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致死夫命的閻小樣從監(jiān)所的鐵門里走出來了。
縱然她是一個罪犯,縱然她在森嚴的監(jiān)所里關(guān)押了很長時間,縱然冷冰冰的手銬箍在她的手腕上,她卻還是那么出類拔萃,還是那么理直氣壯,還是那么風(fēng)情萬種……頭頂上,明晃晃的太陽光,照著一步步走來的閻小樣,讓前來押解她的青年民警宋沖云頓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宋沖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難以相信,如此美麗的女子,怎么能夠致死她的夫命?但他知道,這是事實,一個不容懷疑的事實呢,神圣的法律已經(jīng)作出了公正的判決,死緩二年,宋沖云今天押解閻小樣,就是要到省城西安的女子監(jiān)獄服刑去了。
按捺不住激烈跳動的心,讓穿著警服的宋沖云十分無奈。
宋沖云在心里無聲的警告自己,要自己不要心跳。他是來提殺人犯的,他要把致死夫命的閻小樣押解到省女子監(jiān)獄去服刑的。他努力地壓抑著自己那顆狂跳的心,但他卻很無奈,怎么都壓抑不住,感覺呼呼激跳的心,像是一顆火紅的子彈,就要從喉嚨眼里彈射出來了。沒有辦法,他俊朗的一張臉,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
趕在這個時候,谷又黃來到了監(jiān)所的門口。
谷又黃接受了任務(wù),是和宋沖云一起押解閻小樣的。
與監(jiān)所的管理人員進行交接,是一個必須的程序。宋沖云從押送閻小樣出來的監(jiān)管人員手里接過一份檔案袋,抽出裝在其中的檔案紙,依著規(guī)定的程序問話了。
宋沖云的聲音是公事公辦的,他問:你叫什么?
閻小樣接受了許多次的提審,對這個程序已經(jīng)相當熟悉了。她很干脆的回答:我是閻小樣。
宋沖云接著問:年齡?
閻小樣接著回答:20歲。
宋沖云又問:所犯罪行?
閻小樣又答:致死夫命。
原以為在這枯燥單調(diào)的交接程序里,宋沖云的臉色能夠恢復(fù)正常,但是沒有,他的臉還紅著,像是一個正發(fā)高燒的病患者一樣紅著。
敏感的谷又黃,非常清楚地看見了宋沖云的紅臉。
谷又黃知道宋沖云為什么臉紅。漢子嗎,見不得姿色艷麗的女子,特別是艷麗的卻又犯了罪的女子。這一點,在公安隊伍里滾爬了兩年的谷又黃見得多了。她發(fā)現(xiàn),自覺不自覺的,漢子警員在面對漂亮女子罪犯時,很有那么點兒憐香惜玉的情懷,表現(xiàn)就總是心慈手軟了。她谷又黃就不,絕對不,縱然是個美如天仙的女犯,到了她的手里,該咋辦就咋辦,決不會下不了手,動不了顏色。好像是,她與犯罪的女子,天生是一對仇敵。譬如眼前,不就是個致死夫命的罪犯嗎,還臭美個啥?理直氣壯?風(fēng)情萬種?瞧著好了,看咱谷又黃怎么收拾你!
發(fā)狠想著,谷又黃覺得她的眼睛像染了毒一樣,有種火燒的疼感。因此,她恨恨地盯了閻小樣一眼,還不解恨,回過頭來,就又把宋沖云剜了一眼。
也是谷又黃今日的心情好,她不想把氣氛弄得太緊張,便是她押解的一個罪犯,從陜北的保安縣到西安的女子監(jiān)獄,路途可是遠著哩,氣氛太緊張,弄出些別扭和麻煩,那實在是不合算的。而且是,閻小樣致死夫命,那是她的事,法律已對她作出懲治,咱又何必與人家過不去。女孩子柔軟溫暖的心腸,又一時讓谷又黃狠不起來。但她還是想把臉紅的宋沖云刺一把的。
谷又黃貼到宋沖云的耳邊,問:你呀,臉紅什么?
宋沖云掩飾地說:我臉紅了嗎?
機械的交接儀式結(jié)束了,把宋沖云刺了一把的谷又黃,心情不錯的跨步靠近了閻小樣,伸手拽住閻小樣的一條胳膊,向停在監(jiān)所門口的那輛警用吉普車走去。
讓閻小樣坐在哪兒好呢?起初,心生暗氣的谷又黃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現(xiàn)在心情好了,腦子里卻還塞滿了宋沖云的紅臉,還有宋沖云的眼神……她要那樣的紅臉和眼神,永遠都對著她的,而不是對著一個致死夫命的女犯。
與宋沖云一起工作了兩年,她們倆是有點意思的,只差一個捅破那層皮兒,就是一對掏心掏肺的戀人了。是這樣的,谷又黃是該有這么點小心眼的。
這是一種習(xí)慣呢,谷又黃安排閻小樣坐在了吉普車后座的中間,以閻小樣為界,宋沖云坐在一邊,她坐在另一邊。在警官學(xué)校讀書時,教科書上規(guī)定,押解犯人的方法就是這樣。惟有這樣,才能有效控制罪犯,以免節(jié)外生枝。但在今日,谷又黃對這樣的安排,心生了一種叫她無法忍受的別扭,大家都已坐進了吉普車,司機老展也已發(fā)動了引擎,只要右手松開手剎桿,腳在油門上轟一下,吉普車就會向前駛?cè)r,谷又黃卻又打開了車門,跳到車下。
谷又黃輕聲吆喝著閻小樣,讓她坐到了她先坐的位置上,同時還輕聲吆喝著宋沖云,讓他坐在了中間,她繞了一圈,拉開車門,坐在了宋沖云的身邊。
很顯然,這樣的安排是不對的,谷又黃卻不管不顧,使著性子這么安排下來了。
谷又黃要使自己的心情舒坦起來呢。
可是呢,她也只是舒坦了一個瞬間,就又發(fā)現(xiàn)這樣的安排不行。怎么老是宋沖云挨著閻小樣?這太不妙了。谷又黃不要宋沖云和閻小樣挨著身子坐在車上,這會破壞她的好心情,讓她心煩。于是,在吉普車又一次將要啟動時,谷又黃又把車門打開,跳到了車下。
谷又黃同時吆喝宋沖云也下了車,她先上車坐在后座的中間,讓罪犯閻小樣坐在她一邊,宋沖云坐在她的另一邊。這么看來,倒像她成了罪犯,被閻小樣和宋沖云押解著了。
唉,這是不好責(zé)怪谷又黃的,誰讓她把心貼在了宋沖云的身上呢。
反復(fù)地折騰了這么幾遭,司機老展這才發(fā)動了吉普車,慢慢地向前滑去了。
坐在車窗一邊的閻小樣,卻善解人意地輕聲地笑了一下。
谷又黃想她是笑自己的,她不要閻小樣笑,便不無氣惱地輕聲喝斥道:笑什么笑?
閻小樣就不笑了。
可是司機老展也笑了,自然也是輕聲地笑呢。
谷又黃能怎么樣呢?對受聘為協(xié)警的老展,雖然算不得國家編制的警察,卻也經(jīng)常工作在一起,知根知底的,谷又黃能對他惡語相向嗎。這是不能的,所以她也笑了。輕輕的笑著喝責(zé)道:不要笑。
02
肚腹的右下側(cè)痛著,一直地痛著。
大約從夜半時分就一點一點地痛著了,到天明時分,便痛得有點難以忍受。放在平時,堪稱警中之花的谷又黃,才不會忍著腹痛去執(zhí)行任務(wù)的。對宋沖云很是上心的她,有個與他同去西安城的機會,她是要積極的。她的目的很單純,公私兼顧,和宋沖云到省城西安去,把罪犯交出去,倆人好在西安城逛一逛,鐘樓是要去的,鼓樓是要去的,還有大、小雁塔,也是要去的,有可能的話,就在大雁塔的佛堂上燒一柱高香,祈求神靈開恩保佑他們……啊!怎么說呢?呆頭呆腦的宋沖云害得肚腹疼痛的谷又黃只有忍著疼痛,和他一起押解女犯閻小樣,到了西安,選個機會,把他們的關(guān)系確定下來,因此,她是要忍著的,咬牙忍著也要忍到西安去。
為了保證去西安,在來監(jiān)所提解閻小樣前,谷又黃繞道去了一趟縣醫(yī)院,在那里看了醫(yī)生。
醫(yī)生只是臨床做了個簡單的檢查,就說她是闌尾炎,要在醫(yī)院住下來,觀察治療。
谷又黃哪里聽得進去,她笑嘻嘻纏磨著醫(yī)生,說她還沒那么稀貴,開了幾樣藥后,就往監(jiān)所趕來了。
盡管谷又黃趕得很急,到時還是晚了些時間,加之她在安排座位時,又倒騰了那么一陣,時間就又晚了不少,使清晨原本冷寂的保安縣城,已然人來人往,開始熱鬧起來了。
從監(jiān)所要去縣城外的公路,是必須穿過一段街區(qū)路面的。吉普車一會兒鳴聲喇叭,一會兒鳴聲喇叭,頗為艱難地在人叢里向前爬行。
這是罪犯閻小樣所希望的,她側(cè)著臉,希望吉普車再走慢些,她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車窗外的縣城街道,以及街道上熙來攘往的人群。此外,還有街道兩旁的樹木和房子。她要把每一個人,每一棵樹,每一幢房子,都印記在她的腦子里,盡管這人、這樹、這房子,與她并無多大關(guān)系,她卻比往常的任何時候都留意。
是??!誰能知道閻小樣此刻的心情呢?一個死緩女犯,她太熱愛生她養(yǎng)她的故土了。
街的一邊,就是縣城中學(xué)的大門。
起名保安中學(xué)的縣城中學(xué),在陜北是大有名氣的,誰要考進這所中學(xué)讀書,那就等于誰的一只腳已經(jīng)跨進大學(xué)的校門了,只要在校用心學(xué)習(xí),很少有考不上大學(xué)的。縣城東南鄉(xiāng)閻家溝村的碎女子閻小樣,就很豪邁地考進了縣城中學(xué),成了這所名校學(xué)習(xí)最為刻苦,學(xué)習(xí)成績也最為輝煌的一員。老師和同學(xué)都喜歡她,對她抱著極大的期待。
吉普車依然緩慢地在人叢中蠕動。
閻小樣一眼眼地看著,就又看見了街邊的影劇院。
這座規(guī)模不是很大的影劇院,建成時間已是有些年頭了。那個時候,閻小樣還在縣城中學(xué)讀書,知道縣政府出資,填高了縣城邊上的一片河灘地,號召縣城的干部群眾,義務(wù)出工,修建了這座縣城建設(shè)史上從來沒有搞過的大工程。
修建影劇院之前,保安縣城多的是窯洞,有青磚卷箍的,有麻石卷箍的,還有在石巖上、土崖上掏掘的。當?shù)厝嗽?jīng)驕傲地說,保安堪稱世界窯洞博物館。
要建一座現(xiàn)代風(fēng)格的影劇院,中學(xué)的老師,組織在校的學(xué)生也到工地上來了。農(nóng)家女子閻小樣在工地上,她是吃得苦的,搬磚頭,抬灰漿,干得熱火朝天。打心眼里說,閻小樣期望她們的保安縣城,是該有座像樣的影劇院的,她也能到影劇院里來,看電影,看演出,那該是多么享受的事?。?/p>
在這里參加義務(wù)勞動,閻小樣看到了許多水泥預(yù)制件。
雄偉壯觀的水泥預(yù)制件呀!豎起來的兩排是柱子,橫架起來的是屋梁。水泥的柱子是粗壯的,水泥的屋梁是高聳的。在組裝這些大型水泥預(yù)制件時,動用了兩臺移動式大吊車,在施工人員吹響的哨子聲里,一根根的柱子豎起來了,一根根的屋梁架起來了。
多么輝煌的一座建筑呀!閻小樣當時昂著頭看,把脖子昂疼了,把眼睛看酸了,好像還不過癮。
落成之日,全縣城的人,自發(fā)走上街頭,扭秧歌,跑旱船,敲鑼打鼓,極盡慶賀與歡樂。
然而,所有的熱鬧與紅火,隨著時間的推移都冷卻下來了。如今的影劇院,除了偶然的一、二部叫座電影放映外,其它的演出活動基本沒有了。一天天,一年年的閑置,曾經(jīng)那么吸引人的影劇院,顯得破敗而落寞。不過呢,因為縣城的建設(shè)規(guī)模在擴展,原來靠著城邊的影劇院,不斷地有人投資,在它的旁邊修樓建房,就把影劇院的位置推到縣城中心地段了。有商業(yè)眼光的人,租了影劇院臨街的地方,隔出一間兩間的門面,作了生意的場所。
閻小樣看得清楚,那樣的生意場所還是很不錯的,有人在賣音響設(shè)備,有人在賣音像圖書,還有人在賣兒童的服裝和玩具……總而言之,是還有那么點繁榮景像的。
很幸運的,閻小樣在影劇院看過一場電影。那是影劇院落成后不久,為了報答義務(wù)出工人員的義映。縣城中學(xué)的三好學(xué)生閻小樣,作為學(xué)校的代表,坐在新建成的影劇院里,看著很受陜北人喜愛的《黃土地》。這部電影的畫面拍得太美了,就都是陜北的山山水水,溝溝梁梁,可在電影的銀幕上展現(xiàn)出來,就是比現(xiàn)實的好看,而且更為喜人。再就是電影里唱的歌兒了,也都是陜北人喜唱、唱了經(jīng)年累月的信天游,從劇中人的嘴里唱出來,也是特別的好聽,特別的耐聽。
當時的閻小樣,完全沉迷到電影里了。
到電影放映完畢,影劇院的場燈全都亮了起來,碎女子閻小樣還沉浸在《黃土地》的音畫世界里醒不來。好像就在那一刻起,閻小樣下了作個陜北民歌手的決心。
記得當時,閻小樣的心給自己的大腦說:我要唱歌。
也是上天有意,給了閻小樣一個少見的俏模樣,給了閻小樣一個少見的亮嗓子。
在她讀書的保安中學(xué),不經(jīng)意地,她就唱出名了。
那時候,閻小樣沒敢想得太遠,她覺得只要有民歌唱就很高興了,學(xué)習(xí)之余,閻小樣就去學(xué)校的音樂老師王厚草那里,讓她教她唱陜北民歌。老師王厚草就怕沒有學(xué)生學(xué)唱歌,特別是像閻小樣這么秉賦天成的學(xué)生,自覺學(xué)唱陜北民歌,她沒有不認真教唱的理由。
老師王厚草,為閻小樣感動著,她像發(fā)現(xiàn)了一顆歌壇新星一樣,把她所有的唱技和唱功都教給了閻小樣。
遺憾隨之而來,閻小樣的母親病了,不是一般的病,是個花錢如流水卻也無法治愈的惡疾。后來的一天,閻小樣被從王厚草老師的練歌現(xiàn)場叫出來,來到母親的病床前,俯身趴到母親的身上,想要聽到母親一聲最后的囑咐都沒有,就眼睜睜地看著母親撒手去了。
在母親的靈床前,閻小樣哭了。她想她會嚎啕大哭的,但卻沒有,只是靜靜地流著淚,心里頭無聲地給母親唱起了一首陜北信天游。
閻小樣唱的是母親過去編唱的一首《家常飯》:
葫蘆黃瓜嫩菠菜,
青菜白菜小蘿卜菜。
綠豆小米豆錢錢,
蕎麥三棱兒麥子尖。
苦菜葉葉兒搓拌湯,
榆錢葉葉兒熬糊湯。
硬糜子饃饃軟糜子糕,
燒酒盅盅子擺開了。
閻小樣不知道,她在心里為什么無聲的哼唱信天游?是因為母親也會唱信天游吧?是的啊,母親是太會唱、也太愛唱她們陜北的信天游的,她能唱的信天游很多很多,是她們閻家溝村難不住的唱家子。而且是,許多的信天游,還都是母親現(xiàn)編現(xiàn)唱的,她的手頭,她的眼前,是個什么,就編唱什么。正如閻小樣現(xiàn)時唱的信天游,就都是母親家常生活里的編唱,她用心唱給母親,是對母親的祭祀嗎?
沒錯,閻小樣就是這樣祭祀她的母親了。
親愛的母親喜唱信天游,閻小樣也喜唱信天游,人就說,她是母親托生的,遺傳了母親的特長。
然而,遺傳了母親特長的閻小樣,很是不幸,像她的母親一樣,只能圈在她們閻家溝唱信天游了。沒有辦法,家里剩下一個父親,還有一個長兄和小弟,三條漢子,沒個女人照料還真是不行。
閻小樣輟學(xué)回了家,接過母親的責(zé)任,料理起了家里的生活。
03
魂牽夢縈的保安縣城,被司機老展駕駛的四輪吉普車,拋在身后看不見了。
鶯飛草長的陜北啊,天是那樣的高,云是那么的淡,押解著閻小樣的吉普車,像只活潑的旱天魚,在陜北獨有的溝溝梁梁上翻轉(zhuǎn),一會兒呢,呼呼啦啦地沉入到了深不可測的溝底,一會兒呢,又飄飄搖搖躥升到高可及天的梁頂。
下到溝底里,自然會有一條小河,鳴鳴濺濺地流淌著,不歇不停,不知疲累,這兒,那兒,又少不了成群結(jié)伙的鴨子,或者白鵝,在清清淺淺的河水里,悠悠然然地浮游著。間或呢,是一只鴨子了,蹶起肥碩的屁股,把頭扎進水底,它是叨住了一只小魚嗎?不知道,只見它從水里仰起頭來,撲棱著翅膀時,猜想它是一定有所獲得了;嘎兒——嘎兒——大叫著的,應(yīng)該是驕傲的大白鵝了,它是在唱信天游嗎?好像不是,隨著它高亢的叫聲,有一只如它一樣的雪白大鵝,劃動著紅紅的腳蹼,迅捷地游到它的身邊,于是,它把叫聲壓低了,相互把頭繞到脖子上,嘰嘰咕咕說個不?!拥膬砂?,是一棵一棵的柳樹。
陜北的柳樹??!
都有一個奇怪的習(xí)性,喜歡刀砍斧剁,把它長得蓬蓬勃勃的頭顱,從齊人高的地方斷下來,只待來年,就又生出更加蓬勃的新枝來。好像是,不遭砍頭的柳樹,還不是很自在,長著長著時,會自絕性命而死去,倒是遭受砍頭的柳樹,卻總是精力旺盛,生得葳葳蕤蕤,勁頭十足。
這就是陜北柳樹的好了。它們像是知道陜北人的需要,以它一次次斷頭的犧牲,奉獻出陜北人生活中略嫌短缺的用材。
吉普車爬到梁頂上了……到處都是高入云天的井架。新時期的陜北,一個新的風(fēng)景,就是這些涂了黃漆的井架了,那是油田工人在鉆新的油井……還有磕頭蟲,這是當?shù)厝藢Τ橛驮O(shè)備的一種俗稱,它或者獨立一處,或者成群排列,不是十分緊張地,上來了,下去了,無始無終地運動著,黏稠的黑色原油,就從地下的深處沖出來,匯入到相連如織的輸油管道里。
不眨眼地望著車窗外的景致,望得閻小樣有些疲倦,她回了一下頭。
正是她的這一回頭,看到坐在座位中間的谷又黃,臉色一片剎白,并有細碎的汗水,像是草葉上的露珠,不斷地浸出來,閻小樣就很吃驚了。
閻小樣小心地問:哎,怎么了?你不舒服嗎?
谷又黃卻不買賬,說:咸吃蘿卜淡操心。
一旁的宋沖云也注意到谷又黃的臉色,伸手在她的額頭上試了試,說:不發(fā)燒呀!
是個粗心人呢。谷又黃白了他一眼,說:你才發(fā)燒哩。
宋沖云卻還不明白,說:那你說,你的臉色咋那么難看。
谷又黃的話就不好聽了,說:難看了你甭看。
宋沖云是知錯的,依然地漫言軟語,說:我是擔(dān)心哩。給我說,你哪兒不好受?
谷又黃這就乖順起來了,說:小肚子那兒,不曉得咋的,有些疼。
宋沖云就很緊張了,說:啊呀!這可咋辦呢?
谷又黃卻還故作輕松,說:涼拌(辦)么。別害怕,死不了人。
倆人是,你要雞上一口,他就鴨上一口,拌著人間才有的那種幸福的小嘴。一邊的閻小樣,還有駕車的司機老展,就都成了無足輕重的旁人了。不知司機老展是怎么想的,他只回頭關(guān)切地看了一眼谷又黃和宋沖云,就又雙目朝前,聚精會神地駕駛著吉普車往前奔馳。閻小樣想的就多了一點,她知道,她是一個被押解的服刑犯,她是沒有資格關(guān)心人的,哪怕是表現(xiàn)出一點點關(guān)切的意思,都只能是惹得人煩,不高興,戧她一頭,吐她一臉,她也得滿盤子滿碗的接著呢。
這么想著,閻小樣就想哭。
可是現(xiàn)在,她還哭得出來嗎?不會了。一個人的眼淚是有限的,不可能像條河,長年累月的流,而且呢,便是河水,也有流干的時候,像她們陜北,有些年頭了,一些原來波濤翻滾的河水,不是都干了嗎?閻小樣覺得她的眼淚,就如斷流的河水,已經(jīng)徹底地流干了。
但她現(xiàn)在卻想哭,心頭上淚汪汪的。
汪汪的哭的感覺,是為了自己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那么就是為了押解她的女警察谷又黃,是的啊,一定是的。只是短短的時間里,閻小樣卻已敏銳地發(fā)現(xiàn),谷又黃和宋沖云的關(guān)系不一般。她們是一對小夫妻嗎?不大像哩,是小夫妻的話,要比他們現(xiàn)在的樣子親密。那么,他們就該是一對小戀人了?這么想著,閻小樣在心里依然否定著,她感覺倆人離著小戀人也還存在著一點距離……這么說,他們就一定是一對有點意思的人兒了!是的啊,一定是的,他們現(xiàn)在的樣子,怎么看,都是這樣的一對人兒哩。
這么一想,閻小樣清楚了,她所以想哭,既是為了押解她的一對小警察的幸福,也是為了她的不幸。
按說呢,年輕的女子都有一個夢想的,能夠被人所愛,也能夠愛別人。當然了,只能是被她想愛的人所愛,她愛她所想愛的人。閻小樣就是這樣夢想的,但她不能夠了,也許是永遠都不能夠了。
是怕汪汪的淚水流出眼眶嗎?
閻小樣把頭轉(zhuǎn)向了車窗外,是這一轉(zhuǎn),她便看見了熟悉的山梁,熟悉的溝坡,熟悉的小河了……她的,更為熟悉的家。
生了她,養(yǎng)了她的家??!
就在眼前的那道山梁的背后,裊裊的炊煙,自由地從山梁的那邊飄飛起來,翻過了山梁,還帶來了狗的輕吠,雞的啼鳴,羊的嗚咽……閻小樣在心里告別著故鄉(xiāng),告別著家,默默地為她的親人禱告著了。
閻小樣默禱說:親人啊,小樣對不起你們了。
將心比心,一個遠離家人服刑的犯人,隔著車窗玻璃,如此深情地注目車窗外的一切,在宋沖云和谷又黃看來,是能夠理解的。一路走來,閻小樣不錯眼地盯視著車窗外邊,宋沖云和谷又黃,又職業(yè)使然地盯視著閻小樣,這么長時間遠距離地盯視,在宋沖云和谷又黃的心頭,漸漸地,很沒道理地生出了一種同情感。特別是宋沖云,感覺閻小樣其實是不該受這牢獄之災(zāi)的。
因為什么呢?
就因為閻小樣愛唱信天游嗎?
就因為閻小樣生得俊俏宜人?
宋沖云的臉色不再燒了,心也不再急了。但他還是由不了自己,要想閻小樣,想她的不幸和災(zāi)難。
04
輟學(xué)回家的閻小樣,去了半山腰母親的墳堆前,她是拿了一卷紙的,是她在學(xué)校儉省下來的紙哩,有的已經(jīng)訂成作業(yè)本,上面或者寫了字,或者還沒有寫字,這可都是閻小樣的心愛了。她拿到了母親的墳堆前,點上火,一頁一頁地?zé)恕?/p>
紙火在風(fēng)中打起了旋兒,呼悠悠騰空而起,旋飄在云彩全無的虛空里,像是一只只火焚的鳥兒。
閻小樣知道,她是燒著她的希望的,同時也燒著她的決定。
決心既下,閻小樣回到了家里,像母親活著時一樣,為了家的生計,黑黑明明,沒頭沒緒,無邊無沿地擔(dān)起了家的責(zé)任,為她們的家操持煙火了。
俗話說得好,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年紀還輕的閻小樣便是這樣,一旦把家的責(zé)任擱到了她的嫩肩上,擔(dān)得起,擔(dān)不起,她都必須擔(dān)著走了。多虧是,閻小樣的悟性好,入道快,家里家外,沒有幾天時間,就都歸置得有模有樣,如她母親在世時一個樣子了。
老爸是個肉性子,天大的事都不起火。
所以呢,母親在世時,家中大事小情,都是由著母親操弄的?,F(xiàn)在,閻小樣接過了母親的責(zé)任,自然就也由著她來擔(dān)承了。性情柔軟的老爸看在眼里,就在一天清晨,當著閻小樣的哥哥閻小虎和弟弟閻小豹的面說了。
老爸說話前,先很郝顏地笑了笑,說:小樣啊,你太像你娘了。
什么意思呢?別人聽不明白,閻小樣聽明白了,她的哥哥閻小虎,弟弟閻小豹都聽明白了,就是此前還有些不放心的老爸,此后放心閻小樣管家了。大事小事,都指望閻小樣來經(jīng)管了。
也的確是,從此以后,家里有一分錢的收入,有一分錢的花費,就都在閻小樣的手上過了,老爸從來是,不聞也不問。
鍋上案上的蒸煮悶炒,炕上炕下的縫補拆洗,閻小樣有條不紊的做妥貼后,她還要幫助老爸下溝收種,上梁放羊的。
這些活兒,要是由著閻小樣的性子來,她寧肯不在鍋邊炕頭上轉(zhuǎn),也是情愿下溝上梁的,在溝梁做活放羊,苦累自然要重一些,但卻叫人放松。特別是趕著羊群,去了坡梁上,羊兒是要攆著好草去的,閻小樣就跟著羊群走,羊兒吃吃走走,吃走得累了,會四蹄撐著歇上一會兒的,閻小樣也就歇下了,在距離羊群不遠的地方,隨便的一坐,或者側(cè)身一躺,聽溝底的小河流水,看天上的飛霞流云……適逢這樣的時候,閻小樣就想唱歌,唱她們陜北熱辣辣、甜潤潤的信天游。
閻小樣唱的是傳統(tǒng)民歌《女兒謠》。
六月里黃河冰不化,
扭住我成親的是我大。
五谷里數(shù)不過豌豆圓,
人里頭數(shù)不過女兒可憐。女兒喲!
灣水上的鴨子刮水上的鵝,
公家人不知我會唱歌。
青石板上栽蔥難扎根,
想說心事口兒難開,口兒喲!
天上的沙鷗一對對飛,
不想我的娘親再想誰,
不想我的娘親再想誰,娘親喲!
本來呢,閻小樣的信天游唱得好,在保安中學(xué)的校園里,又有敬愛的王厚草老師,對她進行了許多的專業(yè)輔導(dǎo),她便唱得更好了。好像是,把她專業(yè)學(xué)習(xí)來的信天游,拿在野天野地的梁坡上,迎著明媚的陽光,迎著熙微的風(fēng)吹,她的信天游唱得就更好了。
有好幾回,閻小樣把家里的羊群趕到背梁上,自己縱情唱起信天游時,對面坡梁上像條黑色緞帶的公路沿邊,會有一輛兩輛行駛的汽車停下來,鉆出幾個人,手往眉眼上一搭,瞭望著這邊坡梁上唱著信天游的她,久久地不肯離去。
這邊的閻小樣,心里是得意的,她喜歡人家聽她唱信天游的。于是閻小樣唱了一首還會再唱一首的。
閻小樣就唱她愛唱的《這么好的妹子咋就見不上面》:
這么長的個鞭子——鞭子哎,
咋探呀么探不上個天。
這么好的個妹子——妹子哎,
咋見呀么見不上個面。
這么大的個鍋來——鍋來哎,
咋下呀下不了兩顆米。
這么旺的個火來——火來哎
咋燒呀燒不熱個你。
三個疙瘩的石頭——石頭哎,
咋呀么咋是兩塊磚。
什么呀的個人來喲,
哎喲,把人的個心呀么心撓亂。
這就是陜北的信天游,這就是陜北女子閻小樣,她是不會掩飾的,老輩人這么熱熱火火的唱了,她也就熱熱火火地唱。盡管讓別人聽來,有那么點挑逗,有那么激將,但讓聽的人,就感到特別地過癮,不是一點點的過癮,而是像喝了羊羔湯,吃了糜子糕一樣的過癮哩。果然就有大膽的漢子,好生不知羞慚,在對面坡梁上聽著不能自禁,張開了嘴巴,要來對上幾聲了。
對面山上的疙梁梁,
哎喲,那是一個誰?
那就是我要命的,哎喲,
要命的三妹妹。
閻小樣笑了。她發(fā)現(xiàn)和她對歌的人,白白胖胖,雖則有了把年紀,人卻顯得精神爽朗,他從對面山上的公路上走,聽見閻小樣唱信天游,是一定要停車聽的。閻小樣就想,那是一個像她一樣熱愛信天游的漢子呢,但他只有平白的喜歡了,天生的破嗓子,絕對是唱不好信天游的。
這讓閻小樣很遺憾,許多次,像這位白胖的漢子一樣,想著有人能和她對唱的,卻沒有一次,沒有一人能對得好。
有一次呢,閻小樣的老爸從溝底下爬到了坡梁上。他的到來,像個隱身人一樣,靜悄悄地,坐在散漫的羊群邊上,眼睛看著羊兒吃草,卻聳著耳朵,一字不落地聽閻小樣唱信天游,把他一張滿是溝壑的老臉聽得一抽一抽的,一會兒就流淚了。老人順勢抹了一把,把沾在手掌上的淚水摔在了草葉上。
閻小樣發(fā)現(xiàn)老爸了。
發(fā)現(xiàn)了一把一把地把淚抹下來,摔在草葉上的老爸,還著實把閻小樣嚇了一跳。她自己就如一只白嫩的羊兒似的,跑到了老爸的身邊。
閻小樣關(guān)切地問:爸呀,你是咋了?咋的流淚了?
老爸卻淚眼婆娑地笑起來,說:我是高興哩,高興你的信天游唱得像你的娘親一樣好。
這是個繞不開的話題。自從娘親去世后,老爸逢著什么事,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閻小樣的娘親,情不自禁給閻小樣說她娘親這樣的好,那樣的好。
這一天,老爸終于抹干了臉上的眼淚,給閻小樣說她娘親的信天游好了。說他就是被閻小樣娘親的信天游吸引了,才死死活活地追著閻小樣的娘親,結(jié)成了他們死死活活的一對對。
老爸說著閻小樣娘親的信天游時,仍然是情不自禁的,并且張開了口,唱起了一曲信天游。老爸唱的是《小妹妹不嫌窮哥哥》:
雞蛋殼殼點燈半炕炕明,
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窮。
耳聽見哥哥唱著歌兒來,
熱身子撲在冷窗臺。
只要和哥哥搭對對,
鍘刀斷頭也不后悔……
閻小樣原來只曉得娘親的信天游唱得好,沒想到老爸的信天游唱得也不差。此時此刻,她正聚精會神聽老爸唱著信天游時,老爸卻不唱了,一曲信天游,在他的嘴里,像是一條歡歡暢暢流淌的小河,生生地被他掐斷了……老爸難得地笑著,是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幸福的笑哩。
老爸給閻小樣指著吃草的羊群說,你看吃草的羊吧,沒人教它,它總是攆著高草去吃。有那么多的高草讓它吃嗎?太少了,是不夠它們羊兒吃的,最后還都得吃蹄子下的矮草。老爸這么說著,話題一轉(zhuǎn),就又說起閻小樣的娘親了。老爸說了,你的娘親呢,心性是很高的,一輩子的心性高,我把她虧下了。我是沒有一點辦法,只能把你的娘親虧下了。
年輕時戴了大紅花,穿了綠軍裝,騎了大白馬,秧歌鑼鼓送到部隊吃了幾年糧的老爸,聽說當年的他,是很英俊的呢。本來,老爸有條件留在部隊上的,可他念著閻小樣的娘親,戴著他在部隊上掙來的兩枚軍功章,樂樂呵呵回到閻家溝村,高高興興地娶了閻小樣的娘親。
老爸的綿軟性子,是他愛娘親愛出來的。
老爸習(xí)慣了,就成了現(xiàn)如今一成不變的綿軟人。
老爸給閻小樣說了羊吃高草的話,說了娘親心性高的話……老爸是想說什么呢?是說她閻小樣如她的娘親一樣,也是心性高嗎?
心性高了不好嗎?閻小樣才不這么認為,她倒是覺得,人呢,是該有些心性的,而且是越高越好,越高才會活得有品位。
閻小樣就還在坡梁上放羊時唱著她的信天游。
05
隨山賦形,忽高忽低,或轉(zhuǎn)或彎的陜北山地公路,總有一些碾碎的路面,呈現(xiàn)出大小不一的坑槽,卻也有避讓不及的,碾上去了,把車彈起來,彈得老高,車上的宋沖云、谷又黃,還有閻小樣,就都隨著吉普車的彈跳,竄起來,落下去,一刻不得消停。有幾次,把谷又黃彈跳得歪到了閻小樣的懷里,她就趕緊收起身來,好像罪犯閻小樣會連累了她似的。自然了,谷又黃也會彈跳得歪在宋沖云的懷里,是這樣的,她就會多賴一會兒,多享受一會兒她心所想要的溫暖。坐在靠著車窗一邊的閻小樣,不是一塊石頭,她也會被顛簸的吉普車弄得彈跳起來,有時會歪向窗門,把頭重重撞在車幫上,有時會歪向谷又黃,把頭撞在谷又黃的身上,讓谷又黃不無厭惡地推她一把,對她毫不客氣的呵斥了。
谷又黃怒責(zé):坐正!
谷又黃痛斥:坐穩(wěn)!
行駛了一段路程,押解閻小樣的吉普車上,就不斷地響起谷又黃的吆喝,她的出語短促而嚴厲,很有一股警察對罪犯的效果。
閻小樣是委曲的,她也想坐正,也想坐穩(wěn),避免撞上谷又黃,但是,客觀條件決定了她再怎么努力都沒法坐正坐穩(wěn),好像是,她越是僵硬著身子,就越是坐不正,坐不穩(wěn),越是要不由自己的撞上緊挨她坐著的谷又黃。
終于是,吉普車躲不開路面上的一個坑槽,彈跳起來,剛落下來,就又遭遇到了一個坑槽,吉普車就又一次地彈跳起來,凌空飛射了一瞬,落下來,只聽“叭”的一聲炸響,吉普車便趴在坑槽前不動了。
不用檢查,大家知道吉普車爆胎了。
司機老展和宋沖云下了車,留著谷又黃在吉普車上看守閻小樣。
谷又黃就又用短促而嚴厲的語氣警告閻小樣了。
谷又黃說:坐好了,不要動。
閻小樣就很聽話地坐著,紋絲不動。但這不能保證她的思緒也不動。她眼望車窗外的山川地勢和眼前的公路,想她生活在閻家溝的時候,她自由地放牧著家里的羊群。她在坡梁上唱信天游,公路上有人駐足聆聽,一天過去了,一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有多少過往的行人聆聽了她唱的信天游,她是不知道的。那一天,閻小樣趕著羊群又出了坡。叫她奇怪的是,她這天的右眼老是跳,聽人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禍,她不曉得自己會有什么禍端,心慌慌地看著羊兒,差不多剛好吃飽肚皮,就吆著羊群回家了。
剛一回家,閻小樣發(fā)現(xiàn),哥哥閻小虎早她一步也回家來了,和哥哥閻小虎一起來家的,竟然就有那個呆立在公路邊多次聽她唱信天游的白白胖胖的人。
閻小樣就只有吃驚了。
同樣吃驚的還有白胖的人,他把閻小樣大睜著眼睛看了好一陣子。他說:怎么是你呀!
閻小樣知道有理不打上門客的鄉(xiāng)諺。而且是,閻小樣也不討厭人家白胖的人,隔山聽她唱信天游,聽得那樣的癡迷,作為愛唱信天游的她,應(yīng)該感謝人家才對呀。但是本能告訴閻小樣,她不能太給這個人好臉色。于是,她轉(zhuǎn)身對著她哥閻小虎翻著白眼。那樣的意思她哥應(yīng)該看得明白,別把陌生人往家里帶。
白胖人的確不知趣,還沉浸在他的驚訝中,不住嘴地說:真?zhèn)€是巧,聽你在坡梁上唱信天游,把人的心都唱醉咧!
白胖的人話說得輕佻了。閻小樣毫不客氣地斜了他一眼。對這一眼,白胖的人是有感覺的,就不再說別的,只說閻小樣的哥哥救了他,是他的恩人哩!
平白無故,怎么就恩人了?
閻小樣不解地看著她哥閻小虎,這才發(fā)現(xiàn)哥哥的一條胳膊曲著,用一條布帶吊在脖子上,從袖筒往進看,隱約看見,打著石膏繃帶。閻小樣這么看著她哥,使她哥閻小虎有點不好意思,倒退了幾步,閻小樣就還發(fā)現(xiàn),哥哥的腿上也有傷,一拐一瘸,儼然無法受力的樣子。
撇下手里的放羊鞭,閻小樣撲到哥哥閻小虎的身邊,伸手去捉哥哥的傷胳膊,很是驚恐地問:哥啊,你是咋的了?
哥哥閻小虎卻躲著閻小樣伸來的手不說話。
閻小樣就還問:很嚴重嗎?啊,哥你說。
哥哥閻小虎還是不說。
閻小樣就急得直跳腳,心疼得眼里冒起了水花花。
哥哥閻小虎就笑起來了,是個帶著幸運,帶著喜悅的笑哩。好像他的受傷,是件多么光彩的事。
閻小樣的這位哥哥呀,叫閻小樣怎么說呢?既為骨肉,閻小樣是愛著他的,同時又在心里暗藏著一點小小的恨意。
所以還有恨意,在閻小樣看來,是恨她的哥哥閻小虎太不爭氣了。不像她的弟弟閻小豹,上學(xué)讀書呢,就認真地上學(xué)讀書,回到家了,眼里便全都是活,能做什么做什么,腳手不失閑。先在閻家溝的小學(xué)學(xué)習(xí),像她這個姐姐一樣,一路的高分,這便考進了保安縣城的中學(xué),是縣城中學(xué)著意培養(yǎng)的重點生。閻小樣打聽到消息是,她的弟弟閻小豹,只要不松勁,國家重點大學(xué)的校門已經(jīng)向他敞開了??伤母绺玳愋』?,卻奇了怪,拿起書就嗑睡,放下書就精神,讓人懷疑,他可能患有書籍恐懼癥,根本不是個讀書的料子。是這樣的,也還罷了,回到家,眼里根本沒有活,不說繁瑣的家務(wù)活了,溝底下灘地里的農(nóng)活,老爸忙得腳手朝天,喊他去侍弄,他卻死不動彈;坡梁上放牧的羊群,閻小樣想著騰出手來,做點家務(wù),讓他去趕坡,他仍是犟著脖項不去。槍桿高的一條漢子,還能在家里吃閑飯不成。
閻小樣和他哥閻小虎大吵了一場。
老爸和小弟閻小豹,自然地,都站在了閻小樣的一邊,讓她哥閻小虎大失顏面,很是狼狽孤立。
狼狽孤立的人,卻不認輸,一跺腳,從嘴里嘣出一口狠話來:家里沒我站的,好么,我走呀!
哥哥閻小虎咬牙下著決心,說:不信天底下那么大,就沒我站腳的地方。
狠話既已從口吐出,想收就不好收回了。無賴了,她的哥哥閻小虎就出門走了。不知都走了哪里,閻小樣四處打聽,能打聽的人,能打聽的地方,都沒打聽到閻小虎的消息。
哥哥閻小虎去了哪兒呢?
這讓閻小樣一直后悔著,不該和哥哥閻小虎吵那一架的。
閻小樣后悔著,他卻突然地回家來了。
回來了,卻又成了白胖的人的恩人。
白胖的人能隨便讓人當他的恩人嗎?他是多么富有的人啊,在陜北地面上鉆了許多油井,是個呼風(fēng)風(fēng)來,喚雨雨到的油老板呢,隔三見五的,他總要在報紙、電視上露個臉,這些事,閻小樣是見得著的,縣城擴建中學(xué),號召大家資助,白胖之人便捐款資助了;縣城鋪設(shè)城區(qū)道路,號召大家資助,白胖人也資助捐款了;再是整修河道、綠化荒山,等等等等的公益善事,只要政府有號召,白胖之人總是積極響應(yīng),資助捐款……是這樣的舉動,讓閻小樣不斷地改變著態(tài)度,覺得像白胖之人一樣的油老板,是很有些值得肯定的地方。但是呢,態(tài)度的改變也僅只如此,并未從根本上改變,埋在心靈深處的態(tài)度,對他們似乎總存著點瞧不起。譬如過春節(jié)了,白胖之人上了電視臺,掏錢在電視的屏幕上向群眾拜年,統(tǒng)共說了三句話,沒一句說得通順,特別是他做的那個拜年動作,閻小樣當時看了,就很是不以為然。
閻小樣為此還嗔罵了一句: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腸。
啊呀呀,我的天啦,矮矮胖胖的一個人,起的名字倒還好聽,叫了個顧長龍,這太好笑了。不過呢,鉆出來黑色石油的他,卻生得那樣的白,還是叫人要驚訝的。
不知自己是笑好呢?還是板著臉好?閻小樣一時沒了主張。她應(yīng)酬不了白胖之人顧長龍,讓她哥閻小虎在家先陪著,她出門去了溝底下,叫回了她的老爸。性情綿軟的老爸,同樣應(yīng)酬不了白胖之人,先讓白胖之人進窯里坐,再給白胖之人泡了茶,就又舉著他的旱煙袋,裝了一煙鍋的煙葉子,甚是恭敬地往白胖之人的手上遞,讓他也抽上一鍋,還說,抽煙么,就抽老旱煙,老旱煙的勁道足哩。
白胖之人還就接到了手上,劃著火抽了一口,就把黃銅煙鍋里的旱煙葉子磕掉了。
白胖之人強裝戧了他,咔咔咔干咳了幾聲,就把他一直夾在胳膊窩的黑皮包拿到手里,唰地拉開鏈口,從中取出一盒大紅的中華煙,顛出兩支來,給了閻小樣老爸一支,他自己也叼了一支,打著了火,很是過癮地抽起來了。
閻小樣的老爸也是,手里捉著中華煙,也是很香地抽著了。
抽著中華牌的香煙,顧長龍說了。他說真該感謝閻小虎的!油井上買了幾臺磕頭蟲(抽油機),都是幾噸重的鋼家伙,租了平板大汽車,拉到井口上卸。是一臺吊車呢,過去也卸過這樣的鋼家伙,不承想,卻在這次卸貨時出了問題。是個大問題呀,吊車把鋼家伙剛剛吊到空中,擺著吊臂往下落的時候,吊車的前伸臂歪了一下。這就不得了了,當時的顧長龍就站在吊臂一邊,如果躲閃不及,砸他半死還是好的。千鈞一發(fā)之際,閻小虎沖上來了,他把顧長龍推出了危險境地,自己卻被傷著了。
顧長龍是動了情的,他給閻小樣的老爸說:你養(yǎng)了一個好兒子。
不是閻小樣敏感,她發(fā)現(xiàn),顧長龍在向她的老爸說這些話時,眼神一飄一飄地,總是往她的身上飛。
閻小樣就有意識地躲著顧長龍。
仿佛她的躲閃更能引起顧長龍的興趣,他給閻小樣的老爸說了那一堆話后,就把臉對著閻小樣了。
顧長龍跟閻小樣說:你的信天游唱的真好!
閻小樣就還想躲。
顧長龍卻叫住了她,說:你不要躲。我給你說,麻煩你了,叫你哥先在家養(yǎng)傷,傷好了就到我的油井上來,我的油井上缺他這樣的員工。再說呢,你哥是我的恩人,你有要求了,我也會滿足你的,你說呢?
06
坡梁上,那一點點的紅,肯定是山丹丹了……還有那一點點的藍,又肯定是藍花花了……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造就了陜北特殊的自然物種,極盡可能地裝飾著連綿不絕的山川和溝坡,使得原本單調(diào)的黃土地,顯得多姿多彩,絢爛迷人。
又是一個小小的坑槽,吉普車跑在上面,自然要竄跳一下的,谷又黃皺緊了眉頭,在每一次的竄跳中,都要忍無可忍地輕吟一聲。
宋沖云是擔(dān)憂的,谷又黃有一聲輕吟,他就有一聲問候,你沒事吧?啊,給我說,你哪兒不舒服,是肚子疼嗎?
沒錯,谷又黃就是肚子痛,而且是越來越疼了。她把手握成了拳,死命地抵在小腹上,盡量不使她的輕吟發(fā)出聲。
但是呢,谷又黃控制不了她,在吉普車兔子一樣竄跳在陜北山地的公路上,她還是要輕吟的。
一旁想著心事的閻小樣,不是石頭人,她能夠感受到谷又黃的忍耐。她是很想關(guān)心谷又黃的,而前頭的教訓(xùn)又告誡她,她是不好關(guān)心谷又黃的??伤荒茏越赜直还扔贮S感動著,知道她所以忍受疼痛,是因為宋沖云的,閻小樣以一個女孩子的敏感,敢于肯定谷又黃是愛著宋沖云的,為了愛,她就只有忍受了。這么一想,閻小樣對這個有些嚴厲的女警察,生出了許多好感,甚至敬意。
沒法阻擋自己,閻小樣側(cè)過頭去,來看另一邊的宋沖云。她發(fā)現(xiàn)了他的粗心大意,對他就有了些微的埋怨……漢子們呀,咋就那么遲鈍呢?
閻小樣是不忍了,她用帶著手銬的胳膊輕輕地捅了一下谷又黃。這一次還好,沒有受到谷又黃喝責(zé),閻小樣便想,她是體會到了她的關(guān)心了。都是年齡相仿的女子,這一點應(yīng)該是好溝通的,閻小樣呢,就不再猶豫了,她要說出自己的擔(dān)心了。
閻小樣叫了谷又黃一聲大姐,說:你別硬忍了,痛就是痛,哪兒不好,你得說呀。
谷又黃感知了閻小樣的善意。她覺得這個愛唱信天游的漂亮女子,自己被判了那么重的刑期,卻還不知愁苦,憑著本能,還要急煎煎關(guān)心別人,實在是太不容易了。為此,谷又黃想她不能再是一副兇巴巴的面孔,她是該有一點暖色的,哪怕對方是一個罪犯。不過呢,谷又黃不好轉(zhuǎn)變得太快,她還得裝,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
閻小樣卻是不忍的,她又叫了谷又黃一聲大姐,說:你聽我說,哪兒不好是要找醫(yī)生的,可別耽擱了。
谷又黃沒有理會閻小樣,倒是宋沖云在閻小樣溫婉地勸說中,關(guān)切地看著谷又黃,同時又一瞥一瞥地看著閻小樣,這使閻小樣就很感激了。便是谷又黃,自然也是很受用的,她從宋沖云的那一邊,看著車窗外的坡梁。
忍受著疼痛的谷又黃,一定看見了坡梁上的山丹丹和藍花花了。顯然地,她是非常喜歡滿坡滿梁,蓬蓬勃勃開放著的山丹丹和藍花花的,每一朵,開得都是那么的鮮艷,奔放,泛濫著一種野性的美麗。
為了轉(zhuǎn)移目標吧,谷又黃贊美山丹丹和藍花花了。她說:多么自在的花兒呀!
不用谷又黃說,閻小樣也是喜歡山丹丹和藍花花的,但在此一時刻,閻小樣曉得,谷又黃所以贊美山丹丹和藍花花,是說給宋沖云聽的。而宋沖云也聽懂了谷又黃的意思。因而,宋沖云爬在司機老展的耳朵上,給他耳語了幾句,善解人意的老展,就停下了車。車還沒有停穩(wěn),宋沖云就跳了下來,向公路邊的坡梁上攀爬去了。
矯健的身姿,像是陜北坡梁上奔跑跳蕩的山豹,宋沖云一忽兒采下一朵山丹丹,一忽兒采下一朵藍花花……他的懷里,很快就是一束壯觀的花團了??伤孟襁€不滿足,還在坡梁上追逐著山丹丹和藍花花,在奔跑,在跳蕩……閻小樣觀察著谷又黃的表情,發(fā)現(xiàn)她被宋沖云的身姿吸引著,神情倏忽變得安祥又慈悲。
雖然眼睛追著宋沖云,谷又黃卻還考慮著閻小樣。她說:想方便嗎?
都是女孩子的問題,幸虧谷又黃想得到,閻小樣就很老實地回答:有點想哩。
谷又黃就押解著閻小樣,跟隨她去了坡梁上的一個背洼地,她護著閻小樣,讓閻小樣解了個小手,然后又由閻小樣護著她,她也解了個小手。到她倆回到吉普車跟前來時,宋沖云已從坡梁上先于她倆到了吉普車旁。
很大很大的一束山丹丹和藍花花哩,宋沖云早用坡梁上的葛條綁扎好了,舉起來,送到了谷又黃的懷抱里。
讓閻小樣奇怪的是,宋沖云采來的花不是花,而是可以療疾的藥,谷又黃慘白的臉,埋在大團大團的花束里,也像山丹丹一樣的紅亮,原來嚴肅得有些發(fā)冷的神色,一下子也柔和溫暖起來了。
一邊的閻小樣,忍不住說:大姐,你真漂亮。
算是一種認同吧,谷又黃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宋沖云也是,在把他采來的山丹丹和藍花花送給谷又黃后,自己是情不能禁地踮起腳尖,風(fēng)車輪子樣,原地轉(zhuǎn)了幾個圈兒。
還有駕駛吉普車的司機老展,總是那么的沉默寡言,卻在這時,抽著一支當?shù)禺a(chǎn)的“圣地”香煙,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后,扯開了他的大嗓門,沒頭沒尾地唱起了一曲信天游。
司機老展唱的是《風(fēng)流的妹子風(fēng)流的漢》:
山丹丹花兒背洼洼開,
你有心思慢慢來。
前半晌來了后半晌走,
定下關(guān)系咱好接頭。
馬蓮的花兒藍瑩瑩開,
你是干妹子的心尖尖。
抱住肩膀親了個嘴,
肚子里的冰疙瘩化成了水。
應(yīng)該說,司機老展的信天游唱得是不錯的,而且是,他還沒有唱罷,卻臊得宋沖云撲到他的身邊,伸手把他的嘴捂住了,催他說,誰不會把你當啞巴。咱今日有事,咱要趕路,閉了你的嘴,咱走。長了宋沖云一些年歲的老展,本來就是逗宋沖云玩的,他張著眼睛,很是狡黠地沖著谷又黃扮了個鬼臉,便很守職責(zé)地上了駕駛室,等著他們也上了車,就又發(fā)動引擎,在陜北的山路上顛簸著向前走了。
車廂里一下子有了那一大束的山丹丹和藍花花,空間自然顯小了一些,但卻充溢著無處不在的花的馨香……谷又黃一會兒把臉偎在花束里聞一下,等一會兒,又把臉偎在花束里聞一下,臉上是久久褪卻不了的紅暈。
在山丹丹和藍花花濃郁的香氣里,閻小樣困了,從來沒有的困倦呢,她的頭向后一枕,當下便睡了過去……睡夢里,她聽人唱起了信天游。
是她的母親嗎?
是的,是活在閻小樣心里的母親在唱了。
母親唱的是陜北人人人都會唱的《藍花花》:
青線線的來格藍線線,
藍格茵茵的彩,
生下一個藍花花,
實實地愛死格人;
五谷里來格田苗子,
數(shù)上個高梁高,
一十三省的女兒喲,
數(shù)上格藍花好!
眼淚水水,像是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珍珠,從閻小樣睡眠的眼睛里滾落出來了。
07
天經(jīng)地義,女孩子都有一顆愛花的心。
閻小樣也是,她還仔細地想過,說不定她就是一朵轉(zhuǎn)世的花魂。如果時間能夠倒流,可以發(fā)現(xiàn)在閻小樣成長的途徑上,總有一些抹不掉的關(guān)于花的機緣。她能記得的,最早的一次,是她親愛的母親,帶著她去串親戚,半道上采了一枝山丹丹,系在了她的一根辮梢上,然后又采了一枝藍花花,系在了她的另一根辮梢上,摔摔打打地兩條毛辮子,因為山丹丹和藍花花的點綴,一下子就很生動活潑,到了親戚家,都說閻小樣花兒一樣好看。
閻小樣相信,她是堪比花兒的。
漸漸長大,閻小樣上學(xué)了。在上學(xué)的路上,她會受到山丹丹和藍花花的引誘,采來一大把,認真地編成一個花環(huán),戴在她的頭頂上,鮮鮮艷艷地去讀書。后來,她吆著羊群在坡梁上游走,很自然地,還會把手邊盛開的山丹丹和藍花花采下來,帶回家里來,插在一個黑陶的罐子里,讓鮮艷的山丹丹和藍花花,為她的生活增添一抹珍貴的亮色。
這是閻小樣的自我采擷,自我欣賞。
很意外地,她也得到了別人獻給她的花。但是這次的獻花,讓閻小樣日后想起來,總是心驚肉跳,后悔莫名。
鄰家的小嫂子,受到閻小樣的邀請,到閻小樣的家里來,幫助閻小樣拆洗被褥。經(jīng)過了一個冬天,春暖花開的日子,陜北農(nóng)村的習(xí)慣,是要趕著季節(jié)拆洗被褥的,主持家務(wù)的女人,把這當成了一種節(jié)日,今天呢,邀約幾個相好的,到你的家里,幫助你拆洗了被褥,明天呢,轉(zhuǎn)移到她的家里去,幫助人家拆洗被褥,花花綠綠的被面子,白格生生的被里子,在河溝里漂洗干凈了,搭在場院的晾桿上,讓日頭曬著,被微風(fēng)吹著,相邀的人就聚在一起,一邊等被子的里面干燥,一邊拉著家常。這個時候,什么樣的話都是能說的,有夸自己家人的,就有罵自己家人的,當然,也少不了說別人是非的。怎么說,在這個日子里,大家都是不犯病的。
閻小樣邀約了鄰家的小嫂子,倆人拉的家常話,多的都是小嫂子家里的。小嫂子罵她的男人,死到外面不回來,打工,打工,就不知道家里還有個想他念他的女人……對此,閻小樣是不好插話的,她只有臉兒紅紅地笑了。
小嫂子罵了她男人,卻突然看定了閻小樣,給她說:哎喲,你看我,差點忘了呢。
閻小樣就接了話,說:嫂子好記性,能把啥忘了的。
小嫂子就說:死鬼男人給家里裝了個電視,我聽電視上說,縣里要辦賽歌會,賽出的頭一名,還要代表縣上,到省里去賽歌哩!
這倒是閻小樣心儀的一個好消息。
而且閻小樣也有耳聞。說個心里話,幾天了,閻小樣還正是為著這個消息瞀亂著。她是很想報名參加的,心里卻又怯怯的,像是揣了幾只坡梁吃草撒歡的羊羔兒,總是難以平靜。
閻小樣說:我知道的。
小嫂子說:知道了,咋不去報名。
閻小樣說:我報名干啥?
小嫂子說:賽歌兒呀!
心是熱烈地跳著了,閻小樣卻還在表面上裝得很冷淡。而且是,小嫂子也是個愛唱信天游的人,在閻家溝,如果說閻小樣是唱得最好的那一個,小嫂子就是緊挨她的人。
閻小樣就也鼓勵她的小嫂子了,說:你怎么不去呢?你要去了,我也去。
小嫂子拿眼剜著閻小樣,說:我是想去的,可我怎么去?上有漢子管著,下有娃子絆著,我心想去,身子去不了。
應(yīng)該承認,小嫂子說的是真心話。在陜北,婆姨家在村頭上、野地里唱幾句信天游是可以的,要到縣城里的舞臺上去賽歌,拖家?guī)Э?,人家不說臊,自己先就臊上了臉。她閻小樣就不同了,黃花大閨女一個,說去賽歌,給家里撂句話,抬腳就能走人,誰管得著。況且呢,賽好了,是家里的光榮,也是村上的驕傲。她的娘親,當年的信天游唱得好,就不僅在閻家溝村受人喜愛,四鄉(xiāng)八社也有好名聲??上Я?,她的娘親沒有好機會,如果有,娘親肯定會去賽歌的。再者說,她閻小樣回家?guī)啄?,更親密地接觸著山和水,藍天和白云,當她面對著熟悉的山,熟悉的水,總是無拘無束的唱,唱她想唱的信天游,唱她愛唱的信天游,倒把她的亮嗓子唱得山高水長,飛天流云,爐火純青了。
小嫂子鼓勵說:就愛聽你那滿口的腔,唱得太好聽了。
閻小樣不能否認,小嫂子的一番話,把她的心說活了。她說:我心里亂,沒有底。
小嫂子就還打氣說:去吧。你要一去,頭名肯定是你的,別人拿不去。
弟弟閻小豹,從保安縣城的中學(xué)回家背饃饃,也向姐姐閻小樣說了賽歌的消息。像鄰家小嫂子一樣,弟弟閻小豹也是鼓勵她去賽歌的。
閻小樣說了:我去賽歌,誰給你烙饃饃呀?
弟弟閻小豹說:不妨的,我回家了自己烙。
閻小樣說:吃不好,你咋念書?
弟弟閻小豹說:我向姐姐發(fā)誓,姐姐賽歌期間,我會加倍念好書。
說得信心爆滿的弟弟閻小豹,還適時抬出縣城中學(xué)的音樂老師王厚草。閻小豹說他見到王老師了,王老師說她忘不了閻小樣,從她退學(xué)回家后,幾年了,再沒遇過像她一樣天賦卓越的人才。王老師也鼓勵她賽歌哩!
這倒是一個很好的鼓勵,閻小樣基本上下定決心了。她喜滋滋地看著弟弟閻小豹,覺得她的這個弟弟太可愛了,啥話都能說到她的心坎上。
基本下定決心的閻小樣,要到縣城參加賽歌活動,其實還是有許多愁腸的,老爸和弟弟的吃用是一個方面,最最重要的是,她這是要到縣上的大舞臺賽歌哩,吊著兩只空手,張著一個嘴巴,還不讓人笑掉了牙。穿什么呢?戴什么呢?怎么走臺?唱哪首信天游?問題一大堆,誰來幫她解決克服呢?
哥哥閻小虎就在閻小樣愁腸百結(jié)的時候,也回家里來了。
成了油老板顧長龍的恩人,哥哥閻小虎傷好后,就到了顧長龍的公司,成了顧長龍的貼身保鏢,走到那兒,跟到那兒,像是顧長龍肥肉美酒養(yǎng)著的一只狗,很有一些忠誠勁兒。這從他回家來的話中是聽得清的,顧長龍這也好,顧長龍那也好,仿佛世上至善至美不可多見的一個好人。自然了,閻小虎的著裝派頭也發(fā)生了變化,穿了西裝,打了領(lǐng)帶,戴了墨鏡,還有腳上的那一雙皮鞋,啥時候都擦得油光水亮,照得見人的影子。這樣一來原來的那個愣頭青,就還多了點文雅的樣子。過去不甚待見他的閻小樣,對于他的變化就不能不另眼相看了。
而且呢,哥哥閻小虎這一次回家,真還把閻小樣賽歌的愁腸全都解開了。
看了央視三套的《星光大道》,哥哥閻小虎驚喜地看見了唱著信天游的阿寶。他給閻小樣繪聲繪色地說,阿寶太幸運了,他的演唱怎么樣呢?不咋樣吧。還有他的人樣兒,怎么樣呢?也不咋樣吧。可他卻在《星光大道》上火起來了,拿了一個年度冠軍,紅透了全國演藝界,成了一個腕兒了。閻小虎極盡可能地挖苦著阿寶,同時又極盡可能地夸著他的妹子閻小樣,說我們小樣的嗓子好,人樣好,這一回到縣上賽歌,下一回就到省上賽歌,一回一回地賽下來,就能到中央電視臺賽歌去了。我們小樣一旦上了中央電視臺,阿寶的風(fēng)光就要變了,變成我們小妹的風(fēng)光了。
哥哥閻小虎往家里還提回了一個硬殼殼的拉桿箱。
哥哥閻小虎把新嶄嶄大紅色的拉桿箱交到閻小樣的手上,讓她自己打開來看,看他給他的妹子都帶回了什么?
哥哥閻小虎不無自豪地說:賽歌么,沒有好的行頭怎么行!
人靠衣裳馬靠鞍,這個理兒,閻小樣是懂得的,她想像著大紅色拉桿箱里的物件,想像得已經(jīng)很奢華了。但是呢,到她把拉桿箱的蓋子打開來,一件一件地取出幾套演出服,和一件一件漂亮的頭飾,以及這樣那樣的精美配件,不期然的把眼睛睜了個圓,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哥哥閻小虎看見了妹子的驚喜,他說:怎么樣?還可以吧。
閻小樣沒有多想,她歪了一下腦袋,很是感激地瞟了哥哥一眼。
在兄妹倆的記憶中,閻小樣少有地給了哥哥閻小虎一個好臉色。這樣,閻小虎就很高興了,當天就把閻小樣接進了保安縣城,先就住在縣城的招待所,后來租了一間民房。安頓好了吃住,閻小樣去了縣城中學(xué),找到了她敬愛的王厚草老師。曾經(jīng)的師生,幾年后重逢,倆人都很興奮,說了不少的話,談了不少的事。
王厚草老師說:你來賽歌,老師高興哩。
閻小樣也說:有老師幫助,是我的福氣哩。
聽起來,都只是些客套話,其實不然,搞了一輩子的音樂,王厚草多想通過她的努力,培養(yǎng)出幾個唱得響的歌手。在她看來,閻小樣是最有希望的。而且是,在縣城舉辦的這次賽歌會,身為縣音樂協(xié)會主席的王厚草老師,很自然地擔(dān)任著賽事評委會的主任,她也有這個條件,使閻小樣取得好名次。
說著話,師生倆就很投入地練起歌來了。
練歌期間,哥哥閻小虎還陪同油老板顧長龍看了閻小樣。這個時候,閻小樣已經(jīng)全身心地投入賽歌前的準備之中,對于顧長龍的看望,也表示了她的好感和謝意。因為,閻小樣知道能有這次賽歌活動,多虧顧長龍的資助,如果沒有他的慷慨解囊,說不定還辦不起來呢。
這就到了賽歌的日子,閻小樣參加義務(wù)勞動修建的影劇院,冷落了一些年頭后,也是因為賽歌吧,一下子就又熱鬧起來了。并且呢,因為賽歌,對影劇院的設(shè)施也做了些別樣的整修,看上去,新穎又大方。有幾架電視臺的攝像機,或者架在舞臺的臺口上,或者架在舞臺的頂棚上,將對全部的賽歌活動進行現(xiàn)場直播。
賽歌現(xiàn)場的氣氛是熱烈的,同時又是激烈的。在閻小樣的前頭,安排的幾個人都唱過了。她幸運地抓了一個尾號,因此,她有時間準備,這個準備包括醞釀情緒,還包括對前頭歌手的經(jīng)驗和教訓(xùn)的總結(jié)。閻小樣聽得仔細,看得仔細,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演唱過的選手,有個后生的信天游唱得不錯,臺前的評委呢,也都給他打了高分。閻小樣就想,要想征服評委,她是必須唱過這個后生的。
在一陣暴風(fēng)驟雨般的掌聲里,閻小樣上場了。閻小樣的耳朵里卻響著那個后生的歌聲。這可不好,手輕輕地抬起來,捂在她砰砰輕跳的心上,向舞臺下看了一眼。她看見了評委席上的王厚草老師,還看到嘉賓席上的油老板顧長龍,和隨在顧長龍后排的她的哥哥閻小虎,而且是,她親愛的弟弟閻小豹也來了,就挨著閻小虎坐在一起,這些她熟悉的人,眼睛亮閃閃的,都還響亮的鼓著掌……閻小樣平靜下來了。
主持人極富煽情意味地介紹著閻小樣,甚至用了一個“黃土地上即將騰飛的百靈鳥”的詞語,來為她鼓勵了。
音樂聲起,全場一片雅靜,只有閻小樣的信天游在游蕩。她唱的是陜北人都會唱的《藍花花》:
……
藍花花那個下轎來,東眺西望,
眺見了周家的猴老子,
就像一座墳。
你要死來,就早早地死,
前晌你死來喲,后晌我藍花花走。
……
我見到我的親哥哥,
有說不完的話,
咱們倆個死活喲,常在一搭!
高亢激越的一曲《藍花花》唱完了,黑壓壓的舞臺下,卻靜悄悄的,沒有喝彩,沒有掌聲,這叫閻小樣好不尷尬。這樣的靜場,維持了有一分鐘,不知是誰帶頭鼓了一巴掌,傾刻之間,像山洪襲來,影劇院便都是振耳欲聾的掌聲了,久久不能平息。
評委的打分牌舉了起來,閻小樣力壓那位高分后生,奪得了賽歌會上的冠軍,獲得了赴省城參加賽歌的資格。
給閻小樣頒獎,走上舞臺的竟是油老板顧長龍。
顧長龍把自己收拾得容光煥發(fā),他嗬嗬笑著,把一座水晶制作的寶塔山獎杯,和一個紅封皮的獲獎證書交給了閻小樣。接著,還從禮儀小姐端著的托盤上,取來一束扎著絲帶的鮮花,奉送到了閻小樣的懷里。
這是閻小樣有生以來,從他人手里得到的第一束鮮花呀!
08
娘親在世時,也是愛唱《藍花花》的。
閻小樣演唱的《藍花花》,在一些藝術(shù)細節(jié)上,吸收了娘親演唱時的特點,所以,同為信天游的《藍花花》,閻小樣卻唱出了不同,是被人所接受、所喜歡的不同。于是,縣城的賽歌會結(jié)束后,閻小樣就有了一個人們常說的代名詞:新小藍花花。
這樣的代名詞,閻小樣自然是喜歡的。
為了準備赴省城西安賽歌,閻小樣回家短暫的停了兩日,就又到縣城里來了。王厚草老師也從中學(xué)抽調(diào)出來,做了閻小樣的專職輔導(dǎo)。
現(xiàn)在的閻小樣,信天游唱得好與不好,就不只是她個人的事了,她代表的是保安人民的榮譽。她不敢有絲毫的懈怠,跟著王厚草老師,沒日沒夜地苦練著。所練曲目,重點還是《藍花花》。
一個曲目要唱好,唱出感情來,理解曲目的意思是很重要的。為了提高閻小樣的演唱水平,王厚草老師給閻小樣講了《藍花花》的故事。
故事是悲慘的。閻小樣雖然不知道可有那樣一個真實的故事,但她從王厚草老師的講解中知道,在她們陜北,曾有一個會唱信天游的碎女子藍花花,她唱得確實好,被有錢有勢的一個地主老財看上了,不管藍花花樂意不樂意,高興不高興,霸王硬上弓,花錢把藍花花買進府門,殘暴地占有了藍花花。不肯屈服的藍花花,能有什么辦法呢?她只有用歌聲來抗爭了。
閻小樣被王厚草老師的故事激動著,再來練唱,果然多了一份感情,是那種悲憤的,昂揚的感情啊!
賽歌會有望與閻小樣爭峰的后生,在她練歌的期間,一有空,就來看望閻小樣,兩個曾經(jīng)的對手,在一起時,表現(xiàn)得卻是那么友好和諧,后生有些自己的心得,也不保留,都會抖開包袱,說給閻小樣聽。后來呢,倆人還雙雙走上保安縣的街頭,一塊兒去吃羊肉剁蕎面,一塊兒逛書城、逛音象店……小小的保安縣城,閻小樣就是名星了,她走到那里,那里就是一片沸騰,而且又是和一個賽歌會上的帥后生在一起,沒有閑話也成閑話了。
哥哥閻小虎來找她了,給她說:你要注意影響呢。
閻小樣是不解的,問:我咋了?你說這話。
哥哥閻小虎說:你和誰上街逛來?
閻小樣明白過來了,說:這又怎么樣?
哥哥閻小虎說:怎么樣不怎么樣,你不知道?
閻小樣嘴上犟著,說:我不知道。
嘴上是這么說的,行動上還是收斂了些,后生再來邀約閻小樣上街吃飯,或是閑逛,閻小樣就都婉言拒絕了。在閻小樣的心里,參加省城的賽歌會是壓倒一切的大事情,她不能把這件事誤了??墒悄?,后生家卻不罷休,還要有事沒事的來,來看閻小樣,來約閻小樣上街吃飯,上街閑逛……有一日,哥哥閻小虎來看閻小樣,她就心煩地把這件事說了一下,想不到,第二天,后生家就被人打了。
是誰打的呢?一定是哥哥閻小虎了!
閻小樣去了油老板顧長龍設(shè)在保安縣城的公司總部,找到她的哥哥閻小虎,甚是憤怒地指責(zé)他:為什么動手打人。
哥哥閻小虎也不否認,對怒氣沖沖的妹子說:他是自找的,找著挨打。
閻小樣哪里肯饒,說:是你手太長了。
哥哥閻小虎說:我是手長。手長咋不打別人。
閻小樣被逼急了,說:你手長打人家,打到頭是打你妹子的臉呢!
說這話時,油老板顧長龍站在了閻小樣的背后,幫著閻小樣說話了。他說閻小虎,你打人了嗎?這可不好,咱有事,咱就說事,可不敢打人。聽我的話,是你打的人,你就給人家道歉去,這不丟人。顧長龍指教著閻小虎,眼睛卻不離閻小樣,還說閻小樣懂理數(shù),說話占著理,要閻小虎留心向他妹子學(xué)習(xí)。
顧長龍說著話,還給閻小樣拉了一把椅子,說:大明星了,難得來一回,坐著說話。
閻小樣對她哥閻小虎有氣,對油老板顧長龍是不能生氣的。通過這次賽歌會的經(jīng)歷,以及以前的一些事情,閻小樣已經(jīng)感覺到,有錢的顧長龍是個好人哩。她這么想著,就很順從地坐在顧長龍拉給她的椅子上。她想了,她不能在顧長龍面前發(fā)火的,但她心里畢竟又窩著氣,屁股就只在椅子上沾了沾,站起來,騰騰騰騰走出顧長龍的公司,走到人來人去的縣城大街上,走了一程,猛地抬起頭來,這就看見了縣醫(yī)院的大門。
是神差鬼使了吧。閻小樣的腳一斜,便從縣醫(yī)院的大門走了進去,三問兩問,問進了挨打后生的病房。挨打的后生見她進來,當下起了身,站在病房里,嘴唇子顫動著,像有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閻小樣看著挨打后生,心想她是有話要說的,卻一時又說不出來。
倆人就都不尷不尬地站著,不知該怎么辦了。
倒是挨打后生心胸大,說:挨兩下打沒有啥,只怕以后不能再去看你了。
這個話不是閻小樣想聽的,既然人家說了,閻小樣也不好說啥,就把身上大小僅有的幾張票子掏出來,給挨打后生病床旁的矮柜上一放,說了句不能看了就不看的話,轉(zhuǎn)過身,就又從病房里出來了。
走出了縣醫(yī)院的門,閻小樣卻不知為了什么,忍不住流了一臉的淚。
……
忍無可忍的一聲呻吟,天崩地裂一樣從谷又黃的嘴里噴薄而出,一直挺著的身子,也深深地彎了下去,彎得像只大蝦米。
宋沖云伸手扶住了谷又黃,沖司機老展喊:快,去醫(yī)院。
這個時候,吉普車已經(jīng)越過延安城,走過了三十里鋪,快要接近店頭鎮(zhèn)了。店頭鎮(zhèn)是陜北的一個產(chǎn)煤區(qū),有幾家公司在這里打井采煤,道路上往來的車輛,大多是運輸煤炭的。為了煤礦職工的健康,國家在鎮(zhèn)子上設(shè)立了一個大型的職工醫(yī)院,醫(yī)院技術(shù)在陜北是很有些名氣的。
司機老展腳下踩著油門,快速直接地,把谷又黃拉到了職工醫(yī)院的門口。
這樣的情況,閻小樣覺著她該幫助病人的。而且是,在宋沖云扶著谷又黃下車的一瞬間,還看了她一眼,并且取出鑰匙,打開了她一只手腕上的銬子,閻小樣就急呼呼也去扶谷又黃,可她的手還沒有扶著谷又黃,卻被宋沖云拽著,把打開的那一節(jié)銬子,牢牢地銬在了吉普車前座的把手上。
已經(jīng)銬停當了,閻小樣還說:我能幫忙的。
宋沖云卻說:老實坐在車里,不要亂動。
想想自己一個致死夫命的囚犯,確實是不好幫助人的。正如宋沖云警告她的那樣,她老實地坐在車里,坐了多久呢?閻小樣不知道,只見醫(yī)院門口,人來人往,她想逮住個人問一問,卻也只是在心里想一想,根本張不開口……時間在一點點地走,閻小樣擔(dān)心著谷又黃,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職工醫(yī)院的大門,這就看見了司機老展,急匆匆走出門來,走到了吉普車跟前來,打開了吉普車的車門。
閻小樣問了:人怎么樣?
司機老展是個好脾氣,說:開了刀咧。
閻小樣問:咋的開刀呢?
司機老展說:急性闌尾炎,都穿孔了,不開刀怕出大問題。
閻小樣就很吃驚了:啊!
司機老展把谷又黃清晨提來的一個大提包取下車,提著又進了醫(yī)院門。
閻小樣呢,有一把手銬銬在吉普車里,她只有再次地等待了。這樣的等待是痛苦的,像她在監(jiān)獄里等待判決一樣,焦慮著,憂心著,神態(tài)就有些昏昏然的了。
09
我不要,啥啥都不要。閻小樣拒絕著,很堅決的拒絕著。她說:我去省城賽歌,就穿我在縣上賽歌的服裝夠了,我不要太多的服裝。
油老板顧長龍卻不為閻小樣的拒絕而放手,讓跟著他來的閻小虎,給他的妹妹閻小樣展示從省城定制來的新的演出服裝。
怎么說呢,這些定制的演出服確實好,不是閻小樣在縣城賽歌時的服裝可比的。閻小樣需要這些演出服,也喜歡這些演出服,但她是不能接受的,不能接受顧長龍為她表現(xiàn)添置,盡管他很有錢。
顧長龍在旁邊勸著閻小樣:別說你不要,去省城賽歌,不比小縣城,沒幾身好行頭,咋能出風(fēng)頭。
閻小樣自信地說:我憑我的歌聲。
顧長龍說:不錯,是要有一個好嗓子的??墒悄兀瑑H憑一個好嗓子就成了?沒那么簡單吧。老實給你說,現(xiàn)如今弄成個啥,背后沒有一把硬手,就不要想成事。
閻小樣說:你別胡說。
顧長龍說:我胡說了嗎?啊,你問你哥閻小虎,我胡說了嗎?
哥哥閻小虎在旁邊幫腔了:你不能說老板胡說的。
閻小樣的犟勁上來了:我就說他胡說了。
顧長龍卻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樣子,接過了話說:對,算我胡說了。我不說了,讓你哥說么。
哥哥閻小虎便插起了話。他說,我該給你怎么說呢?打個比方吧,在咱陜北,顧老板有資格滿陜北鉆井抽油,別人就沒資格了?不對呀,別人也是有資格的,大家都有資格,但卻偏偏是顧老板鉆井抽油弄錢,別人怎么就弄不成呢?那是顧老板的背后,比別人多了一把硬手。
閻小樣不樂意聽這些話,說:他是他,我是我,他與我無干。
哥哥閻小虎不同意閻小樣的說法。他說了,怎么與你無干?當然,如果只說鉆井抽油,也確乎是與你無干。但你參加賽歌會,是誰給你頒的獎?是誰給你獻的花?是顧老板哩,顧老板花了錢了,資助了縣上的賽歌會。還有,你在縣上賽歌,穿的用的,那一樣不是顧老板掏的錢,就是你那個頭名,不是顧老板給評委們使錢,你唱的再好,你也拿不到!
閻小樣紅了眼睛,她盯著她哥閻小虎看了。
有點兒心怯的閻小虎很怕閻小樣那樣看他,但卻還說:我說的都是實情。過去,顧老板不讓我給你說,今天,你都知道了,這不假,一點都不假。
閻小樣搖了一下頭,又搖了一下頭……她把自己從昏昏沉沉的睡眠中搖醒了。手上冰涼的銬子限制了她的自由,她就把頭,一下又是一下地磕在吉普車前座的后背上。
夢里的事情,其實不是夢,而是現(xiàn)實中發(fā)生過的事。不過,閻小樣不愿意再想起罷了。
哥哥閻小虎當時咬牙要閻小樣相信,他給她的演出服裝,都是顧老板掏錢買的。評委的紅包,也是他給轉(zhuǎn)送的。
也許,閻小樣只有震驚了。
閻小樣多想否定這個事實,但她否定不了了。她必須承認,顧長龍和哥哥閻小虎說的都是事實。若不然,顧長龍沒有那么理直氣壯,沒有那么不知廉恥。
老爸在窯洞里的炕沿上圪蹴著,嘴里咬著他的旱煙鍋,一口一口地吞吐著嗆人的煙云。
顧長龍笑了。他所以笑,是他來到閻小樣的家里,頭一次觀察到閻小樣的無奈。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閻小樣無奈的,只有她無奈了,他的目的差不多也就實現(xiàn)了。開心笑著的顧長龍,不再與閻小樣做言語上的較量了,他去了閻小樣老爸的窯洞,把一摞紅磚般瓷實的人民幣,砸在了老人家的炕邊上。
顧長龍說了:我不能虧你。娃娃的娘親去得早,你一個漢子抓養(yǎng)娃娃不容易,我得為你分擔(dān)責(zé)任呢。
口訥的老爸能說啥呢?他就只有不停嘴地抽旱煙了。
顧長龍卻還說:你看么,娃娃現(xiàn)在都長大了,長得槍桿一樣了。像你的大娃小虎,在我身邊做事,你該很放心了吧。
老爸抽著旱煙點著頭。
顧長龍說:小虎在我身邊,一月有一月的收入,貼到家里,家里情況好點了吧。
老爸就還抽著旱煙點著頭,把他的頭點得幾乎像顧長龍油井上抽油的磕頭蟲。
顧長龍卻還不停嘴地說:小虎不能總是單桿桿過日子,總得談朋友的。還有你的碎娃小豹,聽說爭氣得很,在縣城中學(xué)讀書,可是搖了鈴的好,考大學(xué)是沒問題了??涩F(xiàn)在的大學(xué),剝?nèi)说钠ち?,咱沒錢就上不起。
點頭,點頭,點頭……閻小樣的老爸在顧長龍?zhí)咸喜唤^的話面前,就只有點頭了。
經(jīng)輩子只會受苦,不會說話的一個老人,這時候完全失了主意。他得承認,顧長龍說的都對,都是實話。可他很怕聽這樣的話。因為,顧長龍說的話,只有一個強烈的目的,那就是要老人答應(yīng)他,把他花骨朵兒一樣的閻小樣嫁給他!這怎么能呢?他們之間,差著一輩人的年紀,顧長龍咋敢擺出娶他的女子閻小樣的架勢?他又豈能把女子閻小樣嫁給顧長龍?
老人的心在碎裂,他想:這太遭罪了!
要想娶到閻小樣,顧長龍知道,不是一時半會兒說得通。他有這個思想準備,撂下他帶來的禮金,拋下回了家的閻小虎,獨自一個人走了。在閻小樣的家里,顧長龍連一口水都沒喝,他卻不覺得渴,倒還覺得甜,是那種潤潤的,能夠甜到心里頭的甜,那就是,他感覺得到,死死活活地,他是一定能夠娶到閻小樣了。
好事多磨,顧長龍是有這個思想準備的,要想閻小樣做他的新娘子,先碰一鼻子灰是肯定的,就像信天游唱的那樣:
頭一回到你家,你呀你不在,
你家的大黃狗把我咬出來;
二一回到你家,你呀你不在,
你的媽打了我一呀一鍋蓋;
三一回到你家,你呀你不在,
你的爸把我罵呀么罵出來;
……
從閻小樣的家里走出來,顧長龍就咦咦呀呀哼唱起這首信天游。一路哼一路唱,他自己竟不由自主地笑起來了。
在保安縣城練著歌,閻小樣就被顧長龍攪撓著了。為了躲避干擾,王厚草老師給她安排好課目,就讓她回了閻家溝,在家里安心練。不成想,顧長龍跟腿兒攆到了她的家里來,明目張膽地要娶她做新娘。
豈有此理。憤怒的閻小樣,對走出她家門的顧長龍吐了一口痰,她在心里罵:死了你的心吧!
走了顧長龍,留下了閻小虎。
閻小樣的這位哥哥留在家里的任務(wù)就只一個,逮住機會勸說閻小樣,給她說,不要犯傻,這是機會呢。社會上美女多了去了,有錢的老板卻不多,老板只要張嘴,啥樣的美女都娶得到。也是顧老板好聽信天游,你的信天游唱得好,看上了你,是你的福氣哩……原來不咋會言語的哥哥閻小虎,為他的老板幫起腔來,一套一套的,真讓閻小樣要刮目相看了。她煩著哥哥閻小虎的腔調(diào),聽他勸說,說不出幾句話,就會被她惡聲惡氣地頂回去。閻小樣說,你愛做顧長龍的狗你做去,我是我,有沒有福氣我自己受,不要他的,他要給,我就當尿壺踢……老爸不勸閻小樣,也不反對閻小虎。老爸的窯洞里,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燈就不滅,老旱煙燃燒的味道,在老爸的窯洞里濃濃地飄蕩著。
老爸就說:我嘴里沒味了,一點點味道都沒有。
老爸說得沒錯,這些個日子,過去狼吞虎咽的他,沒了味口,吃飯像嘗飯,苦焦著一張臉,就沒有別的啥話說。
想不到,鄉(xiāng)上的書記和鄉(xiāng)長也來了閻小樣的家,找閻小樣的老爸說話,磨著嘴皮子,要閻小樣的老爸不可失主意,把顧長龍給咱拉住了,緊緊地拉住,咱們鄉(xiāng)上就沾大便宜了。大財神哩,誰家都想拉住的,他們沒條件,咱有了,咱就不能放手。
閻小樣的老爸給鄉(xiāng)上領(lǐng)導(dǎo)讓著老旱煙,就還只說:我嘴里沒味了,一點點味道都沒有。
鄉(xiāng)上的領(lǐng)導(dǎo)前腳走,縣上的領(lǐng)導(dǎo)后腳就到,說的話,如出一轍,縣上經(jīng)濟發(fā)展顧長龍立了大功勞。
閻小樣的老爸還是那句話:我嘴里沒味了,一點點味道都沒有。
便是閻家溝最親閻小樣的鄰家小嫂子也登門勸說閻小樣了。
大家都勸閻小樣:從了吧,不吃虧的。
閻小樣咬著牙不吭聲。拖到后來,老爸不說他嘴里沒味了。在一天夜里,老爸手拉著哥哥閻小虎,到了閻小樣的跟前。哥哥閻小虎說了句,求你了,就雙膝跪在了閻小樣的面前。
閻小樣背過了身,她沒有答應(yīng)哥哥閻小虎。
閻小樣說了,讓弟弟閻小豹回來,她聽弟弟一句話。
弟弟閻小豹就回來了。
和弟弟閻小豹一起回來的,還有輔導(dǎo)閻小樣的王厚草老師。當著弟弟閻小豹的面,閻小樣問:弟呀,你說姐該咋辦呢?
弟弟沒說姐該咋辦。他只堅決地說:姐,我不考大學(xué)了。
閻小樣的眼睛里彈出了一滴淚花兒。弟弟閻小豹的這一句話,讓她沒法不答應(yīng)顧長龍,做他夢寐以求的新娘了。閻小樣對她的哥哥閻小虎失望了,對他的老爸也失望了,她還能對弟弟閻小豹失望嗎?不能啊,如果弟弟閻小豹不說他不考大學(xué)的話,閻小樣是抗得下去的,決不答應(yīng)顧長龍,光天化日,閻小樣不答應(yīng),顧長龍還能把她搶去不成。他最大的能耐,就是使錢請說客……來吧,都來游說她,大不了,閻小樣退出省城的賽歌會,誰還能再說啥?
王厚草老師也是說客嗎?閻小樣不知道,而且已不需要知道了。慈祥得像個母親一樣的王老師,似乎猜透了閻小樣的心思,她到了閻家溝閻小樣的家里,把閻小樣拉進懷里來,用手一遍遍地撫摸著她的頭發(fā),看她有淚彈出,就又用手給她抹去眼淚……王老師啥話都不說了,她只堅定地給閻小樣說,咱不要把練歌耽誤了。
王老師擁著閻小樣,說:跟老師回縣城去,咱好好練歌,去省城也紅上一把。
10
悲愁滿面的宋沖云從醫(yī)院的大門里出來了。
孤單地鎖在警用吉普車上的閻小樣在想心事的同時,注意地看了一遍到處都是運煤車輛的店頭鎮(zhèn),心頭毫沒來由地生出一些慌亂。在陜北,閻小樣知道,油老板的富足和奢侈是一個族群,煤老板的富足和奢侈是又一個族群,他們構(gòu)成新時期陜北的一個新階層,不能說他們不好,但也不敢恭維他們的好。常有消息曝光,煤窯下冒頂透水了,瓦斯爆炸了,有一次事故,就有一批犧牲的礦工,有人就說,黑寶石一般晶亮的煤炭,是用礦工的鮮血染成的。閻小樣拒絕著這些問題,她不要想,可這些問題卻不請自來,充塞著她的思緒,她就只有痛苦了。看著滿載煤炭的運輸車輛,迅疾地從店頭鎮(zhèn)的大街上駛過,騰起一股一股的黑灰,閻小樣就很悲傷地發(fā)現(xiàn),眼前的人和物,就都沾染上了濃厚的煤灰色彩。便是鎖著她的吉普車,此一時也已蒙上厚厚的一層煤灰。
宋沖云出了醫(yī)院門,走一步都要回頭看一眼。
這一切,就都通過煤灰遮擋的車窗玻璃,映入了閻小樣的眼睛。她眼盯著宋沖云,迎接他走到吉普車的跟前,看他嘬著嘴,使勁吹去車門把手上的煤灰,打開了車門,取出他的提包,從中找出一件夾克衫來,換下他身上那件深藍色的警察服,然后,打開閻小樣鎖在車內(nèi)把手上的手銬,讓她下了車,又把剛才打開的那一端手銬,鎖在自己的一只手腕上。
宋沖云用命令的口氣說:走,搭長途客車走。
閻小樣就很乖覺地跟上走了。
閻小樣不知道,宋沖云已經(jīng)電話請示了他的上級,鑒于谷又黃病急住院手術(shù)的情況,留下司機老展在醫(yī)院照料,宋沖云將獨自一人押解閻小樣,搭乘普通客車去省城的女監(jiān)。
老實跟隨宋沖云向前走著時,閻小樣的心還記掛在谷又黃的身上。她問:怎么樣呢?人不要緊吧。
宋沖云不想有人問他這個問題,他說:少管閑事。
閻小樣卻還固執(zhí)著自己的想法,說:這時候你不能走的。我看出來了,你們是相好的一對子,她在醫(yī)院手術(shù),你咋能一走了之。這不對呀,不是你離開他的時候。
應(yīng)該承認,犯人閻小樣的話說的對,他在這個時候是不該離開閻小樣的,雖然他們的戀情還沒有確定下來,他留在醫(yī)院也是個機會呢??伤麤]有辦法,他向上級組織反映了情況,是組織安排老展留守醫(yī)院,而讓他押解人犯的。
宋沖云對組織有意見了??伤澜M織也是無奈的,司機老展只是簽約的協(xié)警,他沒押解罪犯的資格,他就只有留在醫(yī)院照料谷又黃了。閻小樣趕著點兒質(zhì)問他,質(zhì)問的很對,正因為此,就惹得他很心煩,也就對她的關(guān)心很不領(lǐng)情了。
宋沖云說話的口氣很沖。他說:操你的心就行了。
一句氣話即出,宋沖云倏忽想起,乘坐普通客車押解人犯的紀律,是有必要給閻小樣宣布一下的。于是,宋沖云說了,從現(xiàn)在起,你不要說一句話,也不要亂動作,一切聽從我的管教。你要牢牢記住我的話,你的每一句出格的話、出格的動作,和由此引發(fā)的問題,都會成為你的新罪行,都會增加對你的新處罰。
閻小樣老實聽宋沖云說,老實不再說話了。
但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在閻小樣的心里激蕩著。她看出了宋沖云的不愉快,他對她的態(tài)度,兇是兇了點,卻絕對不是沖著她來的。這就是女孩子的敏感了,她理解宋沖云,一對有情有義的人,在住院手術(shù)這樣的關(guān)鍵時刻,不能守在病床前,還要押解她一個女犯離開,怎么說都是一種痛苦。
閻小樣不敢多想,再想就有一種毫無來由的悲傷從心頭涌起,她流淚了。
一路上,閻小樣的心里淚汪汪地,看見了她熟悉的溝河,熟悉的坡梁,熟悉的一棵樹一棵草,觸景生情,她心里總是淚汪汪的,卻都很少流出一滴淚。閻小樣想過了,在保安縣的監(jiān)獄里,她流了太多的淚,她把淚水流干了,不會流淚了……可是眼下,她流淚了。閻小樣是覺出了自己的委屈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她是從宋沖云和谷又黃的身上,想到了自己,一樣的年輕人,他們是多么自由??!又是多么幸福??!而她閻小樣呢,太不幸了。
一切的不幸,都在于油老板顧長龍看上了她,她嫁給了顧長龍。
新婚的那天。顧長龍為閻小樣舉辦的婚禮是盛大的,保安縣城為之而大轟動,張燈結(jié)彩,笑逐顏開,一張張喜悅的嘴巴,說的都是恭喜的、贊美的話??h委書記來了,縣長來了,保安縣有點面子的人都來了……自然了,來的還有閻小樣的老爸,哥哥閻小虎,弟弟閻小豹,以及閻家溝她的鄰家小嫂子和眾多鄉(xiāng)親……閻小樣這一天堅持不穿婚紗,她鐵定了決心,一切都按陜北民間的婚慶形式進行。因此,鄰家小嫂子就作了娘家的送女婆姨。當然,這也是閻小樣的主意,她只要鄰家小嫂子作她的送女婆姨,從清晨坐進花團錦簇的轎車,直到舉辦婚禮,步入洞房,閻小樣的手拉著送女婆姨鄰家小嫂子的手,就沒松開。
閻小樣坐在轎車上時,就對鄰家小嫂子說:我怕。
鄰家小嫂子就樂了起來,她是不解的,說:怕啥的怕?咱又不是跳窮坑,咱進的富窩窩,咱有啥怕的呢。
在縣城招待所的禮堂舉辦結(jié)婚儀式,驚天動地的炮仗炸飛的時候,閻小樣又對鄰家小嫂子說:我怕。
鄰家小嫂子免不了俗,前來參加婚禮的來客都免不了俗,誰都認為閻小樣跌進了富窩窩,后面有她享不盡的福。如今的風(fēng)氣就是這樣,是個人,都想攀個富親戚的,何況她閻小樣,徹底嫁了個富男人。大家就都真誠地祝福著閻小樣,縣委書記、縣長現(xiàn)場講話。就說閻小樣是百靈鳥配財神,百年好合,千年幸福。還有與會嘉賓推出的代表,所祝愿的,也是如意吉祥的話。后來,把閻小樣的老爸也推上臺子來為閻小樣祝福了,老人家喝了兩杯酒,臉紅脖子粗,站在臺子上,手拿著麥克風(fēng),半晌說不出一句話,大家就都鼓掌了。熱烈的掌聲激發(fā)了閻小樣的老爸,他很大聲地說話了。
閻小樣的老爸說:我高興,大家高興。
老爸是真高興呢。高聲大嗓地喊出這句話后,就又精神十足地下了臺子,坐在婚宴席桌的中心位置上,左邊是哥哥閻小虎,右邊是弟弟閻小豹,一家人坐在一起,大家都高興著。
鄰家嫂子顯然看見了這一切,她給說她“怕”的閻小樣耳語:你看啊,你老爸你哥哥你弟弟,都那么高興,你怕啥呢?
婚禮正進行著,婚宴大廳的一邊突然爆發(fā)了一陣小騷動,吵了兩聲,哭了兩聲,又迅速地被人制止了。閻小樣的耳朵不聾,她聽得出來,那尖嘯的吵叫和哭喊,是顧長龍離棄的前妻弄出來的。于是,她不能自主地抖索著身子。
閻小樣再一次地給鄰家小嫂子說:我怕。
鄰家小嫂子就還只能勸說閻小樣:好了,我的妹子呀,一會兒就入洞房了。到了洞房你就不怕了。
雕龍畫鳳的一對大紅蠟燭,就在閻小樣的洞房里燃燒著。這是個把兩層樓房改成躍式住宅的居屋了,大紅蠟燭燃燒著,漂亮的枝形彩燈也亮著,把個已經(jīng)夜深如墨的居屋照得一片通明。閻小樣孤獨地坐在進門就是的大客廳里,依然還是她在白日婚禮上穿著的大紅衣裙。在這個稱作洞房的躍式居屋里,正如鄰家小嫂子所說,閻小樣不怕了。她送走了前來參加婚禮的老爸、哥哥和弟弟,以及鄰家小嫂子和眾多親戚鄰里,然后,便孤身一人留在洞房里,等待著一個結(jié)局的到來。
閻小樣的想像限制了她,她只想顧長龍進了洞房,想要沾她的身子,她就和他打,她不要顧長龍沾她的身子,強要都不給。閻小樣不信,一個人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誰要上了她的身子,除非把她打昏過去,他是甭想得逞的。
洞房里的閻小樣,就是抱著這樣一個信念等著顧長龍的。
也是油老板顧長龍?zhí)吲d了?;槎Y上頻頻與人舉杯,白酒、紅酒、啤酒,來啥是啥,來者不拒,他都很是痛快地喝了……喝得客人走完了,剩下了他的幾個狐朋狗友,拉拉扯扯地,不知又去了哪里,是不是又喝上了,閻小樣是不知道的,到天黑時,為她做著輔導(dǎo)的王厚草老師來了。
在白天的婚宴上,閻小樣沒有見到王厚草老師,她當時是有些遺憾的,同時還有些安慰,覺得王老師知道她的不快活,不愿看到她的不快活,因此就沒來。晚上了,王老師一個人來,心情抑郁的閻小樣就還好了一點。
王厚草老師還帶了禮品,裝在一只精美的盒子里,閻小樣接過,埋怨王老師:你帶什么禮物嗎。
王厚草老師就說:是你的喜日哩,哪能不帶。
這是什么話?閻小樣不很理解王老師了,說:喜日?我的喜日?
王厚草老師說:是啊,是你的喜日。
閻小樣說:老師你也這么看?
王厚草老師說:別犯傻,你有依靠了。以后呢,老師有啥求你的,你可不能拒絕。
閻小樣的心就冷了下來,不知道這人都是怎么了,眼里似乎只剩下了錢,她被油老板顧長龍使錢娶進門,她就幸福了。唉,人?。¢愋涌刹皇沁@么想的,她不僅心里不快活,甚至還埋藏下了深深的恨意,恨著有錢的顧長龍,還恨著這樣的社會風(fēng)氣。
原來覺得,是有許多話要與王厚草老師說的,說了這么幾句,就一下子沒了話說。閻小樣幾次起身,只是一遍遍地給王老師的茶杯里續(xù)開水,到茶葉喝得淡了,沒有味道了,王老師也就站起身來,從閻小樣的洞房里走出去了。
洞房里的大紅喜燭快要燒到根兒上了,閻小樣還是一身的大紅衣裙,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有電視也不開,腦子里先還想這想那,這時啥都不想了,也想不起來,滿身心都是一片空白……房門的鎖孔,就是這時候起了動靜的。
當時呢,閻小樣吃了一驚,恍惚想起大白天與她拜堂的在顧長龍,這才想起,大概是喝高的顧長龍回來了。
他應(yīng)該還是醉的吧,鑰匙在鎖孔上叮叮咣咣戳弄了好一陣,這才把門鎖打開,撲進門來的他,果然是一身酒氣。和他一起撲進門來的,還有遠處不知那個人唱的信天游。閻小樣聽得清楚,那隱隱約約的幾聲信天游,是她此刻最不想聽到的《嫁老漢》:
你爸你媽愛銀錢,
把你嫁給個老漢漢,
又抽洋煙又耍錢,
耽誤了你的青春好年華……
也不知道顧長龍聽到這首信天游沒有,撲進門來的他,竟然不知道關(guān)門,就嘴里喊著“寶貝,我的寶貝,想死我了寶貝”往閻小樣的身上撲,閻小樣躲了一下,沒撲著,顧長龍肥大的身子就撲在了沙發(fā)上。這是套做工考究的布藝沙發(fā),撲爬在沙發(fā)上的顧長龍,立即就打起醉睡的鼾聲。閻小樣以為他可能就這么沉睡下去的,就去關(guān)閉還大開著的房門,不成想,顧長龍從沙發(fā)上掙扎著爬起來,從身后攬腰抱住了閻小樣,嘴里又“寶貝,寶貝”地叫著,這使閻小樣無比反感,她使足全身的力氣,把抱著她腰身的顧長龍拐了一胳膊肘,也許是酒醉的原因吧,顧長龍又輕又飄沒有一點力量,當下就被閻小樣拐了出去,向側(cè)面倒下,把頭的一側(cè),也就是太陽穴的地方,重重地撞在了鐵藝制作的大茶幾上,軟軟地滑在地上。
閻小樣看見了血,也就是一點點的血,她沒有想到顧長龍會死,關(guān)了房門,上了躍層上的主臥室,往寬大的席夢思床上一靠,不知不覺地睡過去了。
天明醒來,閻小樣從躍層的主臥室里出來,看見樓下的客廳里,顧長龍還橫臥在鐵藝茶幾旁,她就覺得不妙,從樓梯上下來,去扳顧長龍時,他已經(jīng)渾身冰冷,硬成一個冰棍兒了!
閻小樣發(fā)慌心跳,她手指顫抖著撥響了110。
11
黑色面料的夾克衫,織著一道道的白,還有拉鏈和口袋上的皮飾,在閻小樣的眼里是那么熟悉。現(xiàn)在這件熟悉的夾克衫就穿在宋沖云的身上,閻小樣卻想起縣城賽歌會上那個后生。那天晚上,早于閻小樣出場的后生,就穿了這樣一件夾克衫。
這個可憐的后生呀!其實呢,他是有資格取得賽歌會上的頭名的。當然,閻小樣也有這個資格。但是,后生沒有油老板顧長龍背后使錢,他不幸落選了,閻小樣有顧長龍背后使錢,她有幸獲選了。后生家不知道這些背后的貓膩,還滿心為她閻小樣高興,殷勤地與她閻小樣交往,閻小樣就有些感激他了,甚而有點喜歡他呢。如果照此發(fā)展下去,他們二人走到一起,是很有希望的。后來就出了哥哥閻小虎打人家后生的事,接著又出了顧長龍?zhí)嵊H娶她的事,本該可以順利發(fā)展下去的事情,便戛然而止。
坐在了普通客車上,人挨著人,人擠著人,一把手銬銬著宋沖云和閻小樣,倆人好不容易擠到客車的后座上,覓得一個位子,倆人便緊緊相擠著坐了下來,任憑客車顛簸著向前走了。
是宋沖云的夾克衫,讓閻小樣走了一會兒神,很快地,就又回到了現(xiàn)實中。
閻小樣偏了一下頭。
閻小樣是想看一看宋沖云,看他撇下相互有意的谷又黃,和一個致死夫命的女犯同坐一輛普通客車上,會有什么表情。閻小樣看見了,宋沖云的臉是陰的,他不說話,閻小樣就也只好陰著臉,也不說話了。
是宋沖云的手機吧,“吱嘎”一聲響。
宋沖云當時沒有取出來看,隔了一會兒,又是“吱嘎”一聲響,宋沖云就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了手機,打開來看。他這一看,陰著的臉突然放晴了,竟然有了難得一見的喜氣。
閻小樣小心地捕捉著宋沖云的情緒變化,當她看著宋沖云臉上的喜氣時,不由自己地,一雙眼睛也盯在宋沖云打開的手機上。
手機的屏幕上是一條短信哩:知道我現(xiàn)在最想什么嗎?我最想放屁了。聽醫(yī)生說,屁一通就什么都好了。祝一路順利,我等你回來。
是谷又黃發(fā)來的短信嗎?閻小樣心想,一定是的?,F(xiàn)在的宋沖云,也許只有收到谷又黃的短信,才可能面露喜氣的。無論如何,宋沖云都是操心手術(shù)后的谷又黃的,有短信交流,對雙方來說,無疑是個很好的安慰。
閻小樣想的沒錯,宋沖云收到的就是谷又黃的短信。心情頗多安慰的他,高高興興看了短信后,就又在他的手機短信庫里翻找著,找了一條,給谷又黃回了過去。去了不長時間,宋沖云就又收到了谷又黃的回信。
是個什么回信呢?閻小樣又在宋沖云手機“吱嘎”響起時,留心著手機屏上的新短信可她看不到了,宋沖云背過身去,躲著閻小樣自己看了。
閻小樣這就感到自己的無趣,怎么能偷看人家的短信。不過她想,谷又黃太不容易了,甚至堪稱堅強,做完手術(shù)就能撐著發(fā)短信,真是難為她了。
獨自看著短信,宋沖云輕啟了一下嘴唇,也就在這個時候,有一把亮閃閃的短刀逼在了宋沖云的眼前,同時呢,就還聽到一聲斷喝。
那聲斷喝是尖利的:掏錢!快,把錢都給我掏出來!
坐在客車后坐上接收短信、發(fā)送短信的宋沖云,以他警察的敏感,早就發(fā)現(xiàn)了那幾個車匪了。他們是從行車途中攔住客車爬上來的,先還老實地呆在車廂里,過了一會兒,就都不老實了。他們中的一個瘦子,拿出三張撲克牌,有梅花尖,紅桃尖和黑桃尖,倒來換去,讓旁邊的人猜。猜中了,瘦子給人拾元錢,猜錯了,他人給瘦子拾元錢……可能是他們的同伙了,吵吵嚷嚷,把拾元的籌碼猜了幾番,就升到二拾元、三拾元……好像是,坐莊的瘦子手氣特別差,不斷地被人猜中,瘦子就不斷的往外輸錢……這樣的把戲,別說是富有偵察經(jīng)驗的宋沖云,就是客車上的乘客差不多都識破了,幾個同伙就很無趣地自己玩著。不過,他們玩的越來越?jīng)]耐心,賊一樣的眼晴,在乘客的臉上掃來掃去,這就看到了車后座上的宋沖云……
那個時候,宋沖云尖利的眼晴也正看著他們,這樣的兩種眼光接觸上,勢必碰出火花來的。
為著那可笑的短信還在樂著的閻小樣,沒有注意兩種眼光的碰撞。她還在想,谷又黃還會發(fā)一個什么樣的短信?
恰在其時,瘦子一伙收起他們圖謀騙人錢財?shù)墓串?,向客車的后座逼來了?/p>
宋沖云沒有被逼到眼前的短刀所嚇住,他甚至很是輕蔑地沖著短刀笑了一下,告訴他們:看明白了,我沒錢。
手握短刀的人,被宋沖云的鎮(zhèn)定弄得有些羞惱。于是他把短刀向宋沖云逼得更近了一些,聲音也更猙獰了一些。
車匪叫囂著:別廢話,小心我做了你!
車匪所以把矛頭直接對著宋沖云,那是因為他們看清楚了,這趟客車上想要弄到錢是必須把這個人先拿下的。他太特殊了,高大陽剛,是很有些英武之氣的。尤其是他的那一雙眼晴,在看他們玩著騙人把戲時,每瞥他們一眼,就讓他們心虛十分,瞥到最后,就像他們當時還藏在身上的刀子一樣,把他們的衣服皮全都剝下來,精光光暴露在了眾人面前。
宋沖云說的還是那句話:我沒錢。
宋沖云這么說話,是在拖延車匪,他自己也在尋找機會,準備教訓(xùn)車匪了。這是他身為警察的責(zé)任,他不能讓車匪再囂張下去。到車匪的短刀幾乎逼到宋沖云臉上時,他伸出那只沒戴手銬的手,一把攥住車匪持刀的手腕,閻小樣還沒看清咋回事,就見車匪的短刀掉在車廂板上,整個人像只老鼠一樣倦縮起來,嘴里的囂叫變成悲慘的哀號。同伙里的其他人,見狀圍了上來,一個刮著光頭的家伙,揮舞著另一把短刀,向宋沖云身上刺來了。閻小樣看得真切,她大喊一聲住手,自己則如一只沖動的小獸,挺身而起,擋住了刺來的短刀。
閻小樣感覺得到,她的右大臂上冰凍似的冷了一下,跟著,就有鮮血滲透衫袖往出流了。
宋沖云放開了他手抓的那個車匪,他們驚恐地退到了車門口,叫喊著停車??蛙嚨乃緳C聽話地停了車,讓一幫車匪順順當當?shù)叵铝丝蛙?,向著四野逃遁而去?/p>
滿車的乘客,到這時候,才都如夢方醒,紛紛站立起來,喊打逃遁了的車匪。這太可惡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持刀騙人行兇,誰給他們的膽量呢?無法無天,抓住他們,不能讓他們跑了!有幾個血性充沛的漢子,摩拳擦掌,相互呼應(yīng)著,就要沖下車去抓車匪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了閻小樣手臂上的傷。
驚呼聲隨之而起:啊!流血啦!
同時又有人在驚叫:前面就是南泥灣,那里有醫(yī)院,快到那里去,看怎么樣了,包扎一下。
這時的宋沖云,心里是悲哀的,他的一只手緊緊握著閻小樣受傷的大臂。可他的大手,不能握住涌流的鮮血,于是,他也催促客車司機,要他加快速度,到南泥灣的醫(yī)院里去給閻小樣檢查包扎傷口。
流血使閻小樣顯得俊美而嬌弱。
宋沖云半擁著嬌弱的閻小樣,這又使閻小樣感到莫名的快慰和幸福,他倆雙雙下了漆皮斑剝的客車,在南泥灣的醫(yī)院里作了緊急檢查和處理,感情車匪的短刀不是太鋒利,沒有傷著閻小樣的筋骨和血管。宋沖云聽到這個檢查,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就由著醫(yī)院的醫(yī)生,在閻小樣的傷口上縫了幾針,上了些藥膏,包扎了一下,就又上了開往省城西安的客車。
正是秋熟時節(jié),陜北紅軍里的三五九旅當年在南泥灣開墾出來的荒地,經(jīng)過許多年的耕種,現(xiàn)在已是非常成熟的耕地了。沿著河川的平地上,都栽著吐穗的水稻,兩邊的坡地上,則點種了玉米和谷子,也都吐穗揚花了,客車穿行其中,就有陣陣的稻香和花香,不可抑止地鉆進車廂來,讓人總有一種欲醉非醉的美妙感覺。
12
陣雨隔犁溝。宋沖云和閻小樣搭乘的客車,還在如詩如畫,賽過江南的南泥灣川道上行駛的時候,只見湛藍湛藍的天空,有一股飛速飄移的黑云,從前方的山尖上翻滾而去……有經(jīng)驗的人知道,前頭哪個地方,是有一陣暴雨要降了。
果然是,客車越是往前行駛,前頭的路面越是泥濕,快要行駛到黃龍縣城的時候,前頭玩命馳動的車輛,都像換了刀戳的野豬,吭吭哧哧喘著粗氣,靠著路邊停下來了。
宋沖云和閻小樣乘坐的客車,沒有長翅膀,飛不過越停越長的汽車陣,只好挨著前頭的汽車,極不情愿地停了下來。司機下車打聽消息,帶回來的情況是,暴雨使前頭的一段黃土崖滑坡了,黃龍縣組織力量,正在全力以赴地清除黃土,疏通道路。
這是個誰都不想遇到的問題,乘客中便起了怨言,言三語四,許多都是官攤話,罵一罵,消解一點心頭怨氣,也就罷了,是不傷人的。而有個別的言語,就不同了,矛頭直指乘坐的客車和駕駛客車的司機了。
有人說了:媽那個腳,咋坐了這么一輛車,倒霉!
有人說了:人心黑??!車匪騙子上車騙人行兇,車主兒倒裝得鎮(zhèn)定?該不是合伙弄人錢吧!
對于這樣的說法,宋沖云是有同感的,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就閉著嘴,沒有插話,要在別的情況下,他才是要站出來,和這輛客車的司機理論一番的,他不能空等車匪騙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犯罪,還傷了他押解的犯人,然后又從容地逃遁。這是什么事兒呀?他還是個保護人民群眾生命財產(chǎn)安全的警察嗎!
因為此,宋沖云的情緒看上去,是很羞惱的。
尤其對于閻小樣,人家女孩兒雖然身負重罪,是他押解途中的一個犯人,可在關(guān)鍵時候的勇敢和無畏,真是讓他要汗顏的。試想一下,如果不是閻小樣挺身而出,阻擋一下車匪騙子刺來的短刀,受傷的就該是他,而且不可預(yù)測的是,那把短刀會刺在他身上的那塊地方,從方向和高度判斷,刺來的位置該是他的心臟了。這是危險的,別說那把短刀不夠鋒利,凡是鋼刀,與人的肉皮接觸上,就都是鋒利的,一定會刺穿他的前胸,刺到他的心臟上!
啊!不敢想,不敢想。
押解閻小樣的宋沖云,就只有對閻小樣抱愧了。
宋沖云抬起頭來,用眼睛看著閻小樣,很想對她說幾句寬心話的,卻聽見客車前頭一陣小小的騷動。是駕駛客車的司機呢。他從駕駛座上站起來,怒目橫對,很是霸蠻地掃視著車上的乘客。
司機的眼睛就如車匪騙子手里的短刀,掃到哪里,那里的乘客就矮下一截子。
司機惡狠狠地問著:誰說倒霉了?啊,大聲說,我給你退錢,你下車去!
避重就輕,司機不和罵他與車匪騙子合伙的話較勁,卻揪住自認倒霉的乘客發(fā)威,這讓對閻小樣抱愧著,又對司機報怨著的宋沖云聽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便于乘客紛紛低頭的空擋,嚯地從客車后排的坐位站起來。因為手銬連著宋沖云和閻小樣的手腕,在宋沖云十分沖動地站起時,也把閻小樣帶了起來。受了傷的閻小樣不堪承受宋沖云這一帶,撕扯著她剛縫合好的傷口,使她痛得大喊起來。
正是閻小樣疼痛難忍的喊聲,提醒了宋沖云,使他發(fā)熱的神經(jīng)冷靜了下來。但他還是睜著一雙憤怒的眼睛,從乘客們低著的頭頂看過去,與司機的怒目碰在了一起,碰得火花四濺??梢矁H限于此,四目相碰了一小會兒,卻見司機的眼色變化著,不是那么冷硬了。
多年上路跑車,司機該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人。他駕駛的客車上,今日能與任何一個乘客鬧矛盾,卻絕對不能與宋沖云鬧意見。他看得出來,小伙子不是個善茬兒,而且是,人家有伴兒受了傷,是在他的客車上受的傷,他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追究起來,夠他喝一壺的。可是人家,一直沒有追究他,這叫他面對人家,自然就氣短了。
眼色的變化,迅速傳達到了面皮上。司機笑了,對著怒目相向的宋沖云,說:玩時尚啊。我知道,如今的小情人,時興這一套,叫什么來者,情侶銬吧。
司機的一句話,把宋沖云說了個大紅臉,閻小樣也是,白嫩的面皮上,也燒起一片火燙的紅云。
車廂里的氣氛,因此和緩下來,大家的臉上就都有了輕松的一笑。接著有人建議,把車門打開,大家到車外透透氣,呼吸一下山野之中難得一遇的新鮮空氣。
這個建議得到了司機的認可,他在駕駛室里擰了下一個黑塑料的機關(guān),撲哧一聲,原來關(guān)著的車門,嘩啦大開,大家相跟著出了車箱。
宋沖云臉色還紅著,他問閻小樣:咱也下去嗎?
閻小樣似乎另有隱情,她也臉紅著,蜂鳴一樣,對宋沖云說:我是急了,很急的呢!
宋沖云聽懂了閻小樣的隱情,女孩兒家,是要方便了。這是個問題呢,一路上早先有谷又黃在,閻小樣需要方便,就由谷又黃陪著她一塊去?,F(xiàn)在怎么辦?莫非還要他宋沖云陪著閻小樣去了?這不能夠。宋沖云在心里想著,還沒想出個辦法來,他卻已掏出一把小鑰匙,插進手銬的鎖孔里,為閻小樣打開了手銬。閻小樣卻沒有動,拿眼看著宋沖云,像是在問,你不怕我逃跑了?宋沖云也不回避閻小樣的眼睛,同樣是,用他的眼神告訴閻小樣,我相信你。目送著閻小樣,爬上公路邊的土坎,走到高處的一叢荊條后邊,宋沖云把他的頭擰轉(zhuǎn)了過來。他感到自己的唐突,怎么能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女孩兒閻小樣方便呢。呸,不嫌害羞!在心里責(zé)罵著自己的宋沖云,似有一份不安,不斷地跺著腳,等著方便的閻小樣,從荊條叢的后邊站起來,走下土坎,來到他的身邊,他再用手銬把閻小樣銬起來。
情侶銬!司機那句解嘲的話,一直還在宋沖云的耳際縈繞著。他不能在乎別人說什么,他必須用手銬把他和閻小樣銬在一起的,這是一種職責(zé),神圣嚴格的警界職責(zé)。
時間夠了吧?
就是尿銀子,屙金子,躲在荊條后面的閻小樣也該站起來的??墒菦]有。不好意思看,又不能不看的宋沖云,偷眼兒向隱藏著閻小樣的那叢荊條看了幾眼,一直不見閻小樣站起來,宋沖云就有些急了,兩眼便都盯在了那叢荊條上,卻還是看不到閻小樣站起來,甚至不見那叢荊條動一下……她是怎么了?
宋沖云不敢想,他怕閻小樣借著他的信任,真的逃跑掉!
這可不得了!
無法再等下去的宋沖云,從公路旁的土坎爬上去了,也向那叢荊條走了過去……是的,宋沖云擔(dān)心極了,心縮得像是一只蔫核桃了,正在他就要鉆到荊條里時,忽然聽見更高的坡梁上,傳來了閻小樣唱響的信天游。
閻小樣唱的是“藍花花”。
保安縣城舉辦的賽歌會,宋沖云約谷又黃看過了,對于取得冠軍的閻小樣還是很佩服的,尤其是她在舞臺上演唱的“藍花花”,聲情并茂,不僅打動了評委的心,臺下觀眾的心,也都被她切切實實地打動了。
現(xiàn)在,閻小樣把大地作了她的舞臺,把高天作了她的幕布,她在滿坡滿梁花草叢中,盡情地演唱著了。她唱的真是好?。∫磺八{花花”唱罷,公路上阻滯的車輛上,和車輛下的人群,全都鼓起掌來,這是自發(fā)的掌聲哩,熱烈而持久……其中,就有狂熱的分子高呼大叫,問著大家,唱得好不好?大家就都異口同聲地應(yīng):好!狂熱分子就又高呼大叫,再來一個要不要?大家就還異口同聲地應(yīng):要!
在坡梁上唱著信天游的閻小樣,聽見了大家的喝采,她彎下腰,采著腳前腳后碧透了的藍花花和火紅的山丹丹,采下一束后,就高舉起來,朝著向她張望的宋沖云搖著……她是看到宋沖云的鼓勵了,于是,就在坡梁上鋪天蓋地的花草叢里又唱起來了。
這一次,閻小樣唱的信天游是《老祖宗留下個人愛人》:
六月的日頭臘月的風(fēng),
老祖宗留下個人愛人;
三月的桃花滿山山紅,
世上的男人愛女人。
天上的星星排隊隊,
大哥哥都有干妹妹;
騎上個駱駝風(fēng)頭頭高,
人里頭就數(shù)咱們二人好。
掌聲……掌聲……熱烈的、持久的掌聲……宋沖云看見,受阻的盤山公路上,就都是鼓掌的人了,有一些呢,還爬到了一輛接著一輛的汽車車頂上,又是鼓掌,又是狂喊……可以肯定的是,大家不會想到,在這受困山路上的時候,能夠聽到那么純正精絕的信天游,大家不能不為之鼓掌了。
宋沖云也是,情不自禁地為閻小樣鼓掌了。而且還是,他感到眼睛熱噴噴地,似有淚的涌動……他警告自己,忍住,必須忍住。
13
從滿是花草的坡梁上下來,閻小樣一手捧著她采來的藍花花和山丹丹,騰出一只手來,送到宋沖云的面前。那個意思,宋沖云是知道的,就是要他再把她銬起來。
這是對的,做為犯人,閻小樣是該被銬起來的。
閻小樣有這個自覺,這很好??墒撬螞_云卻沒有銬上她,而是把他剛從附近山民手上買來的雞蛋和黃瓜什么的,塞進了閻小樣的手里。
宋沖云說:餓了吧,吃點兒。
閻小樣手捧著雞蛋和黃瓜,心頭有些堵,她哽咽了,說:嚇著你了?
宋沖云也不客氣,說:是哩,你嚇著我了。
閻小樣就還笑了一下,說:你別害怕,我不會亂跑的。我只是想唱信天游,以后不曉得,還有沒有機會再唱?
話頭說得沉重了。宋沖云想要調(diào)整一下,說:怎么不會呢?放心吧,還有你唱的機會哩。
閻小樣就很安慰地吃起了雞蛋和黃瓜,吃著還說:我想聽你講,我的信天游唱得好嗎?
宋沖云也吃起雞蛋和黃瓜了,他點著頭說:好著哩,好著哩。
因為路邊崖體滑坡,受阻的車輛越來越多,時間長的,已經(jīng)熬過了四個多小時,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受困公路上的司機和乘客,飲食是個問題了。大家又饑又渴,是附近的山民看到了這一商機,煮了雞蛋,摘了黃瓜、西紅柿,拿到公路上來兜售了,還有扛著瓶裝純凈水的山民,一撥一撥向公路上來,來了就有人買,盡管都加了價,貴得很是離譜,卻還賣得很利索。
盤山而臥的汽車陣,在一個時期,就都是草草吃喝的人群,大家議論著前頭的塌方,又議論著唱信天游的閻小樣,這從離著閻小樣很近的一些人嘴里聽得到。
他們說了:嗓子太亮了,像搖響的銅鈴鐺。
他們說了:看啊,你看么,人家……人家是什么,是一對對吧。
瞎說八道,閻小樣和宋沖云在心里排斥著他人的議論,卻都沒有從嘴里說出來。在這樣的情況下,便是與人說,大概也是說不明白的。
有膽子大的人,來給閻小樣獻花了。也是從坡梁上采來的藍花花和山丹丹……只有一會兒的功夫,便來了八九個人,他們獻的花,與閻小樣先前采來的花堆在一起,幾乎要把閻小樣埋起來。
幸運的是,前頭的塌方清理完工了。
受困山野的汽車,又都緩慢地啟動起來,向前蠕動了。而這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很長時間,如絲如縷的夜幕,黑沉沉地籠罩了整個山地,蜿蜿蜒蜒的汽車陣,前看不見頭,后看不見尾,只有亮著的車燈,像是一條明亮的火龍,在曲里拐彎的山道上,逶迤前行。
車過燈火通明的黃龍縣城,有些汽車滑出了長長的車龍,鉆進了喧囂的縣城街道,大量的汽車,依然開足了馬力,向著前方疾馳。
宋沖云、閻小樣乘坐的普通客車,在過黃龍縣城時,連速度都沒減,迅速地穿城而過。它的目的地是西安,因為滑坡受阻,已經(jīng)耽擱了不少時間,那位曾經(jīng)十分霸蠻,后來又有點他嘲和自嘲的司機,從此,一副聚精會神的模樣,兩眼直視著車窗前方,加速了,減速了,左打一把方向,右打一把方向……車上的乘客,在這樣的情況下,也沒了抱怨和不滿,全都鴉雀無聲,只聽見,汽車的四輪碾壓著瀝青路面,向前滑動時發(fā)出的吱吱的磨擦聲。
已是深夜兩點鐘了。
宋沖云和閻小樣他們乘坐的汽車,這才駛進了西安城北汽車站,疲憊不堪的乘客魚貫而下,拖著各自的行李,走出了汽車站的大門,剩下宋沖云和閻小樣,卻還呆在關(guān)了許多大燈的候車室里。
閻小樣抬眼看著宋沖云,她的身份她知道,在這里,她是不能說話的,惟一的辦法,就是聽從宋沖云的安排。
女監(jiān)就在距離北城汽車站不遠的地方,高墻上安裝的探照燈,在黑漆漆的夜里,顯得特別刺眼,一會兒掃向東,一會兒掃向西,強烈的光柱,像是一把飛掃的鋼刀,把沉沉夜色割得支離破碎。
宋沖云朝著女監(jiān)的方向看了一眼,有點無奈地說了:今晚,咱們就在候車室里過夜吧。
是的了,這時候便是去了女監(jiān),人家又怎么接收閻小樣這個服刑犯呢。而這,對于閻小樣來說,似乎又是個求之不得的機會,她可以在監(jiān)獄外邊,度過一個有著人間煙火味道的夜晚。
閻小樣笑了,是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呢!
宋沖云看到了閻小樣的笑,他被感染了,竟然也有了情不自禁的微笑。整整一天多的時間,做為一個押解罪犯的公安干警,對他押解的這個女犯閻小樣,在心理上發(fā)生了多么大的變化??!他但愿閻小樣不是罪犯,而且她也不該是個罪犯,陰差陽錯,她卻無法選擇地成了一個致死夫命的罪犯。在保安縣城,民間是有大議論的,有人認為閻小樣是謀財害命,想要繼承顧長龍的遺產(chǎn)。法庭上,公訴人也是這么說的,幸虧法官沒有采信,說是證據(jù)不足,如不然,閻小樣怕是性命難保了。當時,宋沖云也曾這么想過,看來他是想錯了,新婚之夜……閻小樣致死夫命,絕對只是一種誤傷,她是沒有一點主觀意圖的。案子判下來了判得這么重……宋沖云就自覺有了一種責(zé)任,他想,他該為這個無辜的姑娘作些什么的。這個念頭一旦在心里樹立起來,宋沖云沉重的心情一下子輕松了許多,就像身負重刑的閻小樣一樣,好像并不把那個重刑當回事,對生命,對自然,總還是葆有著她天然的樂觀。這是可貴的,太可貴了。
面面相覷地笑著時,宋沖云說話了:餓不餓,走,到候車室外邊找些吃的去。
很聽話地,閻小樣跟在宋沖云的身后走出了候車室。
那里是一個燒烤攤呢!
攤主戴著一頂白帽子,雙手各自抓了一把串了牛羊肉的鋼釬,在一個炭火槽子上烤著,正烤一陣,又反烤一陣,卻又不斷地向烤肉上撒著鹽末、辣椒末、孜然末,使得這些調(diào)料極盡可能地浸入到烤肉里,以便食客有個充分的享受。
宋沖云和閻小樣嗅到了烤肉的香氣,相跟著到了烤肉攤前,撿了兩個無人坐的馬扎,合在一處坐了,招呼攤主給他們烤了一把羊肉,同時還要了兩瓶啤酒。到香辣的烤羊肉送到他們的面前,倆人便一口啤酒,一口烤羊肉地吃喝起來了。宋沖云吃得豪氣,喝得豪爽,不像閻小樣總是細細地嚼,慢慢地喝,這就惹得宋沖云要催她了。這肉很好吃的,好好吃;這酒很好喝的,好好喝。
這可都是最平常不過的關(guān)心呢,在閻小樣看來,卻是十分珍貴和奢侈了。奪人性命的犯人啊,閻小樣已經(jīng)沒有大的奢求了,能有這樣平常的關(guān)心,也將刻骨銘心,至死不忘了。
在燈光昏暗的候車室里,宋沖云和閻小樣選擇了一個屋角的長排椅。坐在那里,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些話。宋沖云說閻小樣,你不喜歡顧長龍嗎?閻小樣說了,說她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宋沖云就又說,你是不知道,顧長龍要娶你,全縣都轟動了,都說你是個福人呢。閻小樣所悲哀的就是這句話,她說這個福,咱不會享么。宋沖云就說她,不會享咱就不享啊,你咋能要人家的性命呢?閻小樣就很無辜地說,誰要他的性命呀,他喝癱了,手一拐他,他就倒了,倒在鐵藝的尖角上,把人給碰沒命了。宋沖云說,那你該給120急救電話報告的,為什么就不呢?閻小樣說,我是沒有想到,人的性命咋就那么脆弱呢?就只那么一碰,一條命就沒有了,我也是后悔,也是不知當時咋不給120急救電話報告……原來一說就傷心的話,在這個特殊的晚上,無論宋沖云怎么說,閻小樣怎么說,都不再傷心了。好像他們所說,是另外一個人的事情。
說著話,閻小樣先睡著了……到她醒來時,看見宋沖云也睡著了。這時的手銬,一端還是銬在宋沖云的手腕上,鎖著閻小樣的那一端卻空空地吊在大排椅的一邊……閻小樣眼盯著那端空懸的手銬,真想站起身來,一走了之……監(jiān)獄是不好坐的,而且是個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這么想著時,閻小樣就還真的站了起來,向后退了兩步,也就僅只兩步,閻小樣就又站住不動了。她想她不能跑,這一跑她要罪加一等,宋沖云也是要承擔(dān)責(zé)任的,還有他住院手術(shù)的谷又黃……他們該是幸福的一對兒呀,她不能破壞他們的幸福。于是,閻小樣又走回到長條排椅前,坐下來,把懸空的那一端手銬,學(xué)著宋沖云的樣子,給她銬在了手腕上。
閻小樣想,宋沖云打開她手腕的銬子,一定是考慮到她受傷的胳膊的。他不想她太受罪。
天亮了。宋沖云從深睡中睜開眼睛,他看見閻小樣坐在他的身邊,靜靜地一動不動。昨夜的啤酒,把他喝得有點暈,記得在候車室落腳時,手銬并沒有銬著閻小樣,現(xiàn)在卻銬在了閻小樣的手腕上,知道是她自己的所為,因此,對她就很敬重了。
從長條排椅上爬起來的宋沖云,揉了揉眼睛,說:走吧,該給你換藥了。
一把手銬銬在一起的閻小樣,亦步亦趨地跟著宋沖云,去了附近的一家醫(yī)院,給閻小樣的傷口換了藥。下來呢,沒有啥事可以耽擱了,宋沖云應(yīng)該押著閻小樣,到省女子監(jiān)獄去交差的??墒撬螞_云卻沒有,他和閻小樣出了醫(yī)院的大門,抬頭往湛藍如洗的天空看了一眼,低下頭來吸了一口氣。
宋沖云說:今日是個晌晴天哩!
閻小樣聽出了一些蹊蹺,說:是啊,是個大好的天氣。
宋沖云便樂了一下。他說了:咱們進城里去,去看鐘樓怎么樣?
閻小樣就有了些異樣的感覺,她說:去看鐘樓?
宋沖云說:去看鐘樓。
這是一個意外呢。閻小樣的心理意識里,早就有了觀看鐘樓的夢想。過去,陜北距離西安太遠了,閻小樣只把觀看鐘樓的想法,深深地埋在心底,從來沒有給人流露過。成了致死夫命犯,她到了西安,就把深藏心底的那個念想又碰觸了起來。她想觀看鐘樓,昨夜歇在候車室的長排椅上,她做了一個夢,所夢就是鐘樓,她興高彩烈地登上了鐘樓,在鐘樓上跳著,叫著,最后還敲了那個大得嚇人的大銅鐘。
不敢想,宋沖云咋會知道閻小樣心里的念想。
手向路邊揚了一下,就有一輛綠色的出租車滑到了宋沖云和閻小樣的跟前。他們倆的手臂有手銬連著,便手臂牽著手臂坐了上去。
在出租車上,閻小樣仍然激動著,但她還是不解,就問宋沖云:你怎么知道我想看鐘樓?
宋沖云淡淡地笑著,說:昨晚在你的夢里。
閻小樣說:我說夢話了?
宋沖云說:你說呢。
14
曾經(jīng)夢想的輝煌與高大,一旦被周遭新建的高樓大廈所包圍,就顯得有些萎頓和嬌小。便是這樣,閻小樣亦然感到極大的滿足。
在宋沖云的陪同下,一步一步……閻小樣登上了莊嚴古樸的鐘樓,她的心跳了,是很激烈地跳動哩,她太想如同夢中那樣歡蹦亂跳,高聲大叫??!但她忍住了,一至轉(zhuǎn)到鐘樓西北角的黃銅大鐘前,都已捉住了懸在大鐘前的木制鐘錘,卻還忍著,沒有敲響大鐘。
宋沖云鼓勵她了:敲吧。
閻小樣搖著頭。
宋沖云說:有什么心愿,你可敲鐘自許的。
閻小樣仍然搖著頭。
對一個將要走進女監(jiān)服刑的閻小樣來說,她還有什么愿要許呢?她不知道,只覺一路從保安縣到西安城,把她殘存在心里的一個大愿似乎已經(jīng)圓滿地實現(xiàn)了。
閻小樣清楚地知道,她是想被人愛的。
一路之上,波折不斷,困難不斷,而那所有的波折和困難,好像都是為她閻小樣預(yù)設(shè)的,使她在波折和困難中,點點滴滴地,享受到了被人愛的滋味,甜蜜,溫暖,她知足了。
是家婚紗攝影樓呢!
閻小樣從鐘樓上看過去,西南角是富貴堂皇的鐘樓飯店,西北角是綠草匝地的鐘樓廣場,東北角是古樸莊嚴的郵政大樓,東南角是時尚撲面的開元商城,……這一切都是那么光彩迷人,閻小樣看得眼睛眨也不眨,她看著,努力地看著,亮閃閃的一雙眼睛,倏忽被一家婚紗影樓吸引了,面對大街的玻璃櫥窗是寬大的,是透亮的,里邊滿是色彩艷麗、做工精良的婚紗,有幾件就穿在模特身上,真是太漂亮了。顧長龍當時要娶閻小樣,是要帶她來西安選購婚紗服、拍攝婚紗照的,可她沒有心思穿婚紗,更沒有心思拍婚紗照。可在今天,可在此時,閻小樣太想穿一穿漂亮的婚紗服拍一張漂亮的婚紗照了。她用眼睛看著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的宋沖云,很熱切地征求著他的意見。
宋沖云也是,從閻小樣熱切的眼神里讀出了她的愿望。他沒有說話,用手銬相連的手,拉了一把閻小樣,從鐘樓上下來,直接去了那家掛牌為“新新娘”的婚紗影樓,選了一套閻小樣喜歡的婚紗,就由一位化妝師,引領(lǐng)著坐在一面豎在墻面上的鏡子前,又是打粉底,又是描唇膏,又是修眉毛,把個閻小樣收拾得宋沖云都快不認識了。
一個脫胎換骨似的閻小樣滿臉羞澀地站在宋沖云的面前,使他真正地感到了一種手腳無措。
化妝師就在旁邊催促了:別呆站了。把你們的情侶銬先解下來,坐到鏡子前來,我給你也補些色。
宋沖云聽得出來,化妝師是在催促他的,臉紅了一下,還縮了縮脖子,說他不補色了,就給閻小樣照。
這太新鮮了,在婚紗影樓,從來都是雙雙對對照像的,他們倆倒好,只是給閻小樣照像。聽到這樣的話,聚集在婚紗影樓里的情侶們,幾乎把他們的眼光都聚集在宋沖云和閻小樣的身上,看著他倆還戴著“情侶銬”,就都滿臉的不理解。
宋沖云的手慌亂著,好幾次都沒能把鑰匙插進手銬的鎖孔里。到最后打開手銬時,他的臉上竟然急出了一層細汗。
閻小樣跟進攝影棚照像去了,宋沖云則從影樓亮閃閃的大門出來,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等著閻小樣,等得他的肚皮都咕咕叫了,才等出了閻小樣。于是呢,他又陪同閻小樣,去了鐘樓旁邊的肯德基快餐店,去吃美國的炸雞翅、土豆泥、甜玉米、漢堡包……正吃得味濃的時候,宋沖云的手機響了。這一次不是短信,而是直接通話,好像還不是谷又黃打來的,宋沖云剛一接聽,臉上立即像涂了層霜似的嚴肅起來了。
閻小樣只在宋沖云把手機往耳朵上扣著時聽到半句話:請報告,你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
宋沖云回答了:西安。
接下來,手機里都說了什么,閻小樣一句都聽不見了。她能聽到的全是宋沖云“對對對,是是是”的承諾聲了。
閻小樣猜想,一定是組織上的查詢電話了。她取來餐盤上的紙巾,擦了她的油嘴和油手,就把雙手交給了宋沖云,看著他遲疑地、無奈地掏出手銬,銬住了她的雙手。
宋沖云應(yīng)該知道,他今天是犯了紀律,很嚴重的司法紀律啊!到他把閻小樣押解著送進監(jiān)獄,他回到陜北的保安縣,是一定要受到組織處理的,輕則會讓他蹲幾天禁閉,重則會脫了他的警服……這樣的結(jié)果,宋沖云想過了,但他由不了自己,他給自己說,要處理就處理吧,蹲禁閉,脫警服,就由組織決定了!
省女子監(jiān)獄在宋沖云紛亂的思緒里到了,黑漆漆的大門,關(guān)得緊緊的,有兩個背著長槍的監(jiān)管人員,在黑漆大門前,一左一右,筆直而威嚴地站立著,閻小樣站在門前,她的心如止水一般平靜,看著宋沖云與省女監(jiān)的接收人員交接手續(xù)……一切都結(jié)束了,宋沖云和省女監(jiān)的接收人員,雙雙來到她的身邊,閻小樣想得到,宋沖云是要把她手上戴著的手銬解下來,帶回保安縣去的,而他將戴上省女監(jiān)的手銬,走進黑漆監(jiān)門,老實服滿刑期……到她再從黑漆監(jiān)門里出來,她怕該是一個小老太婆了!
宋沖云把她手上的手銬打開了……不是鬼差,也不是神使,是心的提醒吧,在這一刻,閻小樣向宋沖云提出了一個要求。
閻小樣說;謝謝你了!我能抱你一下嗎?
宋沖云向閻小樣走近了一步,在閻小樣展開雙臂抱住他的時候,他也展開雙臂,把閻小樣緊緊地抱住了!
閻小樣蜂鳴似的說:答應(yīng)我,把我的婚紗照取來送給我。
責(zé)任編輯:閻安 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