍一頓。

        我終于擠到了一扇窗子前,看見屋子里擺了兩張臺子,臺子后坐著葛莊的人,竟然是叫鈴子的爺爺和奶奶,旁邊站著叫鈴子的爸媽,叫鈴子的爺爺先前還是打著盹的,現(xiàn)在一下子醒過來了,他直勾勾地看著面前的登記員小鄧,問叫鈴子的爸,兒呀,我這是在哪里,怎么這么多人啊,是不是上莊的老黃頭死了發(fā)喪啊。

        叫鈴子的爸說,爸,不是的,你是來離婚的。

        離婚?叫鈴子的爺爺顫抖著雙手拉住叫鈴子奶奶的手說,我不離婚,我都八十三了,哪能離婚,離婚了見閻王爺不好交差啊。

        叫鈴子的爸趕緊說,爸,不是真的離,假的,假的。

        叫鈴子奶奶說,不曉得怎么搞的,為啥一個村子里的男男女女都要離婚呢,孩他爸,政府號召的,總不會錯吧?

        叫鈴子的爺爺顫顫巍巍地要站起來,說,我不離。

        叫鈴子的爸說,離了對你對后人都有好處。

        離婚了還有好處?

        我不是算過賬給你聽了么,老頭子,你離了,我回頭給你到山里訂一具上好的杉木棺材,把你的老窩搞得好好的。

        叫鈴子媽笑嘻嘻地對小鄧說,離吧,離吧,你就填吧。

        小鄧麻利地填寫表格,他指著其中一欄說,離婚原因怎么填?

        叫鈴子爸媽互相望望,吃吃地笑起來,老頭子老太太為什么要離婚?。?/p>

        小鄧用筆敲敲紙說,要不,就寫感情破裂吧,差不多大家都這么寫的。

        叫鈴子爸媽頭點得跟小雞啄米樣,說對對對,感情破裂了。

        小鄧填完表,把紅通通的章子一蓋,叫鈴子爸媽分別背著叫鈴子的爺爺奶奶出來了。站在門口排隊的人問,離了?

        叫鈴子爸媽驕傲地說,離了!

        這時,我看見我的爸爸葛咧嘴和媽媽王粉珍也滿頭大汗地趕來了。

        我爸一撩腿,上了自行車,后座上帶著我一頭沖出了院外。

        天光還早,起早的雞還剛從雞柵里跳出來,把小頭一探一探的,望著天,迷惑著,不曉得是早上還是晚上。絲瓜架上一只屁彈蟲在瓜花里還沒有醒來,露水把它的翅膀打濕了,它還不曉得。

        我爸一早就在院子里清嗓子,推起自行車就要走,我媽一聲斷喝,葛咧嘴!住腿!

        我爸只好矮了身子問,還有什么事?

        我媽轉(zhuǎn)身揪起我說,快跟你爸上城去。

        我爸說,昨晚不是說好了,我一個人去么?

        哼,你想得美,你是想一個人去做好事吧。

        我爸只好等著我,讓我坐在后車架上,對我吼道,你去可以,就是一張嘴不要說東說西的。

        我說,你要我說,我還懶得說呢。

        我爸一頭沖出了院子,腳下生風(fēng)一樣。

        我媽的大嗓門在身后大喇叭樣響,葛咧嘴,別忘了帶一包四月肥回來。

        我爸早已到了村口了,他好像沒聽到一樣。我爸的兩條腿繃得有勁,哐啷哐啷地往鎮(zhèn)上騎。他的心情不錯,自從離了婚回來,他的心情一直都不錯,有好幾天,他都沒有問我作業(yè)做沒做了。從鴨尾巴地里飛出了幾只野鳥,呼啦啦地從這邊飛到了那邊,我爸嘴一歪,大聲唱了起來:

        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我與娘子把家還

        綠水青山帶笑顏

        從此不再受那奴役苦

        我爸一邊唱,一邊不時從懷里掏出手機,看看,又問我,你沒聽到響鈴吧。

        我說,我連個鈴子屁都沒聽見。

        他把頭點點說,嗯,我怕誤了事。

        我知道,我爸是看一個號碼,那是昨晚叫鈴子的爸王大進給他的,王大進對我爸我媽說,要結(jié)的趕快結(jié)了,政策快要凍結(jié)了,政策一凍,天王老子都化不開。

        我媽緊張地問,跟那個女的說好了沒有?

        王大進嘿嘿地笑,說葛嫂子,你放心,這事我還能搞差了?我跟那個女的把一切都說好了,你們只借她一個月,等房子一拿到手,馬上就辦離婚。

        我媽松了一口氣跟問著,那價錢?

        王大進說,現(xiàn)在都漲了,上個星期只要五千,現(xiàn)在沒有一萬犯不著談,城里人知道這一陣子葛莊的情況,拿喬呢。

        我爸看看我媽,說一萬就一萬,總歸我們還是賺大頭的。

        我媽說,葛咧嘴,你說得輕巧,我們到哪里去偷一萬呢?

        王大進說,沒有現(xiàn)錢不要緊,先寫欠條,等分了房,錢不就來了,到時再給不遲。

        我媽還要問什么,王大進腰里的手機也叫了,他一看號碼,說你看,前頭的葛駝子也要我去給他找人呢。他說著,急急地報出一串號碼,說你們到城里打這個電話就是了,我走了,我走了。

        我爸對著王大進的背影說,你看,王大進都忙得腳后跟打屁呢,說明現(xiàn)在確實是形勢逼人啊。

        我媽說,你不就是想再找個女人么,這回你滿意了吧。

        我爸知道我媽基本同意了,高興地說,你看你這人,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不搞點錢,我們地又沒了,到時去了城里喝西北風(fēng)呀?我爸說著,把手伸向了我媽。

        我媽把眼睛一瞪說,葛咧嘴,你又耍什么花招?

        我爸說,王粉珍,我出差總要帶點出差費吧,到城里坐公交車總要錢吧。

        我媽只好從口袋里摸,摸出了一張一百元的票子,我爸老貓撲蝶樣一把拿了過去。

        我爸騎著車子哐啷到鎮(zhèn)上時,進城的第一班車還沒來,可是站臺上站了好幾個葛莊的人,葛駝子老師也在。他駝著背往車子來的方向望,車還沒來,他跺著腳罵,開公交的不把我們葛莊當(dāng)人,高興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

        我的嘴忍了一早上,再也忍不住了,我說,快了,快了,等我們葛莊都成了城市,看他還敢來遲不?

        葛駝子一看是我,便轉(zhuǎn)向我說,金牙齒呀,你那天還哄老師呢,你還說看見了魚,害得我等了一上午。

        看樣子葛駝子目標(biāo)是我的兩只耳朵,我捂著耳朵,對他說,我沒哄你,你肯定眨眼了,一眨眼魚不就跑了。我一邊說一邊躲著他,葛駝子見車子來了,只好作罷。

        葛莊人把車子擠了個大半,我爸問葛駝子,你是公辦老師也享受不到分房,你去結(jié)什么婚么?

        葛駝子得意地笑了,他說,我沒資格我爸總有資格吧,我是代他去相親呢。

        葛莊的人邊笑邊罵,媽媽的,葛駝子算盤打得精,你爸的房子最后還不是你的?

        葛莊的人到了城里后,四處張望了一下,就各找各的目標(biāo)去了,像一樹的鳥拍著翅膀呼啦啦全散了。

        我爸高舉起他的手機,很重地按下了幾個號碼,喂,他拉長了公鴨嗓子,好半天才問清了地址。

        我爸在公交站臺上等了一會,終于下了決心,走,金牙齒,我們也打個的,媽媽的。

        上了的士,我爸對司機說到十九間房。

        十九間房?嘻嘻,真是個怪名字,為什么叫十九間房啊,我問。

        的士司機說,十九間房過去可了不得,是羅城最大的企業(yè),廠里有十九間大房子里都住了外國專家,現(xiàn)在不行了,現(xiàn)在工人下了崗,廠子也荒了。

        那里女工多不?我爸討好地遞過去一顆煙問道。

        多得很,司機說,有上千的女工呢。

        我爸一連聲說,哦,怪不得,怪不得,王大進這家伙怎么就摸到了這樣的地方呢?要是早知道我自己就摸進來了,害得我還送了他一條好煙。

        我們停在十九間房的廠門口時,看見一幢幢灰撲撲的老宿舍樓,挨挨擠擠的,樓下積滿了一凼凼的污水,還有幾只雞撲著翅膀做游戲,我爸鬼子進村樣昂起頭找門牌號。

        終于跌跌撞撞地找到了一個號碼,17棟2單元203,是了,我爸搓了搓手,敲響了面前這扇老式的漆著綠漆的門,門吱呀一聲開了。房間里有點昏暗,我眨了好幾下眼睛,才看清了開門人的臉,是個女的,穿著松松垮垮的睡衣,好像沒睡醒一樣,她揉揉眼,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說,進來吧。

        我哧溜一下從我爸的胳肢窩下鉆到屋里,差點把那個女人撞倒,那女人驚叫了一聲,不滿地瞪了我一眼。

        我爸一聲大喝,金牙齒,你有沒有規(guī)矩!再亂動亂說我扒了你的皮。我爸罵完我后,對那個女人笑著說,嘿,鄉(xiāng)下孩子不懂事,不懂事。

        女人說,你就是葛咧嘴?

        我爸趕緊說,是的,是的,我就是葛咧嘴,你是張翠蘭吧。

        叫張翠蘭的女人點點頭,說這下子把你們搞發(fā)了,一家都有好幾套房子了。

        我爸說,不多,也就兩套,還要請你幫忙哩。

        張翠蘭繃緊的臉?biāo)闪讼聛?,我?cè)著頭打量她,這個女人比我媽皮膚白多了,頭發(fā)松散地披在后背上,她笑著說,真有意思,你們葛莊人可真想得出辦法來。

        嗨,還不是騙老共的錢么,我爸說。

        張翠蘭笑著伸出手說,那好,我現(xiàn)在就跟你去登記。她一邊說一邊用大拇指搓著食指和中指。

        我爸漲紅了臉說,這個,這個,錢能不能等房子分到手,賣了后再付?我先打欠條。

        張翠蘭說,那可得再加點錢吧。

        我爸說,好吧,加五百?

        張翠蘭扭頭說,你們是大老板了,還在乎那點小錢,兩千,加兩千,要不我就不干了。

        我爸把嘴咧了幾咧說,好,就依你,一共一萬二,你看你什么事也不要干,就得了一萬二呢。

        張翠蘭喜笑顏開,說葛老板當(dāng)真是個爽快人,我就喜歡和爽快人打交道。張翠蘭說著把眼睛斜著瞟了我爸一眼。

        我爸激動萬分,他說我葛咧嘴的爽氣在整個葛莊都是出了名的,鎮(zhèn)上的何書記汪鎮(zhèn)長到了葛莊都要到我家坐坐。

        我爸和張翠蘭越說越熱鬧,這時,我聽見自己的肚子里一陣陣地響,我說,爸,中午在哪吃飯啊?

        我爸說,在哪吃飯?這是個問題么?真是的,我們請你張阿姨吃飯。

        中午在小飯店,我爸要了一盤大盤雞,雞腿子油滴滴的,我看我爸和張翠蘭一人面前放了一個啤酒杯,可我面前沒有,我不管他們了,首先抓起了一只雞腿,啃了起來,我邊啃邊聽我爸對張翠蘭說笑話。我爸說,我們葛莊小學(xué)做了個圍墻,圍墻上插了尖頭的鋼筋,校長要葛駝子寫個告示,葛駝子就寫:嚴(yán)禁翻墻,男生不小心會翻成女生,女生不小心會翻成女人。

        張翠蘭說什么意思嘛?

        我爸說,你再想想,男生,女生,鋼筋。

        張翠蘭猛然咯咯地笑了,笑得身子一抖一抖的,我爸望著她笑,連最愛吃的雞肉也顧不上了,我趁機又抓了一只雞腿。我抓得太急了一點,雞腿啪地掉到了地上,我有些舍不得,迅速地趴到地上去撿,我在桌子底下,看見我爸一雙長滿黑毛的大腿緊靠著另一雙白白的大腿,好像一個人有了四只腿。

        我啃著雞腿說,爸,這盤子雞要多少錢???

        我爸不耐煩地說,三十五。

        我說,那我們來的時候打的花了多少錢?

        十塊,這孩子問這么多做什么?

        那一包四月肥要多少錢?

        四十五,我爸大聲說,你盡問沒油鹽的話,吃你的,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dāng)啞巴。

        我說,爸,你算一算,不包括啤酒還有其他的菜,你已經(jīng)超過了一百塊錢了,你怎么回去?我媽只給了你一百塊錢。

        我爸抽出手猛地敲了我一指栗子,他說,笑話,我的錢還能讓你媽掌握了,真是的。

        他一指栗子敲得我的頭上都起了個包,我跳了起來,反正大盤雞也被我吃得差不多了,我跳到一邊,指著我爸說,你打我,我跟我媽說去,你以為我不知道。

        我指的是他跟張翠蘭腿挨腿的事,可是我回家后,就把這事給忘了,要是早跟我媽說了,也許后來的事就不會發(fā)生了。

        后來的事是后來發(fā)生的。

        我爸帶著城里的張翠蘭到鎮(zhèn)里辦結(jié)婚登記去了,一路上我沒理會他們,我爸也不理我,他也沒時間理我,他臉上堆著啤酒沫樣的笑,不停地和張翠蘭說著話。

        看著我爸葛咧嘴和張翠蘭往鎮(zhèn)政府去的背影,我沖他們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我站著騎著我爸的自行車,哐啷哐啷地往葛莊騎,路不平,我感到我的胸口一起一伏地不平,我碰到什么罵什么。

        葛駝子家的一條狗在荒了的田野里,呆呆地望著我,我瞪著它罵,看什么看呀,狗日的,葛駝子要到城里去了,我看你還到哪里去,你還撩腿撒尿呢。我下了自行車,撿起路邊的一塊石頭,扔過去,葛駝子家的狗,沖我叫了一聲,掉頭遠(yuǎn)遠(yuǎn)地跑走了,身子掩在荒草中,只有一條豎起的狗尾巴在草叢中晃動。

        我看到鴨尾巴地上的那棵大烏桕樹也不順眼,樹干上的樹疤疤像一只只嘲笑人的眼睛,我說你還笑我呢,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你也搖不了幾天了,我們葛莊人都到城里去了,你就在這里當(dāng)孤老吧,我對著樹干跺了一腳,又跺了一腳,把我的腳都跺痛了。

        我一路罵到了葛莊的街巷上。剛到巷口,便聽見一陣陣的哭聲,鞭炮聲,還有紙灰飄蕩的氣味。

        我吸吸鼻子,找準(zhǔn)了方向,直沖過去,哦,我看見了,聲音是從叫鈴子家發(fā)出來的。她家的院內(nèi)扯起了一大塊帆布,帆布底下搭了一個床板,床板上躺了一個人,用黃裱紙蓋住了臉。門口擠滿了人,叫鈴子在門口眼淚汪汪地看著,我明白了,是她爺爺死了。

        帆布下燒著一大堆草紙,煙灰飄飄蕩蕩,東一片西一片,像一只只灰蝴蝶。葛莊的老太太們在屋檐下雞一嘴鴨一嘴地說著話。

        老爹爹聽說要搬到城里去,急得病倒了。

        可不是么,我前天晚上聽到鴨尾巴地那里有烏鴉在叫,叫得不好啊,果然就有人走了。

        上回葛駝子家的奶奶不也是的,烏鴉叫了三天,我都聽到了。

        我扒開人群往叫鈴子身邊走去,我說叫鈴子。叫鈴子看看我,點點頭,她沒有像以前那樣對我兇巴巴的,她的眼淚在眼眶里晃來晃去。

        我本來想和她說說我爸的事,看她那樣就沒說了。

        叫鈴子的奶奶忽然從屋子里走出來,她拿著一個綠本本,邊哭邊叫喊著,村長呢,村長呢。

        其他老太太急忙扶著叫鈴子的奶奶,說村長馬上就來。

        老太太們可能頭都昏了,她們忘了村長就是叫鈴子的爸爸呀,他正在屋子里招呼著呢。

        叫鈴子的爸爸王大進跑到門外說,媽,我就是村長啊,么事呀?

        老太太搖搖頭說,你還能當(dāng)村長啊,你又騙我了,我要找政府。

        叫鈴子的爸爸跳起腳說,媽,你說到底什么事嘛?

        老太太舉起手中的綠本本說,我要跟老頭子復(fù)婚,老頭子都走了,可我還和他不是夫妻,老頭子到陰間要罵我喲。

        王大進說,好,好,肯定復(fù)婚的,我明天就去辦。

        老太太停了哭喊說,那你要做保證。

        王大進說,我寫個保證書好吧。

        那要蓋上公章。老太太不依不饒。

        我蓋,王大進淌了一腦門的綠豆汗,哭喪著臉說,我蓋還不行么。

        王大進哭喪著臉,紙灰落了一頭一臉,他一抹臉,臉上黑一塊灰一塊,引起了人們的笑聲,村長,他們說,陽間的公章到陰間沒有用哦。

        王大進對他們罵道,去,去,去,你們還嫌亂得不夠啊,葛三子,去幫我把嗩吶班子請來啊。

        城邊上新的葛莊快要做好了,搬遷馬上要開始了,葛莊的村路上,天天塵土飛揚,葛駝子天天騎著摩托車,從屁股后面噴出一股股煙,突突突地開到城邊那個葛莊新村去,又突突突地開到葛莊來,他一回來就大著喉嚨喊,蓋到四樓了,封頂了,刷壁子了。在他的喊聲中,葛莊的人螞蟻搬家樣,一隊隊地往城里去看。

        我要東頭的,東頭天天可以曬太陽。

        我要頂樓,奶奶的,我還沒住過樓房呢,我把你們?nèi)仍谀_下,看你葛駝子還神氣。

        我爸和我媽也去看了好多趟,一回來,他倆就低著頭在桌子上算賬,按照分配方案,我們家可以分兩套房子,一套60平方米,一套90平方米。到底是賣掉60的呢還賣掉90的呢?

        我爸要賣大的,他咧著嘴說我媽,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大的賺錢多啊,哪個還跟錢過意不去呢?

        我媽一拍桌子說,葛咧嘴你的腦子灌水了吧,你光想著幾個現(xiàn)錢,等金牙齒大了討老婆還要房子呢,小房子怎么住得過來呢?

        你真是豬腦子,金牙齒還早著呢。

        你才是豬腦子,你是想拿錢再去找那個大青吧。

        你放屁!

        你連屁還不如!

        他們看樣子一時半會兒結(jié)束不了戰(zhàn)斗啦,我轉(zhuǎn)身跑到村口去。

        鴨尾巴地里收割了最后的作物,種菜的葛莊人再也不要種菜了,落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葛莊人除了去看房子,就是縮在家里打麻將斗地主,他們把小桌子搬出來,放在樹陰下,四個人一桌戰(zhàn)得熱火朝天。

        我去看了一圈,沒人理我,我的牙齒又癢癢的了,為了引起他們的注意,我像貓一樣躥到樹上,坐在樹椏上學(xué)貓頭鷹叫,學(xué)了半天還是沒人理我,甚至連看我一眼也沒有。我便居高臨下地看他們抓牌,我喊叫,葛文遠(yuǎn)抓到一張大鬼!葛文遠(yuǎn)仰起臉來罵,金牙齒,你找死啊,我這牌要輸了就把你褲子脫下來抵了。我不管,我又換一個方向看看,我喊叫道,光頭抓到了三張老K。光頭跳起腳罵,金牙齒,你的嘴癢癢,就在樹皮上蹭蹭么。我在樹上喋喋不休,很快就石頭掉進屎缸里激起公糞(憤)了,樹下的人紛紛在地上摸,摸到什么就往樹上砸什么。樹枝、磚頭、瓦塊,葛文遠(yuǎn)還把光頭的半截塑料拖鞋摔到樹上來,一時間,我在槍林彈雨中接受戰(zhàn)火的考驗。

        就在我快要犧牲時,叫鈴子他爸王大進及時趕來了,他大叫了一聲,你們還窮快活,等下看你們哭吧,有你們哭的時候。

        王大進的臉很村長的樣子,葛文遠(yuǎn)他們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往王大進的臉上看答案。

        王大進哭喪著臉,擺擺手說,砸蛋了,砸蛋了。

        王大進一邊說一邊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紙來,開發(fā)區(qū)管委會有新規(guī)定,離婚再結(jié)婚的安置戶房子一律按市場價1800元一平米,你們有錢就去買吧。

        手上還抓著一張大鬼的葛文遠(yuǎn)哇地一聲蹲了下去,他找了個樹枝,在地上算來算去,一千八,我的媽媽娘,我一輩子也莫想買得起哩。

        葛莊的人一個個像躲炸彈似的,一齊蹲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詞,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他們各人在算各人的賬呢。

        我不知道我家的賬怎么算,我拍拍腦袋往家狂奔。

        消息像一股臭屁。

        消息這個臭屁比我的腿跑得還快。

        我跑到家里的時候,我爸和我媽互相望著,半天說不出話來,桌子上,還有一灘水跡,那是我爸用茶水在桌面上畫著的算式。

        我覺得我還是要把聽來的消息講一遍,否則我跑得氣喘吁吁的做什么?我說,一千八,王大進說了,一千八。

        我媽正沒好氣呢,她說一千八你個頭啊,她拿起屁股底下坐著的小杌子,啪地向我砸來,不是我閃得快,就磕在我腦門上了,我嚇得趕緊竄到了院子門邊,一腳在院門里,一腳在院門外,隨時準(zhǔn)備著撤退。

        我媽摔掉了小杌子,沒地方坐了,一屁股跌在院子地上,她兩手有節(jié)奏地拍著大腿,我敢說她的大腿肯定都拍青了,她說,葛咧嘴,我叫你不要結(jié)婚,你偏要結(jié),這下好了,一套房子不成,還要給人家一萬塊錢,你盡做賣老婆貼枕頭的事喲。

        我爸縮在屋子里說,不是一萬,是一萬二。

        我媽更氣了,這下好了,我看你拿什么給那個女人。

        我媽說,你是看上那個騷狐貍精了吧,你看你和那個女人登記回來的樣子,恨不得屁眼里安哨哨哩,一萬還不夠,你還要給一萬二。

        我媽越說越氣憤,無比的氣憤給了她無窮的力量,她從地上一躍而起,張開兩手,直取我爸臉上的要害部位,我爸嘴里嚷著,還不是想多掙兩個錢么,這年頭掙錢比吃屎還難,有這個機會還能不掙?他說著的時候,我媽的手已經(jīng)快到臉前了,他只好停止了嚷嚷,瞅個空子,從后院的菜園邊跑了出去。

        我媽追不上,她一頭倒在床上,眼珠子直愣愣地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上過年的時候糊了一層舊報紙,我仰著頭也看天花板,報紙上的大標(biāo)題像一隊隊排列整齊的黑螞蟻,我媽好像在研究黑螞蟻們要往哪個窩里爬。

        我媽就那樣看著,天黑了,天花板上的黑螞蟻都進了黑夜的窩里,她也不起來做飯,我們家的豬在欄里尖起嗓子抗議,兩條前腿一次次地搭在豬欄門前,從到我們家來以后,它還沒受過這么大的委屈哩,餓喲,餓喲,它表示了強烈的不滿,雞們要老實些,它們先是互相呆頭呆腦地看看,小聲嘀咕著,怎么那個女主人還不像每天一樣舀一碗稻來,讓它們吃了進窩,嘀咕了一陣子,雞們覺得沒什么希望了,一個個無奈地跳進了窩里。

        我爸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天邊最后一抹晚霞也沒進了夜晚的黑袋子里,我看見葛莊今晚的炊煙升得少,沒有了以往這時候,鐵鍋里好聽的炒菜的聲音,大樹底下的閑人們也沒有拉著電燈打牌了。葛莊像一個沒人管的孩子,孤孤零零的呆在黑夜里。

        我的肚子餓得像好幾只豬仔在叫??晌也桓液拔覌?,以往的革命經(jīng)驗告訴我,這個時候要是驚動我媽一下,就會受到反動派酷刑拷打。為了保存革命力量,我只好在村子里亂走。村子里東一棵西一棵地站著許多槐樹,正是槐花怒放的季節(jié),香氣撲鼻,熏得我頭暈?;被ㄔ袃煞N顏色,一種雪白,一種粉紅,但它們現(xiàn)在都被夜晚染成了黑色。

        我像過年的時候喝醉了酒一樣,像個跛腿的鴨子,東一腳西一腳地走著,我在槐樹底下轉(zhuǎn)圈子,我再也走不動后圈,一屁股賴在樹根上。我靠著槐樹,想著《天仙配》里的董永,“槐樹開口把話說”,我只想老槐樹能給我送來一碗米飯就行了,我不停地咽口水。忽然,一陣米飯香直沖鼻子,我睜大眼睛,一個黑影立在我面前,真的是槐樹公公啊,我準(zhǔn)備叫時,黑影子卻說話了,給!

        我揉揉眼,看清了,是叫鈴子,她手里捧著一個大飯團子,送到我嘴邊。

        我顧不得說話了,搶過飯團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飯團子裹鍋巴,脆脆的香香的,我吞得太快了,好幾次卡住了喉嚨,我哽了好幾下才咽了下去,叫鈴子說,你急什么啊,又沒人跟你搶,別把嗓子咽壞了。

        我說,你放心,我跟葛文遠(yuǎn)打賭,吃過十根冰棒,嗓子還像小喇叭似的。我說著又噎著了,兩只眼睛翻白,叫鈴子趕忙給我捶背,她說你吹吧,把嗓子吹破了就好。我感覺叫鈴子的手捶在背上軟軟的,一下一下地起起落落,捶得背上很舒服。

        叫鈴子的媽在喊她,她急急地走了,她說,金牙齒,你快回去吧,別讓你媽找你。

        我說,我媽才不會找我呢。

        我抬頭看看天,天上掛起了一盤月亮,照得葛莊亮晃晃的,我有些迷糊,上下眼皮子打架,不過,我還曉得往家里走。推開院子門時,一個喂雞的食盆子被我踢翻了,我嚇了一跳,腦子清醒了一些,我摸進家門,屋子里黑咕隆咚的,不過屋頂亮瓦上透過來一縷月光,讓我慢慢看清了桌子椅子和板凳,我看見我爸了,他縮在屋角,頭枕著一袋子綠豆睡著了,輕聲地打著呼嚕,我聞到了他呼嚕里的酒氣,他一定是在外面喝了酒回來,他經(jīng)常這樣,到小店里賒了酒和花生米,就一口酒一粒花生米地吃喝,然后昏昏沉沉地回家。我也縮在我的小床上睡了。

        月亮照著我家,把我家照成一口深井,我想起葛駝子教我的一句成語,井底之蛙,我想,我爸我媽和我,我們都成了井底之蛙啦,我們?nèi)磺嗤苋诹司住?/p>

        那天晚上我像青蛙一樣睡得好沉,我夢見我們真的成了青蛙,我拍著白肚皮,浮在水面上,看月亮在天空上一點點地移,它一會兒鉆進了云里,一會兒又鉆出了云層。忽然,我看見葛駝子趴在井沿上,對著我嘿嘿地怪笑,他說,金牙齒,這回你可跑不掉了,說著,他將一塊大石頭往我們呆的井里砸來,我聽到一陣巨大的響聲響起,像一枚炮彈炸開了。我怪叫一聲,一骨碌爬起來,睜開眼一看,一輪紅日已從村邊的樹上升起來,再看看眼前,那個叫張翠蘭的女人正對著我媽大罵呢。

        老娘就白嫁人了啊,張翠蘭說,今天把話說清楚嘍,要么把一萬二千塊錢給我,要不你叫你老公跟我走。

        我媽氣得渾身發(fā)抖,她說,我就是拿不出錢,怎么了,你是想男人想瘋了吧。

        張翠蘭用手指著我爸說,我到法院告你去,要是不想好,你就等著吧。

        張翠蘭說著就去拉葛咧嘴,我爸嚇得轉(zhuǎn)身就跑,張翠蘭喊著,站住,站住,也撒腿往外追。

        站住,站住,張翠蘭喊著。

        我爸跑得不算快,但張翠蘭還是攆不上,葛莊的壞小子們看見了,都在路邊拍巴掌,一邊拍一邊有節(jié)奏地喊,站住,站住,再不站住就開槍了,站住,站住,再不站住就開槍了。

        在有節(jié)奏的巴掌聲和喊聲中,我爸在前,張翠蘭在后,他們跑出了村口,向城里的方向跑去。

        葛咧嘴一跑就再也沒有回來。

        村里好幾個人都在城里沒有回來。

        葛莊陸續(xù)有人家開始搬遷了。把臉盆椅子水瓶掃帚腌菜缸一樣樣地往板車上搬。村道上天天塵土飛揚。

        鎮(zhèn)上的人在曬場上安了一塊黑板,天天有人在那里上課,原先辦離婚的小鄧拿了喇叭在葛莊前前后后地喊,上課了啊,上課了啊,你們到了城里后,要學(xué)會做城里人做城里事,今天請了市里專家給大家講電子商務(wù),你們到城里做生意可以用上的。

        小鄧喊了半天,曬場上才羊拉屎一樣,稀稀拉拉地來了幾個人,一個戴著眼鏡的人,滿頭大汗地在黑板上寫著畫著,嘴里咕嚕著也不知道說什么,葛文遠(yuǎn)歪著頭聽了半天,說,哎,眼鏡,你是不是中國人?

        眼鏡擦著汗說,我怎么不是中國人?我爸是中國人,我媽也是中國人,我還能不是中國人?

        葛文遠(yuǎn)蹲在地上學(xué)黃宏,拉倒吧,還中國人呢,中國話都說不全。

        曬場上的人哄的一聲笑了,他們干脆背對著黑板,坐在那里聊天放屁抽煙罵娘。

        光頭說,死小鄧,我麻將打得好好的,他非要把我拖來聽課,我今天手氣好,連著三把自摸一條龍,再打下去要一吃三的,媽媽的,可惜了好手氣。

        葛文遠(yuǎn)扭著頸脖子說,以前這時候正是種秋菜的時候了,光頭,去年這時候你老婆正彎著腰把個肥屁股對著天種菜呢。

        光頭還擊說,你他媽的不好好種菜,就光盯著女人屁股了。

        葛文遠(yuǎn)說,這下好了,天天沒事做,連女人屁股也看不成了,我那死老婆到城里去了,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

        光頭得意地說,她不回來你也管不著她,她已經(jīng)不是你老婆了。

        葛文遠(yuǎn)臉漲得通紅,他捏緊了拳頭說,放你娘的屁,她死了也是我老婆,她敢不回來?她是和葛咧嘴一樣躲債去了,她要不回來,老子剁了她。

        我在曬場上轉(zhuǎn)了好幾圈,我瞄準(zhǔn)了講課的眼鏡身前的一盒彩色粉筆了,他看見葛莊的人也不聽他的課,就生氣地坐在那里,看著鎮(zhèn)上的小鄧,小鄧只好對著他笑,一遍遍地給他倒水,我也希望小鄧多給他倒水,他喝多了水肯定要上廁所的,那時候我就有機會了,可是眼鏡個子不大,尿泡卻不小,喝的水也不少,卻好長時間不去上廁所,急死我了。

        閑人們聊得差不多了,準(zhǔn)備回家了,卻看見叫鈴子奶奶踮著小腳跑來,她手里拿著一個綠本本,逮著一個問一個,哪個是政府的?我要找政府。

        小鄧跑上去問,我是鎮(zhèn)上的,老人家有什么事啊?

        叫鈴子的奶奶一把拉住了小鄧,你就是政府?

        小鄧說,我不是政府,我是鎮(zhèn)政府的辦事員。

        那你是不是干部?叫鈴子的奶奶緊張地看著小鄧。

        小鄧遲疑地說,算是吧。

        叫鈴子的奶奶像一個地下黨員找到了組織,她猛地握住了小鄧的手,握得緊緊的,小鄧想松開都松脫不了,她說,我要和老頭子結(jié)婚。

        叫鈴子奶奶遞上手中的綠本本說,王大進說話不算話,他還說他是村長呢,政府,我要結(jié)婚。

        小鄧說,你老伴呢,他要和你一道去才能辦結(jié)婚證的。

        叫鈴子的奶奶說,他死了,這個死老頭子,他非要走在我前頭,讓我一個人受苦。

        小鄧說,你老伴不在了啊,那還結(jié)什么婚???

        叫鈴子的奶奶哭了起來,我和老頭子一直是夫妻的,可到老了,王大進這個混蛋卻要我們離婚,我不離婚,我要和老頭子結(jié)婚,要不到了陰曹地府里老頭子要把我罵死,我要結(jié)婚,我要結(jié)婚。

        小鄧說,可是你老伴不在世了啊,不在世的人是不能辦結(jié)婚證的,這是國家規(guī)定的。

        叫鈴子的奶奶越哭聲音越大,她哭著問,這是國家規(guī)定的?

        小鄧只好點點頭。

        叫鈴子的奶奶跳著小腳哭,那我找國家去,我要找國家去。叫鈴子的奶奶哭著跳著,猛地一口氣接不上來,人往后一倒,嚇得小鄧媽呀一聲叫,扶住了叫鈴子的奶奶,快來人啊,快來人啊,小鄧的喊聲也帶著哭音了。

        周圍的人都急急地圍上來,連眼鏡也跑過來了。機不可失,我貓著腰把那盒剛拆了封的彩色粉筆揣在懷里,然后沒命地往回跑,塑料拖鞋差點都跑丟了。

        鴨尾巴地那里開來了大型的推土機,還有吊車,轟隆隆地在鴨尾巴地上走來走去,葛莊的人更閑了,地沒了,不要種菜了,房子的便宜也占不到了,葛莊的人一時愣在了村子里,一個個好像做夢都沒醒一樣。

        我爸還是沒有回來,他出去都有一個月了,我媽的臉原來雖黑,但還是有水分的,像張飽滿的南瓜葉,可是這一個月就像經(jīng)了一場霜,一張臉全枯萎了,皺成了一小把。

        我偷偷跑到叫鈴子家去,打我爸的手機,電話通了,可他過了老半天才接,喂,他還和以前一樣拖長了聲音。我聽見電話里好像還有電視機的聲音,鬧哄哄的。

        爸,我說,你還不回來呀,你又在喝酒啊。

        我爸遲疑了一下,他輕了聲音說,兒子,爸爸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啦。

        你怎么了,我說,你不是犯了錯誤被關(guān)進了號子吧?

        你這孩子,我爸急著說,我在市里打工呢,還不是為了還債啊。

        我爸正說著,猛地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不知道在說什么,我爸那邊的電話就一下子斷了。

        我捏著聽筒,像捏著個死青蛙,它的腿一動也不動。

        我決定到市里去把我爸給拽回來。

        我騎上我爸的自行車,車座凳太高了,我兩腳夠不上腳踏子,只好站著騎,一只腳從三角架里穿過去,像一個跛腿的鴨子,一扭一扭歪歪倒倒地往城里騎。

        城里的人真多,像一畦畦雞毛菜,每個人都是一棵雞毛菜,這棵雞毛菜和那棵雞毛菜根本就沒什么區(qū)別,要想從這么多雞毛菜里揪出那棵叫葛咧嘴的菜出來,可真是不容易。

        天快黑的時候,我找到了十九間房,我一路走一路摸,總算摸到了張翠蘭的家,她家的門我認(rèn)得,門上不知道是誰用粉筆畫了一頭胖豬,還沒我畫得好,豬尾巴都沒有卷起來,我沒有帶粉筆,要不我會上去改一改的,我一身大汗,扯起汗衫抹了一把,便敲響了張翠蘭家老式的漆著綠漆的門,屋里沒有聲音,我雙手用力拍打著,樓道里砰砰砰地響,屋里還是沒有聲音,我對著門無可奈何,我狠狠地一腳跺在門上,這時對門一個老女人開了門走了出來說,哎,你做什么,做什么呢?你想把我們這幢樓跺塌了啊!

        我找張翠蘭。我說。

        老女人一臉警惕地問,你是誰?找張翠蘭做什么?

        我說,我找張翠蘭要我爸,我爸到張翠蘭這兒來啦,我要他回家去。

        老女人突然兩眼放光,她把樓道上上下下掃了一遍,湊到我耳朵邊,聲音蚊子哼樣,她壓低嗓子說,是不是那個頭有點歪,嘴有點歪的男人?

        我拼命地點頭。

        你是他兒子???我告訴你,老女人的嘴都要咬著我的耳朵了,他們都在一起睡覺了,白天出去,晚上才回來,張翠蘭還說是他表哥呢,嘁,把我們當(dāng)傻瓜哩。老女人說著臉上浮起了詭笑,兩邊臉腮上都是括號。

        你就在這等他們,要不你爸可就不回去了,老女人說著,又返回屋里給我拿了一張舊報紙,便進屋去了。過了一會兒,又開開門,倚在門邊對我說,你可別說是我說的啊。

        我靠著張翠蘭家的門,屁股底下墊著舊報紙,樓道里很靜很黑,偶爾走過一兩個人,也沒人朝我望,只有老女人不時地開門,對我說一句話,為我鼓勁,他們馬上就回來了,小孩,別急。

        我快要睡著的時候,樓道里傳來一陣陣走道的聲音,踢達(dá)踢達(dá),我一聽就知道是葛咧嘴,他走路總是腳后跟拖地,踢達(dá)踢達(dá)。我站起來,我看見兩個黑影子挨在一起,吃吃吃地說笑著,到了門前,一支手電光照在我身上,照得我眼睛痛,我爸呀了一聲,誰,他問。

        我說爸,連你兒子都不認(rèn)得了啊,你還不回去呀,我都等了一下午了。

        我爸張大了嘴,張翠蘭開了門,她打量了我一眼后,氣呼呼地說,葛咧嘴,你是回呀還是留啊?你要是藕斷絲連,我就去告你重婚罪!她說著,把門砰地一聲關(guān)了。

        我和我爸一起隔在外面的黑暗里。隔壁的老女人輕輕地打開了門,她對我爸說,這個孩子好可憐,找爸爸都找了一下午了,還沒吃飯呢。

        我爸一把拉住我說,金牙齒,我?guī)愠燥埲ァN野职盐規(guī)У搅艘粋€小飯店里,他要了一盤大盤雞,又點了一盤花生米,兩瓶啤酒,他好像跟花生米有仇,一粒接一粒地往嘴里丟,我說,爸,你什么時候回去呀?

        他不說話,還是吃花生米。

        我說,爸,你什么時候回去呀?

        我爸終于開口了,你跟你媽說,張翠蘭不依不饒,非要還了錢才跟我離婚,我只好先跟她了,她姨夫在法院里當(dāng)法官,她一告我我就完了。

        就是說,你不回去了?我吃驚地問我爸。

        我爸又不說話了。

        他喝酒,吃花生米。吃花生米,喝酒。

        我從飯店里出來,往葛莊騎自行車時,頭有些暈暈的,像喝多了酒一樣,雖然我爸討好地問我是不是也喝一杯,我還是沒喝。

        我低著頭,一躬一躬地往葛莊騎。

        騎到村口了,看到葛莊昏黃的燈光,我的嘴就癢癢了,我看到葛駝子又蹲在池塘邊,駝著背看塘里的水,他看著我哐啷哐啷地騎著車子,得意地說,金牙齒,找到你爸了么?你爸不得回來了吧?我早知道么。

        我沒理他,騎過他的身邊,可我的嘴自己動了起來,上下嘴皮子一張一合。我聽見我的嘴皮子說,怎么沒找到,我找到了,他不回來我有什么辦法,他要和張翠蘭住在一起我有什么辦法。我的嘴皮子一路都在說,說個不停。

        他說要拿得出錢就回來,拿不出錢,只能和她一起過了,我對我媽說,葛咧嘴是不要我們了,他要那個女的了。

        王粉珍細(xì)細(xì)地問了我偵察到的情況,她皺了皺那張枯南瓜葉樣的臉說,葛咧嘴和她住在一起?

        我媽緊張地看我,我說聽隔壁的老女人說,他們早就住在一起了。

        王粉珍的牙齒咬得咯咯響,狗日的葛咧嘴,出去幾天就嫌老娘了,狗日的張,你說那個女的叫張什么?

        張翠蘭,我說。

        狗日的張翠蘭,還翠蘭呢,一只破籃子。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說我爸上回去還請那個張翠蘭吃飯了呢,吃飯的時候,葛咧嘴還和她在桌子底下腿挨著腿呢。

        我媽說,那你回來為什么不告訴我?你這個沒腦子的豬!

        我媽說著又生氣了,她的手舉起來了,我噌地跳下了凳子,跑到了我媽力不能追的范圍之外。

        我媽目測了一下距離,掂量了一番,干脆脫下塑料拖鞋向我扔了過來,我頭一偏,躲過了我媽的一次偷襲。

        黑乎乎的拖鞋落在院子外,砸在門外正走著路的一個人的頭上,哎喲,那個人叫一聲媽媽的,哪個不長眼睛了么!

        我媽抬頭一看,是叫鈴子爸村長王大進,我媽跑出門拉住他說,王大進,我是沒長眼睛,你長了眼睛,給葛咧嘴找了個好老婆,他哪天要請你喝媒婆酒呢。

        叫鈴子爸紅了臉說,我也不知道啊,那一向不是行情好么,到處都要找人,我哪來得及一個個地問情況呢,哪曉得這些家伙會假戲真做呢?

        我媽說,我不管,你是村長,我就找你要人。

        叫鈴子爸跳起腳說,你這人不講理呢,又不是我拐走了葛咧嘴的。

        我媽攔住叫鈴子她爸的去路說,我不管,你是村長,我就找你要人!

        叫鈴子爸被我媽攔了一腦門的綠豆汗,他把頭點得雞啄米樣地說,好,好,好,只要你把葛咧嘴叫回葛莊,我保證把你們的事解決好,結(jié)婚證重新辦好。

        我媽想了想,終于放叫鈴子爸過去了,她說,這可是你村長說的哦,到時候不行我就找你。

        叫鈴子爸像得了圣旨似地趕緊往前走,可走了沒兩步,又急慌慌地跑回來,我抬眼一看,原來是叫鈴子的奶奶正在那一頭堵著他,叫鈴子的奶奶追著說,王大進,你這個畜牲,你給我的結(jié)婚證呢,我要去找政府,你不要我去找,你不要跑,跑得了和尚跑不掉廟!

        雞叫頭遍,我媽就把我叫起來了。

        我要去推自行車時,我媽說,今天我們也洋一回,叫個摩托車送我們,一直送到那個騷狐貍精的樓下。

        原來我媽早就計劃好了,她洗好了臉后,葛駝子就把摩托車突突突地開來了,我坐在前面,我媽坐在后面,葛駝子的摩托開得順溜,像飛一樣,耳邊風(fēng)呼呼地響,我們的衣服都漲滿了風(fēng),鼓成了帆,到市里二十多里的路,一會兒就到了。

        下了車,我媽讓我在前面帶路,我看了看我媽說,你沒帶繩子???

        要繩子做什么?我媽問我。

        當(dāng)然是捆葛咧嘴了,我說,請不回去,只有捆了。

        王粉珍充滿了自信,她輕蔑地說,就憑他葛咧嘴還想跑得出我的手掌心?讓他跑他也不敢跑。

        我說,那是的,那是的,你捉我爸還不是三個指頭捏雞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我們走到十九間房張翠蘭家的樓下,天邊還彌漫著淡霧,城里的人還沒怎么醒來,有幾個送奶工在樓道里送奶,媽對我呶呶嘴,示意我?guī)е伦「疬肿臁?/p>

        我和媽走到張翠蘭家門前,我看見那頭拙劣的豬還在門上,死乞白賴的,這回我有準(zhǔn)備了,我臨走時就摸了一支紅粉筆裝在褲子口袋里,我迅速地掏出粉筆,首先在豬屁股上續(xù)上了一個卷尾巴,再修了修豬眼睛和長嘴筒子,我還要修改時,我媽拍了我一下,我才停了下來,我媽讓我聽聽門里的聲音。

        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見里面踢達(dá)踢達(dá)的聲音,我輕聲對王粉珍說,是他,起來了。

        我媽臉上露出了勝利在望的神情,她搓了搓手,又清了清嗓子,然后,用她有力的大手啪啪啪地打起門來。

        門打開了一條縫,一個渾濁的聲音說,哪個么,清早起來叫魂哪,水費不是昨天才交過么?

        是葛咧嘴的聲音,他還沒把話說利索,我媽已經(jīng)用肩膀抵開了門,跳進了房間里,同時,一只手已經(jīng)揪到了葛咧嘴的衣領(lǐng),另一只手在我爸的臉上抓撓著,葛咧嘴,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你曉得享福了!有本事你再跑!

        葛咧嘴的臉上有了幾道血紅的印子,一縷頭發(fā)也被扯了下來,他捂著頭,捂不了臉,顧了臉,又護不住耳朵。

        我媽打得起勁時,從里間沖出一個女人,她哇地大叫一聲張牙舞爪直奔我媽。兩個女人廝打在一起。王粉珍說,臭不要臉的女人,搶別人的老公!

        張翠蘭冷笑一聲,哼,誰臭不要臉了,誰要她老公花錢請我結(jié)婚了?!有本事你拿錢來呀!

        你想男人想瘋了吧!呸!呸!我媽朝她吐口水。

        你才是想錢想瘋了!呸!呸!張翠蘭也沖我媽吐口水。

        戰(zhàn)爭呈膠著狀態(tài),一會兒是我媽后退了幾步,一會兒是張翠蘭后退了幾步,她倆喘著粗氣,誰也不放手。

        我和我爸跟著她們前進和后退,我看我媽有些抵擋不住了,她臉色蒼白,直喘不停,我趕緊從她們的四條腿中間鉆了進去,像舉重運動員那樣用力向上一掙,終于分開了她們。

        她們身體分開了,口水沒分開,互相還大聲叫罵著。

        我媽用眼睛瞪著我爸說,葛咧嘴,你說你今天回不回去?

        張翠蘭同樣用眼睛瞪著我爸問,葛咧嘴,你告訴她,你就大膽地告訴她!

        葛咧嘴歪著嘴,看看我媽,又看看張翠蘭,他嘴唇一閉一合的,就是吐不出字來。

        說!我媽盯著他。

        說!張翠蘭指著他。

        葛咧嘴忽然跺跺腳說,我不回了,錢也沒有,地也沒有,我回什么!

        王粉珍有些不相信似的,她看著葛咧嘴說,什么?你不回了?你真的不回了?

        怎么樣!張翠蘭說,我們可是有結(jié)婚證的!

        王粉珍嗷地叫了一聲,她轉(zhuǎn)身從旁邊的桌子上,拿起一個熱水瓶,我還沒看清她要做什么呢,接著是一聲爆響,像一聲炸雷,在房間里炸開,就聽見張翠蘭哎喲一聲慘叫,就雙手捂住臉倒在地上,打著滾,哎喲,哎喲。

        我媽一下子愣了,水汽散盡后,她看見幾個晶亮的水泡像水分充足的蘑菇,開在張翠蘭的臉腮上,耳朵邊,頸脖子上,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透明。

        鴨尾巴地上全部被推平了,從葛莊看出去,眼前不再是一畦畦的綠菜地了,一些紅磚水泥鋼筋之類的建筑材料碼在了鴨尾巴地上。

        快要開學(xué)了,我還有許多作業(yè)沒做好,我抱著暑假作業(yè)到叫鈴子家去。

        我和叫鈴子頭挨著頭,造句,寫作文,做四則運算,我望著鴨尾巴地說,叫鈴子,你搬到新村里去后,還會到這里來不?

        叫鈴子搖了搖頭說,那時候,都做了工廠了,你想來也來不了啦。

        我對叫鈴子說,春天的時候我把一顆好大的玻璃彈子丟在鴨尾巴地上了,我找了好長時間也沒找到,以后,那顆玻璃彈子就要一直丟在鴨尾巴地上了。

        叫鈴子說,快做吧,你還想著玻璃彈子,再不做就做不完了。

        我們說話的時候,村路上響起了嗚——嗚——嗚——的警笛聲,我拔腿往外跑,警車卻徑直往我家門前開,我剛跑到院門前,就看見我媽被兩個警察押送著往車上走,我媽頭發(fā)亂得像一蓬毛雞,我大叫了一聲,撲在我媽身上,我說,媽,媽,你別走!

        兩個警察把我攔開,說別搗亂,我們是在執(zhí)行公務(wù)!

        叫鈴子他爸王大進擠到前面說,哎,警察,警察,我是村長,我是村長,這是怎么了!我們這里一向治安很好,我們是文明村,不信,你問我們鎮(zhèn)長!

        那個領(lǐng)頭的警察說,她涉嫌故意傷害罪,人家告她民事附帶刑事責(zé)任,我們也沒辦法!

        我哭叫著對警察說,都是那個張翠蘭先惹的,我媽又不是故意的,我要我媽,我要我媽!

        我把喉嚨哭啞了,也沒把我媽留下來,警車帶著來時的嗚嗚聲一路叫著走了。

        村里看熱鬧的人散了,我蹲在我家空蕩蕩的院子里。起風(fēng)了,風(fēng)越來越大,刮起了地上的絲瓜葉,浮土和破塑料袋,接著天上響了一聲炸雷,又響了一聲炸雷,在亮閃閃的閃電中,天上變得黑漆漆的,玻璃彈子大的雨點就從天上倒了下來,砸得地上起了一個個的大坑,雨像一面大簾子,叫鈴子從雨簾子里鉆出來,對著我大叫,雨聲太大,我不曉得她在叫什么,只看到她的嘴唇一開一閉的。

        雨把我全身都淋透了,我一步一步地往門外走,走一步,鞋里咕吱一聲,我咕吱咕吱地往外走,叫鈴子跟著我,她也全身都淋透了,嘴唇被雨浸得發(fā)紫,她拉著我,雨扯天扯地落,我們不知不覺地走到村口的池塘邊,我們蹲在池塘邊的烏桕樹下,池塘里的野荷葉被雨點打得啪啪響,雨點子落在荷葉上,先是一顆一顆的,然后混在了一塊,壓歪了荷葉,又傾倒在塘中,咕嚕嚕,池塘像一鍋滾開的水,水面上起了一層水霧,荷葉,菖蒲,老柳樹,都朦朦朧朧的。

        叫鈴子不停地用她的手絹給我擦眼睛,陪著我看池塘里的野荷葉,忽然,我看見一棵荷葉下,浮著兩只墨綠的青蛙,它們重疊在一起,浮在那里,睜大了眼睛,也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和叫鈴子。

        我看著青蛙的眼睛,嗚嗚嗚地又哭了起來,叫鈴子把身體貼緊著我說,金牙齒,別哭了,別哭了。

        叫鈴子的胸口暖暖的,我看見了她耳朵后面那一塊白得透明的地方,我停了哭喊,我說,叫鈴子。

        叫鈴子嗯了一聲。

        我說我想摸摸你的耳朵根子。

        叫鈴子的臉紅通通的,她輕輕地點點頭。

        我伸出手去,我還沒摸到叫鈴子的耳朵,就被她一把捉住了。

        別哭了,叫鈴子把耳朵貼在我耳朵邊說,我跟你好。

        我怔怔地看著叫鈴子,我說,那我們長大了離婚不?

        不離婚,叫鈴子說,給再大的房子也不離婚。

        我說,那我們拉勾。

        拉勾就拉勾,叫鈴子伸出手。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我倆大聲念著,兩只青蛙大概被我們嚇著了,它們噗地一聲蹬著腿游到塘的另一邊去了。

        我和叫鈴子同時念起了另一句話:

        大雨大雨就要下,青蛙青蛙快搬家。

        大雨大雨就要下,青蛙青蛙快搬家……

        責(zé)任編輯 倪和平

        插圖 王 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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