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故事
1
我家原來就有家譜,后來可能是丟了,也可能從哪一輩就斷了寫這東西的傳統(tǒng),但最主要的原因是遷徙。到祖父一輩,兄弟們從北方的一個臨近大草原的小村莊里全部離開家園——逃荒,全村幾百人四散到大江南北。祖父則幾經(jīng)顛沛后定居在陜北,他曾多次外出打聽尋找他的失散的兄弟們,可是均無結(jié)果。家譜先前應(yīng)該是有的,這一點祖父很肯定,若丟失也是在逃荒的時候,于是這件事成了祖父的一塊心病,因為在原籍的那一帶張姓者居多,勢力非常強大(無論你走到中國的哪個地方張姓的人總是很多,據(jù)說加起來可以超過英國的總?cè)丝?,百家姓的第一姓就是張姓),這樣一來使祖父心里或多或少產(chǎn)生些許四海是家的歸宿感和安慰感。
但家譜對祖父似乎有特別的意義,聽說只是一張三尺來長的羊皮箋子,上面寫著我的祖先的名字,只有名字而已。他回過幾次原籍,后來祖先的墳地也無從找尋,那里已被一片沙漠覆蓋掩埋。祖父找到幾塊磚頭和幾抔泥土帶回家,回來后哭得很傷心,灰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祖父想另立家譜。他的祖父叫張家寶,父親叫張寶山,他們兄弟姐妹十一個,他只能隱隱約約記得他們的小名了,況且又不識字,不記得的都用一點替代,下來是父親一輩兄弟姐妹九個,再下來是我們這一輩二三十個孩子們……
新家譜是用一張舊的黑羊皮做成的,小楷字體,祖父的祖父張樹有,祖母是一點代替,祖父的父親張寶山,母親張玉蘭,祖父張樹有,祖母張貴花……
男人們的職業(yè)沒有寫,大概是沒有出現(xiàn)過英雄、貴人、官爺之類的體面人物,但據(jù)祖父說,祖上原是個鎮(zhèn)戍邊疆的小將領(lǐng),后來兵敗,隱為百姓耕作放牧,后代再未有有出息的人,但有一點很讓我奇怪:祖父讓執(zhí)筆寫家譜的二伯在祖父的祖父、父親的名字后面都多寫了一個“羊”字,說他們都是放羊人,算是職業(yè)吧!
立家譜的那天,祖父像過紅事一樣辦的很隆重,一并為了那幾塊破磚頭和幾抔祖籍的泥土,舉行了三天的慶賀儀式。從此,張家成了村里的正式住戶。
這種普通人家的家譜現(xiàn)在大約已經(jīng)不多見了,但我們張家有,如若倒著看,祖父的祖父張家寶像樹的主干,下面是樹枝,名字像一片片樹的葉子,在不斷地茂盛……祖父張樹有因為有了這本家譜而顯得很欣慰!
2
我沒有見過祖父張樹有,但是在我的想像里,他應(yīng)該是一個很憨厚的老頭子,箍著白羊肚手巾,滿臉深深的皺紋,說話的時候愛拉長調(diào)……
祖父生來就是個放羊娃。
后來村里的人背井離鄉(xiāng)逃荒了,而祖父的羊被土匪全搶走了,他只好到處流浪討飯,再后來遇到了一支紅軍的部隊,祖父為了討口飯吃就跟了紅軍,他在部隊里也沒有什么有出息的壯舉,殺了一個國民黨兵就當(dāng)了逃兵,逃到這個村子給地主張三放羊,再沒有去找過部隊,一直到全國解放,祖父也矢口否認他參加過紅軍——他永遠忘不了殺死的那個國民黨兵,他中了彈,但沒有中要害,那個兵娃子不住地掙扎著,班長命令他用馬刀補上一刀……他說說不準(zhǔn)那個被他殺死的兵娃子也姓張。別人都笑他傻。
合作社的時候,祖父是大隊的羊倌,在縣里很有名氣,而且每年都為大隊領(lǐng)回獎狀。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因為祖父當(dāng)過逃兵,大隊撤消了他的羊倌,組織“革命戰(zhàn)士”們批斗了他好幾次,老頭子經(jīng)不起這種折磨在惶惶中死去。聽說臨死的時候還在給我的父親傳授放羊的技巧和經(jīng)驗。
那時的大隊長是我的二伯張有仁。
3
父親兄弟三人。
大伯張有義十歲時幫祖父放羊被狼吃掉了,祖父在失去了第一個孩子時心里一直不安,逢人便說,這是一種報應(yīng)。晚年他一直都在為他殺死的那個國民黨兵娃子而懺悔。
祖父有過一個人獨斗六條狼的驚人傳奇,這也是后來村里人懷念祖父時最值得嚼味的一件事:說的是在給大隊放羊的時候,祖父那次在后山放羊,突然羊群被六條狼圍攻,祖父只身與六條狼搏斗,最終堅持到村里的人前來救援才免下一條性命——現(xiàn)在這一帶已經(jīng)沒有狼了,它們像我的祖父一樣消失在這夢一樣的山谷中,成為一種永久的傳奇。
我的二伯張有仁沒有繼承祖先的遺志,大概祖父臨終時也不知道,“文革”時整死他的幕后主使人就是他的二兒子,二伯后來每逢節(jié)日都要在祖父的墳頭上大哭一場,那聲音如同一條惡狼在嗷叫!
最終,只有我的父親繼承了祖父這門不算手藝的手藝去放羊,但是沒過多久就“聯(lián)產(chǎn)”“單干”了,大隊的羊都分到每家每戶,還有的被賣掉,而父親只領(lǐng)了那只黑山羊回來。
4
我不知道父親張有信為什么在一千多只羊群里偏偏只挑了那只黑山羊,據(jù)村里的人說,那只黑山羊是羊王——只有父親信這個。但是黑山羊確實很漂亮,尤其是那對雄性的羊角,比一般的山羊都要高大、膘壯、威猛的多。
黑山羊牽回的那一天,父親將它拴在院里的棗樹下,可是它并不服馴,不住地用它的羊角抵那棵老棗樹的樹干,從未聽到過它的咩叫,它時常用羊角抵樹干的很有節(jié)奏的反抗聲來顯示自己曾經(jīng)作為羊王的威風(fēng)氣勢。
那時我才剛剛上小學(xué),每天被父親逼著給黑山羊打草,父親這個人很挑剔,每一次我從遠山給黑山羊打回的草他都要檢查,哪些可以喂哪些不可以喂,檢查得很仔細。而后就指著我的鼻子罵道:
“乏羊羔子!這點小事都做不了,養(yǎng)活你頂個球哩!”
時間長了這樣的謾罵激起了我對黑山羊無限的嫉妒和仇恨,我曾經(jīng)多次試圖殺掉黑山羊,但是從未得手??梢哉f,我根本不是它的敵手,我的個頭只能到它的半腰,而且它似乎時刻提防著我的毒手,好像存心在與我周旋,可憐了我的那點小陰謀!
最后一次企圖殺死黑山羊的時候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父親狠狠地揍了我一頓,我趴在地上死命地哭,母親也跪在地上牢牢地拽住父親的腿不住地為我求脫,鬧了一晚上才罷了。從此我再也沒有給黑山羊打過草,終于解脫了,打草的工作由父親負責(zé),也無須再理它,在我的心里它就像一個入侵者或是多余的一張口,令我厭惡,那一身的羊膻味讓我常常鼻腔過敏!
最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黑山羊的壽命很長,聽村里的人說,黑山羊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可看它那倔強的頭角和健壯的體魄似乎還要活許多年——我心里默默詛咒它的死,而它甚至無視我對它的詛咒,依舊在院子里的老棗樹下傲慢地徘徊,有時也會給我一個很不友好的示威。
這個老不死的家伙!
5
黑山羊不是“選舉”產(chǎn)生的,而是完全由它自身的條件決定的。黑山羊之所以能夠在一千多只羊的羊群里稱王,并且奠定不可動搖的地位,完全是靠它的強壯的體魄和堅硬的頭角“戰(zhàn)”出來的。有人說黑山羊是祖父張樹有特地從祖地為大隊購回的,他自然不會看走眼,經(jīng)過一年多的精心調(diào)教,黑山羊果然成為羊群中最出色的頭羊,并逐一戰(zhàn)勝其它山羊順利地成為羊王——黑山羊走到哪里后面的羊群就跟到哪里。
(我最初理解羊王的意義只限于為了給羊群帶路,就像一個家里必須有一個叫父親的人,一個國家必須有一個叫主席的人)
黑山羊成為羊王除了它自身的各種優(yōu)越條件外,它還有其它山羊無法比擬的優(yōu)點(現(xiàn)在想來黑山羊可能比其它的山羊智商要高得多),它能夠自覺地負責(zé)起領(lǐng)導(dǎo)羊群的正確路向,能夠從容地征服羊群中不守規(guī)矩的羊和陌生的羊,征服其它動物對羊群的侵擾,熟悉每一條山路,能夠帶領(lǐng)羊群找到豐茂的草源,能夠很敏銳地聽從放羊人的口令……
在祖父的羊群中,除了黑山羊外,全是白色的山羊,黑山羊是公羊。羊群中除了母羊和羯子外,就是黑山羊,也就是說只有黑山羊有生育能力,誠如在一個皇宮里,只有皇帝一個人可以讓那些女人們生育外,剩下的就是太監(jiān)!
黑山羊就是這樣一個羊王,這樣一個“皇帝”!
但似乎又不合乎遺傳學(xué)規(guī)律,羊群中除了黑山羊是黑色外,其它羊或是與黑山羊交配過的白母羊生下的羊羔全是白色,從來沒有黑山羊降生。
我時常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黑山羊在老棗樹下的樣子,那副失魂落魄的狼狽讓我感到快慰——好像一個王朝覆滅后下野的老皇帝。
黑山羊似乎從未在乎過我的這種快慰,在它那衰老的身體里,我隱隱感到仍然依存著什么東西激發(fā)著它的生存欲望!這點僅有的小火焰一般的生存欲望是那樣強烈又是那樣的不堪一擊,但是它仍然堅持著,為著這最后的一絲欲望活著!
6
張家寶是個不吃羊肉的老頭子,所以他的子孫們也繼承了他的這一習(xí)慣,我們這一姓的村人也不吃羊肉,更不許殺羊。我一直弄不清這是為什么,或許與回民不吃豬肉是一個道理吧。
張家女人們的壽命都很長,比如說張玉蘭一直活到九十三歲才去世,而張家的男人們最多活到六十歲就去世了。這個奇怪的現(xiàn)象是我在家譜上發(fā)現(xiàn)的,也許張家的女人們壽命較長與不吃羊肉有關(guān),但男人們壽命較短又做何解釋呢,我始終未弄明白。
——殺羊是要折壽的!
由于有這個家訓(xùn),我后來才明白小時侯父親張有信為何對我殺羊的舉動如此大動肝火!
最主要的一點是,張家的男人們在死的時候要有一只羊陪葬,祖父張樹有有,大伯張有義也有,還有一些夭折和病死的張家男人們也有,女人們卻是沒有的。
陪葬的羊都是些老羊,不殺死,直接推進土墓的窖子里,然后連同死者的棺材一起用土掩埋了,堆起高高的土冢……
二伯張有仁死的時候跪在父親面前,希望父親在他死后能將他埋在張家的祖墳,并將黑山羊給他作陪葬,一直痛恨二伯的父親只答應(yīng)了他的第一個條件,二伯死的時候只有三十五歲,這已經(jīng)是八十年代初的事情了。二伯張有仁也是唯一一個在張家祖墳上沒有羊來陪葬的男人。我知道父親是因為祖父的死總不能原諒二伯,那時父親已經(jīng)是村里的村長,張家戶里最有權(quán)威的發(fā)言人。
張家另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是婚姻。
張樹有原籍的那一帶都是本姓人通婚,我只能猜測可能是為了保持家族的純潔性。到父親的這一輩同樣沿襲著這種婚姻傳統(tǒng),比如,我的母親就是我大姑母的女兒,這種落后而野蠻的婚姻狀況所引起的最大弊病就是子女的成活率不高,我的七個兄弟姊妹就是因為這一點生下來不久全死掉了——
這個可怕的家族傳統(tǒng)!
7
張家在村里的勢力越來越強大,到八十年代中期,村里的人多半都是張姓,父親為此很自傲,盡管父親的年齡并不大,在村里卻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他幾乎繼承了祖父張樹有的一切品格與相貌——箍羊肚皮手巾,走路彎著腰,滿臉皺紋,說話時愛拉長調(diào)等等。
村里若有欺負張家人的現(xiàn)象,他們總會找到父親替他們理論,而他的理論都是以本族人的利益為出發(fā)點的,如若有憤憤不平的事情他會帶領(lǐng)眾人去打架——似乎八十年代的人感情都很沖動,對暴力事件很熱衷,父親總是這些事件的關(guān)鍵人物,有幾次差點去坐牢。在我的記憶里,有一年本族人里的一個女人被鄰居家的狗咬了一口,她于是找那個外族鄰居去理論,那鄰居的女人反而唾了她一臉的唾沫,父親聽說后,二話不說帶領(lǐng)本族的幾個精壯后生狠狠地將那一家人飽揍了一頓……
這種事情在我小的時候經(jīng)常發(fā)生,在我小小的心靈里留下了永久的記憶,也就是這種事培養(yǎng)了我的一點自尊心和對父親的自豪感,父親用他“黑山羊”似的領(lǐng)導(dǎo)方式贏得了全村人對我全家的敬畏及尊敬,這都是源于父親的威懾。
父親就像一頭倔強的山羊,更像黑山羊,羊王!
8
父親張有信一直夢想著有自己的羊群,所以他留下了黑山羊,留下了一條根系,他相信,只有黑山羊的種才是他的理想和希望,但是那時的父親沒有錢!我們兄妹五個人一年四季穿不上一件新衣服,吃的頓頓是很稀的小米飯,剛單干時父親并不會耕作,因為一直是個放羊娃,對耕作并不是很熟,但還好磨蹭著沒讓我們一家子人餓死。
他經(jīng)常撫摩著黑山羊的毛發(fā)呆,黑山羊唯看到父親才顯出活靈活現(xiàn)的樣子,除父親外,它從未向任何一個人顯出它的愉悅感。父親摳了一巴掌玉米籽伸出去,黑山羊就低下頭展出舌頭將那金黃色的玉米籽卷進嘴里,大口地咀嚼,似乎品出了味道,立刻全卷了進去,恐怕父親不再給,儲在胃里留著反芻,父親就生氣地罵道:
“慢點咽!小心脹死你這老種子!”
黑山羊似乎聽懂了他的話,然后又一粒一粒地慢慢咀嚼,末了,又將父親的手掌舔了個干凈,父親拍了拍羊角顯出很輕松的樣子。
那時對我們家來說,買一只羊是件很不容易的事,父親為此很惆悵,卻從來沒有放棄過買羊的想法——只要黑山羊活著一天,他就不會斷了這個念頭,他一心一意地使勁地湊這筆錢,付出了許多努力和心血。
為此,我的兄妹們經(jīng)常輟學(xué)。
最后父親決定,家里除了男孩可以上學(xué),女孩不許上學(xué)。
即使是學(xué)習(xí)最好的我,在小學(xué)六年間輟了三次學(xué)。
9
父親對“搞活農(nóng)村經(jīng)濟,鼓勵副業(yè)致富”有點淺薄的理解,他販賣過毛驢,賠了一筆帳,后來又買了一臺炸玉米花的黑轱轆機器,沒掙多少錢反倒將我念過書的書本全搭了進去,父親每天沒日沒夜地給娃娃們炸玉米花,滿臉黑煙灰只能看到一雙眼睛是明亮的,不久,這黑轱轆被人偷走了,他只好作罷;再后來他去城里打工,幾乎變換了十幾種法子賺錢買羊,甚至不惜在村里的財務(wù)里使勁克擠一點,這些小動作他做得很細致,不留一點蛛絲馬跡,他和我的祖父都不識字,但只從這一點上說他比我的祖父要聰明得多。
最終我發(fā)現(xiàn)父親連最小的小本生意也做不了,身無長技——除了一身的力氣,沒有本事做其它事情使他很苦惱。他要趕快攢錢。他一定要買羊。
那時村里已經(jīng)有兩家買了羊,這使父親很憋氣,急躁的時候在炕頭上哼哼地罵:
“羯子養(yǎng)的!比老子能有多少本事!”
……
半年后春末的一個晚上,月亮慢慢地升了起來,全家人吃過晚飯準(zhǔn)備休息,突然聽到父親趕著一群羊回來了,一家人全跑出來看情景,父親在鹼畔底下對母親喊道他買了羊,母親自然也很高興,父親幾乎高興得合不攏嘴,一會兒將羊群趕進一孔破舊的窯洞里……
那一晚父親意外地給家里帶回二斤豬肉為我們解饞,從不喝酒的他那晚喝了很多酒,把臉喝得像個西葫蘆似的。
晚上他又在破窯洞里察看了幾次,睡后還在做放羊的夢,有幾次我聽到他放羊的口令后突然驚醒,而后咋一咋嘴嘆口氣,繼續(xù)打鼾,鼾聲如雷。
那一晚,我一直無法入睡。
10
父親張有信買羊的消息第二天一早傳遍了全村,村里的男人們漸次趕來給父親道賀,父親的臉上洋溢著多年來少有的光彩,甚至有點趾高氣昂。
近午時,父親將黑山羊喂飽,拉了黑山羊和那二十只母羊交配,村里的男人們像第一次看見電視機一樣盯著父親的一舉一動。
那黑山羊見到發(fā)情的母羊像發(fā)瘋了似的跳上去,搖晃了許久卻是徒勞無功,站在旁邊觀看的男人們都哈哈大笑起來,父親也笑了,笑完后忙走過去幫助黑山羊找,黑山羊自然很久沒有消受這種福氣,一經(jīng)指點立即領(lǐng)悟過來……
母羊們在黑山羊面前異常地溫順,這是因為到了交配季節(jié)的緣故,黑山羊漸漸顯出力不從心的狀態(tài),交配完第二十只母羊后,它突然很悲壯地叫了一聲——癱倒在地上眼睛直視著父親,睜得很大,旁邊的男人們手忙腳亂地跑過去……
關(guān)于羊
1
黑山羊癱倒在地上,眾人七手八腳地將它抬出敞口的舊窯洞,父親慌忙找了一根針,在它渾身上下扎了個遍,急出滿身的臭汗,仍然不奏效,氣呼呼地蹴在地上一句話不說,像秋霜打過了一樣,眾人安慰了一番,又賭著氣跳起來,抽了一根嫩柳條兒,鉆進敞口窯洞使勁抽打那些母羊,口里不住地嘟囔著含糊不清的罵語。
黑山羊死了。
這是一個對父親來說很沉重的打擊,父親整天氣咻咻地領(lǐng)著二十只母羊在我家對面的山坡上放羊,似乎蒼老了許多。
黑山羊直挺挺地橫在院子里,像停尸一樣,甚至沒有誰敢多說一句將它挪開的話。
父親在想什么更沒有人敢問,而所有的人都覺得黑山羊是到了該死的年齡了。黑山羊不會像張家的女人一樣長壽!只有他很難接受這個現(xiàn)實,每天仍然將打回的羊草放在黑山羊的身邊,草枯干了,又重新打回來。
天氣漸熱了,黑山羊身上散發(fā)出腐尸的味道,在院子里彌漫著,不知不覺招來了許多蒼蠅,蛆蟲在它的身上蠕動著,那幾天,我總咽不下飯,想起那黑家伙就惡心。
一天晚上,母親終于按捺不住了對父親說,“死都死了,放在這兒熏得左鄰右舍都吃不進去飯,還是埋了吧。”
父親應(yīng)了一聲,但似乎很無奈、很勉強,可我們幾個兄妹卻高興在心里。
2
父親說:“改革(我的名字),和大到山上把羊埋了吧!”
聽到父親這樣說我著實很高興,他說完扛起死去的黑山羊,朝張家祖墳的后山梁子上走去,我跟在他的后面扛著工具捂著鼻子,真想對他說,把它扔進田窖算了,但這種話一說出口定會招來一頓飽揍。
父親在前面走得很快,我則走得很慢盡量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以免聞到那種強烈的腐尸的味道。
終于到了墳地,父親鄭重其事地給祖父張樹有磕頭,然后一聲不響地刨土,我站在一旁看著他一副肅穆的樣子覺得很好笑,他挖得很賣力——直著下去三尺,又直拐進去三尺。
“大,我來吧?!蔽铱粗麧M頭的汗水珠子說“你閑一閑?!?/p>
父親沒有吭聲,像是專意要與這土地較勁似的,仿佛要將這大山梁子挖開個大洞!
黑山羊的墳挖成了,父親將黑山羊托進拐洞里,然后一鍬一鍬地填土,從始至終沒有讓我動過一下鐵鍬,我站在那里看著他埋黑山羊的樣子,突然感到一種悲涼。
像埋葬人一樣,父親給黑山羊堆起一個小土?!驮谧娓笍垬溆械膲炁赃?,堆好了,又拍拍身上的塵土跪下來磕頭,最后焚紙錢,而后轉(zhuǎn)過身對我說:
“改革!你這乏羊羔子,過來磕頭!”
父親命令式的口氣我從來不敢違拗。跪拜在黑山羊的墳前,我覺得特別別扭,敷衍著磕頭。突然我聽到耳邊黑山羊的叫聲,只一聲,但很清楚,我回頭四下環(huán)顧,并沒有羊群,我心下以為是別的羊群或是風(fēng)聲……
“是黑山羊的魂!它顯靈了?!?/p>
顯然父親也聽到了,他說的時候臉上竟然掛著淚水……
3
看風(fēng)水的先生拿著羅盤在我家的院子里尋視了許久,最后胸有成竹地對父親說,羊圈應(yīng)該修在哪里,圈門應(yīng)該向哪個方向等等,父親聽了風(fēng)水先生的話后立即召集村人,在山里砍樹、在河里刨石頭,趕了半個月就將羊圈修好了。
羊圈修得很闊,足夠停一千只羊,上面蓋了木棚,棚下拉了電線,安了電燈,父親說為了方便,以免將來生了羊羔沒法照料。他每件事都想得很周全。
他對自己的杰作很滿意,自從二十只羊住進新羊圈,他也顯得更加勤快,雖然那神采飛揚的臉上充滿了些許快樂,但掩飾不住一絲黑山羊留下的傷痛陰影,甚至成為一種精神上擺脫不了的重負。他除了放羊,從不干別的事情,所有的農(nóng)活都是由母親照料。
那時我最恨的人是父親,一個大男人只會扛著攔羊鏟子在山坡上放羊,農(nóng)活幾乎不管。而母親卻也心甘情愿承受這份勞苦與艱辛,勤勞的母親長得既黑又高,多年的煎熬使她可以從容地應(yīng)付各種男人的勞力,家中的事務(wù)已由十七歲的大姐承擔(dān)了。母親是那種最會認命的女人,她認定的事情就一輩子不會改變,就像一頭倔強的羊,從來也不會抱怨什么,張家的女人都是這個德性,她們只知道一天到晚不停地干活,勤勞地持家,默默無聞地?zé)釔鬯齻冐毧喽鴥€樸的生活;男人們又顯得直率而偏激,他們要干的事情即使付出無比的代價也要辦到,也不管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更像一頭倔強的黑山羊。
父親將羊圈打掃的干干凈凈,里里外外料理的有條不紊,閑時也總是一頭鉆進羊圈給每頭母羊捉虱子、梳理羊毛,然后將梳下來的羊毛積存在一個小紙囤里,以備足夠了做羊毛氈。
父親似乎知道如何讓每個羊活的舒舒服服,他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了解每一只羊的健康狀況,基本習(xí)性等等。
他生來就是羊肚子里的一條蛔蟲!
4
大約一個月工夫,二十只羊在父親張有信的調(diào)養(yǎng)下一只只膘肥體壯,精神煥發(fā),每天放羊回來,每只羊都是吊著大肚子搖搖晃晃走進羊圈。父親領(lǐng)著羊群在山坡山梁山崖間穿梭著。父親喊的口令羊們很順從,像是暗語,只有父親和羊能夠聽得懂。父親扛著羊鏟在前面走,口里“哦…哦…噢…”地喊,羊群就像著了魔一樣一路跟了上來,若有不規(guī)矩的羊父親也會拾起一塊土疙瘩扔出去,“嗡”的一聲不偏不倚剛好打在羊屁股上,給他一個教訓(xùn)。
父親扛著羊鏟走在羊的前頭,像是扛著一桿紅旗的少先隊員,身后是二十只儀態(tài)萬千的母羊,甚至有一點炫耀的意思。
父親像祖父張樹有一樣,生來就是放羊的材料!
村里的人說父親確實有一套——剛剛一個月工夫就將羊的精神改變過來了;也有人說父親偷偷給他的羊喂莊稼!但卻從未有人看見過父親的一只羊走進別人家的莊稼地。
5
每當(dāng)父親打開羊圈的木門,喊著他的口令,領(lǐng)著那二十只母羊走出院子時,我總有一股很難講清楚的感受——父親可以像羊一樣攀很陡很窄的羊腸小道,有一點身輕如燕的感覺,這是他小的時候和他的父親張樹有學(xué)到的本事,有時候望著父親在對面的山路上攀援還真為他擔(dān)心,盡管這是多余的,他習(xí)慣了,走平整的路還不舒服,只有那些越陡峭的山路旁才有羊最愛吃的草,這也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山里很早就沒有狼了。狼是北方神奇的動物,但我覺得羊也是神奇的,這個觀點從父親埋葬黑山羊的那天起就產(chǎn)生了。
父親從來不允許其他人替他放羊,即使有病也要堅持自己去放,很奇怪,父親除了有點胃病外一年四季幾乎從不得病,胃病是他在野外吃冷食釀下的,這也是每個放羊人的通病,但并不是很厲害。
有時候我想,父親一個人在山里除了高天厚地的空闊外,面對的只有這二十只不會講話的母羊了,他想的會是什么呢?他是怎樣熬完這一天又一天寂寞的日子呢?我有時也想體驗一下這種日子,可是如果沒有父親的同意這是完全不可能的——放羊?qū)e人家來說是個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在父親看來卻是一件非常嚴肅的活兒,他常說,這不足三斤的放羊鏟并不是誰都能拿得起的。
他將放羊完全看作了一種生活,一種很無意識的使命和責(zé)任,這也是我們張家人放羊與別人家不同的地方。
6
父親的夢想是有一天自己的羊群能夠站滿整個羊圈,這一點從他修羊圈的大小就可以看出來。他像珍寶似的呵護著每一只母羊的成長。有時候他不由自主地摸著母羊的肚皮和奶子興奮地告訴我們羊羔還有多長時間才能生產(chǎn)出來,那樣子就像眼前已經(jīng)蹦出了一只羊羔子一樣。
7
父親從來沒有像關(guān)心一只羊一樣關(guān)心過他的子女們,我們兄妹五個人數(shù)我最小,即使平時父親與我們之間的話語也極少,他似乎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們,他愛的是那些滿身膻臊和羊糞味的羊們。父親張有信的這種冷漠給我的童年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羊是他的一切,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寄托!
就在父親買羊的那年,我的哥哥姐姐們?nèi)炕丶覄?wù)農(nóng),幫助母親耕種,只有我一個人仍然受到一點偏愛,每天可以按時背著小書包上學(xué),為此他們常常背著我和父親在母親面前哭鼻子。
父親決定的事家里沒有人敢公開反對或者抱怨,我的哥哥姐姐們都順從他的命令,一個個像是被他馴服的羊一樣聽命于他的決定。母親說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小時侯都沒有少挨父親的飽揍!即使是他們幾乎到了出嫁娶媳婦的年齡,惹惱了他他仍然拿著羊鏟滿村子追打他們!
這就是我的父親。
8
有一點我一直很疑惑——父親為什么不愿將那把羊鏟交給我的哥哥。他常常對我說:
“改革,別念書了,跟大攔羊!”他顯得不屑一顧。
“不,我要上學(xué)!”總是這個時候我有了我的兄妹們沒有的勇氣。
“上學(xué)有什么好!?”
“攔羊有什么好!?”
“你是張家攔羊人的后代!”
“我哥也是,為什么不讓他們?nèi)r?”
“他們不是!”
“為甚不是?”
……
父親總在這時不再與我爭辯。我隱隱感覺到了什么,但說不清楚是什么,他每次問完后都很傷心的樣子,雖然我那時很小,但我不愿做放羊人的繼承人,說白了,我很討厭那群滿身膻氣的家伙們!
9
父親不是沒有看出我的心事,而他的心事我卻不懂,他只是肯定地認為我是他的繼承人,我始終不明白我和我的哥哥們有什么不同,這里面一定有蹊蹺。
父親有一次強迫著我和他去放羊,他托著我的胳膊很輕松地在山路上穿梭,我只感到一陣眩暈,好像被他輕輕地托著在飛,那雙強有力的大手像鉗子一樣卡著我的胳膊怎么也無法掙脫!
后來到了一處平展的地方,父親就喊他的口令,羊在他的身旁慢悠悠地啃著小草,他有意為我講他的口令,但我并不想聽,佯著躺下來睡覺,他說了一會兒自己也覺無趣停了下來,有點慍怒地看著他的羊吃草,一會兒我真的睡著了隱隱約約聽到父親罵我:
“這乏羊羔子!”
10
就在那年冬天,二十只母羊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陸續(xù)生下了羊羔。那些水靈靈的小家伙們的確可愛至極,剛生下來的時候它們使勁地睜眼,似乎等待了很久要將這個世間飽覽,并掙扎著站起來,支持不住又跪下來,復(fù)又站了起來……它們叫得聲音很細小,那種發(fā)自生命底處的啼哭讓人不得不由衷地產(chǎn)生一種對生命熱切的關(guān)注和憐憫。父親忙著給它們打火取暖、擠奶喂小羊羔,忙得很有節(jié)奏,那幾天,全家人都為這些新到的小生靈們感到無比的高興。
最后一只羊羔遲遲未生,直到那天后半夜,我們困得實在支持不下去就去睡了,只有父親一個人還守在羊圈里,不知道什么時候突然在睡夢中聽到父親失聲地喊了一聲,那聲音劃破夜空——
“黑山羊——黑山羊——”
那聲音好似在告訴全世界一個驚人的消息,全家人都跑出去看究竟,確實是一個渾體透黑的黑羊羔,個頭比普通的羊羔要大一倍,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亓⒃诤诎档膲沁叀?/p>
父親顯得異常激動,摟著黑羊羔用顫抖的聲音興奮地說:
“黑山羊……是黑山羊……是羊王!”
我看見父親滿臉掛著熱淚,也顧不得去揩,而他懷里的黑羊羔驚恐未定地發(fā)出一種奇怪的咩咩叫聲……
那一夜,父親徹夜未眠,摟著那只黑羊羔生怕它突然蒸發(fā)掉一樣,又給我們講了很多黑山羊的話,甚至有一點語無倫次了,他說這黑羊羔是黑山羊托生的,是黑山羊的魂,黑山羊在幫助咱張家興旺發(fā)達哩!羊圈一定會站滿黑山羊的子子孫孫……
我記得并不清楚了,但那一夜怎么也睡不著覺。
羊與人
1
那只黑乎乎的羊羔被父親時常摟在懷里,兩只垂下來的耳朵上部不久就生出一點很嫩的羊角來,黑羊羔的一絲一微的變化都使父親興奮不已。
黑羊羔自小就是吃那二十只母羊共同的奶長大的,父親從未讓它受過饑餓,它的長勢也很驚人,到第二年春天,它已被父親操馴得有模有樣,能夠獨立尋找到豐茂的草地,聽使父親的每一聲口令——一切都順利地如了父親的心愿!
小羊羔在不知不覺中長成了一頭羊王。雄性的羊角,高大強壯的身體,身上的每一根羊毛無一不在證明它的威武不屈和戰(zhàn)無不勝。
它是不可戰(zhàn)勝的。與它交戰(zhàn)過的羊們都敗下陣來,更慘的是許多與它交戰(zhàn)過的羊不是被抵掉羊角就是被抵破肚皮,它已經(jīng)成為名副其實的黑山羊,羊王。父親因為有了新的黑山羊似乎覺得他的理想愈近了,似乎已經(jīng)看見了羊群站滿了他的羊圈……他每天要給黑山羊喂四五個玉米棒子。
黑山羊像影子一樣時刻跟在父親身邊,父親說黑山羊已經(jīng)很通人性了,甚至可以聽懂他的一兩句簡單的話,比如說,家里的狗進了羊圈,父親就指給黑山羊,黑山羊授意后像箭一樣沖過去與那只狗搏斗,直到抵得那只狗“汪汪”亂叫夾著尾巴逃走才罷!
只有父親的授意黑山羊才能夠心領(lǐng)神會,它甚至因為母親不小心觸了它的羊角而向母親示威!它服服貼貼地忠實著父親。有時也很調(diào)皮地與父親玩笑,消化不良的父親只要放個響屁,他就抵父親的大屁股,父親用很生硬的親昵的語氣罵:
“臭小子,老子放屁關(guān)你屁事哩!”
它于是停下來,繞著父親撒嬌擺尾——身姿很優(yōu)美!
我有時也相信父親的話,這只黑山羊就是老黑山羊托生而來的,它無論從哪點講都符合老羊王的特點,身材、聰明程度,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家里除了我與父親之外,全都見識過黑山羊那對漂亮而很具有危險性的羊角的厲害!不知道為什么黑山羊待我如此不同,或許是因為我給老黑山羊磕過頭吧。
黑山羊從未抵過我,但也從來沒有與我有過什么友好的舉動,更何況我對它并沒有太多的好感。黑山羊看我的時候目光很奇怪——驚疑、信任、期盼、欣慰,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似乎在要求我從他那雙與人類不同的眼睛中讀出點什么,而我卻不愿多看它一眼,只是見它有時很木然地睨視著我而感到一絲隱隱的不安。
黑山羊像它的父親一樣在春天里與那些母羊們交配,父親使出慣用的伎倆教唆。這是它的責(zé)任也是它的義務(wù),它是雄性的象征,它是不敗的種子,是生育的工具——盡管多年后我反思自己的這種認識是多么的淺薄。生殖本來就是一切生物最偉大的事情,更何況乎羊!父親將這點把握的很準(zhǔn)確,甚至產(chǎn)生了混同——他是否把自己混認為羊王?因為近親婚姻使他的子女成活率并不高,母親生過十二個孩子活下來的只有我們兄弟姊妹五個人,父親從沒有認為這有什么過錯,相反他用這是命運來敷衍,雖然父親張有信放羊表面看來是為著生活奔忙,但更深層的意義我是沒法理解的。
有時候存在骨子里的東西不是我們不想改變,而是因為總有一種無意識的力量在冥冥中驅(qū)使著我們,或者叫精神遺傳!誠如現(xiàn)代社會人們?nèi)匀粊G不掉下跪磕頭的傳統(tǒng)(主要是精神的),這就是我們骨子里早已被祖先深銘的奴性,一個時代大唱贊歌的時候就是這個時代墮落的時候,因為贊歌里永遠不會有最底層人呻吟的音符,只會有奴性的軟弱和親媚!
更讓我懷疑的是,張家或許并不是漢人,這個大膽的觀點是我從一位陜北作家的小說里得到的啟示,我翻閱了許多史料和地方志,最終雖然收獲不大,但肯定的是我的祖先居住的那一帶在清之前至少被三種外族人長期“霸占”,我為此而感到吃驚,再從父親張有信放羊馴羊的天性來看,我為自己的觀點而感到不安。
2
這年秋天,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縣里的高中,父親聽到這個消息并沒有顯出像看到一只母羊生下一只羊羔那樣的興奮,卻意外地沒有反對我去很遠的縣城上學(xué),他不說話證明他同意了一半,再加上母親和哥哥姐姐們替我勸導(dǎo)他他最終應(yīng)許了。
村里和我一起去縣城上高中的還有我的表姐張?zhí)m靈。她是五姑的女兒,五姑嫁給了村里另一個姓張的男人。表姐張?zhí)m靈比我大半個月,所以我從未叫過她表姐,叫不出口。我們都是學(xué)校的好學(xué)生,我從小就把她當(dāng)做學(xué)習(xí)上的對手或者叫敵人,這個十六歲的女子發(fā)育的像只成熟的母羊,即使從我那時不多看女孩子是否漂亮的年齡來說,她仍然是個俊女子。
離開的時候,只有母親和五姑來送我們倆,我出于羞怯所以很不愿意與蘭靈相跟,沒等母親多說什么轉(zhuǎn)身背著自己的鋪蓋卷走了,只聽到母親和五姑在后面喊:
“改革!改革!和你蘭靈姐姐相跟著,別落下她!”
我只顧自己一個人前面走,蘭靈好像想跟上我,我走得就越快,總與她保持著一段距離,蘭靈說:
“改革!你走得那么快干嘛?把我這個姐姐落在后面讓狼吃了,你別后悔!”
我沒有理會她。
“和你大一個樣兒!”
她突然在后面罵我,我聽了這話很不受用,轉(zhuǎn)過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卻看到她同樣背著沉重的鋪蓋卷,額頭上滲出一滴滴的汗珠,突然間使我產(chǎn)生了一種憐惜感。等她走過來,我不管她說什么,拎過她手里的兩個包袱又繼續(xù)走我的路,并始終與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離開村口時,我看到父親在山峁上放羊,他拉著長調(diào)給羊們發(fā)號施令,黑山羊像一個黑色的標(biāo)點貼在山峁子上,似在為我說著些什么。父親似乎在同時也看到了我,揚起羊鏟扔了一塊土疙瘩并很高亢很悠長地喊了一聲,那聲音在山谷間回蕩,也在我的耳畔心中回蕩了很久很久……
那聲音使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酸酸的感覺。
3
總算離開了那些讓我渾身不自在的羊群了,離開了那個滿院子羊糞味的家園了,好像外面世界的一草一木都是令我感到無比新奇的,我決心努力學(xué)習(xí)。永遠離開那個小山村,永遠住進沒有羊群的城市,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這也許是每一個從山溝里走出來的孩子共同的夢想,盡管這個夢想多少是有些卑恥,我也要去努力,去發(fā)憤學(xué)習(xí),只為了擺脫羊帶給我的諸多不愉快!
然而,很多事情并不是只依靠下決心來改變的,我仍然無法擺脫黑山羊和羊群給我的陰影,它們就像黑色的夢魘一樣時常走進我淡淡鄉(xiāng)愁的情緒和做夢的時候,有時候?qū)W習(xí)累了,想一想那些羊們悠閑自得的樣子,真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
我偶爾也會在縣城里看到有些農(nóng)民趕著一兩只羊賣給城里的餐館,就有一種滿肚子的憂傷感。
那時候父親張有信的影子也時常在我的腦海里輾轉(zhuǎn)——他仍然顯得陳腐的羊肚皮手巾,有點彎曲的脊背,說話愛拉長調(diào)的樣子老是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或許是有一點想家吧!
國慶放假,我是故意沒有回家,雖然我知道回去也是白跑一趟,每每想到那個滿院子羊糞味的家園,我想家情緒又忽隱忽現(xiàn)地起伏。我想家有多矛盾啊!
我就是在這種惶惶惑惑的矛盾的心情之下度過了我離家后的第一個國慶節(jié)。
蘭靈從家里回來將一疊錢遞給我說是我的父親讓她捎來的,說這話的時候我看到她似乎有些不高興,我沒來得及多問她就丟下錢走了,我拾起那疊錢突然想到家里咋會有這么多錢呢?何況父親從來不會捎錢來的,通常到了一個月都是母親托人捎錢來的,或許是蘭靈說錯了,她這個女子有時候慌慌張張的!
我沒有多想,心安理得地上我的學(xué),唯一讓我發(fā)愁的是還有個假期怎么辦?假期不回家總是不行的,高中三年這漫長的假期將怎樣渡過——
那個讓我既愛又恨,既想忘掉又無法忘掉的村莊;那些讓我厭惡又沒有辦法在夢里擺脫的羊群;那些讓我既怨又想,即可笑又可愛的親人們;那個讓我感到既陌生又熟悉,既遙遠又貼近的家園啊,他們是我一生一世也扯不斷的情思!
4
假期了我不得不回到那個滿院子羊糞味的家。
父親對我的回來帶著些許漠然,他每天帶領(lǐng)著黑山羊和羊群出入山間,似乎一點也不希望我回來,只有母親和兄妹們對我的回來很高興,他們?yōu)槲易鑫蚁矚g吃的飯菜,不斷地吁寒問暖才使我在回家的諸多陰影中慢慢地適應(yīng)了家的與眾不同。
奇怪的是經(jīng)常不生病的父親就在我回到家的第三天突然舊病復(fù)發(fā),胃痛得無法起身,父親張有信黑著臉躺在土炕上,沉思了好久,突然對母親說“叫改革過來!”我聽到叫我就乖乖地走過去,父親說:
“改革,大病了,今天放不了羊了,你去替大放吧!”
“我放不了,讓我大哥去放吧,反正他今天也沒有什么事情!”
父親有點生氣地說:
“要你去你就去,羅嗦甚哩!?”
“我還要看書哩!”我不服氣地說。
“拿著書放羊也一樣!”
……
母親在旁邊拉我過去,我感到莫大的委屈,可是最終還是沒法違拗他的命令。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一個人去放羊,雖然是賭著氣去的,但是仍然是去了,父親知道什么時候是放羊的時間,除此而外再沒有多說一句話,那條放羊的鐵鏟拿在手里有點沉,我故意去了一個比較遠的山坡,一路上黑山羊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那些羊也順從地跟在后面,我突然有了一種很不可一世的感覺。
當(dāng)我剛走上山梁閑下腳來還沒有顧得上喘一口氣,忽然看見兩只羊在一旁不住地咳嗽,黑山羊大叫起來,我狠狠地拾起土疙瘩打了黑山羊,以為它們專意與我作對。不一會兒,又有一只羊咳嗽起來,好像有什么東西卡在喉嚨里,黑山羊的叫聲一聲高似一聲,我有點束手無策,那三只羊站在草地里不吃一口草,咳嗽了一會兒就倒地喘起了粗氣,無論喊它們還是趕它們都無濟于事,它們的肚子脹得像鼓一樣,嘴角流出白沫,四蹄仍在蹬著,掙扎著。
我立刻慌了神,唯一的反應(yīng)就是趕著羊群回家,去喊父親來救這三只羊。
我奔跑著趕著羊群,惟有黑山羊沒有走,它守在那三只羊跟前,叫出很刺耳的聲音,當(dāng)我趕著羊群回到家的時候,父親驚異地問道“咋了?”,但似乎馬上驚醒過來,沒等我說完轉(zhuǎn)身向那條山溝里奔去,父親在溝底聽到黑山羊的叫聲,就約莫到了情況不妙。等我和哥哥趕到那個山坡時只有黑山羊在一只羊旁邊轉(zhuǎn)圈子,顯出很急躁的樣子。
父親更是急出一頭的汗水,在山崖上掰了一根臭椿樹枝卡在仍然不斷掙扎的那只羊的嘴角,那只羊立時吐出許多穢物,黑山羊停止了轉(zhuǎn)圈子,轉(zhuǎn)在一邊吭草。
父親生氣地問“還有幾只?”
“兩只,剛才還在這兒呢!”
“死了!”父親說。
我和哥哥驚疑地望著他,父親說:
“乏羊羔子!剛攔一次羊就弄下這號事!”
我和哥哥都不敢多說一句話,而我心里則特別緊張,父親遲緩了一下喘著氣繼續(xù)說:
“羊死了也不會占草地的,到那邊的田窖里把羊背上來吧!”
我和哥哥只好到他指的那口田窖邊去看,果然那兩只羊全掉了進去,竟然全死了,田窖不深,我們沒費多少工夫就扛了上來。
父親再沒有多說一句話,領(lǐng)著黑山羊自己扛著那兩只死羊走在前面,我和哥哥跟在后面,尤其是我一直有一種忐忑不祥的預(yù)感,小時侯那次挨打的情景不斷地浮現(xiàn)在眼前……
5
回到家后父親卻沒有責(zé)怪我,這倒使我很是自責(zé),但我心里明白,他很難過,畢竟每一只羊都付諸了他很多的心血,哥哥第二天吆著毛驢,馱著兩只羊去集上賣了,后來聽母親說是為了給我攢學(xué)費,否則他是決不會賣的,一定要埋掉的。
盡管我給家里闖下這么大的亂子,可父親第二天還是要我和他一起去山上放羊,興許是心里理虧吧,我沒有再與他犟,灰溜溜地跟在他的身后聽他講述羊的故事。
父親說羊喜歡干燥和有陽光的地方,放羊的時候,上午走陽坡,下午走背坡,才能趕上太陽,讓太陽不斷地曬著它們它們才會吃得飽……父親用肯定的語氣告訴我他的話是絕對的經(jīng)驗,絕對的正確。
——與太陽有關(guān)的羊!我想羊是太陽的子孫吧!人也是吧!他的話使我產(chǎn)生了許多臆想,并且將羊與太陽聯(lián)系起來,心中充滿了詩意,羊需要陽光,充足的陽光,太陽或許是守護羊的神吧?它們見到陽光是不是就接到了神的圣諭呢?
父親說我昨天上山時走的是背坡,上午時背坡露水較多有蛇和蜘蛛網(wǎng),若是蛇有黑山羊守護著可以避開,只有蜘蛛網(wǎng)羊在吃草的時候沒法避開,而羊若誤食了蜘蛛或蜘蛛網(wǎng)都會死的,惟有盡快就地取材——用臭椿枝卡在他的嘴上,讓它吐出穢物才有挽救的希望……父親的話正確性是我后來才明白的。
再有一點是,羊在死的時候會盡力走到一個沒有陽光的地方安靜地死去,這種死法使我突然對羊產(chǎn)生了一種從沒有有過的虔誠感和敬意!
我明白羊?qū)τ诟赣H張有信來說帶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這種感情是我當(dāng)時無法理解的,而且這種感情是建立在他對羊的習(xí)性了如指掌的基礎(chǔ)上的,我從父親深邃的眸孔中看到——羊,這種很普通的動物卻并不是那樣的簡單的一個名字,完全是神秘的,我不敢看他的臉,當(dāng)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這種情感,我竟用一種很畏懼的心思去想他,好像他的那份感情藏了很久很久,甚至在骨頭里!
——這與太陽有關(guān)的羊啊!
6
從那天后,我便跟隨父親踏踏實實地放了一個假期的羊。
雖然父親不斷地教給我放羊的各種口令,但我的進步卻很慢,這似乎是他預(yù)料之中的事,畢竟我心里還是極不情愿的。在與父親放羊的三十多天里,我體驗到最深刻的一點就是寂寞。
一個人在深山里,眼前只有起起落落的群山,很容易產(chǎn)生天地之大,而蒼生之小的嘆喟,那段時間我突然有了許多詩情,那種對陜北的蒼涼和青年人獨有的激情使我很想做一名詩人。但我不知道我是愛還是恨,就像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我對父親是愛還是恨,有一個心理學(xué)家說過,成長期的男孩最容易產(chǎn)生逆反心理,這是一個過程。甚至有一段時間總覺得父親一無是處,“他怎么會是我的父親!?”“我怎么會生在這樣一個家庭!?”等等,諸多疑問讓我煩惱不已……我的許多奇怪的想法都是從放羊時產(chǎn)生的。
我最終也沒有成為詩人,只是寫過幾首很不成器的歪詩,早已忘卻了。
放羊人的口令本身也有一種含蓄的發(fā)泄激情的作用。就像一首信天游一樣,隨心所欲,張口便來,脫口而出。
寂寞的放羊人像寂寞的羊群一樣在慢慢地啃吃著精神大地上的一棵棵小草……
7
冬天是母羊生產(chǎn)的季節(jié),有時在放羊的時候,一只母羊可能要突然生產(chǎn)——這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情,甚至?xí)唷?/p>
母羊會站在一塊平展的空地上生產(chǎn),父親在一旁不慌不忙地靜靜等待,并且點燃一堆柴火,為小羊羔取暖,一般情況下母羊很少難產(chǎn),羊羔剛生下來水靈靈的,落在地上甩甩頭掙扎著想站起來,但是總站不起來,眼睛很奇怪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沒有恐懼。
父親看著掙扎了幾番的小羊羔說:
“它剛生下來是要拜天地、拜四方哩!拜完了就算汲足了天地四方的靈氣、骨氣,有了這些才能夠站起來活著!人也是一樣的。”
父親的話剛說完,那羊羔就倏地站了起來,母羊在一旁不住地舔它身上未干的細毛。
父親生怕它們冷著,將它們趕到柴火堆旁,引導(dǎo)羊羔吃奶,一會兒又生下幾只,這時就忙壞了父親,他越高興干活就越歡了,來得時候就準(zhǔn)備了一只紅柳筐,一只一只將羊羔抱進筐里,那些剛生產(chǎn)過的母羊戀著不走,小羊羔的叫聲撩得那些母羊們也不住地亂叫……
8
一只陌生的羊若闖入羊圈立即會引起羊群的高度警覺和無情的攻擊,它們會輪番與這頭陌生的羊角逐,甚至?xí)浩鸲ブ@種原始的團結(jié)精神可以讓有思想的人類慚愧不已,它們時刻保持著這種團體精神,用它們的生命共同維護著這個看似散漫的羊群,同時羊群對外來的侵擾是非常敏感的,只要一只羊有異常的動靜,其它羊就立即警惕起來。
病羊是不能走進羊群的。
病羊在羊群中是被歧視的對象,而且羊群中的每只羊都對任意一只羊的病非常敏感,他們似乎對所有的疾病都有足夠的嗅覺!只要有一只羊身上有傷,或者病,它們就不允許它走進羊群,否則就會受到眾羊的攻擊,這也是讓我無法理解的現(xiàn)象。
9
我曾經(jīng)讀到過一篇關(guān)于論述陜北秧歌起源問題的論文,其中引用大量的文獻資料告訴我們,陜北的秧歌起源于人們對于太陽的崇拜,秧歌是人們對太陽神的贊美!
論者的論點有一部分我是贊同的。
我同樣認為論者是沒有放過羊的,也沒有見別人放過羊的屋中學(xué)者,我以為寧愿沒頭沒腦地去苦苦查閱這種模棱兩可的資料還不如去放羊!
放羊人都知道只要羊吃飽后,就顯得異常興奮,這時當(dāng)你趕著羊群下山時,羊就會跳起很優(yōu)美的舞姿,而這種動物野性的舞動與陜北秧歌的舞者的鼓點、步伐、搖頭、擺尾如出一轍,這時的羊兒只是為了表達這種吃飽后的快感!
據(jù)此,我卻以為,陜北“秧歌”起源于放羊人的勞動和對羊的模仿。我為我的這一發(fā)現(xiàn)興奮了很長時間(我曾經(jīng)將我的這個論點寫成論文去發(fā)表,但是并沒有人理會,我想真理是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的,而這些掌握真理的少數(shù)人總是沒有說話的權(quán)力,最終不了了之)。
至于鑼鼓則是起源于戰(zhàn)爭的,這是有可靠證據(jù)的,而且最初的放羊人也應(yīng)該是擔(dān)任著戰(zhàn)爭責(zé)任的人們。
他們一邊放羊,一邊打仗,他們因為一次勝利的戰(zhàn)斗而興奮不已,他們就在一塊空地上模仿羊原始而熱烈的舞步來表達他們對勝利喜悅的心情……
陜北的秧歌就這樣慢慢地產(chǎn)生了,而且這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一種必然的結(jié)果。
10
放過羊我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想法,我想我的祖先一定是崇拜羊的民族,他們的圖騰可能是一只很漂亮的公羊頭部——黑山羊的頭部。
黑山羊或許是他們的神。
羊或者黑山羊曾經(jīng)帶給他們生存下來的可貴的物質(zhì)和精神。
這或許是真的。
羊人
1
高中三年的假期都是與羊一起渡過的,我深深地體驗到那份生活的艱辛,正如父親所言,放羊容易放好羊卻不容易。這樣的道理誰都懂,但真正像父親這樣能做到放好羊的人卻很少。
三年后,我考上了省里的農(nóng)業(yè)大學(xué),而蘭靈也同樣拿到了這所大學(xué)的通知書。
我們倆也是村里這許多年來第一次考上大學(xué)的學(xué)生,最令我不可思義的是我們倆竟然同在一個系一個班,那時高校已經(jīng)開始改革,學(xué)費很高,父親將這幾年來賣羊絨的錢全掏了出來供我上大學(xué),我這時才明白我曾很討厭的羊最后還是幫了我一把;蘭靈的父親是村里的小能人,早先做些小本生意賺了不少錢,她上學(xué)自然也不成問題。
而偏偏這一點讓我當(dāng)時很氣惱,為什么她也考上了?為什么和她又是一個班?到底是什么東西在捉弄我?
……
2
我們學(xué)的是畜牧專業(yè)。
這一切都不是我的理想,當(dāng)我來到這里的第一天我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一點,只因為我的分數(shù)沒有夠到理想學(xué)校的分數(shù)線,最后只好任命運“宰割”了!
3
老天注定我與蘭靈總是離得這樣近,而我總要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近而遠之,我不喜歡這個越長越漂亮的女子,我寧愿她是丑陋的。尤其是在剛上大學(xué)的那段時間,我甚至開始討厭她,像討厭那一只只羊身上的羊膻味一樣,我無法忍受這樣的女子和我有絲毫的親近感!
無論在什么地方,只要看到她的影子我就不由自主地躲避,像躲避瘟神一樣,雖然多數(shù)時候我是無法躲避的,同鄉(xiāng)又是親戚,抬頭不見低頭見,同樣身處異鄉(xiāng)求學(xué),多少還要接觸,還要“對話”。
蘭靈大概也對我的這種傲慢而不可一世的不屑態(tài)度很不以為然,有時甚至很鄙夷,像是很瞧不起一個放羊人的兒子,在我面前又顯得那樣的高傲。這是求之不得的!
那時追求蘭靈的男生很多,她的驕傲征服了所有的追求者,我總以為她非要嫁一個國家元首的兒子,追得那些男生筋疲力盡,疲憊不堪。
我之所以不與蘭靈交往的主要原因是,我早已聽到村里的親戚風(fēng)言風(fēng)語,我的父親和我的五姑已經(jīng)說好了什么,這使我立刻想到張家那種很可恥的家族婚姻傳統(tǒng)。
每每想到如此我的內(nèi)心總是產(chǎn)生一種很難言的痛楚,我總是很僥幸地認為蘭靈一定會是那種脫離張家原始婚姻傳統(tǒng)的女人,為此,我每次想到這件事時,總會給蘭靈戴上許多高尚的花環(huán),我將她想象成許多與命運抗?fàn)幍慕韼接⑿郏?/p>
她一定是。
4
我也是。
一定會是!
5
大二的時候,我產(chǎn)生了厭學(xué)情緒,并且像其他學(xué)生一樣,“青春躁動”去追求同系的一個“灰姑娘”——我相信,一個人的一生所犯錯誤最多的時候就是年輕的時候?!盎夜媚铩笔且粋€個頭不高,單眼皮,很丑的女孩子,在蘭靈的面前她是那樣的猥瑣、矮小,但是我不會因此而自卑,她也是,她雖然無法與蘭靈的外貌相媲美,卻有一種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溫柔氣質(zhì)吸引著我。
“灰姑娘”說她是愛我的。我相信。
像所有初戀的孩子一樣,我和“灰姑娘”每天都牽著手在校園里散步,很多時候我心里什么也不敢想,頭腦一片空白,聽別人說這是“魂不守舍”,我們每天都在院子里踱兩個小時,沒有其它內(nèi)容,每天那些出來散步的老教授們每個人都認識我倆,有的甚至還偷偷傳授給我一些“戀愛秘訣”,每天這樣操練,令“灰姑娘”大為不滿,從小在城里長大的她咋能忍受這種折磨,于是就噘起很難看的嘴說:
“別這樣神經(jīng)了,每天都這樣夜游,讓人看見了以為是‘放風(fēng)’的犯人呢!”
“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多浪漫!”
“我總覺得你不是在散步!”
“那是什么?”
“我說不清楚!”
……
其實我的這種“漫步”是想讓蘭靈看見,當(dāng)蘭靈看到我與“灰姑娘”在一起,她似乎很吃驚,起初的那段時間顯得很憂郁,也不再邊走邊和一群女生大聲讀男生們寫給她的情書或?qū)R赓N在消息欄里,而我這樣做,只是想告訴她一個信息:我們不是羊,也不是放羊人的后代,我們不能做那樣愚蠢的事情……
6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灰姑娘”關(guān)于羊的事情、關(guān)于父親是放羊人的故事,因為我一直將這些事情作為他們看不起我的原因,我與她之間我處于劣勢,我沒有一點愛情的籌碼讓她來一生愛我,我對“灰姑娘”說,我的家在農(nóng)村,但我的父親是個專業(yè)戶,至于是什么專業(yè)戶她并不在乎,因為她能夠看出我為她無論買什么東西出手都很大方。
“灰姑娘”的家庭條件自然比我優(yōu)越得多,她的父親是省里某部門的一個當(dāng)權(quán)派,這也是我追求她的重要原因之一,“灰姑娘”曾經(jīng)給我暗示,只要我好好地愛她,畢業(yè)了完全可以將我和她分配到省城的一些好單位工作。
我欣喜若狂。
雖然我愛“灰姑娘”并不是那樣純粹的,但畢竟有一種動力激勵著我讓我瘋狂地追求她,不惜父親一分一角的血汗錢去討好她。
這些事情蘭靈都看在眼里,她曾經(jīng)提醒過我,而我更不愿聽她的,哪怕面前就是火坑,只要有她的提醒,我寧愿跳進去!
7
我很愿意將我的初吻獻給“灰姑娘”,她本身是一個很矜持而自負的人,盡管我們戀愛了近兩年,但我從未吻過她。
終于有一天,我像一個滿懷陰謀詭計的家伙,計劃了近一個月的甜言蜜語來實施我的初吻計劃——我的心里充滿了緊張,心中為此忐忑不安,時不時有許多怪異的幻覺掠過。
但是真正見到她時,我就全忘了究竟該咋辦?那天晚上,我送她回宿舍的時候,我像游擊隊的偵察員一樣,看到四下無人,猛地拉住“灰姑娘”的胳膊,低著頭閉著眼(我想她一定沒有看清我的樣子)說:
“讓我親一口!”
我的臉脹的熱騰騰的,好像我的陰謀被無情地識破,“灰姑娘”轉(zhuǎn)過身低著頭故作嬌氣而又羞羞地說:
“你不能含蓄點嗎?像個街頭的流氓!”
我毫不猶豫地吻了她,她似乎并不高興,推開我突然問我:
“你吃了什么?”
“不是和你一樣吃了面皮子嗎!?”
“你沒吃過羊肉?”
“沒有!”
“那為什么你滿嘴都是羊膻味?”
“我……”
我也懵了,“灰姑娘”以為我在撒謊,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女生宿舍的樓道里。
“羊膻味!?”我回味著,難道我是羊么?怎么會有羊膻味?但我清楚“灰姑娘”并沒有撒謊,因為從小和我坐過同桌的同學(xué)都曾說過我身上有股怪怪的羊膻味,而且我也曾偷偷地吃過許多藥,卻無濟于事。
8
我從來沒有吃過羊肉。
我聞到羊膻味就惡心、想吐,這正好又與張家人不吃羊肉的家族傳統(tǒng)暗合了。但是,我不吃羊肉完全是因為惡心、想吐。
自那天晚上后,“灰姑娘”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理我,我使盡各種手段與她解釋道歉,她才逐漸地恢復(fù)了往日的一貫態(tài)度,但還是提出了一個很刻薄的條件——以后不許我再吻她。我為了討好她,還是答應(yīng)了??勺詈笏忠コ匝蛉?,我難為了。
“沒錢,請不起嗎?”
“不…不是…我……”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她。
我們在城里的許多地方都沒有找到賣羊肉的館子。這年月真奇怪,大家都喜歡吃一種叫面皮子的東西,我們系有幾個女生直吃的胃穿孔,竟也不以為鑒。偏偏羊肉這種很普通的東西卻很難找。我求她放過我,而越是這樣她卻越是要找到。
最后,我們還是在一條很蕭條的街上找到了一家很純正的“陜北羊肉館”,我跟著她走進羊肉館時就感到胃部的不適。只好硬撐著。
服務(wù)員端上來兩碗羊肉,“灰姑娘”笑嘻嘻地拿起筷子,居然大口大口地嚼得很香,而我始終不敢動那雙筷子。
“快吃啊,怎么不吃呀?”
“我不餓?!?/p>
“多少吃一口么,來——”
“灰姑娘”像故意討好我,將一塊羊肉送到我的嘴邊,我被逼得走投無路,閉著眼干脆一口吞下去,也沒有來得及咬就咽了下去。
咽下去我就立即后悔了,胃里立刻就有了反應(yīng),“哇”地一聲來不及扭頭就吐了一桌子的穢物,飯館里吃飯的人都驚懼地看著我和“灰姑娘”,“灰姑娘”一下顯得很尷尬也很生氣,似乎覺得一點面子也沒有了,她的那條名牌裙子上粘了我吐出的穢物,我已經(jīng)從她那張沒有一點食欲的嘴上看出她很想發(fā)火。
我變的不知所措,立刻丟下二十塊錢轉(zhuǎn)身走出飯館,“灰姑娘”追上來攔住我很用力地抽了我一個耳光,這是我沒有預(yù)料到的!然后面帶著二十種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的表情不緊不慢地說:
“以后別再來找我!”
“娘的!乏羊羔子!”
我不知怎樣也說出了這樣一句,但她像是沒有聽到一樣,叫了一輛出租車一溜煙走了。
“乏羊羔子!”
我大聲罵道。一種從未有過的恥辱感和失落感不住地涌上我的心頭。那一夜,我一邊流著淚一邊走,一直走到晚上十二點多才走回學(xué)?!?/p>
9
我和“灰姑娘”分手的消息很快在系里傳開了,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在我的耳邊飛翔。我們倆從此誰也再沒有找過誰,我的那個美麗的夢想破滅了,但我知道,這全是因為羊!
羊!
羊!
羊!
10
蘭靈又回復(fù)了往日的那種滿面光彩的臉,我的失戀似乎使她有種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我真想跑過去狠狠地揍她一頓,但我知道,知識分子是不可以打女人的!
有一次,蘭靈是真正地激怒了我。那是一節(jié)自習(xí)課,蘭靈突然走過來坐在我旁邊,問:
“失戀了?”
“關(guān)你屁事!?”我粗暴地說。
“我可是你姐——失戀可以幫你長大!”她自以為是地繼續(xù)說“失戀是人生的老師!”
“說夠了就走吧!”我簡直忍無可忍。
“失戀還可以幫助你認識你自己!”她說的時候有一點詭秘。
“我怎么了?”
“你以為你是誰??!”
“我是誰?”
我不解地問。
“羊人!”
“羊人!?”
我驚懼地望著她,好像從來就不認識她,更不認識我自己。
或許她說得對,我是羊人,父親也是,父親的父親也是。
最后的羊王
1
在我上大學(xué)的最后一年,父親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偉大夢想,他的羊圈里已經(jīng)站滿了近千只羊,這是父親這近十年來精心經(jīng)營的結(jié)果,每一只羊都養(yǎng)之不易,而那時家里最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是羊絨,父親從來都舍不得去賣羊。
每年的春季羊絨上來,母親的心情就顯得異常高興,羊絨的價格一年一年地上漲,從幾元錢一斤到幾十元一斤再到上百元一斤,“羊絨貴如金”并不夸張,家里的生活與羊絨的價格與日漸好,父親也成了我們那條溝里少有的富翁,讓許多人刮目相看,那時的父親腰似乎也直了,說話時最后一個字咬得更長。
我的兩個哥哥都成了家,在父親新箍的六眼磚窯里各自經(jīng)營著自己的農(nóng)活和幸福的生活。羊是父親永遠不動的家產(chǎn),除了羊,父親給了他們不少其它的財產(chǎn)。
我親眼見過父親笊羊絨的場景,當(dāng)選在烈日當(dāng)頭的天氣,羊從羊圈里被一只只拽出來拉到當(dāng)院,父親挽起袖子一手摁羊一手抓住鐵笊,在涂了清油和石灰的羊身上從頭至尾一笊一笊地向下笊——清油是為了潤滑和增加光澤,石灰則完全是為了增加羊絨的重量。
靠這種辦法,每斤羊絨中至少可以加入二三兩石灰,卻很難看出羊絨中的石灰,而只有像父親這樣的老手才能笊得讓買羊絨的小販們無可挑剔,并且每年的羊絨的價格都會比別人家的高出一些。父親的這種“高明”的做法是他與爺爺張樹有巨大的區(qū)別,也是村里人一直佩服他的重要原因!
2
父親那時已是遠近聞名的放羊?qū)I(yè)戶了,他每天得意洋洋地趕著一大群羊在村里的山梁間穿梭,黑山羊愈加精壯了,它早已成為公認的羊王,時時刻刻守在父親的身旁,父親每天都給它喂上好的玉米籽,它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義無返顧地擔(dān)任起繁殖的偉大“歷史使命”。
山羊的繁殖力非常地強,如若照料得好,每年一只母羊可以生兩胎,這也是一般的牧羊人難以達到的,但父親能,憑著黑山羊,憑著他許多年放羊的經(jīng)驗和爺爺放羊的秘訣,他可以讓母羊們每隔一年就生兩次羊羔而不掉膘。
得意時期的父親曾經(jīng)做過一些讓我非常反對的事情,那就是放高利貸。這些年農(nóng)村那些先富起來的農(nóng)民,有很多人在偷偷摸摸地做放高利貸這樣的勾當(dāng),父親不知從哪里聽到的消息,卻也做了起來,我勸過他好多次——其實自從我上了大學(xué)假期每有機會都是在幫父親放羊,我突然覺得我成了父親最親近的人,他在我的面前話也多起來,而我在他面前也是無話不說,我常常問自己:是什么改變了這一切呢?是我變了,還是父親變了呢?我不得而知。有一次我問父親:
“為什么非要我放羊,而不讓我哥放?你也知道我是不會回來的了!跟著你也不頂用?!?/p>
“他們不是那料!”父親還是那句老話,依然自信而堅定。
“那為什么我就是那料?”我不解地問。
“你有覺悟,攔羊的覺悟,他們沒有?!?/p>
“覺悟!”
“覺悟”這個詞不知父親是從那里搬來的,雖然用得有些牽強,卻不得不讓我這個大學(xué)生也刮目相看了。但我感覺這只是推委之詞,這個秘密父親不會這時候告訴我的,他說的時候顯得很生硬,讓我突然想笑,笑他的可愛。
“做什么事情都要有覺悟,沒有覺悟即使你再追求,再努力也沒有什么太好的結(jié)果!”他越說越來勁了,像個很奇怪的哲學(xué)家。
我說:“別再干那事了,犯法!”
父親嘿嘿地笑道:“好!你說不干就不干了,又不是缺錢花。不過人家求爺爺告奶奶地找上門來,不幫人家太不近人情了!”
3
畢業(yè)的時候我很灰,留在省城的事自從我與“灰姑娘”決裂后,我就不抱任何希望了。我被派遣到縣里的人事局,然后又分配到縣里的畜牧局。和我有著一樣命運的還有蘭靈。
可能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緣分吧。
臨近離校的那段日子,我的心里充滿了沮喪和忿懣,一氣之下將頭發(fā)剃了一半,十足的陰陽頭,引起了校方的極為不滿。
而蘭靈則攆著我不住地勸說,像個教父,好像我會自殺一樣——我才不會那樣傻。我也開始漸漸地聽她的每一句話,包括一些毫無意義的廢話,她安慰我,鼓勵我,但我知道,我怎么也沖不破與她隔在中間的墻,只要我們彼此稍稍靠近一點我就會感覺得來,就會產(chǎn)生一種不寒而栗的顫動,我甚至沒有勇氣去面對她,更沒有去想將來是什么樣子。
4
從學(xué)校到縣城需要坐一天的火車再坐一天的汽車。我和蘭靈都打點起回縣的行裝,像兩個被判了刑的犯人一樣偷偷走出校園,從前回家我們都是單獨行動,誰也不理誰,這次我們卻不約而同地相跟在了一起,我不知道蘭靈是咋樣想的,但我心里很是不甘心。走出校門口的時候我看到“灰姑娘”跟著一個高大英俊的男生鉆進一輛出租車一溜煙走了,從始至終沒有看我一眼,我狠狠地罵自己:
“乏羊羔子!”
蘭靈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別罵人家!”
她以為我是吃不著葡萄罵葡萄酸哩!我沒有言傳。只怪自己沒有能耐,或者說只怪自己出身貧寒吧,但我給自己的理由卻都不是理由。
回家的路途是寂寞的,火車行得很慢,蘭靈從上車就再沒有說什么,我也找不出可說的話題,我們第一次顯得很尷尬,我沒有在車上睡覺的習(xí)慣,而蘭靈卻不同,蘭靈從上車就一直閉著眼,她可能有點暈車,不知道是否睡著了,我不知道是否該關(guān)心一下她?
在她睡著的時候,我偷偷地認真地審視了許多遍蘭靈,蘭靈的美麗我今天才真正地發(fā)現(xiàn),我甚至開始悔恨自己二十多年來一直沒有認真地注意過她,我是怎樣疏忽的?竟然連身邊這樣一位絕美的女子也從未動過心。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蘭靈的美麗時,竟然很想去吻她,她微閉著漂亮的大眼睛,那種平靜的無邪的神態(tài),讓我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了很想去吻她的沖動,一剎那,我又被什么東西碰醒,我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臉,想到她是個張姓女子,又是五姑的女兒,那可惡的家族傳統(tǒng)讓我的腦袋幾乎要炸裂了,一路上我克制著不去看她……
火車到市里時,已經(jīng)是深夜,我和蘭靈下了車只好準(zhǔn)備明天再走,而且正好下著小雨,我們倆疲憊不堪地在街上打問旅社,我?guī)У腻X已經(jīng)不多了,街上的旅社大多已經(jīng)住滿,好不容易才在一個小巷里找到一間,卻是很簡陋。
我問她:“住嗎?”
蘭靈疲憊地說:“當(dāng)然住。要不就要露宿街頭了?!?/p>
登記后,老板顯出很奇怪的表情,而我則裝出一副很隨意的樣子,老板收了錢打了個哈欠,湊在我耳邊偷偷地說:
“放心吧,小兄弟,我們這里絕對安全,好多學(xué)校的學(xué)生一對一對的都往我這里跑哩!”說著朝我詭秘地一笑轉(zhuǎn)身走了。蘭靈問我他說什么,我說沒說什么。而面對一張床,我們都猶豫了,誰也不說一句話,彼此沉默了大約半個多小時,我實在忍不住就說:
“我先睡了!”
我拉了一條毛毯就地蒙頭睡下。
蘭靈默默地點點頭,安頓好行李疲憊地坐在床沿邊,一動不動地低著頭。我說:
“天好冷,累了一天了快睡吧,小心著涼!”
說完我卻又睡不著了,剛才的睡意全不見了。耳邊是細細的雨聲輕輕地敲打著破舊的玻璃窗,這憂郁的雨,這憂郁的雨夜?。?/p>
不知過了多久,我還是沒有睡著,蘭靈也一樣,我聽到她不住地翻身。我開始猜測她在想什么……
“改革……”蘭靈低聲說,但是沒有繼續(xù)說下去,我的心一顫,慌的厲害,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承。
“你冷么?”蘭靈問,她的話軟極了,好像從漆黑的雨夜傳來的親昵的呼喚聲,一絲溫馨的光亮……
“我……”
猛然間我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甩開毛毯撲過去,蘭靈似乎嚇了一跳顯得很慌亂,但那慌亂的雙手,似乎在尋找,將我緊緊地抱住,惟恐失去一樣,誠如在絕望中抓住一棵救命的小草,我一點后悔或掙脫的機會也沒有……
“我滿身都是羊膻味!”我想到那次在“灰姑娘”那里所受的傷害。
“我愛聞!”蘭靈溫聲地說。
……
那一夜的雨我終身難忘,我們都嘗到了一種從沒有嘗過的羊膻味。
“你是黑山羊,你是羊王!”蘭靈呢喃地說。
“你是我的母羊!”我說。
她笑著點點頭抱緊我,此刻我知道這是一個溫馨而柔和的雨夜,在我生命里永遠溫暖的雨夜。
那一夜,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到自己變成了黑山羊,變成了羊王,是那頭老黑山羊,我領(lǐng)著羊群在家鄉(xiāng)的山梁梁山峁峁上瘋一般地奔跑、漫步、咩叫……
5
我和蘭靈第二天沒有立即回去,在市里逗留了一天,完全是瞎逛,兜里幾乎空空如也了,我們像所有熱戀中的人一樣,旁若無人地走在城市的人海中。
我似乎已經(jīng)忘了所有的顧忌了,甚至已經(jīng)不在乎那些關(guān)于張家的婚姻傳統(tǒng)的落后與愚昧。我一下子認識了這個叫“命運”的東西。這種已經(jīng)無法改變的命運。
我清楚地知道我是愛蘭靈的,并且愛得很深很深,深到我看不清我自己,這是我沒有發(fā)現(xiàn)的,就像我一直在忽視她美麗的面容,我盡力回避我的這種感受,現(xiàn)在我無法回避,更不想回避,也沒有必要回避。蘭靈也一樣。一夜之間我真的覺得自己成熟了許多……
我和蘭靈回縣里的畜牧局報了到,用兩個月的時間將一切安排妥當(dāng),就立刻領(lǐng)了結(jié)婚證,這件事情只有父親知道,我們結(jié)婚的一切經(jīng)濟來源都是父親特地托人提供給我們的。
——我知道,那個怪怪的父親張有信已經(jīng)是我最信賴得過的人。
而我最后還是決定回家一趟,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蘭靈也認為這是有必要的,五姑和五姑夫直到我們回到家才知道我們結(jié)婚的消息,自然也是非常高興的,兩家合起來為我們舉辦了一次特別隆重的婚禮,而且是陜北農(nóng)村很古老的婚禮,婚禮很紅火,這或許是父親偏愛我的緣故,從而又引起了我的兩個嫂嫂私下的許多怨言!
6
也就在這一年,政府作出了重大的舉措,為了改善西部地區(qū)自然條件惡劣的環(huán)境,從那一年起開始實施“山川秀美工程”,政府已經(jīng)禁止個人或集體在山里放牧,要“封山禁牧”,要“退耕還林”,因為家戶飼養(yǎng)的山羊嚴重破壞植被,全部不準(zhǔn)再放羊了。而是提倡一種叫“舍飼養(yǎng)小尾寒羊”的科學(xué)方法,已經(jīng)有幾個鄉(xiāng)鎮(zhèn)開始行動,一批示范戶開始在市里的媒體上交流經(jīng)驗。
這件事給了我不小的震動,這將同時給我的父親以沉重的打擊,我知道偏激而固執(zhí)的父親根本不會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年近半百的他一定會被這個消息打垮的。我和蘭靈特地好幾次回家去勸說他——每次都被他無言的沉默拒絕,他似乎灰了許多,也老了許多,常常一個人默默地撫摩著黑山羊光順的羊毛無聲地嘆息。
這種僵局持續(xù)了一個多月,連鄉(xiāng)政府的干部都給我打過好幾次電話,使我很難過。
然而,最終父親還是響應(yīng)了政府的決定。除了黑山羊外,他一氣之下將滿圈的羊全賣掉了——這簡直是要他的老命。
我每天都在縣里為我的父親張有信和黑山羊提心吊膽,生怕他們會有什么麻達。我不知道他是否會渡過這個難關(guān),這也許是父親這一生最完滿的結(jié)局了。
這時有一件事令我很困惑,我常常夢到家里的那頭黑山羊和我的父親站在家門對面的山梁上呼喚我:
“改革,回來吧,改革,回來吧!回來放羊!”
蘭靈說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蛟S她說得對,這完全是我對父親和黑山羊牽腸掛肚的緣故。
7
從村里傳來消息說我家的黑山羊失蹤了,我聽到這個消息很吃驚,黑山羊是不會離開父親的,平時,如若父親到鎮(zhèn)上趕集黑山羊都會跟在他的身后,又怎么會失蹤呢?
我立即打點行李趕回去看了一趟父親,父親已經(jīng)病倒在床上了,請過大夫看了,并無大礙,我知道父親的病主要還是因為黑山羊。
父親看到我,哭喪著一副老臉,似乎用無言的悲痛告訴我我們偉大的領(lǐng)袖已經(jīng)與世長辭了一樣。
“改革,黑山羊走了!黑山羊走了!”
我看到他那張蒼老的臉掛滿淚珠,不由得心一酸:
“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我勸慰他。
聽到這樣的話父親像孩子一樣舒展開臉,癡呆地嘟囔道:
“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據(jù)父親講,黑山羊那一天掙脫了韁繩,平時父親是不拴它的,而偏偏那一天它就跟了一隊陌生的羊群走了,誰也攔不住,父親站在垴畔喊了很多口令都無濟于事……
8
我答應(yīng)父親找回黑山羊,但是找了一個星期也沒有結(jié)果,只好作罷。
就在我回單位的那天,蘭靈興奮地對我說,局里準(zhǔn)備要幾個干部下鄉(xiāng)舍飼養(yǎng)羊,搞幾個示范點——專門圈養(yǎng)這種陜北的土山羊,我聽到這個消息高興得不知說什么好,高興的原因我說不清,但從我走出大學(xué)校門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從那天的雨夜開始,我突然對羊產(chǎn)生了特別的好感。
過了大約一個多月,局里的這個計劃已經(jīng)成熟,我立即和蘭靈商量好打道回鄉(xiāng)搞舍飼養(yǎng)羊的準(zhǔn)備,蘭靈自然很支持我,我們倆都報了名,局長正愁沒有人報名去做這項工作,知道我們自愿報名他當(dāng)然極為高興,何況對于我和蘭靈來說也缺少這樣的鍛煉,畜牧局是個行政單位,我們倆工作一年多,盡感碌碌無為,極不得心應(yīng)手。
這個消息不知道怎么會剛過了幾天就傳到了父親的耳朵里,父親匆匆趕到縣城來質(zhì)問我是怎么回事,他有點生氣,在他的眼里我們畢竟是個國家干部,回家放羊這是件丟人的事,我只好推心置腹地為他分析現(xiàn)在的形勢,我說我們還年輕,正好是干一番事情的時候等等,父親聽過我說后,突然抱住我號啕大哭,自從賣了家里的那些羊后,父親心里一直不痛快,其實他心里是希望我回來的,一下子好像發(fā)泄了心底的痛苦和淚水……
9
準(zhǔn)備了兩個多月,我和蘭靈被畜牧局正式確定為我們鄉(xiāng)里舍飼養(yǎng)羊扶貧示范技術(shù)員,專門圈養(yǎng)和培植陜北土山羊。
我和蘭靈也沒有什么家具,只有一張床和一些衣物、餐具。走的時候局長專門開了個歡送會,雇了一輛小工具車為我們送行,而后就徑直朝村里駛?cè)ァ?/p>
回到村里的時候我卻很意外,父親領(lǐng)著一群學(xué)生娃娃們正用秧歌迎接我們,看到我們回來了,他就跑過來高興地說:
“改革,大都給你們準(zhǔn)備好了!”他指著我家對面的山梁說。
我朝他指的方向望去,山梁上朝陽有三眼新箍的窯洞,全砌了白光光的瓷磚,旁邊是一個能容納一萬多只羊的羊圈。我會意地朝蘭靈笑了一笑,蘭靈高興地對父親:
“大,我們真不知道如何謝你,讓你費這么大的工夫……”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你們倆都是從村里走出去的大學(xué)生,今天又回來,村里的人都很高興,可別辜負了我和大家的一片心??!”
我想只有我才能體味出父親話語中的況味來,蘭靈對我點點頭。
窯洞里布置的有點“豪華”,至少對于村里的人來說是有點“豪華”,窯里有彩電,冰箱等各種家具,幾乎一應(yīng)俱全,我不知道說什么好,父親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情,笑著說:
“這是我份內(nèi)的事,不知道你們滿不滿意?”
我能說什么呢?眼淚簌然而落,看見父親張有信堅定地望著我,那種無比信任的目光,讓我慚愧了好久,似乎這一刻我才真正地理解了這個父親,這個怪怪的父親,這個愛羊也同樣愛我的父親。
我們住進新窯洞的那天晚上,失蹤的黑山羊——羊王,突然回來了,在我們新家的院子里咩叫了一夜,一直將我和蘭靈叫醒,等我起來看時,果然是黑山羊,它站在羊圈旁,在銀色的月光的沐浴下像一尊黑色的神。
我將這個驚喜的消息連夜告訴了父親,父親卻沒有顯出和我一樣的激動,只是平靜地對我說:“它終于回來了,我知道它一定會回來的……”
“它是羊王——永遠的黑山羊,永遠的羊王;它是神!”我說。
“你終于明白了!”我和他相視而笑。
買羊的錢除了我在銀行貸了一部分外,全是父親墊給的,這使我很難為情,但父親堅持要這樣做,我也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只好不要讓他失望,即使他放不成羊也應(yīng)該讓他心安理得一些,這也是我安慰他的唯一辦法。我于是故意說:“這么多錢得多少利息啊?”
父親笑著說:“再不做那樣的事了,鬧得人心里多不安生?!?/p>
“我們會還你的?!蔽艺f。
“我要的是羊?!备赣H說。
我點點頭。
第二天我和父親到集鎮(zhèn)上買了一百只上好的山羊,趕回我的羊圈——開始了我舍飼養(yǎng)羊的日子!
10
父親每天都要來我的羊圈巡視,它是我和蘭靈的得力助手,他閑不住,又不會干什么農(nóng)活,總愛在羊圈里轉(zhuǎn)悠,在他的精心看護下,羊群健康地成長壯大著,我和蘭靈也在他身上學(xué)到了許多知識。
有一天,我突然記起家里的那本家譜,我說也該給蘭靈寫上名字了,父親說他早就寫上去了,并將家譜拿給我看。我看到我的名字旁邊是張?zhí)m靈,后面也在括號里寫著兩個“羊”字。
“羊!”
“羊?”
我突然想到我和蘭靈都是屬羊,再向上看,根據(jù)年齡推算,父親張有信屬羊,爺爺張樹有屬羊,爺爺?shù)母赣H張寶山屬羊,爺爺?shù)臓敔攺埣覍氁矊傺?,而除此之外的如張有仁和我的兩個哥哥等都不屬羊,名字旁邊也沒有“羊”字。
我頓時驚鄂得不知說什么好。
責(zé)任編輯:李 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