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和風是剪刀。
我在黃河蒙秦晉交匯的峽谷段徒步行走的時候想起了童話里的這個句子,這是巖體、濁水、殘缺了的長城誘導出來的。
來到這里我本是尋找大禹疏水的斧柄、太上老君駕馭耕牛時的犁鏵,在民謠里斧柄、犁鏵和黃河峽谷是最早有關聯(lián)的,這兩個神秘的演繹傳說賦有震撼的力量,當然從傳說中剝離出了農(nóng)業(yè)的根源。然而當我依靠著烽火臺的墻體伸頭探望懸崖下一半浸泡在河水里已經(jīng)坍塌了的寨堡時,風劃過我眼睛的一瞬間不可思議地想起了“水和風是剪刀”。
在以后的峽谷行走中揣著這樣一個句子,心像一匹多變的獸。走進廢棄的村莊,饑餓的獸在井臺、磨房、灶火里刨,喊叫主人的喂養(yǎng);流落到菩薩、和尚云游了的小廟,瑞獸割堆草,編織七條佩帶,從周一到周七,日日懸掛,祈求香客的到來;住進鎮(zhèn)子,在“積德乃昌”的大門匾下,鎮(zhèn)門獸安靜地觀看從這扇門進出的人和傾斜的房、敞口的窯;獨獸爬行到山頂上,面對起伏的山巒,黃河的“S”大灣時,才會發(fā)現(xiàn),牧獸場的遼闊、蒼茫,和永遠的不解之謎。
我的行走是在未知中開始,也在未知中結束,目的就是在現(xiàn)場中詩意地虛幻留在文字里黃河水面上的船、纖繩、纖夫、盜賊、英雄,岸上的大店、貨倉、莊稼、種植莊稼的農(nóng)夫和大店里的怨女,這些在暗道里涌動咆哮,擰成一根繩,這根繩對于我其實就是大道。
行走的旅程還沒有進入峽谷時我乘坐過一艘渡船——機拖船。船老大馬四76歲了,河道上風沙的緣故,他臉皺得嘴唇都沒有了,在這自己經(jīng)營了一生的渡口——黃河中上游分界點——河口鎮(zhèn)向上3公里的頭道關他把我從南岸擺往北岸,問河利(渡船費)多少?他說,一元兩元都行,沒了就不給了。那天風大,水流速快,小馬力的拖船幾經(jīng)努力靠自身的力量不能停泊到碼頭,這時北岸侯渡的人順河堤跑了下來,馬四在船上順手把纖繩仍下去,旅人接過繩子逆水拉起了纖。這些過程都是在無言中進行的,沒有號子、沒有船家的請求和謝意。船停穩(wěn)當后,我問馬四,你要給拉纖的付費嗎?他說,不。我又問,那他們幫你拉纖了,還付河利嗎?他說,有了給一元兩元,沒了就不給了。從南岸渡到北岸,吃河飯的馬四、拉纖的旅人作為媒介串接起我行走中的兩座大城池:南岸的準格爾旗十二連城遺址,史載:盛時人口過四萬戶,二十四萬口。城池現(xiàn)在是耕田,小村莊,可它當年的輝煌亦在——開著車從進城到出城也得花上幾個小時。北岸的托克托古城,城池遺址南北兩千四百一十米,東西寬一千九百余米。托克托城內(nèi)西北隅,尚有兩座小古城,傳稱西面的一座叫“大皇城”,東面的一座叫“小皇城”。大皇城內(nèi)發(fā)現(xiàn)遼、金、元、明各代遺物甚多,而且還發(fā)現(xiàn)了唐代的建筑材料和遺物。解放后,城內(nèi)土地歸屬一個釀造廠。站在河畔,望倒塌、風化了的城體,托克托還算完整的北甕城,我試圖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把這些養(yǎng)活——戰(zhàn)旗、號角、馬匹、槍、劍,和奔走的士卒、開店的小廝。然而,船工馬四,無言的拉纖人在我的詩歌里成了一座虛擬的城池,或者說一塊碑石。
行走的我在路途上生出了一雙多余的手,總想把目光所觸之物打包搬走,留下一片空地和一片空曠的天,這樣就可以看見風和水的老底了,看見大地上萬物生成的老底了。遐想沒有底線,可有自我的恐嚇,也有感動和震撼。
離開黃河畔朝上行走,去生長谷、豆的小塬——清澗縣高杰村,毛澤東站在這里完成了他不朽的名篇:《沁園春·雪》。我是初夏去的,沒有看見大雪包裹的晉西南和陜北高原的壯美。我生出的多余之手,在這里腐爛、消失。感知萬物的母體——大地把自己交給了風和水,讓裁剪出萬狀。
其實,沿峽谷行走的過程風和水也在裁剪我,使我的氣息附著在石頭、黃土、河流上,混進院墻、城墻、邊墻里站著,或躺著。墻的周圍充滿了引導我的階梯,向下的,向上的,而我站著,或躺著,始終這樣孤獨地在墻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