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二寶大叫一聲如月，從睡夢中驚醒了。他驚魂未定，打開臺燈一看，是凌晨五點一刻。他用雙手在臉上搓了搓，睡意全消了。他點上了一支煙，猛吸了一口，剛才的夢境清晰如畫；他用摩托車捎著如月，奔走在一條鄉(xiāng)間小路上。晚霞如火，他和如月約好的，今夜晚去北山里的一個避暑山莊幽會。摩托車還沒有上坡，狂風大作。摩托車想慢也慢不下來了，他覺的，似乎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左右著他。摩托車不是在奔馳；而是在飛躍。他大聲說：如月，你抱緊我。話音剛落，摩托車就栽倒了，如月被摔出了老遠，他恍惚看見，如月被拋起來，身子在半空中劃了個弧線，裙裾凌空而舞，與天幕相接，糾纏不清，很快象流星一樣劃破黑沉沉的夜，向遠處墜落，如月掉進了山坡下的一個泥淖，揮舞著雙手掙扎。他吃了一驚，要奔過去，但雙腿綿軟無力，怎么也使不上勁。他朝如月喊：“如月，如月?！彼蛔约旱暮奥曮@醒了。

曹二寶從不把睡夢中的事情當真，他只相信權(quán)力，只相信現(xiàn)實。可是，這個睡夢就像黑色的夜，死死纏繞著他，噬咬著他。他掐滅了煙，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喊：“如月呀如月”。

從市農(nóng)校畢業(yè)的如月象一朵嬌艷的鮮花一樣肆意綻放，青春的香味在雍北鄉(xiāng)政府角角落落渲染。十八歲的柳如月對什么事都覺得新鮮好奇，對人生充滿憧憬和渴望。鄉(xiāng)政府最年輕的干部是她，最漂亮最有朝氣的干部是她。她那鮮荔枝般的笑聲感染著每一個人，就連最古板的曹二寶見了她都要點點頭，用曖昧的目光斜視她。鄉(xiāng)政府幾十多名干部都害怕曹二寶的那張黑臉，唯獨如月不怕。她從曹二寶的抑郁的眼神中讀出了一些復雜的東西。她覺得，曹二寶的性格不能僅僅用暴戾來概括。在柳如月拿著干部介紹信第一次去見分管機關(guān)的曹二寶的時候，她從曹二寶高大的身軀結(jié)實的身板中感覺到一種力量。當時，他還是鄉(xiāng)黨委副書記。她乜斜著眼睛偷偷地多看了他一眼。曹二寶的眼睛盯著桌子上的證件，他用眼睛的余光捉住了柳如月的怯生。柳如月心里一顫，接過了曹二寶遞過來的證件。曹二寶說：“你去政府辦公室小韓那里報到，讓他給你安排住處?！绷缭伦叱隽瞬芏毜霓k公室，她感覺到脊背上背著曹二寶那雙固執(zhí)的眼睛，使她不敢回頭。

柳如月被安排到電話室隔壁的房子。電話室是年輕人的俱樂部。每天下隊回來，年輕人都湊到電話室玩撲克牌。晚上閑得發(fā)慌，一伙年輕人就到街道舞廳去跳舞。去時，如月就到曹二寶房子給他打聲招呼，有時也邀請曹二寶：“曹書記，我們都去跳舞，你去不去？”“跳什么舞？這是鄉(xiāng)機關(guān)，不是大學校園?！辈芏毨淅涞卣f。開初，曹二寶拒絕和年輕人在一起消磨時光。出任鄉(xiāng)長后，曹二寶在機關(guān)大會上宣布了幾條規(guī)定：（一）女同志不準穿裙子。（二）男同志輕易不要到女同志房間去，一旦進去要打開房子門。（三）不到星期天誰也不準回家就宿。（四）不準打麻將，酗酒，跳舞。因為是自己做出的規(guī)定，所以，他不去舞場。可是，他也經(jīng)不住誘惑。去過一兩次舞場之后，他再也不提他所做的規(guī)定了。曹二寶漸漸走進了年輕人的行列。柳如月在雍北鄉(xiāng)政府的第一個冬天，就是在這樣的歡樂的氣氛中度過的。曹二寶帶領他們這伙年輕人，在街道大小舞廳跳遍之后，又開上機關(guān)那輛破吉普車，去縣城跳，去鄰近的軍營里跳，去縣辦水泥廠跳。每一次跳舞，曹二寶很紳士地邀請柳如月，柳如月也樂意做他的舞伴。曹二寶隨著柳如月而旋轉(zhuǎn)，踏著音樂的節(jié)拍，他漸漸找到了感覺，找到了年輕的感覺。

電話員到省城培訓去了，柳如月守著電話。白天雍北鄉(xiāng)政府靜悄悄的，只剩下辦公室小韓，只剩下副書記曹二寶和電話室柳如月。她將報紙和文件分發(fā)完之后，打掃了電話室和辦公室的衛(wèi)生。隨后，她將一盤磁帶放進錄音機里邊，按下播放鍵，一首鏗鏘有力的《命運》交響曲在小小的電話室里彌漫開來了。席棚上的老鼠在旋律的震動中，從這邊跑向那邊，席棚上的灰塵不停的向下飛落。柳如月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記憶的碎片一片片破爛不堪，不斷的撕扯著她的神經(jīng)。在她還很小的時候，父親長年生病，家里地里的活路全都落在母親一個人身上。母親爭強好勝。但是，一個女人怎能對付得了捉襟見肘的生活。她惡毒地打罵四個孩子發(fā)泄著胸中的憋屈。哥哥離家出走，弟弟性格上象極了父親。年僅七歲的妹妹發(fā)了一場高燒，留下了小兒麻痹癥。家里沉悶的氣氛和貧窮抱成一團掛在熏黑的屋頂上，睜著不懷好意的眼睛。柳如月寫一手好字，她刻苦努力，初中畢業(yè)考上了市農(nóng)技校。畢業(yè)分配時，她被派遣到了鳳山縣，好長時間，人勞局不給她落實工作單位，她和母親不停的跑到縣里人勞局去催，幾個月不見消息。后來，經(jīng)人指點，她借了些錢，去找一個遠房親戚幫忙，在教育局工作的親戚只打了一個電話，就將事情辦妥了。娘倆將錢塞給親戚，被退了回來，沒多久，報到的介紹信就拿到手了。如月回想起那幾個月，天天呆在人勞局辦公室，被那幾個干部厭煩地往出轟，她心里刀割一般地疼。每次回到家她都氣得眼淚花直噴，父母長吁短嘆：“怪就怪咱是農(nóng)民，沒有熟人，沒有靠山呀?！?/p>

忽然一陣腳步聲打斷了如月的思路，她趕緊用手抹了抹眼淚，關(guān)掉錄音機。轉(zhuǎn)過身一看，曹二寶踅了進來，他一眼瞅見如月在抹眼淚，就問：“如月，你怎么了，你有什么事，能跟我說說嗎？”曹二寶兩步邁到如月面前，緊盯著如月的眼睛。柳如月有雙極黑極亮的眼睛，眸子汪著一泓水，眼睫毛撲閃著，睫毛很密很長，下垂時搭在眼瞼上。這雙大眼睛此時正泛著紅血絲，雙眼皮更深更寬了，白晰的臉頰上一雙酒窩，酒窩無精打采，懨懨無力。此時此刻，曹二寶堅硬的內(nèi)心升起了些許憐惜，他不禁伸出手撫摸著如月的頭發(fā)。如月楞了一下，不知為什么將這只大手抓住摁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僅二三秒鐘之后，如月跑出了電話室。

這一天，雍北鄉(xiāng)政府的干事們被分派到各個村上參加村委會選舉去了，一整天都沒有回來。初冬的夜幕早早就拉下來了。寂寞難耐的如月又一次打開了錄音機。小提琴優(yōu)美的旋律，哀婉地演繹著《梁?！?，音樂裊裊如煙迂回，夜顯得更纏綿，更凄迷了。曹二寶打開窗子喊：“如月，如月?！甭犚姾奥?，如月跑出去。曹二寶說：“把你的磁帶借給我聽一下吧?！比缭路祷貋?，隨手拿起那盤鋼琴曲子，走進了曹二寶的辦公室。

院子里靜如銀針，只有廁所及大門口的幾處電燈，發(fā)著曖昧的光。天上沒有月亮，幾顆星星似乎瞌睡了，眨著眼睛，空氣冷冽而深沉。如月走進曹二寶的房子，燃著煙管爐子的房子暖烘烘的，爐子上鋁壺的水滋滋地響，水蒸汽將壺蓋掀起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壺嘴噗噗地冒著白氣。如月聽見門鎖嗒的一聲，她的心跳了幾下，水蒸汽哈到她的臉上，她滿臉通紅，不知該怎么辦才好。緊張，害怕，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她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如月將水壺和熱水瓶放到茶幾上，她搓著手想走出這暖烘烘的屋子。曹二寶順手拉滅了電燈，張開雙臂將如月攬在了懷里。

日光燈下的臥室洋溢著一陣陣溫情，溫情象狗的舌頭一樣伸得老長。曹二寶一眼不眨地盯著床上柳如月白亮白亮的身子，他的雙眼被這晃眼的白刺痛了。白皙的皮膚細膩而精致，發(fā)著綢緞一般的光澤。如月靜靜地躺著，體內(nèi)的春潮漸漸消退，微微叉開的雙腿頎長而勻稱，兩腿間粉色的床單上點染著一朵殷紅的梅花，那鮮紅的顏色慢慢洇染開來。如月體內(nèi)的刺痛隱隱傳來，眼淚從如月的眼角滴落到床單上。她哭不出聲，抑制的情緒哽咽得她喘不過氣來。曹二寶見狀，趕忙爬過去將如月攬在懷里，替她拭掉眼淚。他一只手托著如月滿頭秀發(fā)的腦袋，一只手細細撫摸如月的全身。扯的極細的眉毛，小巧而筆挺的鼻梁，一張紅潤鮮嫩的嘴巴，白如乳液的脖頸。隨著曹二寶手指的撫摩，如月的全身越繃越緊，一股電流涌遍了全身。如月緊閉著雙眼，腳趾向下用力勾著。如月在曹二寶的撫摸下顫栗著抽噎著，腦子暫時失去了意識，迷迷糊糊。曹二寶嗅著誘人胴體發(fā)出的香噴噴的味道，將臉深深埋在高聳的乳峰之間。雙乳圓潤堅挺，乳頭像櫻桃般紅潤鮮嫩，腹部平坦如砥，肚臍圓圓地張望，朝下望去曹二寶的血脈噴張，鼻息粗重。他將如月放平之后，輕輕地吻著如月的腹部，然后在雙乳間逗留盤亙，貪婪忘情。如月面部潮紅，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眩暈讓她微微張開嘴，呻吟不止。那時候，柳如月和曹二寶巧妙地躲過鄉(xiāng)機關(guān)幾十人的眼睛，偷偷地如期約會。初次品嘗愛的滋味，柳如月以為，愛情就是做愛，身體的宴席是愛情中最美的部分。他們每次做愛仿佛是第一次，十分投入，翻云覆雨，變換姿勢，淋漓盡致。似乎是一對永遠也吃不飽的孩子。

和許多次夜晚一樣，曹二寶輕輕地走出房間，他拖著鞋，盡量讓鞋不發(fā)出吧噠吧噠的聲音。人們還沉浸在甜蜜的夢鄉(xiāng)之中。鄉(xiāng)機關(guān)院子死去一般，惟有廁所門口的燈光賊眉鼠眼的，似乎不懷好意。他躡手躡腳地上了樓，站在如月的窗前。窗簾影影綽綽，透過縫隙，他恍然看見如月光著身子趴在床上，睡得正香。曹二寶伸出手去敲門，忽然聽到有人咳嗽，嚇得他趕緊縮回手，向四下張望，院子里沒有一個人。他站了一會兒，穩(wěn)了穩(wěn)心神，輕手輕腳地走，剛走了兩步，拖鞋磨擦地面發(fā)出“擦擦”的聲音，曹二寶蹲下身子，將拖鞋提在手里下樓。樓梯一段是十一個臺階。他下的時候，心里數(shù)著數(shù)，等下到第二段的時候他還數(shù)著數(shù)，走到第十一個臺階之后，他以為到了第二檔一腳踩空閃了一下，差點將腳脖子歪了。他的額頭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心跳地很厲害。一股不祥預感撞擊著他。于一瞬間，他打消了和如月幽會的念頭，腦子清醒了許多。暮春的天色開始發(fā)亮了。曹二寶回到他的房間，心里空落落的。他轉(zhuǎn)了幾個圈子，才想起應該干什么了。他打了洗臉水.洗臉刷牙.天色大亮了，院子里傳來咳嗽聲，開門聲，掃帚“唰唰”的聲音，一天的生活又開始了。

曹二寶的老家在鳳山縣橫渠鎮(zhèn)。他家是地主成分。文革中，年輕氣盛的父親不堪批斗的折磨和羞辱，用一根麻繩吊死在院子的土槐樹上。母親帶著九歲的曹二寶拽著恓惶的歲月。曹二寶的母親是城里大戶人家的小姐，圓臉盤。大眼睛皮膚白而細膩，粗而長的辮子烏黑發(fā)亮，一直垂到腰際，走起路來一擺一晃，將村里年輕的后生惹得眼睛發(fā)愣，好久回不過神來。她不諳莊戶人的活路。在生產(chǎn)隊里勞動，整天遭隊長喝罵。隊長對這個年輕守寡的女人特別眼黑，總是找她的茬。當著全隊社員的面將她羞辱之后，將一口唾沫唾到她臉上，眾人愣了一下，隨之哄的一聲笑了。曹二寶趴在飼養(yǎng)室大門口，從門縫里看到了這一切，他緊攥著拳頭，一拳頭砸在門口的石獅子上，拳頭上滲出的血滴紅了青色的石獅子頭頂?shù)聂W毛。隨后幾天，母親一到天黑就叮嚀曹二寶不要出去，乖乖呆在室家里。她說，她到飼養(yǎng)室找記分員記工分。其實，她是聽從大隊長的吩咐，到飼養(yǎng)室去和生產(chǎn)隊長睡覺的。飼養(yǎng)室里彌漫著熱烘烘的牛糞味道。幾頭黃牛瞪著大眼睛望著在窄小的土炕上翻滾的裸體男女。女人白花花的皮膚光澤使暗淡的養(yǎng)室亮堂了些許。十幾頭牛無動于衷地吐氣，吃草反芻。每年三月青黃不接的時候，饑餓象蟲子一樣啃噬著曹二寶的腸胃。為了填飽腸胃，他上樹掐槐芽，摘榆錢；到土塄坎里挖老鼠和屎殼郎；去河邊捉青蛙。凡是能吃的和不能吃的他都吃過。無奈之中，母親提著口袋去隊長家，幾次三番都沒有借到糧食。一天晚上，夜暗了下來，月亮像扯細的眉毛掛在天空，沒有一絲光彩。夜的長爪肆無忌憚地伸向周圍的角角落落。遠遠聽見幾聲狗叫。一會兒，一個人手提著什么東西從門里閃了進來。母親聽到響聲，打開門將那個人拽進屋。房門閂上了，屋里的煤油燈吹滅了。曹二寶坐在房檐臺上，睜著一雙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人。那個背影他至死也忘不了，飼養(yǎng)室那一幕定格在他的腦海里。他又一次攥緊了拳頭，砸在了青石板鋪的房檐臺上。怨和恨像墨汁一樣把曹二寶的童年和少年潑黑了，黑如黑暗、黑心、黑幕。

曹二寶上完小學之后，文化革命結(jié)束了。初中畢業(yè)后他考上了鳳山師范。在師范學校，他將年輕的夢想和青春盡情闡釋。師范畢業(yè)他被分配到一所中學教書。他長得很高大，手臂修長，一張古銅色的臉上棱角分明，襯托得整齊的牙齒愈發(fā)潔白。他聲音低沉，說話時死盯著人的眼睛，說到激動處緊攥右手仿佛要打人一般。初中的學生正是胡整胡鬧不明事理的年齡。他們逃課，說謊，早戀，打群架，給老師起綽號……整得帶課老師沒有一點兒辦法。但是那些學生包括學習好守紀律的學生都懼怕曹二寶，暗地里叫他“零零七”。一天上課，曹二寶將幾個未交作業(yè)本的學生喊起來，讓他們說理由。幾個學生一看那張陰云密布的黑臉，嚇得什么也說不出來。曹二寶抓住一個書包往出掏作業(yè)本。當他將書包里的東西倒在課桌上時，他發(fā)現(xiàn)了一盒避孕套。他的頭轟地一聲炸了，只覺得氣向上涌。他隨手在那個男生的臉上打了一巴掌，緊接著又攥緊右手在這個幾乎和他一樣高的男生身上砸了幾拳。這個男孩被打懵了，鼻子上一股鮮血直往下流。男孩用手抹了兩把，滿臉滿手都是血。男孩一下子揪住曹二寶的衣服，兩個人扭打在一起了。等校長趕到教室的時候，曹二寶的上衣被撕破了，上面血跡斑斑，男孩躺在地上直喘氣。男孩子是一個搞建筑發(fā)了財?shù)霓r(nóng)民的兒子。在家里嬌生慣養(yǎng)，任性胡鬧，沒有他不敢做的事情。打架事端發(fā)生不久，男生的父親動用他的社會關(guān)系，將曹二寶告到教育局局長那兒。眼看飯碗保不了。他妻子的叔叔在市委任秘書長。曹二寶夫婦兩人到市上去找了叔叔。將他的工作調(diào)到行政部門，到雍北鄉(xiāng)當上了副鄉(xiāng)長。剛到雍北鄉(xiāng)時，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正紅火，農(nóng)業(yè)多種經(jīng)營發(fā)展良好。曹二寶憑著一股子狠勁干幾年，很快當上了副書記，之后當上了鄉(xiāng)長。

吃過早飯，曹二寶圍著院子的花壇轉(zhuǎn)圈子。他向三樓瞅了幾遍，不見如月的影子。機關(guān)開會鈴響了。干事們一個個拿著筆記本，坐在桌子前望著主席臺上的一排人。曹二寶鐵青著臉，走進了會議室。這十多天來，他是雍北鄉(xiāng)的山大王。因為黨委書記到南方招商去了，由曹二寶主持工作。曹二寶走到中間的椅子前坐下來，掃視了會場一眼。辦公室主任將簽到冊拿給機關(guān)副書記陳玉明。陳玉明將未到人員的名字點了一遍。點到柳如月時，曹二寶望了望柳如月經(jīng)常坐的那個位子，位子空著。便低聲問陳玉明：“柳如月干啥去了？”“柳如月昨天下午就不見了?！标愑衩髡f。曹二寶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點燃，猛吸了一口。他的左手放在桌子上緊攥著，時刻要打人的樣子。他將煙吐出來，狠狠地說：“扣她十天考勤。”陳玉明低聲說：“知道了。”接著，陳玉明用單調(diào)無味地聲調(diào)開始念縣政府關(guān)于發(fā)展經(jīng)濟的文件。念完之后，曹二寶說：“今年縣上下達我鄉(xiāng)五十座蔬菜大棚任務，并納入年終責任考核，完不成任務就要扣分。領導辦公會決定：將機關(guān)所有人除辦公室主任。電話員以外，編成五組，每個組由兩名領導帶領，一名組長帶隊。包括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組、計劃生育組、項目建設組、信訪維穩(wěn)組、基層黨建組。這五個組年終用三三制評出一等三名二等三名三等三名，你們哪一個不好好干，到頭來被評為三等不但要扣發(fā)獎金，還要大會通報。三年都為三等地清退回家。今天宣布機關(guān)紀律，每天早上八點簽到，下午五點查崗，一次不到者扣十天考勤。不允許請事假；病假只能請三天，由主管領導簽字，副書記審批，到我這里說明情況。好了，散會。

曹二寶坐在辦公桌前看文件。他將一份文件看了幾遍，沒有看出個什么名堂。他隨手拿起一根煙點燃，不一會兒，辦公室內(nèi)煙霧繚織。曹二寶的妻子在縣檢察院工作，岳丈是縣上退下來的老領導，有很強的手腕。曹二寶在妻子跟前似乎要矮一截子。他表面的強硬在家里一點都吃不開。兒子上初中了，調(diào)皮搗蛋不好好學習，他沒有時間管，有時回到縣城家里說兒子幾句，兒子扭頭就走，不是進網(wǎng)吧就是到他舅家，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在雍北工作八年了，干事們見了他都躲得遠遠的。如月將她姑娘的柔情和熱情全部給了他，可以說如月對他愛得要死要活，她不談戀愛，不找對象。似乎要傍曹二寶一輩子。今年如月都二十五了，比她小的姑娘一個個都結(jié)婚了。家里父母心急火燎，到處托人說媒，柳如月對婚姻無動于衷她放不下這段戀情。外表剛強的曹二寶被溫柔似水熱情似火的柳如月融化了。他將一個男人所有的一切都給了如月，創(chuàng)造一切機會，盡可能地滿足如月的需要。但是有一個話題，他們兩人都避而不談，那就是如月的婚姻。如月不說，怕傷害他作煎他，怕話一說出來褻瀆了她純潔的愛情。如月偎在曹而寶的懷里，一遍遍輕輕地撫摸著他結(jié)實黝黑的肌肉。如月用白如嫩蔥的手指探尋著他全身的角角落落，曹二寶像個嬰兒一般享受著。愛的沐浴。如月親吻著、啃咬著、恨不能將這個充滿陽剛之氣的男人吞到肚里，愛讓理智沉淪模糊，時光的激流一霎而過。曹二寶愧怍的心理越來越重，一面強迫自己不要沉溺于情欲的泥沼，一方面又寬慰自己屬于他的如月已經(jīng)時日不多。每一次幽會后都說：“僅這一次，絕沒有下一次。但是思念與情欲折磨著他煎熬著他，一天不見，就坐立不安，六神無主。偷情給他帶來的是興奮和愉快，沒有內(nèi)疚感和罪惡感。今天如月的不到崗完全出乎曹二寶的意料他顯得很焦躁。一會兒，曹二寶的辦公桌前就扔了一大堆煙蒂。毛絨旦走后曹二寶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不當這個球鄉(xiāng)長了。自己不當，讓兒子長大也不當官。這不是人干的事。

吃過中午飯，曹二寶關(guān)上門剛睡了一會兒，縣委辦公室打來電話，說是縣委劉書記下午來檢查工作。曹二寶一下子沒有了睡意。他將今年第一季度的工作做了梳理歸納，又將大棚菜建設情況作了簡單總結(jié)。他讓辦公室小韓到街道去買了許多水果，洗凈后放到茶幾果盤上。主管農(nóng)業(yè)的副鄉(xiāng)長家中有事請假了，他只好自己給建大棚蔬菜的村支書打了個電話，讓他下午召集兩委班子成員到建棚現(xiàn)場迎接檢查。不一會兒，他聽見汽車喇叭“嘟嘟”地響，趕快跑出房門朝下一望，一輛紅旗小轎車已經(jīng)緩緩地駛進院子。他連忙跑下樓梯，三步并作兩步奔到車前。他伸手拉開車門，縣委劉書記探出身來。曹二寶一邊用手護住車門，一邊說：“劉書記，小心，小心別把頭碰了?！笨h委劉書記下車之后，曹二寶見劉書記的褲管上有一絲塵土，立馬蹲下去撣了撣。劉書記說：“好，好，自己來，我自己來?！眲泴⒛_在地上跺了幾下。彎下腰撫了撫褲子。曹二寶伸手拉住劉書記的手說：“快到房子走，房子涼快?！蹦捍旱奈绾?，陽光已很放肆。院子里的黃楊葉子有些發(fā)蔫，葡萄架上翠綠嫩黃的細蔓緊緊纏繞著鋼管架，賣力地向上攀爬。

劉書記一行四人進到曹二寶的辦公室。茶幾上擺著三盤剛洗過的蘋果、梨、香蕉。曹二寶讓小韓拿水果刀削蘋果。他從柜里拿出上等雀舌茶葉沏了一壺。等茶葉泡開后倒了一杯端給劉書記，“劉書記，熱不熱，要不要洗把臉？”劉書記將房間的陳設細細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到一副字上說：“不錯。不錯。立黨為公勤政為民，這字寫的蒼勁有力，筆力雄厚，有一定的功底。但是要做到全心全意立黨為公勤政為民確不容易呀！小曹呀，最近你一個人主持工作，覺得有困難嗎？全鄉(xiāng)經(jīng)濟建設和社會穩(wěn)定兩條腿一樣也不能短呀?！辈芏氝B連點頭稱是。他拿出工作筆記將全鄉(xiāng)的整體工作思路和現(xiàn)狀做了匯報?？h委的劉書記問：“你們的大棚蔬菜建設進展如何？鄉(xiāng)上是哪個領導負責這項工作的？”曹二寶脫口而出：“柳如月?！?/p>

“怎么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劉書記問。曹二寶一怔才發(fā)覺自己走了神，趕忙糾正到：“不。不。鄉(xiāng)上主管農(nóng)業(yè)的副鄉(xiāng)長是李宏，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是柳如月?！眲涱D了一下：“哦，今年兩旁植樹的任務完成了嗎？春季樹苗灌了多少次水？”

“足額完成了任務，最后一次水前天剛灌上?！辈芏氄酒鹕斫o劉書記將茶杯添滿。“劉書記，工作上的事情你放心，我一定盡心盡力。你再喝些?！碑斝№n將削好的蘋果放到一個細瓷碟子里，曹二寶又將蘋果削成片，將牙簽扎到蘋果片上，端到劉書記面前：“劉書記，吃蘋果吧。富士蘋果的味道好的很?！爆F(xiàn)為劉書記站了起來：“不吃了。咱們還是到建棚現(xiàn)場去看一看。”曹二寶趕忙站起來給村干部打電話，讓他們準備好。

“當鄉(xiāng)長真不容易呀，沒當上正職時，天天巴望著幾時能當正職，當上了卻是騎虎難下了。”曹二寶回想起了為了當上鄉(xiāng)長，他提上煙酒去找新調(diào)來的管人事的副縣長。去年冬天，他打聽到這位副縣長在市上的家庭住址，和司機兩人蹲在人家家屬樓下面等。他二人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雪花打在衣服上。他等到十二點，那位副縣長終于回來了。副縣長一看這兩人不認識就沒有理他們。他二人提著禮物遠遠的尾隨副縣長上到三樓，他等人家進門后，才摁響了門鈴。縣長夫人開門后，一見他們倆猥瑣的樣子，將他們往出轟，他順手將禮物放到地上，副縣長走出來抓起禮物連推帶掀，連人和禮物扔在了門外。他沒辦法，只好到政府辦公室去，他在副縣長門口等了好長時間，看辦公室沒有別人了，他敲門進去，剛說了幾句他的情況，副縣長不耐煩的將他又趕了出來。他沒辦法，只好托人找能拿事的領導，這一次做的很周全隱秘。他才當上了鄉(xiāng)長。曹二寶和劉書記一同坐在紅旗轎車里面，沿著秦雍路向西去。劉書記看著車窗外黃燦燦的油菜花，蜜蜂嗡嗡地忙著飛來飛去。麥田如綠色的海洋一樣，波浪起伏，問道：“今年又是一個豐收年，這一片誰包村呢？”曹二寶隨口答：“柳如月?！辈芏氂窒肫鹆肆缭?。這一次盡管他回答錯了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個下午，曹二寶陪同縣委劉書記在大棚建設現(xiàn)場。劉書記詳細詢問了建棚戶的資金來源，技術(shù)指導水電路三通等情況。時間緩慢的像蝸牛在爬。曹二寶不時看看表。終于，縣委書記一行人坐上車回去了。曹二寶才稍稍吁了一口氣。

他回到鄉(xiāng)政府機關(guān)院內(nèi)，晚飯鈴響了。人們都到飯廳吃飯去了。曹二寶進飯廳轉(zhuǎn)了一圈，仍然不見如月的影子。他打如月手機，手機關(guān)機，“是不是和別人幽會去了？”想到這里，他心里又苦又酸。他將桑塔納車從車庫開出來，準備去如月家找如月。車子剛駛出大門，手機響了：“曹鄉(xiāng)長，不好了，我們柏村石頭茬上將人炸死了。”他的頭“轟”的一下炸開了，出事了。他調(diào)轉(zhuǎn)車頭，將車駛向柏村。

處理完事故已經(jīng)晚上十二點，曹二寶又累又餓，心里像貓抓似的。他將車泊到院子，徑直上到三樓。他不顧一切的打如月的門，門沒有人開。他用足勁將門狠勁一撞，門開了，房間里靜悄悄的。如月的床上被子方方正正。他心里發(fā)慌，點了一支煙，猛吸了幾口，下樓到院子的石凳上坐下。他不由得淚水噴涌而出。曹二寶哭了，剛強的曹二寶哭了，先是小聲抽噎，繼而放開聲大哭不止。

責任編輯：任江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