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
我一直不相信這是夢中的境遇,更相信這是我生活中的一座城市。因為,在我記憶的底片里,它比很多親歷的事情更清晰,親切,真實。眼前的一切,這城市里的樓房,街道,超市,霓虹,人流車流,都是那么真切可見,仿佛輕輕一舉手,或稍一靜心,就可以信手拈來這城市上空飄逸的幾粒浮塵,聽見這城市街巷間噪雜的市聲。
我進入這座城市的具體時間,很難做出準確判斷。大約是在夏季,太陽艷艷的,照得高樓上的那些玻璃幕墻金光耀眼,令人感到一種壓抑的熱烈;街上的行人,有的穿著T恤和襯衣,也有一朵朵傘,像是天上彩色的云,罩著一張張青春靚麗的臉。又好像是在秋季,我記得那街道兩旁有許多桂樹,在綠草,女楨,繼木和一些我不認識的花草的簇擁下,一副春心萌動的樣子,躍躍欲試地要進入自己的花季和蜜月。當然,要說這是冬季或春季,也似乎說得過去。我在這個城市的穿行中,還偶爾看見一些桃花和飛雪,雖然不多,稍縱即逝,但足以說明它的存在,就在我眼前。就是在這么一個似是而非的季節(jié),我?guī)е环N似是而非的心情,自然,率性,悠然地走進了這個城市。
這是一座什么樣的城市呀?滿目的變幻迷離,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想做一些調查,弄清這城市,這個我熟悉而陌生的城市,它的名稱,經度,緯度,位置,自然,人文和歷史;如果有可能,不排除到這里謀一份職業(yè)。專家們說,如果在一個地方,一個單位呆久了,會產生審美疲勞和厭倦,令生活和工作的激情消解。我來到街邊的一個報亭,問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老人。老人戴一副老光眼鏡,正聚精會神翻看著當天的報紙。見我到來,他輕輕抬頭,扶了扶眼鏡,打量了我一眼,和善而歉然地說,呵……啊,對不起,對不起,我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幾十年,確實不知道這城市的名字,也沒有注意這城市的事情。
這多少有點令我失望。我問老人,有沒有地圖,比如這個城市的旅游圖什么的。老人趕緊回答,有,有的,世界地圖,中國地圖,這個城市的地圖,都有。說罷,利索地從儲柜里抱出一摞卷曲成筒的圖,好像要以他的殷勤,令人感動,彌補剛才對我詢問的欠答。我攤開地圖,便迫不及待地在上面細細尋找,要在一片亂草叢中,尋找一枚丟失了的繡花針。地圖上那五彩斑斕的色彩,像泥土,又似人的皮膚;密密麻麻,形狀各異的線,如血管,不停地在起伏跳躍。這紙上的世界,包括這些山川河谷,城市平原,頓時成了我指點江山的沙盤。
應當說,這是一些非常翔實的地圖,有一張的比例只有十萬分之一,稍微像樣的地貌,古跡,城鎮(zhèn),村落,圖上都清楚標明。然而,找到了無數的城市與建筑,包括倫敦,東京,北京,還有一些已經消失了的城市和建筑,如巴比倫通天神塔,古羅馬斗獸場,甚至那個小得可以忽略,躲在蘭溪一隅,傳承了無數神秘的諸葛村,都已找到,卻惟獨不見這個城市的蹤影。見我似有納悶,站在一旁的老人有些不安,怯怯地問,你要找什么地方呢?我心里一個微微的愣怔,感到自己是多么荒唐。是啊,要尋找什么呢,這個城市?連這個城市的名字、位置都不知道!我突然靈機一動,想起了停在不遠處的車,和車上的GPS。何不采取逆向思維方法,利用現代科技,那個神奇的衛(wèi)星全球定位系統(tǒng),先找到現在的位置,再確定這城市的名稱,進而走進這個城市的內心。
趕緊過去,開車,開機,連接。一片片地球的截面,遼闊的高原,逶迤的大山,蒼茫的大漠,碎片般的城市,蜿蜒的江河,頓然在熒屏上不停閃現,似走馬燈,從不曾停留;再看那兩條確定方位的坐標線,一直閃爍不停,呈現出綠色十字狀,如遠視鏡上的準星,或初中教材上的直角坐標。主軸上表示未知的兩個字母,X和Y,倒是十分清晰,清晰得有點刺眼。我隱隱感到,至少,在這個報亭,要弄清我生活或行走的這個城市,弄清我處的位置,已經很難。我有些茫然,世間怎有這等怪事呢?我不甘心,我仍要尋找。雖有失望與悵惘,離開報亭時,我還是順便買了一本書,關于這個城市歷史,文化,習俗之類的書,準備晚上回去慢慢研讀,再作尋找。
已是華燈初上,閃爍的霓虹,用盡全部的艷麗,張揚著這城市的喧嘩。在燈光和黑暗的勾兌下,天空是怪誕而深邃的。夜色變異了視線,近處的東西仿佛很遠,比如這城市的樓房,樓房上忽閃著光亮的窗口,以及窗口里神出鬼沒的身影,都若隱若現,迷迷濛濛,奇形怪狀,令人感到捉摸不定,不知深淺;遠的東西反而覺得很近,比如那天空的皓月,月中的嫦娥和桂樹,還有圍著月兒轉悠的星星們,是那樣清晰,明麗,仿佛近在咫尺。最怪異的是夜行的汽車,不知從什么地方突然竄出,急匆匆地要往哪里去。它像出其不意的特警隊,扯來一片夜色的灰紗,遮掩著自己嚴肅的臉。只有兩只詭譎的眼睛,露在外面,睜得大大的。直直照射出的兩束燈光,像兩把鋒利的刃,快捷地從夜色的身體劃過,劃出兩道深深的口子。它想,再密實的夜,也會被我輕易撕裂和消滅。其實,它并不知道,除了太陽,真正的夜,是沒有燈光能消滅的。汽車過后,夜的傷口便立即縫合。這城市的空間,仍是一片迷離,好像根本就沒有汽車經過。
時間還早,我應幾位朋友之邀,來到一家夜總會。據說,這里正在進行一個行為藝術的表演。迎賓小姐端莊秀麗,楚楚動人,問其表演地點,只回答乘電梯到頂層,再折回走。具體在幾層,并不清楚。我們按照迎賓小姐的指引,不明不白地來到了表演大廳。表演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開始,觀眾席上已關了燈,視線模糊,昏昏暗暗。一位服務生在門口引路,看不清她的面容,相貌,年齡,我們只從她的語韻中,判斷出了她的殷勤。我們盲目地跟隨她,在一片混沌中摸索,找到一些位子,坐下。不知是幾排幾號,只知道此時,我們已經坐在一家夜總會的表演大廳,觀看一場行為藝術表演。不知演員們來自何方,表演什么時候已經開始,也不知此時的劇情進展到什么階段。就這樣,我們懵懵懂懂,走進了一場不知來龍去脈的戲。
只見一束幽暗的燈光,照射著迷離神秘的舞臺。舞臺正中,堆積了一堆頭發(fā),像西皮士的頭;在多色燈光的照射下,那頭發(fā)光怪陸離,顯得前衛(wèi),斑斕,怪異;頭發(fā)中心,有鼓風機在鼓動,頭發(fā)隨風起舞,有了一種躁動不安的活力。頭發(fā)堆旁,放著一張小圓桌,兩把翻板椅。一把椅子坐著人,一位摩登時髦的女郎。她挎著坤包,斜倚桌面,一面品咖啡,一面翻看一本雜志,不時打打手機,看看腕上嬌小精美的表。她的表情由優(yōu)雅,期盼,到有些煩躁與不悅,甚至慍怒,最后是麻木,沒有表情。另一把椅子空著。
舞臺一側,有三個人,兩大一小,在一條路上行走。先是并肩而行,不一會兒,便一前一后,始終不能同步;不同的只是,時而男的在前,女的在后,時而相反;唯有那小孩,始終夾在中間,像月餅的餡兒,一會靠近男,一會親近女。他們都表情木訥,形同路人,像是一家,又不像。伴隨他們的腳步,不同節(jié)奏的音樂,從大廳里輕輕繞過,時而舒緩,時而緊湊。看不清觀眾的表情,只感覺到場子里時而屏心靜氣,有一種靜默的力;時而有人嘆息,有人竊竊私語。從演員到觀眾,都是深深的陌生,只看見一些模模糊糊的人影,不知道他們是誰,發(fā)生了什么,他們的內心世界是什么;或者說,他們究竟有沒有文化,思想,靈魂;有沒有情感因子。
這樣的藝術,我實在不感興趣。劇仍在演,我們提前退了場?;氐郊?,漱口,洗澡,上床,拿出那本關于這個城市的書,認真翻看起來。我想從書本中,了解這個城市的歷史、現在和將來。然而,此時我才發(fā)現,這是一本斷頭去尾的書。比如,書的目錄上明明標明,全書共有12章,72節(jié);翻開內容,卻是殘缺不全。它沒有頭,沒有尾,中間的許多章節(jié),也是支離破碎。面對這個城市,我陷入了茫然,一種不知從何而來,揮之不去的深深茫然。
我仍在這個城市里行走,包括工作,生活,徘徊,張望,思索,愛人與被愛。雖然這是一個沒有名稱,沒有位置,沒有歷史,沒有文化,沒有情感,沒有靈魂的城市。我想給我遠方的朋友發(fā)個伊妹兒,卻不知道怎么起語,怎么說明我所在的位置。為了表達的方便,最后,我干脆給它取了一個名字,空城。
欲望街五號
一上街,我的眼前就總是晃動著兩個字:欲望。那么迷離,刺眼,怪誕,又總是揮之不去。好像是夢境,又好像不是。我的靈魂被一種似是而非的魔力驅使,行走,不過是一種形式。
街道很寬,卻仍然很擁擠。穿梭而行的車輛,熙來攘往的人群,還有嘈雜難辨的聲音,似乎在標榜著這個城市的繁榮。眼前的景象是那么似曾相識,高樓,商鋪,街道。對,最像的是這街道,它的形狀,字號,門牌,滿街的標示,都與記憶里的影像一一對應。不同的是那門牌上的字。夢境里滿街的人匆匆忙忙,都帶著一種冷漠,詭秘,渴望,捉摸不定的表情;所有的門牌,都寫著欲望二字,夸張,醒目,刺眼。小心翼翼地問街邊一店小二,方知是欲望街。他正聲嘶力竭地叫賣,那叫賣聲似乎是另一種回答。此刻當然不是夢。一個盛夏的午后,我正開著車,穿行在這個朝夕相處的城市,眼前呈現的,是這個城市耳熟能詳的街道名。然而,它們卻似乎有一種邂逅夢境的似曾相識。
于是,我穿梭在夢境與現實之間。欲望被激活,正用心靈與夢境對話,沒有主題與標點;也許是目的太多,此刻,反而似乎顯得沒有了明確的目的。只有躁動不安的心,浸泡于一種朦朧的恍惚里,被無盡的浮世之煩糾纏不清,希望,失望,滿足,惆悵,欲望,痛苦,興奮,失落。就這樣,變幻的影像,像電影里的蒙太奇,一會兒把我引向夢境,一會兒又把我喚回現實,心里揮不去的影子,仍是夢里那兩個刺眼的字。
天熱難耐。當想到這個詞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不知什么時候,自己已把鄉(xiāng)村與耕耘丟得很遠。為了領導的一個召喚,我不得不走出涼爽的辦公室,走上這個城市赤裸裸的街道。心情是復雜的,懷著某種微妙的希冀、向往、不安與捉摸不定。毒熱的陽光像熊熊燃燒的火焰,把這個城市烤得處處冒煙,進入便是一種烘烤,不管你愿不意愿意。小車在城里蝸行,被街道牽著鼻子,令人眼花繚亂地拐來拐去??照{機呼呼地喘著粗氣,仍排解不開四周烘烘的逼人暑氣。這令我想到的并不是行走,而是一個包著餡兒的烙餅,或者羊腿,為了滿足是別人的某種欲望,身不由己,被人放入爐子,翻來覆去地烤。煩躁,難耐,又心懷某種希冀,這多像我昨夜夢中的狀態(tài)。
我至今也弄不明白,怎么做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夢。影像是那么清晰,富有動感,一幅幅畫面,好像稍一觸摸,就會被激活。記得,當我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的時候,已經站立在一個喧囂的十字街頭,樓高林森,人海茫茫,我不知道該往哪里走。滿街的人,仿佛都剛從龐德的地鐵車站口冒出,幻化成一片濕漉漉的枝條;節(jié)令很模糊,人行道上的樹,鮮花伴著枯葉,雨滴在烈日下稀稀疏疏地灑落。我想起兒時在鄉(xiāng)下,遇到這樣的天氣,父母親就會說,落白雨,生菌子。我知道,他們是指屋背后的山岡上,很快會生長出許多斗雞菇。那里遺失了我童年的許多夢。眼前卻是城市的森林,那一堆堆的混凝土,會生長出童話嗎?我肯定不會相信。我心里涌起一絲悠悠的落寞。它令我想起鄔斯賓斯基的《遺失街風氣》,以及T城那些坍塌的,半坍塌的房屋,還有秋天的泥濘,可怕的、黑沉沉的、響著孤單叫聲的秋夜。在這個城市,我遺失了什么呢?仿佛什么都有,又什么都無,我們的遺失其實有時很難說清楚。這是一個奇怪的城市哩。我心里正揣摩著,人卻不知不覺地走進了一個喧嘩的街口。沒有判斷,沒有詢問,沒有具體的目的,也沒有考慮過進入后的結果,只是沖著那里的喧嘩,被一種冥冥之中的力量所驅使。這很像我們很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狀態(tài)。就是在這時,我發(fā)現了那兩個刺眼的字。
那兩個刺眼的字,血紅,醒目,陰刻在街口右側的一塊指示牌上。左邊停,右邊行;兩只綠燈,像一雙贊許的眼睛。我遵循著基本的交通規(guī)則,自然地從字下通過。就算進入欲望街了。人頭攢動,店鋪林立,彩幡招搖,欲望瘋長,叫賣聲此起彼伏,笑容被刻意地拉長。我這才發(fā)現,那些濕漉漉的枝條上,綻放著奇異而美妙的花朵,欲望之花。這里的熱鬧非凡,與我們那個城里的商業(yè)街比,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在一位叫賣最起勁的店小二的蠱惑下,我輕輕地往右打了一下盤子,停車,走進一個店鋪。那店鋪門口很小,內堂里卻很大,門牌上寫著欲望街五號字樣。一個滿面堆笑,一腔謙恭的男人,熱情地迎了出來,邊走邊說著歡迎歡迎,歡迎光臨我們的欲望超市。旁邊的店小二怕我有眼不識泰山,趕緊介紹這是我們的老板,姓阿。怕我還不明白,又補充道,我們老板五兄妹,分別以甲,乙,丙,丁,戊排序,除老大阿Q生不逢時,日子過得窩囊點外,其余可都是響當當的人物。老板似對店小二的介紹不以為然,連忙糾正道,也不能那么說,怎能那么說呢!不管怎樣,老大也是個名人。而且,他出身那么卑微,又處于那個物欲橫流,認權認錢不認人的年代,卻能夠那么成功地利用名人效應,巧妙地依附于魯迅和趙太爺,創(chuàng)造了精神勝利法,不僅讓自己名垂青史,還奠定了我們超市獨特企業(yè)文化的根基,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哪能望其項背啊。
雖然心有不齒,我還是感慨于這家超市深厚的文化淵源。與老板簡單幾句寒暄后,我便獨自逛起了這家超市。窗明幾凈,琳瑯滿目,滿貨架的商品,都貼滿了欲望牌標簽。忽然被貨架上一組奇異的商標所吸引。叫得服務生拿來看,原來是新上市的準字號解欲靈,包括了錢欲靈,權欲靈,名欲靈,罵欲靈等。在罵欲靈的使用說明上,標注有這樣的文字:癥狀,性狹,胸悶,心躁,喜罵;用法與用量,口服,早中晚各一次,每次3粒,溫開水送服;忌用,間隙性精神病患者和未成年人;副作用,臨床有萬分之一例會出現癲癇,失語,垂涎,厭理,救治措施為,服用馬來酸氯苯那敏片10粒,或遵醫(yī)囑……
仿佛
我弄不清楚,這樣的醒來,是否達到我既定的目的。早有打算,這個周末要好好休息。具體內容,就包括剛才經歷的過程。這個過渡,從昨晚睡覺時開始。睡覺前,我暗自設定,把那些糾纏不清的瑣事暫時擱置一邊,來個睡覺睡到自然醒。這當然是指休息。幾周加班,突然感到,休息這個詞已有些生疏,像一對放飛的鴿子,離我越來越遠。當我偶然想起它,欲抬頭看它一眼,卻發(fā)現它已遁跡于遙遠的藍天,若浮塵點點。入睡前的狀態(tài)是明白的,坦然,釋然,心無旁羈,隨便翻閱了一下當天的報紙,就關了床頭柜上的臺燈。弄不明白的是,這種醒的狀態(tài),仿佛是那個美妙之夢的延伸,又仿佛是現實的場景。
我是在小鳥的啁啾中醒來的。這種似是而非的狀態(tài),令我想到仿佛這個詞。詞典上說,仿佛就是似乎,好像。我感覺這是一種同義反復式的注腳,毫無意義,根本無法詮釋現實中的生動。比如我所經歷的這個生動的早晨。一些不知名的小鳥,不知藏匿于窗外的什么地方;也不清楚那些飄進我夢里的啁啾,是代表歡快還是傷感。我無法給這種覺醒的方式定義和詮釋。夢中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清晨或者黃昏,陽光柔和,透明,像一聽飽滿的蘋果汁。一條抒情的河流,蜿蜒而行,河水清澈,翠竹護岸。幾只斑鳩或鷓鴣,也可能是麻雀和畫眉,在竹枝間跳來跳去,唧唧啾啾。總之,我的人和心,都被帶到了野外。
眼前的影象有些熟悉,好像我們曾經有過某種相遇,就像在一些場合,我們經常遇見一些似曾相識的面孔,只是一時想不起。我不明白是否夢里還可以有夢。很像是在岷江或思蒙河畔,令我懷疑是回到了鄉(xiāng)下老家,但又拿不實在。我與幾個文友在河邊散步閑聊,漫無邊際,心無旁物。心外的旁物,便是竹林里的鳥兒,它們用那獨特的鳥語,扭轉了我們的注意。這很像是兒時的一些玩劣史。那時的日子,是甜與苦交織的,我常常手執(zhí)彈弓,獨自一人來到竹林里,以鷹鷲般的貪婪,追逐鳥兒的蹤跡。這一追,就跨越了時空與夢界,追到了這個早晨。我是在夢里的追逐中醒來的。夢仍停留在故鄉(xiāng)熟悉的河邊和竹林里,睜開朦朧的眼,一束城市的陽光,已從窗簾的縫隙中擠進,對我表示出一種友好與親切。窗外是現實中的天空,沒有花香,鳥語卻是如此美妙而生動。夢境與現實,就這樣迷離交錯,恍兮忽兮,在仿佛中變異。
“要每天每日去開拓生活和自由/然后才能夠作自由與生活的享受”。當我確認已走出夢境,回歸現實時,心里是舒暢的。這不僅是因為今天是周末,一個擺脫瑣事,可以自由自在的周末。這樣的周末我已久違。更重要的是,我是在鳥兒的啁啾聲中醒來的,不是吵醒,不是叩醒,也不是自然醒,而是一種自然的和諧覺醒。我堅信,并不是每個城市人都有這種福份。洗漱完,吃罷早餐,順手從書櫥里抽出一本書,躺在沙發(fā)上隨意翻閱。一下竟觸摸到浮士德“智慧的最后斷案”。我知道,此刻的浮士德感到了極大的滿足,情不自禁地喊出了“你真美呀,請停留一下?!比缓?,倒地而死,不知不覺中幸福的死。仿佛一場曠日持久的大夢,自己卻始終沒法看清那夢的結果。
我在想浮士德和他所謂意識到的“智慧的最后斷案”,這當中隱匿了多少仿佛的玄機。包括他50年的書齋之苦和希冀,苦悶與彷徨的深淵,清幽之地的恢復自信與元氣,借助瓦格納的“人造人”計劃的玻璃瓶之光,回到古希臘,找到前世姻緣海倫的愛情,以及他的滄海桑田計劃。一個個的仿佛,都迎來戲劇性的結果,世界就這樣被仿佛折騰,如此變幻莫測!似乎并不是每天每日去開拓生活和自由,就可以得到自由與生活的享受。生活中更多的是無常,變數,不可捉摸。任何仿佛的美景與厄運,都可能在仿佛的變構中重建。比如浮士德。好在,上帝是公正的。正當他按照契約,攜帶自己的靈魂,投赴最后一個仿佛設置的地獄,去魔鬼處報到時,天使搶先了一步,搶救了他的靈魂升天而去。我相信,這不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簡單的悲喜劇模式,而是包含了世界運動的某種鐵定因果。
時至中午,天氣有些變化。先前的炎炎烈日,被一些濃密的陰霾封鎖。鳥兒的啁啾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地面陰陰沉沉的,有一種壓抑,窗外的樹葉在輕輕擺動。想起昨晚的天氣預報,說昨晚有風,局部地方有雷陣雨。當時我就有一種預感,仿佛天氣馬上就要變化??墒?,清早迎接我們的卻是艷陽高照。正當我在一個晴朗的仿佛中流連的時候,另一種氣象卻已悄然生成。我曾懊惱于這世界的變化無常??墒牵斖崎_封閉的窗,眺望城市的天空,我又產生了更大的懷疑:假如沒有仿佛,沒有變幻與朦朧,一切事物都通體透明,遵循一個既定僵硬的邏輯演進,答案只有唯一,這世界將是什么樣子?
太陽是否照常升起
幼時,看見太陽沉入西地平線的時候,我也曾想到,也許從此就沒有了太陽。天地間一片混沌,就像盤古開天地時的樣子,生靈被黑暗慢慢吞噬,世界走向無邊的荒涼。在這個荒涼的世界,我們背負著許多欲望,在艱難地尋覓,可是最終發(fā)現,連欲望的生長也需要空氣和陽光。而此刻沒有。于是,我曾深深地擔心,在新的一個黎明,比如明天,后天,或往后的某一天,太陽是否還會照常升起。
在這種近乎癡人說夢的臆想中,太陽的出現反而顯得有點異常。面對那冉冉升起的一輪朝陽,我有些手足無措,心存驚惶。先還以為是步了南柯先生的后塵,無意間揀回一個柔美的夢。揉了揉困乏的眼,捂了兩下嗡嗡作響的耳朵,掐了掐麻木的人中,又問了同行的伙伴,心中才有了譜。終于確認,太陽照常升起,眼前的一切都是現實;又是一個雷同而陌生的時日,呈現在我們面前。世界還在,朋友親人還在,我的天空還在,未來和夢還在。此刻,我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激動萬分!
不要說這是精神迷亂者的夢囈,世間有多少美夢能夠重來。不信你掉轉一下視線,無須看得太遠,只須回望一下昨天,你就會發(fā)現,世界的許多東西,都可能在瞬間改變。比如今天的太陽。至今仍然記得,昨天傍晚的太陽那疲乏的樣子。秋老虎已肆虐了半個月,酷暑一天天賴著不去。我不知道老天為什么這般無聊,如此去挽留一個去意已然的季節(jié)。我知道,那太陽的疲乏,是因為過度的燃燒傷了元氣。它從遙遠的夸父時代燃燒而來,燃燒了一個夏季,又從昨天的早晨燃燒到午后,從午后燃燒到黃昏。許是已耗盡了一身的精血,然后,再慢慢地遁跡于城市的高樓,墜入地平線的背后。這情景令我想起果戈里的狄康卡近鄉(xiāng)的黃昏。那疲乏的太陽在墜入西地平線的時候,雖然充滿迷人的、鮮艷的色彩,但那顯然是一種死亡前的回光反照。透過那一抹疲乏,不難讀出一種沉沒的憂愁,它“像疾病纏身的美女臨終前頰上的紅暈”。這樣的太陽墜落以后,還能夠再升起來嗎?我相信任何一個經歷了昨日黃昏,目睹了那太陽疲乏的人,都會和我一樣產生深深的懷疑,都會懷揣一份由衷的擔心。這并非杞人憂天。
更大的擔心還在夜晚。正當我對西沉的落日懷揣幾分扼腕與擔心的時候,幾道閃電撕裂了夜幕。過分的張揚似乎要證實,其實這城市的夜幕并不結實。它被燈火摧殘得有些脆弱,經閃電輕輕一撕,便露出了刺眼的口子,陰森,恐怖,慘烈。接著是幾聲炸雷從頭頂滾過,悶悶的,沉沉的,令人發(fā)怵。從聲音判斷,那雷并不遠,或許就在太陽遁跡的那幢樓頂。它令我想到,這是不是一種追殺,對墜入地平線后的太陽的追殺。是誰要對太陽如此窮兇極惡,窮追猛打呢?那一定是有某種積怨和恩仇。
不要詢問什么理由,有時,積怨和恩仇是不需要理由的。不要以為太陽勞苦功高,像殫精竭慮的父母,像躬耕終生的老牛,恩澤生命無數,就沒有積怨沒有得罪。真正的積怨和得罪,有時也許就來自你的功高和勞苦,在你不知不覺中產生,不知不覺中發(fā)作。它使我想起了正在肆虐的臺風“帕布”和“圣帕”,那種瘋狂,那種殘暴,那種不可一世的囂張。這樓頂的閃電雷鳴,是不是它的一個分支,我有些懷疑,并為那被追殺的太陽隱隱的擔心。“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孟浩然的詩,就是在這種狀態(tài)下,突然從我心里冒出來的,仿佛古希臘法老的咒語。春花再美,那堪黑夜雷聲摘得。飄落是一種意象,死亡意象。那西沉的太陽,你還能不能回來?
太陽還能不能回來,這是一個多么簡單而又形而上的問題。然而,世界的許多玄妙,就是在簡單中催生。我至今仍弄不明白,夸父逐日的神話是怎么能產生的。當不會是我們先人的某一個遺夢吧,美麗的夢自當收入周公詞典,留給后人一個玄乎的猜測。我猜想,它一定是我們先人的一種心跡記載。比如,在遙遠的某個夏日,一個響晴的黃昏,我們的先人站在一個山洞口,或大樹下,溪澗邊,目睹太陽落山,心中升起悠悠的恐懼。先人們擔心,太陽從此不再回來,他們將如何厘清這世界的未了情緣。在驚懼恐慌中,他們迎來太陽照常升起。毒熱,暴烈,肆無忌憚,曬干了溪澗里的流水,曬裂了脆弱的土地。草木枯了,莊稼蔫了,魚蝦死了,生命受到嚴重威脅。先人們把罪孽歸咎于那放肆的太陽,為什么剛剛沉下,不一會兒又冉冉升起,周而復始,無窮無盡。他們也許想到,那一個一個冒出地平線的太陽,就像門前的過客,過去了一撥,又是一撥,春夏秋冬,無窮盡也。于是有了“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在烈日摧殘的某一個節(jié)點,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我們的先人們執(zhí)起了長弓,瞄準了太陽。使勁張臂,一個長長的引弓,神箭呼嘯而去,直指太陽。一支,兩支,三支,太陽似乎一個個被射落,掉到了山后。射日的人腰酸臂痛,口干舌燥,神矢耗盡,卻仍是烈日依舊。一代又一代,時光不老,眼前除了先人們的聲聲嘆息,似乎一無所有。蒼茫神宇,太陽照常升起。失望和希望交織在一起。
“一代人來,一代人走,大地永存;太陽升起,太陽落下。太陽照常升起?!蔽蚁嘈牛ソ洝杜f約》里的話,不僅僅是一種自然描述,還是一種人文解讀,它一定蘊涵了某種大道之理。于是,面對落日,閃電,風雨,面對一切生命與意志的挑戰(zhàn),我們變得泰然與從容。無論是苦難的長夜,還是美夢一宵,無論是春風得意者的春宵千刻,還是窮途潦倒者的寒夜苦捱,一覺醒來,面對的都是同樣的世界。擔心什么,太陽照常升起!
在一座虛構的城堡里穿行
這是一座唯美的城堡,幾乎濃縮了人們審美取向中,一切可能的或不可能的精華。寬闊的街道,迷幻般的華燈,巍峨的城樓,以及古希臘的城堡,卡納克神廟,俄國沙皇的夏宮,風情萬種的歌特式小樓,英格蘭古典建筑風格的帕拉第奧橋,還有許多我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建筑,都成為這個城堡里美麗的風景。
當我從網上看到一則消息,哈爾濱的冰雕展,鼠標便顯得特別乖巧。一路的點擊,便像古代行走四方的游俠,闖入了一個神秘莫測的城堡。就這樣,足不出戶,我便在一座虛構的城堡里穿行。城樓是一座古典式的建筑,由兩道魁梧的古城墻合圍捧著。墩實,厚重,威嚴,不需多余的導游與講解,它滲透出來的沖天豪氣,自然會使你想起“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西楚霸王之類豪杰。沒有掠城奪池的野心,來到這城樓跟前,心里總也會涌出一些奇異的感覺,不知是兵臨城下的咄咄逼人,還是偃旗息鼓的望城興嘆,還是令人眼花繚亂的城頭變幻霸王旗。對這樣的感覺,我真的難以言狀。我相信,這是城墻文化留給我,不,應當是我們的集體無意識。它從我們的父親的父親,爺爺的爺爺,曾祖的曾祖那里傳來,也許還要更早。不是言傳身教,而是血液,臍帶,基因,一種悄無聲息的傳遞。哪一個人逃避得了它設置的圍城,哪個人不曾在它的門前徘徊,張望,放飛自己的欲望。進去的想出來,在外的又想進去。你看,就在這平坦廣袤的城區(qū)公園,冰雪凍結了生命,人們希望找回一些活力,都自然地選擇了它,一道無中生有的城墻和城樓。人們想要表達什么,寄托什么,或標榜什么呢?我在這城樓前沉思,卻怎么也搞不清楚。
當然,搞不清楚,我還是走了進去。世間,又有多少事情,是搞清楚了才舉步。雖然有復雜的心緒,人仍在現實里,鼠標仍由我掌握。它像個精靈,深通人性,總是在你的心向之處,輕輕地為你叩開緊閉的門。傳統(tǒng)的樓臺,亭榭,園林,雕塑,繪畫,與現代光電技術創(chuàng)造的形,色,聲,光,電,動等,珠聯璧合,創(chuàng)造出冰雪里的神奇。現代科技的魔力,給這些虛構的事物賦予了生命的動感。樓房光怪陸離,孔雀悠悠開屏,蓮花頻頻綻開,乳燕翩翩起舞,大象引吭高唱。此時,天寒地凍,冰天雪地,這些生冷的詞語,已然從我的感覺中不知不覺隱退。于是,我就產生了一些懷疑,是不是虛構的東西,總比現實中的更美麗呢。至少,這座閃爍著迷幻色彩的城堡,向我展示了這點。虛構的美麗,是否該一概拒絕?比如,這眼前的城堡。
哈爾濱的冰燈節(jié)我是參觀過的,就在幾年前。不在網上,不是夢里,也非虛構,而是現實中。記得當時,我們一下飛機,就被撲面而來的風雪給了個下馬威。買了厚厚的絨帽,手套,耳套,把一切裸露的部位嚴嚴包裹,在青青的帶領下,我們便在冰城尋覓新奇。斯大林公園,防洪紀念塔,圣索菲亞教堂廣場,俄羅斯工藝品商店,這些現實中的城市風景,都沒有留住我們匆匆的腳步。只有當來到松花江,來到一座虛構的城堡前,我們的心才被拴住。
好像是沙皇的夏宮,1998年我曾去過,像熟人,讓我一眼就認出。這座位于芬蘭灣的夏宮,建于18世紀早期,由俄國沙皇彼得大帝奠基,并于19世紀完工。一片廣袤的白樺林,佇立在繽紛多彩的花草間;一條筆直的溝渠,從皇宮下的大型噴泉出發(fā),鋪陳而去,直抵海邊;湛藍的碧海,稀釋了那些宮廷的爭名奪利與兵不血刃。整座宮殿,采用的是新哥德式建筑風格,至今仍保留了那種大氣,清麗,奢華,以及依山傍海的優(yōu)雅。它是亞歷山大帝最喜歡的一座城堡,與芬蘭首都赫爾辛基隔海相望。
與歷史上的許多城堡一樣,它也難逃多舛的宿命。最大的災難來自戰(zhàn)爭和大火。據說,1941年當德軍入侵前蘇聯后,便迅速占領這里,大肆破壞,把琥珀廳的珠寶搶個精光。就在寫這個短文的時候,又傳來消息,上周四,2005年12月22日,這里的“農夫宮殿”1200平方米的古典建筑,又因電線短路而付諸一炬。當然,眼前的冰雕,不可能將整個夏宮克隆而來,更主要的還是一種象征。讓虛構的磚瓦墻垣,使一座由虛構到現實的城堡重生,不過是要求證一種美麗。我在想,這與亞歷山大的虛構,有什么異同呢?當初,亞歷山大為何要選擇這里,把一片空白的,荒蕪的,一無所有的地方,作為自己驅夏避暑,盛放心情的清涼圣地。我相信,這個世界的許多城廓,尚存的,我們看得見的,和已經消失了的,就是從最初的虛構中走來或走過的;其實,許多科學成就,也產生于虛構與幻想。在來這里之前,沙皇一定也早已心中有數,在自己的心里虛構了一座城堡,那是他精神的寄托。來這里,只不過是為了某種求證。不然,他不可能有那么堅定。那么,沙皇虛構了什么,要求證什么呢?誰能說得清,沙皇坐在夏宮的龍椅上,遙望碧海青天,和芬蘭灣對面的大陸時候,隱藏了一種什么樣的心事。在他的選擇與虛構中,是否早已深埋下了一種向往,那就是對身外世界的覬覦;如是,他命運中的多舛,是否也正是由此,一種原生的欲望開始。
難得的是,走近城堡,我們有幸目睹了冰雕的制作。碩大的冰,像巨石,被卡車拉來,不難令人想到開天辟地,開山取石般的壯舉。在雕塑師的指揮下,吊車把冰石輕輕吊起,放到指定的位置,城堡便開始生長,從城墻,門樓,到宮殿,玉欄,都在虛構中生成。這些只是粗獷的,照圖施工,就像建筑工地上的泥工,用不了高深的技藝。不同的是,泥工漿砌用的是水泥沙灰,200號的標號;而眼下的冰雕師似乎更簡單,只須在冰石的縫隙灌上一些水,冰石便會心遂其愿地連接。宮殿前那兩尊石獅的雕塑,就沒有那么簡單了。獅子的雛形已然可見,開始以一種獸王的姿態(tài),顯示著自己的威懾;正在雕刻的,是它的一些細微之處。只見一位戴著眼鏡的工藝師,手執(zhí)雕刀,聚精會神地在點化。須眉,眼睛,肌肉,一點一滴,那么投入,從容,執(zhí)著,甚至近乎虔誠,其微妙精細,并不亞于鄉(xiāng)下女人的閨中刺繡。
這樣的認真與投入,竟使我的心微微一震,不是因為冰雕師的技藝,而是他的那種精神。我知道,與我一樣,此刻,冰雕師也正在這座虛構的城堡穿行。不同的是,我是用凡俗肉身,他是在用心;我是在穿行中,領略一種表面的浮華、風景,而他是在尋找一種寄托、精神。明明知道未來的命運,自己的一切赤誠,付出,心血,追求,不過是在營造一座虛構的城堡,一種曇花一現的美麗。一旦開春,陽光回到大地,一切都是花自凋零水自流。然而,他們卻依然那么堅定,執(zhí)著,投入,從容,虔誠。這是一種多么偉大而祟高的精神呵!
我輕點鼠標,學著那位冰雕師的姿勢,繼續(xù)穿行于這座虛構的城堡。我已不在乎是否虛構,能夠存在多久。我不管它是否虛構,只在乎眼前的這種美麗。只要內心的美麗還在,就應該像冰雪雕塑家們那樣,從容,堅定,執(zhí)著,虔誠一點。世界上哪有永遠存在的城堡!
與大佛對視,解讀一種眼神
下了幾天的雨,突然停了。天空像一個人長睡后剛洗過臉,開了面,一身的清清爽爽。這樣的景象,最適宜放置悠閑的心,不然,真是浪費了光景。我來到樂山肖龔咀,本來是要觀賞一下三江潮漲潮落,在一片恣意汪洋中,拾回一些舊時的遺夢,讓自己的心境也變得開闊大氣。沒想到就在抬頭的時候,恰好與凌云大佛對視。我承認,在對視的一瞬,我從大佛的眼神中,感受到一種微微的震顫。這種震顫有點特別,它既不像一個男人驀然看見美麗女子,那種羞怯無措;也不像粉絲們頓見偶像,那種激動欣喜;而是一種神圣,肅穆,凝重,伴隨融融的溫馨,涌遍我的全身。這里是我工作多年的地方,地緣,人緣,血緣,都不可能隨行政區(qū)劃調整,一夜間就分出楚河漢界。這次來是學習取經,午飯后,卻鬼使神差,獨自來到肖龔咀。就這樣,與久違的大佛再次邂逅。佛是一座山,山是一座佛。雖然,大佛已用這樣的神態(tài),在這里端坐了千多年,我也不止一次參拜大佛。對視中,我仍感受到一種偉岸與神圣。不僅僅是形,那種高大威武,氣勢非凡;更在于神,那種不容猥褻與藐視的神圣。我明白了,我面對的是一尊神,一尊法力無邊,眾人敬畏的神。大佛神態(tài)安詳,面目慈善,兩眼凝重深邃,炯炯有神,就這樣靜默地平視著前方。這樣的姿勢,這種眼神,可以有多種解讀,守望,凝視,思考,或者其它。那么,大佛在守望什么,凝視什么,思考什么呢?我試圖解讀大佛的眼神,用一顆凡俗之心。
視線內是沫水,若水和岷江。三江從不同的地點出發(fā),沿途匯集萬流,再匯合于此,制造出一片開闊恣肆。不知是要為艱難的匯合狂歡同慶,還是為奔赴大海壯行造勢,亦或是要故意發(fā)泄沿途的曲折壓抑,匯合時的三江顯得狂放不羈,喜怒無常,令多少英雄好漢折劍沉舟。當然,這一切,大佛都洞察秋毫,心中有數。雖然,它從未曾開口言說。大佛端坐三江之畔,慈祥的眉宇間,充滿了威嚴與不可戰(zhàn)勝。我知道,這是佛眼在觀照世界。大佛是肩負著使命而來的,它逡巡的眼光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像一位忠于職守的守護神。然而,在我的記憶里,仍有一些事百思不得其解。比如,1988年7月21日,就在離大佛不遠處的岷江蜂子灣,一艘滿載乘客的輪船,傾刻被巨浪吞噬,250余人命歸黃泉。又比如,就在眼前,這個經濟并不十分發(fā)達的城市,卻有近30位當官的身陷囹圄;進去的原因,幾乎都是一色的經濟問題。據說,有的人在見勢不妙后,還去拜過大佛,甚至到峨嵋山進香問佛,祈求保佑。但結果仍然不靈。如果把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我就不得不產生一些懷疑,難道是經過了千年的守護,大佛也變得身心疲憊;這法力無邊的大佛,究竟是迷糊還是清醒。不過,我更相信大佛是大智若愚,早已看清了三江邏輯的謎底。
如果大佛稍微抬一點頭,視線越過三江,就是樂山城;再往前,遠處還有峨嵋山。此時我站立的肖龔咀,三江匯合處,屬于這個城市的黃金地段,在這里聳立著政府和銀行等要害部門的大廈。醒目的是政府辦公大樓,偉岸挺拔,聳入云霄,頭上戴著一帶紅紅的頂子;造型是圓弧形的,一條彎彎的拋物線,柔柔地面對三江。據說,這是最好的風水匹配。三江如玉帶,滾滾而來,會帶來四面八方天地之間的靈異之氣,包括官運和財源。然后,被圓弧盡攬入懷,就像城市的一些高樓上,接收衛(wèi)星信號的鍋狀天線。這不禁使我想起一句俗語,天下名山僧占多。在一個城市,名水,名地,名口岸,由有權有錢的占據,似乎也合乎事物的邏輯。只是,設計者的良苦用心,似乎并沒有把風水讀透。大佛的慧眼應當是清楚的,風水的核心是平衡與和諧。如果設計者讀透了風水,怎沒有早看出這些年三江之畔的風風雨雨。
當然,此時此刻,我也在大佛的視線之內。雖然,我的眼與大佛的眼對視,連接著兩條平行的直線。但是,我知道,佛眼與人眼,不可能有平等。在大佛的眼里,我是一個什么角色呢,一片浮云,一棵綠樹,一朵浪花,或者是這三江中的一條游魚?如果詩意一點,如泰戈爾詩歌描寫的那樣,“一只飛鳥,飛到我窗前唱歌,又飛去了”。那當是我莫大的榮幸。因為,我是飛到了大佛的窗前,在與大佛對視的一瞬,透過這眼神圣的窗戶,我一定能夠讀懂大佛內心的秘密與憂慮,我便會成為一個智慧的人。如果不行,做一只空中的飛鳥也不錯。記得兒時,在秋天的原野仰望天空,看見幽幽的藍天下,那優(yōu)雅遨翔的信鴿和飛雁,心中竟有無限的激動。其實,我知道,智慧的大佛是清楚的。我就是我,一名凡夫俗子。在一個偶然與必然吻合的時間,成為這個城市的一名匆匆的過客,不經意間來到大佛跟前,接受大佛的審視與檢閱。我知道,自己可能與大多數人一樣,只能算一個不好也不壞的人。有一顆正直善良的心,淡泊名利,但有時心里也有一些不平衡;厭惡貪婪與自私,但卻不能根除內心的私心;樂意助人,也接受過別人的幫助,有時還難免暗中計算一下得失,而沒有像佛所要求的那樣,普渡眾生,無怨無悔。
因此,面對智慧的大佛,我仍然是一種平常之心。既沒有特別的驚喜,也沒有特別的擔心;大佛的眼神,像兩道溫暖的祥光,柔柔地照在我身上,我感到莫大的幸福。我想,如果真有所謂佛法無邊,不僅是我,每一位像我一樣的過客,來到這里,最大的幸福,就是可以有一種坦然平和的心態(tài),面對大佛那雙睿智的佛眼。
盤古的眼睛
當我看見這晚的月亮時,我的心靈震撼了。一種目睹開天辟地,混沌初開的震撼,仿佛一個雙目失明的耄耋老人,突然看見了五彩斑斕的世界;或漂泊經年的游子,受盡了旅途的磨難,突然看見了父母雙親。
那是今年中秋剛過的夜晚,接待一位遠方來的朋友。難逃俗人的情愫,有朋自遠方來,也是不亦樂乎。不勝酒力,卻只顧杯箸交錯,宴散的時候,已是云里霧里,不知今夕何夕。塵世間的一切煩惱得失,均已飄然而去,如這三維空間里的浮塵,布朗發(fā)現的運動。在回家的路上,一路的風景,樓房,華燈,行人,車輛,隱隱約約的樹木和花草,都似乎在與我頷首致意,行著檢閱大禮。此時感覺最好,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我就是康德的自在之物,這世界的構造者,希望,自由,不可知,宇宙間無拘無束的天使。
人心比天高,我不經意地舉目仰望。就是在這時,我發(fā)現了月亮,這浩瀚蒼穹里的一輪秋影。天幕是如此碩大,深邃,廣袤無垠。我仿佛在大海里游泳,身心均已融入其中,分不清彼此。天地間,只有一只眼睛注視著我。這是一只神奇的慧眼,它由月亮構成,圓圓的,晶瑩的,充滿了智慧和深情;渾圓的月邊,月中的桂樹和吳剛,都已隨心而變,幻化成眼睛的脈絡膜,視網膜,玻璃體和黃斑,瞳孔。我想起了那個老掉牙的比喻,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此時,我還是忍不住一些俗氣,寧愿把這只眼看成一眼窗。我從這眼窗出發(fā),解讀這只眼睛的眼神。頓然間,我似乎發(fā)現了人世間的一切秘密,智慧,深情,友善,忌妒,仇視。是什么眼睛,包涵如此豐富的內容?是盤古,對,只有盤古!古書上不是說過,“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云,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嗎?當我想到盤古時,心里竟悠地涌起一股無名的激動,像突然見到久別的父母,禁不住淚流滿面。
這是一個令多少人一直關心的問題啊。世界怎樣形成,我們是從哪里來的。記得呀呀學語的時候,我就靠著母親的雙膝,好奇地問這樣的問題。母親總是神秘兮兮地笑著回答,是大水沖來的,天上掉下來的。心中似信非信,卻也找不到充分的理由證明。后來,讀了些書,歷史,生物,生命的起源,人類進化,總有不讀倒還明白,越讀越糊涂了的感覺。歷史學家們板著一副科學的面孔說,大約在100萬年以前,我們的祖先就在東亞大陸棲息繁衍。他們似乎胸有成竹,看清了人類的前世今生;并且,搬出一些古董碎片和化石,那些從河谷荒野里發(fā)掘出的寶貝,試圖證明一切。然而,當我們跨前一步,問一問那個遙遠的“大約100萬年”,誰曾親歷目睹;這些古董和化石的生存,有誰真正能說得清,道得明。就是有文字記載的5000年文明史,就是一些發(fā)生在幾十年,甚至幾年前的故事,也留下了多少迷離。此時,我們才發(fā)現,自己并不比古人聰明;我們的那些貌似神圣的理論,其實并沒有超越古人嫦娥奔月似的夢想。
拿出書架上的一本書,《生命的起源》,是要看看生物學家們是怎么說的。生物學家們似乎更富于感性和浪漫,他們關于世界和生命的故事,從一棵樹開始。這是一棵蒼老的胡楊,挺立在大漠的中央。它渾身光禿,沒有樹葉,沒有生命的跡象,唯一的存在姿勢就是挺立,與無邊的黃沙形成對比。我沒有到過大漠,也沒有見過胡楊。據說,這種樹有頑強的生命力,能夠存活一千年,死后站立一千年,倒下后臥地一千年而不腐敗。我想,生物學家們的故事從胡楊開始,大概是要說明生命的堅韌,頑強與挺立,這正是生命的最好表征。書一開頭就說,這棵樹是一個迷;任何高明的解讀,都只能詮釋它生命的很小一部分;它的根系,就是人類自己的根系。因為,它的根,扎在生命的原始汽泡里。他們像神圣的牧師,肩負拯救的使命,要引領著我們,一步一步向前,順著這樹的根須,到達生命的曠遠。他們說,在地球生命誕生后的20億年,都一直存在于植物界。后來,風雨雷電,電光火石,孕育了一場嬗變。在這場嬗變中,誕生了一個原始生物。準確地說,它只是一個單細胞,很小,很羸弱,身上長著柔弱的纖毛。然而,它卻可以呑噬整個世界。從此,生命的樹干,就分出了兩個分支,植物和動物,人類只不過是動物支干上生長出的一葉嫩芽。這樣的故事似乎美麗而動聽,但當我們觸摸到20億年,這樣抽象的數字,我們的心,似乎又回到了歷史學家們同樣的迷陣;我們仍然難以理直氣壯地說,我們搞清了自己。
面對世界,面對生命,我陷入了一種深深的迷惘。我試圖從一切科學的視角,解開我的迷惘。神六剛剛返地,兩位民族的英雄,冒著生命危險,進入到一個被我們稱作太空的地方,圍繞地球轉了幾十圈,安全地回到了家園。我們突然有了許多的驕傲與自豪,為那300公里外的飛行。是的,我們在艱難地前進,這是多么的難能可貴!信息時代,我們可以憑借一些知識,深入生命的內核,飛越太空,甚至河外星系,去探尋許多未知。最聰明的似乎是哲學家。他們說,宇宙無邊無際,時間無始無終。歷史學家,生物學家們折騰了幾千年的懸案,好像被他們三言兩語就說清。然而,透過哲學家們智慧的眼睛,我看見了一個老人。他是老子。他清瘦,睿智,佝僂著身子。他說,有生無,無生有;或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世界。事實上,我們仍然沒有真正搞清自己;或者說,我們并沒有超過老子。當一個人,或我們人類,面臨搞不清自己時,是什么感覺呢?我不敢多去思考這個問題!
正是在這個時候,盤古的眼睛,像一道智慧的祥光,照耀到了我的身上。我怎么不激動,不感動萬分呢。這是一種化神奇為簡約,化枯燥為生動,化抽象為直覺的眼睛啊!據說,人們平時看見的,只能日是日,月是月,兩個發(fā)著不同光澤的球體。要心誠和善良的人,才能看見它們以眼睛的姿態(tài)示人。我感到無比的幸福!“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這是多么豪邁激越的英雄之氣。不是我不相信科學,科學只是科學家們的游戲。我只是一名凡夫俗子,更欣賞用審美的浪漫,去解讀世界和生命,并從解讀中得到更多的快慰。既然都是推測,抽象,臆想,用現代的眼光,去解釋遙遠的過去,我們何必跟隨科學家們的屁股顛來顛去。不如自然一點,率性一點,浪漫一點。因此,從審美出發(fā),我更喜歡那些神話傳說,包括《圣經》中的創(chuàng)世紀,和我們的盤古,那個我們尚在搖籃中,母親就講起的故事。
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就這樣,行走在一輪秋月下,我虔誠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默念。此時注視我的,當是盤古的右眼了。那么,左眼呢?我想起了3年前的一個秋天的黎明,我在倫敦看見的情景。倫敦是我們歐洲8國行的中轉站。經過12個小時的飛行,到達倫敦時,是當地時間凌晨5點。稍作停留,我們便換機去巴黎。漫街的燈火,也驅趕不盡黎明前的黑幕。就在飛機騰空而起,丟下燈火,沖入黑幕的瞬間,四周一片混沌。此時,我突然發(fā)現,東方天際間,一條黎明前的地平線,細細的,直直的,正向兩邊延伸,延伸,越來越遠。它像人眼的兩排睫毛,一張一合,鑲嵌在天地之間。剛冒出一點頭的太陽,渾圓,桔紅,閃爍著亮亮的光澤,撥動著混沌的天幕。眼前的一切,令我想到了書中描述的混沌初開時的情景。只是,當時并沒有與盤古聯在一起。當看見今晚的明月,我才堅定地相信,那其實就是盤古的眼睛,左眼。一只左眼,一只右眼;一處在黎明前的倫敦,一處在秋夜闌珊的詩書城;一個是2002年,一個是2005年。盤古的眼睛啊,你那么執(zhí)著,那么堅定,那么富有智性,究竟是在守望,還是要等待一種證明?
今夜月光明麗。此時,作為一個渺小的生命體,我正在盤古的眼光注視下,踽踽而行,有些醉意,行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位大哲說,這眼神,是獻給萬物的產床,蒼茫,浩渺,混沌;是人類共同的母親,博大,慈愛,堅定。我便感到,此時,行走的姿勢,線路,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行走。在行走,生命就在發(fā)光發(fā)熱。生命是一種偉大的延續(xù),每一個行走,都是一條鏈條的扣子,連接著遙遠的過去和未來;中間的我,正是這樣的鏈條上的一個扣環(huán),一頭連接著過去的混沌,一頭連接著未來的清明。在盤古的眼睛注視下行走,我感到,每一個生命的個體,都是偉大的。左眼為日,右眼為月,我們還有什么擔心。除非,你害怕日月,害怕光明,自己選擇走向黑暗的深淵!